鞠晶
80年前中國人在新年夢想的那些事,如今想起,更讓我們對現(xiàn)在充滿了信心。
1932年冬天,當《東方雜志》主編胡愈之給全國400多位名人寫征稿函時,“九一八”事變的陰影還籠罩中國。
因此,胡愈之寫道:“在這昏黑的年頭,莫說東北三千萬人民,在帝國主義的槍刺下活受罪,便是我們整個國家,整個民族也都淪陷在苦海之中。沉悶的空氣窒塞住每一個人,在家只是皺眉嘆氣挨磨自己的生命。”
但沒有改變的東西藏在他接下來寫的話里?!拔覀冋娴臎]有出路了嗎?我們絕不作如此想。固然,我們對現(xiàn)局不愉快,我們卻還有將來,我們詛咒今日,卻還有明日。”胡愈之寫道,“假如白天的現(xiàn)實生活是緊張而悶氣的,在這漫長的冬夜里我們至少還可以做一二個甜蜜的舒適的夢。夢是我們所有的神圣權(quán)利??!”
這份要求“做夢”的邀請函,寫給很多名人,他們包括巴金、郁達夫、茅盾、鄒韜奮、林語堂、俞平伯、葉圣陶、施蟄存、老舍、梁漱溟、朱光潛、徐悲鴻、周作人。
胡愈之請他們做夢,新年的夢—“夢想中的未來中國”和“夢想的個人生活”。
那一年,東北三省徹底淪陷,錦州滿城皆空,早已饑腸轆轆的百姓撥開窗縫就能窺見空蕩馬路上荷槍駐守的日本士兵;那一年“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1月29日的日軍空襲使上海市閘北區(qū)變成火海一片,寶山路上的商務印書館大樓在大火中熊熊燃燒,其中幾十萬部善本古籍化為漫天灰塵彌散在城市中,被倉皇躲避的市民吸進身體里。
此后,商務印書館宣布停業(yè),其創(chuàng)辦近30年、頗具盛名的《東方雜志》???。
1932年10月,胡愈之接手《東方雜志》,并在動蕩的環(huán)境下艱難復刊。在復刊后首期的卷首語中,他鄭重寫下自己的殷殷祈盼—“創(chuàng)造本刊的心聲,創(chuàng)造民族的心聲,這是本志復刊的一點小小的—也許是過分夸大的—愿望。以文字作分析現(xiàn)實指導現(xiàn)實的工具,以文字作民族斗爭社會斗爭的力氣,我們將以此求本刊的新生,更以此求中國知識者的新生。”
在這一理念的促使下,上任之初的胡愈之便為即將到來的新年特刊策劃了一期無論形式、內(nèi)容、參加人數(shù)及產(chǎn)生影響至今在中國出版史上都絕無僅有的專題—《新年的夢想》。
他寫下邀約,一一發(fā)送。
在那個冷冬里,夢想之約似乎點燃了一點小小的光亮。各界名人紛紛回應,循著這一點溫暖勾勒起自己的夢想版圖。
最終,編輯從回收的160多封答案中選出了142人的244個夢想,以83頁的篇幅刊登在1933年元旦出版的《東方雜志》“新年特大號”(總第三十卷第一號)中。
這是142個人寫下的“新年獻詞”。
142份答案的作者陣容豪華。其中“以中等階級的自由職業(yè)者為最多,約占了全數(shù)的百分之九十。自由職業(yè)者中間尤以大學教授、編輯員、著作家以及新聞記者、教育家為最多”。可見,這樣一場別開生面的集體“做夢”活動在當時知識精英中產(chǎn)生的影響。
“在那個昏黑的年頭”,“最大的國恥”也許遠不止于此。稍后不久,胡愈之被迫離開《東方雜志》,宣告知識分子集體做夢的權(quán)利也就此被剝奪。
短短5個月時間里,胡愈之因夢想接手這份雜志,又同樣因夢想失去了這塊陣地。
作為《東方雜志》“老板”,時任商務印書館的總經(jīng)理王云五在審閱了《新年的夢想》??鍢雍缶婉R上找到胡愈之說:“你這些東西不得了呀,商務印書館要封門的呀!你能不能少發(fā)這樣的東西?”
“不行,編輯權(quán)在我不在你?!焙斄嘶厝?。
盛怒之下,二人一拍兩散。胡愈之隨后提出辭職。
其實,反對者絕非王云五一人。在受邀“征夢”的400余位知識精英中,就有許多人拒絕“做夢”。茅盾回絕說:“對于中國的未來,我從來不作夢想;我只在努力認識現(xiàn)實。夢想是危險的?!庇崞讲幕睾挥泻唵蔚?個字—“我沒有夢想”。
在眾多“無夢者”中,魯迅也許是最為激烈的一位。與胡愈之私交甚篤的他非但沒有接受征文邀請,還在元旦讀完《東方雜志》新年特大號當夜,就寫了一篇批評文章—《聽說夢》,發(fā)表在隨后出版的《文學雜志》上。
魯迅明白胡愈之的良苦用心。他在文章中寫道:“記者的苦心,我是明白的,想必以為言論不自由,不如來說夢,而且與其說所謂真話之假,不如來談談夢話之真。”
然而他對這種善意的“越軌”持有異見。
做夢看似平常,“被壓抑”卻“為夢的根柢—人為什么被壓抑的呢?這就和社會制度、習慣之類連結(jié)了起來,但是做夢不打緊,一說,一問,一分析,可就不妥當了?!倍?,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中,這夢“無論怎么寫得光明,終究是一個夢,空頭的夢,說了出來,也無非教人都進這空頭的夢境里面去”。
胡愈之的確如魯迅所說,“一頭撞在資本家的朱筆上”。1933年3月,在編輯完“新年特大號”后的3期雜志之后,他解除合同,離開了《東方雜志》,也離開了工作近20年的商務印書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