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石
我出生在陜西南部靠近湖北的一個小山村,這里住的都是下湖人,也就是以前從湖廣、江西等地遷來定居的人。我的童年乏善可陳,我記憶最初的一件事是照相。那時候照相師傅跟賣豆腐老太太一樣,挑著擔子吆喝著走家串戶。母親抱著穿肚兜的我坐在隔壁家紅薯地上,那一刻陽光燦爛如銀,面對鏡頭我皺起的額頭到現在也沒有松弛。這或許就是一生意義的發(fā)端吧。外婆去世后,我在城里念了五年小學,又回到鄉(xiāng)里念中學。當時最熱心的科目是化學,并立志要做一名化學家。升學前的一節(jié)語文課上,我在紙片上寫下第一首詩,隨手遞給經過的語文老師,他看完又輕輕放在我桌前堆起的書本上。后來我考上城里的重點,又回到縣里念書。貧瘠的縣城所能提供給我的甚少,在卜吉河冷清的新華書店,我買了一冊印制精美的戴望舒的詩集,這或許是當時最高檔的課外讀物了。我讀的最多還是席慕蓉和宋詞鑒賞辭典,汪國真也不可避免地占有一席之地。學校有個除了賣教輔資料還賣一點文藝類書籍的小書店,我買的最多的要數那些“革命體”譯著了。雖然各國的大詩人(譬如普希金、歌德、雪萊、濟慈、裴多菲、泰戈爾……)都擺在我的桌子上,但我并沒有從他們那里得到什么好處,畢業(yè)時這些書都被我當作廢品換成了更廉價的幾塊錢。最開始我的習作在一兩個朋友間傳閱,我也把習作本交給當時的語文老師。他們都只是鼓勵而無具體的意見,以致我一直沒有什么進步。再后來就轉入到私密寫作,只是純粹的寄托而已。
09年我孤身一人來到南京,頭一個月因為水土不服,手掌開始脫皮。四個人一個小寢室,他們優(yōu)秀又健談,我對于交際則一點兒也不靈光。高三我就因為和同桌性格不合,一年下來說話都不到一百句。我們常在夜間討論些無足輕重的事兒,若意見不得統(tǒng)一,我永遠是那個少數派。因為經常不參加集體活動,被指責沒有集體榮譽感,到現在我都排斥集體,我要么出現在圖書館,要么一個人跑去鐘山散步。我沒有什么寫詩的朋友,同學中的知交幾乎沒有,我們很少交流內心的真實,平時最多也只是互開玩笑。大二開始可以選修文化素質課,我選了黃梵的《二十世紀文化藝術欣賞課》,上了幾次課才知道他是個詩人。我一直期望有真正懂詩的人來看我的作品,業(yè)余者看業(yè)余者的作品總那么業(yè)余。于是我把品相較好的詩發(fā)到他的郵箱,他第二天就回復讓我課后去找他。我又羞怯又緊張地走到整理背包的他前面,他對我的面相與行為感到意外。他后來在一篇《校園詩人》的專欄文章里談到過這次意外。我陪他走到位于一號門外的地鐵站,一路上沉默聽他對我作品的看法。他的鼓勵又增加了我對于寫作的熱情。那時我確實需要人(特別是專業(yè)的人)給予肯定,仿佛沒有肯定我的寫作就是無根的浮萍。我開始讀他的詩,感覺到好,但說不出來。我揣摩過他詩中的氣息,模仿過,后來他貼出一篇《東方集》的一篇博文,我才有了一種“原來詩也可以這樣寫”的明白,筆鋒一轉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之后他說,我的詩沒有了學生氣。
這一階段,雖然找不出幾首拿得出手的詩,但它作為彎路鍛煉了一個行者的腳力。四行詩我寫了一個月,挑選出來有十四首,取了個名字叫《春天的十四個絕句》。在認識黃梵之前,我已開始閱讀的詩人有洛夫、周夢蝶,我的詩現在之所以這樣一個調調,全是當初看他們入迷的緣故。一次洛夫來南京大學搞活動,有個學生朗誦的環(huán)節(jié),我當時已準備好上去朗誦一首致敬他的詩,無奈主持人因為時間緣故,在第一個同學朗誦結束之后就宣布了活動結束。我讀到飛廉是12年的事了?那時候我和獨孤長沙、七客成立“進退”不久,把一年中的新詩集中在一起,分別貼在今天、風月大地等論壇,也就是在風月大地我讀到飛廉。飛廉的詩一下子就戳中了我心中想要的那個東西,我像一根繡花針敏銳地受到了磁化,但這磁化是那樣皮毛,以至于后來我總結說“我對所有的影響都是蜻蜓點水似的”。我陸續(xù)寫下了不少“有些古意,有些拗口,有些裝點”的詩來。我挑選了十九首,名之為《新詩十九首》,差不多可以概括這一階段的寫作。這時候又因無知提出“古典”、“傳統(tǒng)”、“東方”等一些大詞出來,概括自己和進退的詩歌追求。有同輩指責我們讀書不夠,要做到這些必須精通它們,我在微博上厚顏地反駁說“對于傳統(tǒng),需要的是現代感受力,需要的正是一個詞語‘小小的彎曲(見江離《老婦人的鐘表》)。不是做學問,甚至不用細細去讀,傳統(tǒng)的正確不是現代的正確,而你不求甚解所得之感受,正是最為精當的。當然這不是說去不求甚解不謀全豹,這只是說詩的感受重于文本,我們需要的正是感受,切身的感受?!蔽覍τ诠湃?、古詩詞的敏感或許得益于南京這樣的環(huán)境,以及高中時代那冊翻爛的宋詞鑒賞辭典吧。
我要感謝的第三個人是李少君,11年的12月,他主持的《每月推薦》推薦了我的詩。當時已回到故鄉(xiāng)的我喜出望外。也正是李老師這一推,我才登上了心中的“大雅之地”。此前盡管有黃老師激勵我,但總覺得部分是出自師生情誼,現在素不相識的李老師也如此,總算又添了份自信而充實。因為我向來不是個自信的人,這樣的缺點也不必隱瞞。盡管我有寫詩說“飲酒,我從來沒有遇到對手/寫詩,我偷偷超過幾個古人”,明白人都知道這是古人司空見慣的大話,一時任性而不必當真。當《詩刊》編輯聶權向我約稿時,我又擔心我詩的不足以上這樣聞名的刊物。我打電話給黃老師,他說“這是好事,你可以的”,我才選了一些發(fā)過去。也正是覺得此前不足,又籌劃起新的寫作。一天我正躺在寢室的涼席上讀何遜,涼飚忽至,對面的鐘山呈現一派安寧的氣象。我剛好讀到“相思不想見,相望空延頸”這一句,對于故鄉(xiāng)的懷念促我寫下詠懷詩,差不多是對這句詩的再寫,于“舊的酒瓶里又裝上了新的憂愁”,而后又受阮籍“中夜不能寐,起坐彈鳴琴”感發(fā)寫了一首詩,所以最開始的詠懷詩都是從古人那里借來的。寫的順心順手了,就甩開何遜與阮籍兩位大佬,自謀生路。其后我開始游歷廈門、上海、杭州等地,在廈門我第一次看見大海,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寫下“一束火紅的玫瑰貼著海面向我生長過來/我的胸懷同浪濤一樣,時大時小”,在杭州又寫下“浪一疊一疊地跑過來,年輕的胸懷像一張白帆”,都是一時心境的寫照。詠懷系列原有四十首之多,也是挑選了十九首,名之為《詠懷十九首》。寫作詠懷詩差不多都是一氣呵成,之后稍稍修改而已,詠懷詩寫到“詠懷——江南思歸客,大學一傻逼”就開始剎車了,有用情太深難以為繼之感。這一年我臨近畢業(yè),父親打電話要我好好闖蕩,不要有所畏縮重蹈他的覆轍,所以我寫“父親將存了四十年的勇氣傳給我”。他開了一輩子的車,從兒時的拖拉機到現在的載重卡車,除了親人就屬方向盤和他最親。因為秋涼他受了感冒,聊了半個小時他就睡了,我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秋雨,回到床前的電腦寫下這首詩。后來柏樺老師看到這首詩說“詩之手段真是各就各位,一切都恰到好處。最難能可貴的是:深情中的均衡,作者這么年輕,前程遠大……”我因為感傷,也沒有平常遇到贊揚時的喜悅。endprint
寫作的進步除了老師和詩歌刊物的激勵,還要感謝身邊的朋友。11年湖北武穴的桂曉波來我校讀研究生,此后別開生面的大學生活助益著成長期的我。他原是天津某大學的本科生,工作兩年攢了些錢,跑到山上住了一年,百無聊賴又通過考試回到學校。他通過微博聯(lián)系到我,說有時間一起吃個飯。當周六一個下雨的夜晚,他就提了一瓶稻花香到川菜館和我碰頭。此后我們成立了鐘山詩社,詩社只有一起玩的四個人,另外兩個分別是張俊和小慧。幾乎每月我們都有一個聚會,在四號門外華城二樓的小飯館。那時候我們都還沒有伴侶,赤溜溜走哪兒尿哪兒。我的很多詩都是在這時寫出來的。這樣一個只有文學和扯淡的朋友圈,顯然比同學圈有意思的多,我的學習也明顯下滑,原來還只是中下流,現在徹底是下流了。一時因為詩人性情作怪,我們做了許多奇葩事兒,這里不妨講一講。一次在酒桌上,我們聊起現在的詩歌獎,曉波喝多了說“現在的詩歌獎都是些什么JB玩意兒”,我就提議搞一個“南方JB詩人獎”,因為想到沒多少人會愿意接受這個獎,于是就發(fā)動身邊的朋友來獲這個獎。舉辦“南方JB詩人朗誦會”的時候,來了南京本地高校,安徽、浙江等地的朋友。我們在羅漢巷附近的一個小酒館吃過下午飯,喝得醉醺醺的去朗誦,朗誦結束后大家都把打印的詩稿交給我,我乘著酒興就在講臺上用火機點燃,騰升的煙霧驚動了火警警報,保安人員上來把我們都趕了出去。晚上又是一頓痛飲,第二天帶他們去明孝陵游玩,為了兌現諾言我在明孝陵的某片衰草地上裸奔一圈,天氣寒冷渾身都是雞皮疙瘩。這算是第一次與外地詩人建立友誼,當時外地來的有安徽的七客、葉飚,湖州的穎川,以及杭州的袁行安。年末的一個雪日,我和曉波提著一瓶二鍋頭前往紫霞湖,適逢兩個老人在那里冬泳,我們不安分就在雪地上裸奔起來,風雪像砂紙一樣擦在身上,真是痛快淋漓興盡而歸。第二年結識的小伙伴多了,大家都愿意獲這個獎,我們?yōu)榈玫叫F委一點兒微薄的贊助,將JB引申為進步,到今年已舉辦到第三屆。我們這樣認真做一件搞笑的事,大抵是不愿于南京默默沉淪。我在微博上說話直接,甚至刻薄,得罪了不少人,但不以為苦惱。我認為朋友之間“互黑”要比“互粉”幽默和有益得多。關掉網絡,我又是一溫和的人,上班、買菜、做飯、睡覺,按部就班里沒有一點怨言。
這兩年南京以一種新的面貌呈現在我眼前,我所觀看的景物與以前大有不同,在這樣一個到處都是歷史的城市里,一只無形的手邀請我加入他們的行列。我住在17路終點站的一間合租房里,離我原來的寢室不過二十分鐘路程。不遠處架設著一條鐵軌,每天火車從這里經過,帶動一旁的高楊嘩啦啦地響,尖利的鳴笛聲使原在23舍深夜不眠的我以為重疊的高樓后有一片汪洋,巨輪都在那里停泊與起航。我慢慢愛上這樣截然相反的生活,仿佛被犁翻過了的一片土地。13年春天我開始寫一些小詩,組織一下又取名為《無題十九首》,我于十九這樣一個質數的孤獨有著難以言表的癡情。后來因為畢業(yè)的忙碌以及未能畢業(yè)后的傷心,幾乎喪失了寫詩的能力。13年末,一切都安定下來,關心起日常的所見所聞所感,寫下《友誼河》、《霧霾詩》、《魚的變奏》等詩,算是為新的征程打一個頭陣。除了寫詩,我?guī)缀醪辉趺磳懳恼拢姷腻憻捵屛覍ξ淖衷絹碓娇量?,幾乎每寫下一段我就要返回去讀上好幾遍,這或許是寫詩落下的后遺癥。從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到這樣繁華的大都市,祖上都是農民又忽然產生一個詩人,記憶初期的照相師傅到現在我還懷念。寫詩不就為自我照相么?寫詩不就是于平凡中再現神奇么?白駒過隙,轉眼就二十四了,我不知怎樣的結尾才配得上一時鋪陳的酸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