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麥邁被一種莫名其妙的病纏了好幾年,說它莫名其妙,是因?yàn)樗鋵?shí)也稱不上是一種病,處理得好,并不會影響到他的生活,更不會有什么生命危險(xiǎn)——至少到目前為止,麥邁沒因此接受過任何治療。醫(yī)生說了,多鍛煉身體。看來,醫(yī)生也弄不明白。
總是突如其來的,讓麥邁感覺大腦一陣空白。那一陣,他會失去視覺,失去聽覺,只感覺世界白茫茫一片,死亡將至??梢簿湍且魂?,只要麥邁能坐下來,或者找棵樹倚一下,假裝休憩,掩人耳目,大概也就一分鐘的時間,便一切會恢復(fù)正常,甚至整個身心有一種劫難過后的舒適,說不出的愜意。毫無疑問,麥邁初次面對這種身體的“停機(jī)”,難免慌亂,時間久了,他也覺得平常,知道死不了,還微微有些期盼,像做愛時盼著那短暫的高潮。
麥邁把自身的病起名為空白癥。不敢說是醫(yī)學(xué)上的創(chuàng)舉,但有一個自我命名的或許僅此一例的病癥,他覺得也算是平淡人生的一個獨(dú)特。
麥邁自然是瞞著女朋友的,即使他們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連婚禮上請什么人都一起商量了個大概。似乎也沒告訴的必要,像是懷揣一個小秘密,就算是夫妻,應(yīng)該也是允許的吧。
麥邁的女朋友在地產(chǎn)中介工作,售樓賣房,這工作看起來不像個工作,有時還要出去舉牌子發(fā)傳單,長得好看又能忽悠人是這個行業(yè)最大的優(yōu)勢。麥邁的女朋友資歷一般,收入也就一般。麥邁的女朋友叫張白芷。張白芷剛認(rèn)識麥邁時,曾想把麥邁也拉進(jìn)公司,麥邁考慮了很久,沒答應(yīng)?,F(xiàn)在挺慶幸的,麥邁想,張白芷也這么想。張白芷賣了多年的房子,卻和男朋友住在五百塊錢一個月的城中村出租房里,每次帶人看房子,面對那么大的房子,她總在心里幻想著如果是她和麥邁住進(jìn)去,該怎么布置那一切……張白芷受得住刺激,麥邁一個大男人可不一定受得了。張白芷沒敢怪麥邁,一則麥邁算是個小作家,所謂的搞藝術(shù)的,萬一哪天讓他寫出個莫言,一下子不就發(fā)了,諾貝爾獎金怎么樣也夠在第五大道買一套百平方的房子吧;二則當(dāng)年是張白芷倒追的麥邁,簡單說,是被他的才情所吸引——即使,現(xiàn)在看來,所謂的才情一點(diǎn)鳥用也沒有。張白芷心里這么想,可沒敢這么說。
前不久,兩人就因?yàn)榛槎Y的事吵了一架。麥邁要張白芷的親人到場,至少父母不能缺席。張白芷看起來卻不是很情愿的樣子,說能簡單就簡單,大老遠(yuǎn)的,母親又暈車。麥邁說我母親也暈車不也要來,還有我那哥哥,還少條腿,是個殘疾人呢,聽說弟弟結(jié)婚,也非要來喝杯酒。不說起麥邁的哥哥還好,一說起,張白芷就來氣。這些年,麥邁沒少給哥哥錢,甚至有時話費(fèi)沒了,他那哥哥也打電話來,要麥邁幫忙充值。這些暫時還是他們哥弟倆的事,張白芷一個未過門的弟婦也管不了太多,關(guān)鍵是哥哥的生活其實(shí)比弟弟過得好,起初張白芷也不知道,以為一個殘疾人不是窮困潦倒也應(yīng)該是生活困難的,后來她跟著麥邁回家,才知道他哥哥儼然是他們村的小地主,幾十畝的果園,小樓房,家具電器一應(yīng)俱全,娶了一個外地老婆,生了一小堆孩子。張白芷也算是在社會上經(jīng)歷過的人,不說閱人無數(shù),看一個人,憑第一感覺還是就能了解此人的大概。張白芷對麥邁的哥哥的第一印象就不好,包括他嫂子,一看就是貪婪自私的人。
“我看喝酒是假,吸血才是真,以為你是一塊大肉呢?!?/p>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顯,還用問嗎?”
兩人在出租屋里吵了半天,房東估計(jì)接到投訴,噔噔噔從九樓下來敲門,兩人才噤了聲。最后分別撂下一句:“這婚還結(jié)不結(jié)啊?!?/p>
但是沒過幾天,他們又各自寫好應(yīng)該送函邀請的朋友。分別都寫了滿滿的一張A4紙,接著又咬著筆頭斟酌,權(quán)衡再三,把其中一些名字劃掉,或者又補(bǔ)上新的。
張白芷之所以不想讓父母來參加她的婚禮,路途遠(yuǎn),母親暈車,倒是實(shí)事,最主要的原因是父母之間的不和。平時回家,張白芷就很難看到父母能出現(xiàn)在一塊,因?yàn)榕畠航Y(jié)婚要把他們湊一起,努力爭取的話也可以做到,畢竟是不情愿的,她害怕到了婚禮現(xiàn)場,老夫老妻的還得鬧出什么笑話來,丟臉。這些,張白芷一樣沒跟麥邁講,留一點(diǎn)秘密吧,也沒有說的必要。
甚至,張白芷還沒有把要結(jié)婚的事跟父母講過。她不知道為什么就遲遲不講,仿佛這事還不夠板上釘釘,還會有什么變故似的。等日期、地點(diǎn)和受邀的人都定下來后,再說也不遲,或者先斬后奏,結(jié)了再說,也沒什么不好的,她那個家庭,已經(jīng)夠混亂,誰也沒興致關(guān)心她的婚姻,嫁了一個什么樣的男人。上次回家,張白芷看見母親的頭上包著白紗布,問是怎么回事,母親支支吾吾,一直說是自己不小心摔到的。張白芷問惟一的弟弟要真話,弟弟伸手就向姐姐要錢,至少五百,否則不說。張白芷沒少受這個弟弟的氣,不讀書,也不做事,整天在小鎮(zhèn)上吊兒郎當(dāng),聽說還吸毒,把家里能賣的東西都搬空了。張白芷給了弟弟五百塊,才得知,母親是被父親打成那樣的。父母以前吵吵鬧鬧很多,動手打還是少數(shù),還下那么重的手。張白芷氣不打一處來,要上街找父親論理,問弟弟,父親住哪,弟弟伸手還是要錢……
弟弟笑著說:“銅鼓路12號?!?/p>
銅鼓路12號不是阿霞的理發(fā)店嗎?
弟弟又說:“他就和阿霞搞在一起了,早上幫她買菜,晚上給她掃地?!?/p>
張白芷一下子就不知道怎么處理了,有了個阿霞的介入,她鬧也不是,不鬧也不是。張家的笑話已經(jīng)夠大了,再鬧下去,笑話就會變成恥辱。張白芷忍氣吞聲,沒去找父親論理,她臨走那天,還是偷偷到銅鼓路12號看了下。當(dāng)時夜幕降臨,街上亮起了燈火,張白芷站在街對面,透過理發(fā)店的玻璃,果真看見父親在幫阿霞打掃理發(fā)店。這個在張白芷的記憶里從沒有動過一下掃帚一貫是翹著腳等著妻子把飯菜酒水?dāng)[上桌甚至連洗澡水都是妻子歪著矮瘦的身體給他提進(jìn)浴堂里的男人,此刻卻像個傭人一樣把一個掃地的活干得是那么的認(rèn)真,是什么力量讓他做出如此大的改變呢?莫非便是傳說中愛情的力量。張白芷眼看父親把一地的頭發(fā)一把把抓進(jìn)一個尿素袋里,提出門口放著,進(jìn)去,見地上還有頭發(fā),竟還彎腰把它們一根根捏在手里,丟到門外去……干完這一切,他還沒有閑下來的意思,似乎從小就是一個愛干活的勤勞的男人(如果真是那樣,他們家也就不會淪落到需要張白芷十五歲就輟學(xué)外出打工了)。他又拿來抹布,開始擦那一面面裝在墻壁上的鏡子,他的身影投在鏡子上,看起來竟像是另一個陌生的人。張白芷看著,有一種想哭的沖動。父親是不是年過五十才找到自己的幸福,或者說他和母親的結(jié)合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倒是阿霞的出現(xiàn),讓他找回了自我。似乎只能這么解釋了。張白芷想。她為父親的出走找到了一個堂皇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