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虱 子

2014-02-17 06:47蘆芙葒
雨花 2014年3期
關鍵詞:舊衣服虱子敬老院

●蘆芙葒

虱 子

●蘆芙葒

沒有虱子的日子,對于權叔來說,夜就跟死了一般,權叔開始一夜一夜地失眠。

一進入臘月,村子里就有稀稀拉拉的鞭炮聲響起?,F在的人,日子過好了,屁大個事就要弄一掛鞭炮放一放,殺豬啦,釀酒啦,結婚生子啦。有些在外面打工回村早的,人還沒走進院子,那鞭炮就噼里啪啦地響了起來,動靜大得就跟從戰(zhàn)場凱旋。

村東頭吳賴子家,老母豬下了一窩豬仔子,那鞭炮放得跟家里添龍進鳳似的。

權叔既沒養(yǎng)豬,也沒養(yǎng)羊,甚至連只雞也沒養(yǎng)。自然就不用費那神。但他卻很喜歡這種氛圍。他坐在門前的大青石上曬太陽,一聽到鞭炮聲響起,就會把脖子伸得老長地去張望。

老蔫見權叔這樣,就嘿嘿地笑,說,眼饞了吧,要不你把你身上的虱子弄一頭宰了,我去給你買掛鞭炮放放。

權叔懶得理老蔫,把身子往大青石上一靠,就瞇起眼來開始曬太陽。

冬天的太陽雖然不大,曬在身上卻很暖和,很舒服。只一會兒,權叔就覺得身上那些小東西活泛了起來,它們伸著懶腰,打著哈欠邁著小胳膊小腿,開始在權叔的背上,肚皮上,還有褲腰處爬動。權叔能感覺得到,有幾只小家伙還在他的肚皮上排起了隊列,開始向上,向上,一直向權叔的脖子處開拔過來,它們的步伐還那么整齊劃一呢。

權叔的脖子,就是這些小東西的廣場,那里的太陽最暖和了。

大約過了一袋煙的工夫,權叔覺得身上一下子就清靜了下來。權叔知道,這些小東西們是都到了他的脖子上,開始臥在那兒曬起太陽了。這些小東西呀,和權叔一樣貪婪著太陽呢。

權叔睜開眼,向老蔫看去。

那時,遠處又響起了一陣鞭炮聲,老蔫的目光正看著鞭炮響起的方向。權叔也把頭轉過去,村子里老董家的場院里已是一片塵土飛揚。

老蔫說,老董的兒子也回家過年了。老蔫說話時的語調竟有幾分傷感。

權叔明白老蔫的心思,老蔫是在想他的兒子了。村子里的老人們,一進入臘月,就開始眼巴巴地等著兒女們回來過年呢??伤麉s沒有接老蔫的話。權叔知道,他如果接了老蔫的話朝下說,就會戳到老蔫的傷心處。便岔開話題說,管他呢,咱開始吧。

老蔫便回過頭,說,開始就開始。

兩個人忙著翻開衣領,開始在上面尋找。他們就像在畜牧市場上挑選牲口一樣,在那里挑選著,只一會兒,每個人的手上就握住了一只肥碩的虱子。

青石上早就畫好了兩條線:一條是起點,一條是終點。權叔和老蔫將各自挑選的虱子放在了起點線上。

兩個人嘴里喊著一二三,同時一松手,兩只虱子就開始奔跑起來。

這兩只虱子,老蔫的那只看起來要肥大一些,跑動起來一副大腹便便的樣子,而權叔的那只,瘦小卻顯得精干。開始的時候,兩只虱子幾乎是并駕齊驅,跑著跑著,兩只虱子竟然就撞到了一起。沒想到哇,權叔的那只瘦小的虱子就把老蔫的那只肥碩的大虱子給撞翻了,等它四仰八叉地翻過身來時,權叔的虱子早就跑到終點了。

權叔和老蔫沒事時,就會在一起賽虱。

早些年,他們還年輕,賽虱完全是爭強好勝。有時候,他們還會因此賭上一包煙,或者一壺酒。但他們從來沒有賭過錢。人身上的虱子是喝著人的血長大的,他們覺得,虱子肥壯碩大,就說明人的血脈旺,血脈旺,就說明身體好??涩F在,他們都老了,賽虱的勝負對他們來說,并不重要,他們只是想用這種方式來打發(fā)無聊的時光。

現在的日子是好了,人卻越來越寂寞了。

這一次,權叔的虱子打敗了老蔫的那只。權叔高興得嘿嘿直笑。他把那只虱子放在手心攥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到身上。

老蔫的那只虱子雖然跑輸了,但他還是像權叔一樣,小心翼翼把它放回到了身上。

老蔫又從衣領上挑了一只虱子,這只虱子的個頭顯然要比剛才的那只肥大一些,他對權叔說,再比一回吧。

權叔得意地笑笑,說,再比你也是個輸!

老蔫說,輸就輸吧,等過完年,想輸也沒得輸了。

權叔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就像那夕陽一樣,一點點地從臉上褪去。

老蔫說,聽說,過完年就要送你去敬老院呢。

權叔說,誰說的?我才不去呢。我在這兒好好的,干嗎去那地方?

老蔫說,聽人說,是村長說的呢。村長說的還能有假?

權叔說,這么說,村長是不要我了,村子是不要我了。難道你這個老家伙也不要我了?

老蔫說,是讓你去享福呢。哼,我要是沒得兒子呀,也想去。聽說那里的條件可好了。

權叔說,嘁,我才不稀罕呢。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再說了,你那兒子,也叫兒子?

權叔說完這句話,就有些后悔。他看著老蔫,一臉的歉疚。

這話果然說到了老蔫的痛處,老蔫在權叔面前,能抬得起頭的是他的兒子,抬不起頭的還是他的這個兒子。老蔫的兒子上完大學,就很少回來,老伴一死,他就一個人了?,F在的老蔫,有兒子也和權叔沒兩樣。

臘月初十,村長果然就到權叔家里來了。村長提前把年貨給權叔送了過來。5斤鮮豬肉,5斤桶裝的金龍魚油,另外還有十斤米、十斤面和兩斤酒。春聯是統一印刷的,落款寫著縣民政局。順帶的,村長還把權叔的低保金也給領了回來。權叔家里沒有冰箱,好在天冷,他給肉抹了一層鹽,就放在了面盆里。

村長沒有說送權叔去敬老院的事,他和權叔抽了兩支煙,就起身走了。走到門口,村長才回過頭說,權叔,這些東西你現在就吃了它,年你到我家里過吧,家里人多,熱鬧。

權叔明白,村長雖然沒把話挑明,但這是話中有話的。怕是一過完年,他真的就得去敬老院了。

那段日子,村里好多人也聽說了村里要送權叔去敬老院的事,權叔在村子里住了一輩子了,天天見面不覺得有什么,但聽說要送他走,心里還是有些不舍。東家殺豬了,西家宰羊了,就都請權叔去喝酒,也算是提前為權叔餞個行。結果,村長送來的年貨基本就沒動。到后來,那豬肉竟然就臭了。

權叔的年果真是在村長家過的。

村長住的是兩屋半的小洋樓,寬敞明亮。村長有一兒一女,兒子在縣城上班,談了個城里的媳婦,女兒還在上大學,過年時都回來了。村長家過年的菜,都是從縣城里買回來的,把灶房塞得滿滿當當的。

村長是個很細心的人,他怕權叔一個人在他家里過年不自在,就把老蔫也請了過去。老蔫的兒子提前打了電話,說他過年又不得回來。

這是權叔一生過得最好的一個年,有好多的菜,以前不說是吃,連見也沒見過。村長的一雙兒女很懂事,他們對待權叔和老蔫一點也不見外,就像是對待自己的親爺爺一樣。特別是村長兒子那個女朋友,一口一個爺爺地叫得格外的親。正月初二,權叔不知怎的就沒把持住自己,酒喝得有些高了。村長兒子的女朋友挽著權叔的胳膊,要送他回家,權叔一路上都提心吊膽的,生怕一不小心,身上的虱子傳給了她。

過完了年,又過完了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權叔真的就被村長送到敬老院。

村長說,權叔呀,我也不想送你去的,可沒辦法,你一個人,有個三病兩痛的,沒有人照看,敬老院那里條件好,吃喝都有專門的人伺候著。你先去吧,想大家了再回來轉轉吧。

權叔不想去,可村長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沒辦法。只好上了送他的車。

權叔去的這個敬老院,是縣民政局投資新建的,離縣城也就十里路。面對的是全縣六十歲以上的孤寡老人,所有的費用都由政府出。三百來個床位,競爭自然激烈。村長為了給權叔弄這個名額,確實還費了不少心思。

權叔當然不知道這些,他心里一直認為是他打小就住在這里的村子嫌他是個累贅,把他拋棄了。

到敬老院的那天,村長辦完入院手續(xù),就把他交給了管理員。那一刻,權叔就像一個被人拋棄的孤兒,心里失落極了。管理員領他去洗澡,他不洗。給他領來了新衣服,他也不換。管理員只好采取強硬的辦法,給他洗了澡,理了發(fā),并把新衣服給他換上。

換完了衣服,管理員覺得那舊衣服沒什么用途了,要扔,權叔卻死死抱著那衣服,就是不丟手。

管理員說,大叔呀,以后你穿的單衣棉衣,我們都給你發(fā)呢,你留著這舊衣服干啥呀。

可是,不管管理員好說歹說,權叔就是死死地抱著那團舊衣服不松手。管理員沒辦法,只好任他去了。

最終,權叔的那身舊衣服被他留了下來。這也是權叔身上惟一的舊東西了。當管理員把他領到他的床位前時,他趕緊把它折疊得整整齊齊地壓在了枕頭下面。

敬老院比權叔想象的要好多了。先前來的那些老人們,顯然對這里的環(huán)境已經適應了,他們有的坐在院子的水泥凳上曬太陽,有的就在院子的花壇邊轉悠,有個老頭還有一臺錄放機,他把它放在窗臺上,錄放機里放的是花鼓戲,好多人都圍在那里聽戲呢。

權叔在院子里遛了一圈,他想看看有沒有他認識的人。走到大門口時,卻見一個管理員拉著一個老頭從門外往里走。那個老頭的手上捧著一捧小石頭。

管理員是個三十多歲的女子,已累得有點氣喘吁吁了。

她說,怎么一轉眼你就跑了呀?

那老頭說,我去河里揀石頭去了。

你揀那些破石頭干嗎?

老頭說,擦屁股。

管理員聽了這話,有點哭笑不得,就說,不是給你發(fā)了紙嗎?

老頭說,那是擦嘴用的呢。

權叔聽了這話,也笑了。他那老是吊著的心也放了下來。這個老頭,一下子讓他有了親近感。

權叔又在院子里轉了一圈,等回到房子時,發(fā)現剛才在門口遇見的那個老頭竟也在房子里。原來,他和那個老頭是室友呢。

敬老院的作息時間是有規(guī)定的,不像在村子里時自由自在,想啥時睡就啥時睡。

同室的那個老頭看起來有點二桿子勁兒,說話做事都有些不著調,權叔就不想和他多說話。

敬老院的被褥都是新的??蓹嗍逄稍谶@軟軟和和的被子里,覺得身上和心里都是空落落的,怎么也睡不著。那一晚,權叔幾乎沒怎么睡。到了早上起床,眼皮重得就跟棉褲腰似的。

第二天晚上,到了熄燈睡覺的時間了,權叔躺在床上還是睡不著,等同室的老頭睡著了,他悄悄地爬了起來,把壓在枕頭下面的那身舊衣服拿出來穿在了身上。再躺在床上,立馬感覺到了有肉肉的東西在身上爬動,權叔把手伸進去,果然就捉到了一只肉乎乎的虱子,他的心一下子就踏實了。不一會竟然就睡了過去。

早上起床,權叔趕緊把那舊衣服疊了起來,又放在了枕頭的下面。

權叔知道,有了這些虱子的陪伴,他的心里就會踏實的,他的日子也不會寂寞的。

過了幾天,同室的老頭就向管理員反映,說房子里發(fā)現了虱子。管理員跑來一看,果然在被子上捉到了幾只肥碩的虱子。根源自然很快就找到了。權叔的舊衣服被拿走了。管理員說,明明知道衣服上有虱子,還留著。

權叔眼巴巴地看著管理員拿走了他的舊衣服,說,這過日子怎么能沒有虱子呢?

房間所有被褥都被重新清洗了一次,又用開水燙過。權叔的舊衣服也被拿到野外用火燒了。燒衣服的那天,權叔急得直搓手,他說,可惜了,可惜了,這回真的把我身上的虱子弄斷種了!

這些一直跟隨著權叔,與他血肉相連的虱子,在一片大火中被燒出了噼里啪啦的一片聲響。

沒有虱子的日子,對于權叔來說,夜就跟死了一般,權叔開始一夜一夜地失眠。他的食欲也開始減退,不長時間,兩只眼窩就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管理員以為他病了,帶他去醫(yī)務室看醫(yī)生,一查身體好好的沒一點病。

這就奇怪了。管理員問他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適?

權叔能說什么呢?他只是說他失眠。

權叔開始吃安眠藥了。管理員每天晚上發(fā)給他一粒,可這還是不能抵擋他的失眠。

秋天的一個早上,管理員在例行檢查時,發(fā)現權叔不見了。這可嚇壞了管理員。她連忙跑去給領導匯報。

敬老院的領導帶著所有的人,開始尋找,他們把敬老院附近的村子都找了個遍,卻還是沒能找到。還是院長冷靜,他想到權叔會不會回他的村子里去了?

院長趕緊給村長打電話,問他權叔是不是回村里了。

村長正在吃飯,接到敬老院的電話,放下碗趕緊去權叔老房子找,走到權叔家門前,發(fā)現門是鎖著的。村長這才想起,權叔家的鑰匙還在他家放著呢。

村長想到了老蔫,權叔在村里時,總是和老蔫在一起的,就去老蔫家。

那時,老蔫正攏著雙手,把身子靠在泥墻上打盹。太陽很暖和,老蔫的神情看起來是那樣的舒坦。村長走到他的身邊了,他還沒一點覺察。

村長喊,老蔫叔,老蔫叔!

老蔫抬起頭,一臉的茫然,好像還沒從夢中醒過來一樣。等他認清了面前站著的是村長,嘴角才扯起一縷笑。

村長說,看見權叔沒?他從敬老院跑了。

老蔫一聽村長說權叔,就嘿嘿地笑了起來。老蔫笑起來時,臉上的皺紋全擠在了一起。

老蔫說,我剛才做夢時還見到了這個老家伙呢,你說他來找我干什么?他竟然來問我借虱子呢,我不借,他竟然動起了手,從我的身上搶了十只虱子,就走了。這個老家伙!

自從權叔去敬老院之后,老蔫好像一下子就老了許多,精神也大不如以前,沒事了就一個人坐在門前曬太陽,說些顛三倒四的話。

村長說,我不是說夢,我是問你真的見到他人沒呢。

老蔫說,他真的是問我借虱子呢。

村長無奈地笑了笑,搖著頭走了。

最終,村長是在權叔房后找到權叔的。那時,權叔正躺在草叢里曬太陽,這一次,權叔睡得真是香,遠遠的,村長就聽見了他那呼呼嚕嚕的鼾聲。

村長說,這權叔呀,真是不會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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