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俊偉
老嚴頭
◎邱俊偉
暮色里,晚霞映照下的老嚴頭漸漸走遠,我偷偷掉了眼淚。第二天果然喝到了魚湯,也吃上了味道鮮美的鯉魚,但是我心里卻感覺很不是滋味。
在我的老家,村子的西南,有一大片竹林。茂密的竹子,青翠欲滴,清風吹過,沙沙有聲。竹林的后面,是一汪碧綠的池塘,池塘北側(cè)瘋長著密密匝匝的蘆葦,還有叢叢嫩綠的菱角,南岸藕葉連綿,菖蒲正肥。清澈的水面映照著藍天和白云,偶爾有魚兒吐出水泡,也會有飛向竹林的鳥兒,經(jīng)過河面時,蕩起一圈圈漣漪。
竹林的前面,有三間老屋,屋的兩側(cè),是七八棵上了年紀的榆樹、槐樹,渾身長滿疙瘩,高而粗壯,像支支大傘,撐起片片綠蔭。那屋是老嚴頭的,老嚴頭是個光棍,據(jù)說是因為“家庭成分”不好,父母被批斗而死,他的婚姻也就耽擱了下來。我們幾個伙伴卻不這樣看,老嚴頭天生冷臉,老家有句俗話“驢爬樹都不笑”,用在他身上,是最恰當?shù)谋扔?。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幾斗谷子一樣,這樣一張苦瓜臉,誰家姑娘肯嫁給他,那才真有毛病。
老嚴頭個子很矮,當然矮決不是他的錯,但是他的胖就顯得太瘆人。老嚴頭的小氣,在整個村子是出了名的。老嚴頭遇到愛好抽煙的人,他就會說:“要是真的煙癮大,不如直接上房頂,去趴在煙囪上抽個夠,也不用花錢?!迸鲆娤矚g喝酒的人,他就說:“喝酒不如直接用開水沖辣椒面,反正是辣水,灌下去更有勁,還省錢?!?/p>
據(jù)說有兩人沒事時打賭,看誰能猜出老嚴頭褲子上的補丁數(shù)量,一個猜三十五個,一個猜四十個,眾鄉(xiāng)親作證,賭資為二斤散酒和一包“大前門”香煙。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由專人查看老嚴頭的褲子,前前后后、密密麻麻,新舊大小都算上,竟縫了四十八個補丁。雖然兩人都沒猜準,但是猜四十個補丁的較為接近,于是宣布勝出。愿賭服輸,猜三十五個補丁的那人硬著頭皮買來兩瓶散酒,為此他的臉被他老婆劃出了三道雞爪痕,于是那包“大前門”煙就免了。
老嚴頭是個“五保戶”。他住的那三間老屋,本來是“大集體”時的倉庫,后來包產(chǎn)到戶,村里出于同情,就把那三間房子分給了老嚴頭。老嚴頭房子前面是一大片荒洼地,他沒事就去別處取土來填,然后再種植水杉,日積月累,那片荒洼地竟然也變成了水杉林。竹林后的池塘,距離老嚴頭的家很近,他交了承包費,就在池塘里養(yǎng)魚。雖然遠離村莊,但是他似乎也一直沒閑著,沒事會在池塘邊轉(zhuǎn)悠,要不就是去填土和擺弄那些水杉。
實行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勤勞的人們逐漸走向富裕。村里有一位叫志強的人,外號“二流子”,少年喪父,又是獨生子,加上他母親從小溺愛,就養(yǎng)成了惡習。好吃懶做,抽煙喝酒,游手好閑,眼看家道一天天衰敗。
后來這個志強竟逼迫他母親去乞討,老母親自然不愿意,志強就打,他的老母親哭得很傷心,眾多村鄰旁觀,礙于是家事,也就沒人多言。矮小短粗的老嚴頭見了一臉鐵青,突然上去一腳就踢倒了志強,志強不曾料到有人會干涉他的家事,他爬起來紅了眼,用鐵鍬對著老嚴頭的腿腳就是一頓猛打。
志強的母親慌了,懇求大家?guī)兔?,眾村鄰這才上前強行拉開志強。但是老嚴頭的右腳踝骨處鮮血淋漓,他一臉痛苦的表情,張大嘴巴,鼻子眼睛疼得揪在了一起。志強母親過來給老嚴頭下跪,哭著抱怨說:“唉,老嚴,你不該多管閑事呀,我這是上輩子造的孽呀!”
從此老嚴頭成了跛腳,也許大家會認為跛腳就是瘸子,我們幾個伙伴決不這樣認為。跛腳顯得輕,瘸子就很重,老嚴頭走路時,他的右腳會一頓一頓的,于是只能算跛腳,那是他多管閑事付出的代價。
那年暑假,栓子來報告一個好消息。他每次經(jīng)過竹林后面的那片池塘時,總是可以看到成群的魚兒在水里游,說我們幾個伙伴可以去釣魚。也許因為是夏季,三娃子的鼻涕明顯沒有冬天的多,他用衣袖擦擦嘴唇說:“嚴跛子正在那片水杉林里忙活著呢,一時半會不可能過來,這時釣魚絕對安全!”鐵蛋手一揮,讓三娃繼續(xù)去觀察“敵情”,他和我兩根魚竿,栓子負責撿魚,我們快步向池塘跑去。
中午的陽光,照得水面上波光粼粼。栓子撒下幾把米糠,我和鐵蛋找好兩個位置,在魚鉤上掛好蚯蚓,放下了魚竿。眼看著成群的魚兒在爭食米糠,我們大氣也不敢出,心激動得像要跳出來??墒敲看胃杏X魚竿一沉,我們提起魚竿時,蚯蚓被吃掉,狡猾的魚兒卻跑了。
陽光曬得我們脖子臉上都是汗,眼睛似乎也睜不開。帶來二十多條蚯蚓,眼看蚯蚓剩下沒有幾條,魚兒卻沒釣到一條。我們正在全神貫注地看著魚竿時,突然三娃在遠處大喊“快跑呀!”,回頭看去,怒氣沖沖的老嚴頭喘著粗氣沖過來。栓子一聲“媽呀”撒開腿就跑,一向沉著的鐵蛋干脆連魚竿都扔掉,向著池塘北邊的蘆葦叢中鉆去。
我也嚇得半死,收起魚竿就跑,老嚴頭雖然跛腳,跑得卻不慢,眼看他距離我越來越近,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他的眼睛里冒著怒火。一個不小心,我被路邊的大石塊絆了一個“豬啃地”,左腳踩上了一塊碎瓶碴,左腳趾被劃破,鮮血直流,我頓時哭喊起來。
老嚴頭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抓起我扛在了肩上,向村里跑去。在村里的衛(wèi)生所,醫(yī)生幫我用碘酒清潔腳趾,又包扎了起來,摸摸我的臉說:“這兩天別下水,就是破點皮,沒事?!崩蠂李^什么話也沒說,像一只鴨子,一跛一跛地走了。
傍晚時分,我正躺在床上養(yǎng)傷,父母親在院子里石榴樹下乘涼,老嚴頭拎著竹籃子來了。父親站起身喊“嚴叔”,我聽到老嚴頭從籃子里拿出幾條魚說:“孩子喜歡吃魚,我弄幾條來給他嘗嘗鮮,他腳破了,流不少血,你們熬魚湯給他喝吧。唉,都怪我,追得太緊?!?/p>
母親趕忙說:“嚴叔,是我們孩子錯,讓他吃點苦頭也好?!崩蠂李^連連說:“孩子小,孩子小,怪我,怪我?!崩蠂李^跟著父親進來看我時,我趕忙假裝睡著,閉上了眼睛。
暮色里,晚霞映照下的老嚴頭漸漸走遠,我偷偷掉了眼淚。第二天果然喝到了魚湯,也吃上了味道鮮美的鯉魚,但是我心里卻感覺很不是滋味。
后來我慢慢長大,結(jié)婚生子,搬到了城里居住,回老家自然也就很少。大概是二十多年前吧,老嚴頭像樹葉一樣,落進了塵土。他在臨死前喊來眾村鄰立下遺囑,房子前的那片他親手栽種的水杉林,以后長大,賣錢全部捐給村里建新學校,他說孩子才是未來和希望。
早就想寫一點關(guān)于老嚴頭的文字,在我的腦海里,我的記憶深處,那片清澈的池塘,青翠的竹林,那些開著粉紅花朵的菱角,一塵不染的白荷,郁郁蔥蔥的水杉林,老嚴頭的苦瓜臉,那些童年嬉戲的舊時光,充斥著我無數(shù)個孤寂的夢境。我只知道,長滿榆樹、槐樹和石榴的故鄉(xiāng),我從來都不曾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