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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線

2014-02-17 06:01:16秦邇殊
雨花 2014年2期
關鍵詞:塑料瓶紙片老太太

●秦邇殊

趁守工地的人不注意,她悄悄跑進正在蓋的房子里,揀出一處比較平整的,躺在溫暖的泥灰里睡覺,像是他身上的味道。

虛線

●秦邇殊

趁守工地的人不注意,她悄悄跑進正在蓋的房子里,揀出一處比較平整的,躺在溫暖的泥灰里睡覺,像是他身上的味道。

她歪著頭趴在窗口等著看女兒,每天早晨都這樣,有時是梳好了頭,有時是披著頭發(fā)叼著梳子看。女兒還沒從樓梯口出來,她的脖子等得酸痛,隨便扭扭,幾根脫落的頭發(fā)從領口處飄了下去。

窗口正對著一棵粗壯的老榆樹,樹干分岔很多,葉子黃綠不齊,風輕輕一吹,黃葉像從頭皮脫落的頭發(fā)亂紛紛地掉了一地。女兒這時走出樓梯口,知道她在看也懶得回頭,慢吞吞地走進了黃葉堆積的街道。

女兒在生她的氣,已經(jīng)三天不看她不和她說話了。別的孩子早就領到了新課本,女兒沒有領到。她沒有錢給女兒,最近做的咸菜鹽放得多了,賣得很慢。她向人借過錢,可她認識的人里頭沒有手頭不緊的。

女兒走的是學校方向,她放了心。打水洗臉,把煤爐提到走道上,夾出一塊灰白的煤,加上塊新煤,再把灌滿水的銻壺支在爐子上。干完這些,她在門口站了幾秒鐘,拿了只麻袋匆匆下樓。

她在臨近中午和傍晚的時候賣咸菜,剩下的時間如果不做咸菜,就到街上、垃圾場看看有沒有塑料瓶和廢紙板。運氣好的時候,她能撿到二十幾個塑料瓶,拿到收購站上賣三角錢一個,給收廢品的只有一角錢一個。

這天早上只撿到三個,她走得滿頭是汗還不想放棄,看看太陽快正中了,才慢慢走回來,眼睛仍舍不得離開那些有可能出現(xiàn)塑料瓶的犄角旮旯。

她上樓梯時看看空空的麻袋和手里的三個塑料瓶,喃喃地自語:“怎么只撿了三個?從來沒有的事,真奇怪?!?/p>

穿過黑乎乎的狹長走道,看到自家門前有個模糊的身影。她沒注意看,沒人會找她,大概是找別人走錯了門。她先低頭去看火爐,怕煤沒有燃趕不上做飯給女兒,把女兒的飯做好溫著,她還得去市場賣咸菜。

還好火正旺,她打開門去拿鍋,準備把昨天的冷飯熱一熱。她躬下身去盛冷飯,那個人跟了進來,她一驚,猛地轉過身來,那人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像跌下樹來的鳥一樣撲騰了幾下。她看到他的這副鬼樣子,格格地笑出聲,看清他的臉,她突然又不笑了。

她和他瞪著眼睛看著對方,她先開了口,聲音沙沙的:“你來干什么?”

他一點也不尷尬:“我來找你,有事要和你說?!?/p>

她口渴,轉過身去找口缸,他就跟著她,看她咕咚咕咚喝下幾大口涼白開后,問她:“你渴得這么厲害?”

她老實地回答:“渴壞了?!?/p>

他說:“我們出去吃飯,邊吃邊說?!?/p>

她瞥了一眼爐子,低下頭說:“孩子回來怎么辦?”

他“哦”了一聲,想了一會,問:“是男孩還是女孩?”

她抬頭看了看他的臉,他的臉胖了,比以前白了,更紅了。她把手藏在身后,怕他看到黢黑骯臟的指頭,輕聲說:“是女孩,長得像你?!?/p>

她低下頭來仔細想想覺得不對,又說:“臉形和眼睛像你,鼻子像我,嘴巴誰都不像。”說完了,她把頭垂在胸前,身體向旁邊扭去,給他一個不完整的側影。

他沒說話,從黑呢子風衣的口袋里掏出煙,點燃了放在嘴邊來吸。他吐出來煙霧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汁,慢慢把她瘦弱的身體吞沒,只聽見駭人的咳嗽聲,好像肺管子都快爆裂一般呼呼喘著。

她媽曾說她是缺心眼,把她和孩子從家里趕出來,不想看見她沒心沒肺的樣子。他以前也說過她沒心眼,卻是夸她單純善良。

他和她相好后,從村子里出來,到城市去打工。他每天扛著泥鏟騎著破自行車穿過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工地上干活。她在用紙板隔出的半個閣樓上布置小家,每天洗洗涮涮,等著他回來。

偶爾她趁空閑去街上轉轉,學著人家撿廢品去賣,攢下來的錢給他買手套和鞋子。他的手套和鞋子最費,手套一個月就破得不成樣子,前面破了他反著戴,后面也破了,沒辦法讓她洗干凈了用針把破洞連上。她心疼他,把破舊的內衣剪開,縫墊在手套的內層,這樣既舒服也耐磨,只是有點熱,手上老出汗,他說手心熱比手指痛舒服多了。膠鞋總是穿得沒了底,鞋幫和鞋底松垮垮地套在腳上,她給他打洗腳水來,腳一伸到水里,他就齜著牙吸氣,牙齒縫里咝咝地響。她扳起他的腳一看,哪是人的腳,是只滿身水泡的癩蛤蟆。

他們本來可以高高興興地生活到死,可她懷孕了。他的眉頭一天比一天皺得緊,她用手去抹,剛抹平又皺起來。后來到晚上睡熟的時候,他的眉頭也皺著,眉心好像多了一團疙瘩,讓她看了心里難受。

她想把孩子打掉,沒想到,她生了病,才三天就把積攢的錢花個精光,等不及病好他們就從醫(yī)院逃了出來。

從醫(yī)院回來以后,她的身子弱得沒辦法照顧他,留在身邊是個拖累。他把她送到火車站,讓她回娘家好好養(yǎng)病,等著生孩子,他繼續(xù)留在城市里打工掙錢。

她回到家,她媽看見她大著肚子回來,使勁地用菜刀剁砧板,那頓炒肉里吃出不少木頭渣子。她媽說她結婚也不和家里人說說,辦個酒席也能收些禮金。現(xiàn)在大了肚子只會丟人現(xiàn)眼,禮金算泡了湯,還倒貼著養(yǎng)孩子。

她說他們沒結婚,沒領證。

她媽聽她這么說拿著菜刀到他家門上吵。他媽和她媽開始還是唾沫大戰(zhàn),后來撕扯在一起,他媽的臉被抓破了,順手一扯,扯下了她媽的一團灰發(fā),兩個女人最后滾在地上又哭又鬧。村長出來勸了幾句,被她媽打了一巴掌,村長的臉頓時青紫起來,咬著牙齒說:“再給老子吵就罰款,兩家都罰,未婚先孕還了得,明天找人來綁去打掉?!?/p>

她媽渾身傷痕地回家來躺在床上哼,她坐在院子里篩豆子,聽說要綁她去打胎,臉一下綠了,扔下豆子跌跌撞撞地跑進屋里收拾衣服。她媽看見她要走,立即不哼了,頭發(fā)亂蓬蓬地爬起來開箱找東西。吃過晚飯,她媽塞給她一小卷鈔票,灰著臉進屋鎖上了門。她爹在整理竹柵欄,她走過去和她爹說了一聲,她爹背著身點了點頭,連看都沒看她一眼。趁天還沒黑透,她抄小路跑出了村子。

再回到城市的閣樓前,里面住的不是他,聽說走了剛兩天,到另一個城市去了。她好像聽不懂這些話,老去推人家的門要進去。

主人煩她,連罵帶趕把她推出了閣樓。

她離開閣樓,心頭發(fā)慌,雙手緊緊抱著肚子在街上亂走,餓了買個燒餅邊吃邊走,看見塑料瓶就踩扁,揀起來放在包裹里。不知不覺走到建筑工地上,那些干活的人都很像他,她在工地外邊坐著等,不知要等什么。

城市的燈一盞盞亮了,天上的星一顆顆閃著,她坐在光的黑影里眼皮沉重。趁守工地的人不注意,她悄悄跑進正在蓋的房子里,揀出一處比較平整的,躺在溫暖的泥灰里睡覺,像是他身上的味道。

她得趁身子還不笨,趕緊攢些錢來生孩子。早晨要趕在工人還沒上工以前離開工地,到噴水池邊洗臉梳頭,那時候她的頭發(fā)掉得不厲害,黑漆漆地垂到腰下。賣塑料瓶時順便把頭發(fā)剪了賣給收購廢品的,有二十塊錢,不用到理發(fā)室去花錢,也省了梳頭的麻煩,她心里很高興。

城市里到處在蓋房子,她從一個工地搬到另一個工地省去了一筆房租,她仔細算算,樂得在夢里都笑出聲來。

在城市里漂蕩了幾個月,她肚皮大大地凸出來,臉、手、腿、胸脯和屁股的肉少了,衣服越穿越長。她摸摸臉,臉皮嘩嘩地響,像摸到一張報紙,手指的皮肉裂開,像被煤刀砍過一樣,一條條的裂溝。

天氣有點涼,風一吹過,她的身體就抖個不停,使勁掐也止不住。她想該租個便宜的房子,這樣就不抖了。

她看見兩個孩子拿著幾個空塑料瓶,便一路跟著他們,開始兩個孩子有說有笑的,遇到有垃圾箱就翻弄一陣,后來就不說話了,老是神色緊張地轉回頭來看她。她不想嚇他們,只是想要他們手里的塑料瓶。兩個孩子咬著耳朵說了一陣悄悄話,突然撒開腳丫跑起來,他們跑得很快,要是在山里,可以攆到山兔子了。她失望地咬著手指站著,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這一帶她沒來過,這里沒有建筑工地,只有破舊的房屋。

她運氣好,在那片破房子的拐角處打聽到一間空房子。房主人是個說話漏風的老太太,癟著嘴說這一片很快要拆,她要租的話,隨時都可能搬,不過兩三個月是捱得過去的。老太太走過來摸了她的肚子一把,問她是不是兩三個月就生了。她點點頭,老太太上下打量一遍,問她有沒有錢。她拍了拍口袋,說愿意租下來。

她住進房子里就開始想他,以前的幾個月她幾乎忘了他,滿腦子都是塑料瓶,現(xiàn)在他把塑料瓶的位置占得滿滿的,擠得她腦子疼,疼得哭了起來。她索性滾到床上去蒙著被子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等睡醒了,窗外陽光稀薄,一時分不清早晨還是黃昏,房間里的家具散發(fā)著奇怪的氣味。

以后會在路上看見那兩個小孩,知道他們是同行,她笑著沖他們點點頭。后來還和他們一起數(shù)自己撿到的塑料瓶子,如果她的多,她就笑得露出牙床來,她的少,就客氣地摸摸小孩的腦袋以示鼓勵。

她和老太太閑聊,老太太瞇著眼盯一會她的肚子,肯定地說:“你懷的是個女孩?!?/p>

她笑笑:“我覺得是男孩,很皮實,還鬧騰?!?/p>

老太太斜著眼和她討論肚皮的形狀,說懷男孩的,肚皮像窩窩頭尖,若是女孩,肚皮像饅頭圓。她的肚皮圓圓的,就像鍋底。老太太說她年輕那陣替人接生過,還沒生就告訴人家男孩女孩,生出來一看十之八九猜得準。

她倒不佩服老太太看人的本領,不在乎男女,只要健康就好。聽到老太太有接生的經(jīng)驗,她的眼睛直了,發(fā)現(xiàn)金元寶一樣盯著老太太,嘴角早笑得彎成了月牙兒。她攥著老太太的手,親熱地把身子靠過去,差點把老太太壓倒在地上。老太太受不了她的熱乎勁兒,嘴里哎喲喲叫著躲開了。

生孩子的時間越來越臨近,她不再出門撿塑料瓶,每天坐在屋子里數(shù)錢,按照計劃列出要花錢的數(shù)目把錢分成零星的幾份,分好以后,把鈔票小心地卷起來藏在磚縫里、床墊下、枕頭中、襪子里。晚上想想不對數(shù)目,又重新起來分錢,再重新藏錢。她做這些顯得興致勃勃,只是對花錢的數(shù)目有點猶豫,一會覺得多了,取出一點,一會又覺得少了,從別的地方又加進去。她像只快樂而瘋狂的耗子,搬來搬去,就那么一點米粒。

她把玩著錢,藏來藏去都覺得地方不理想,肚子猛地一疼,緊接著一陣緊似一陣地疼,她慌忙站起來,嚇得沒法呼吸,像被人捂住了嘴和鼻子。她爬到老太太的門口,雙手拍著門,拍到燈亮了就昏了過去。

老太太說她是個有福氣的女人,生孩子頭一胎生得這么輕松的她還沒見過。等老太太穿衣服起來,打開門一看,她的兩腿間夾著個孩子,連著臍帶在流淌出來的血水中蠕動。

有了孩子,她干活別提多有勁,背著孩子上街去撿破爛也樂呵呵的。孩子的小腦袋靠在背帶上,仰著臉一搖一搖地陪她到處轉,她不管孩子是睡著還是醒了,老是沒話找話和孩子閑聊。

她租住的房子原本計劃在年底拆,過了半年也沒拆。有些穿制服的人常來轉悠,有時房東老太太會和那些人吵架,還把洗碗水潑在人家身上。她背著孩子在樓梯口默默地看著,感覺很快就沒地方住了。有個干部模樣的走過她身邊,隨便問了句:“你有戶口本兒嗎?”

她身子往后縮了縮,垂著雙手說:“我沒有,我是來串門的。”

那人沖她瞪了瞪眼睛,沒說什么就走了。

她住在這里沒見過老太太的親戚,她也沒問老太太的情況。穿制服的人走了幾天,老太太的兒子女兒全來了,滿滿地站了半個院子。她露出腦袋去聽了聽,知道老太太剛領了一大筆房子補助,這些兒子女兒都想讓老太太和他們去住。她聽得心涼了半截,這里是住不下去了。

過了幾天,老太太把這個月的房租退給她,說月底就得搬出去。老太太把她的孩子抱在懷里親了又親,玩了一會,把孩子還給她,耷拉著眼皮對她說:“孩子也就這陣子可愛,大了全成吸血鬼?!?/p>

她背著孩子回娘家,站在門口,她媽看她的眼神果然就像看見吸血鬼。她媽連她的孩子也不抱一抱,整天拉長了臉在她面前晃悠。她爹倒喜歡孩子,搶過去抱著跑得遠遠的,到了晚上也不還給她,她還得低聲下氣地向她爹要回孩子來喂奶。

時間過得很快,女兒能晃晃悠悠地走路了,她看見女兒搖搖擺擺走路的樣子就咧開嘴樂。她媽見她樂就不高興,哼著鼻子說自己上輩子造了孽,活該這輩子生個沒頭腦的女兒來臊老臉。她聽這種話聽得多了,沒什么反應,接著樂自己的。

她媽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他給他爹家匯了一筆錢,回家來揪著她的頭發(fā)讓她去要。她不去,她媽拿著鐵鏟追著她打,女兒嚇得縮成一團哭得滿臉鼻涕。她帶著滿身的傷跑到了他爹家,站在門外問:“他有信嗎?”

“你想干什么?”他媽的眼睛大得能吞下她。

她低著頭搓著手問:“信里提到我嗎?”

“沒有,一個字也沒提到你。”

她不信他媽的話,身體一抖一抖地哭起來。他爹拿著信出來,嘆口氣,把信遞給她:“你自己看吧,確實沒有?!?/p>

她把信放在胸前捋捋,怕自己的眼淚滴到上面。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那信是他寫的,字寫得像小雞刨出來似的。他沒提到她,確實一個字也沒有,好像賺了錢不回來了。她欣慰地松口氣,他沒提到她,也沒提到別的女人,可能他不想把他們的事對家里人說。她擦著眼淚笑了,把信還給他爹,還沖他爹鞠了一躬。

她媽見她沒出息的樣子不干了,提著菜刀去剁他爹家的門。她媽剁不開他爹家的門,一屁股坐在他爹家門前哭嚎,從惡毒的咒罵到翻陳年舊事,再到訴苦抱怨,折騰個夠,到了月上屋頂,才提著卷刃的菜刀回家,白砍了一天的門,連個屁也沒聞到,更別說見著錢了,還倒貼了一把好菜刀,出了一天的苦力。

她媽想不通,回來就病倒了。只要她在跟前伺候,她媽就要翻白眼,亂蹬腿。等到她媽病好一點,她弟弟該討媳婦了。她弟弟在她眼里一直是個小屁孩,成天跟在她后面找豬草。沒怎么注意,她弟弟就躥出她一個頭,不怎么和她說話,她在家里這段時間,她弟弟像個鋸了嘴的葫蘆,只知道沒日沒夜地在地里干活。

她媽的眼睛瞪著房檐上的燕子窩,對她說她弟弟下個月要討媳婦,房子小,新媳婦進門沒地方住不行。

她媽見她愣神不說話,抄起手邊的飯勺朝她腦袋敲了一下。她尖叫著跳起來:“我知道了,下個月我喝完了弟弟的喜酒就走?!?/p>

她媽敲不到她的腦袋,只好敲著飯桌說:“不行,你明天就帶著你的孩子走,走得遠遠的,別再讓我看見?!?/p>

她帶著孩子到了附近的小鎮(zhèn),租住在窗前有棵老榆樹的房子里,每天早晨和白天去撿塑料瓶和廢紙,中午和傍晚去賣咸菜。女兒因為戶口問題一直拖到八歲才去上學,她對一切都很滿意,小鎮(zhèn)的生活比城市生活更適合她。

女兒大了就會問媽媽,我為什么沒有爸爸?她很苦惱,把腦袋搖來搖去,反復地說,不是沒有爸爸,是爸爸被弄丟了。怎么弄丟的?她答不上來,只好說是風吹丟的。女兒當然不相信,她就笑著一遍一遍地說:“是風吹丟的,突然來了一股風卷走了你爸爸。”

女兒又問:“我爸爸長什么樣?”

她拿出一支鉛筆和一張白紙開始畫,等女兒睡著了她還沒畫出個輪廓。她歪著腦袋咬著鉛筆頭使勁想,開始想出了個模糊的形象,仔細一想,連模糊的影子都想不起來了,像吹泡泡糖,越想吹大,“?!钡囊宦暰驼耍B泡泡皮都找不到。

女兒纏了幾天,只等到一張皺巴巴的白紙和一截被啃得不成樣子的鉛筆。女兒生氣了,好幾天都不理她,她覺得女兒很乖,從小到大沒給她惹過麻煩。

他現(xiàn)在站在她的面前,看見他的臉,她就什么都想起來了,是這樣的眼睛,這樣的眉毛,這樣的鼻子,這樣的嘴,她以前無數(shù)次撫摸過的樣子。他穿著黑呢子風衣,在這個小鎮(zhèn)上穿呢子風衣的男人一個也沒有,她打心眼里高興,認為自己的眼光不錯,看中的男人能成大事兒。

她沒和他講她受的這些苦,他也沒問這個,他根本就沒怎么看她。他背著光站著,她等他把煙抽到半截,低聲問:“你不想看看孩子?”

他搖搖頭,扔了煙,眼睛四處看看,說:“這回不看了,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說,到外面說?!?/p>

她以為他來看孩子,他不看孩子,就是來看她,她心里鼓進一陣暖暖的風,身體輕飄飄的,腳落不了地。

他說:“走吧。”

她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走到門口猛地想起放在柜子里的冷飯,急忙折回去,把冷飯倒在鍋里放在爐子上熱著。等她鎖了門下來,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走到街拐角了,急忙跑著過去,不合腳的舊布鞋在水泥路上發(fā)出“嘭嘭”聲。

他帶她去的地方,她從來沒進去過,里面紅紅綠綠的顏色讓她發(fā)暈。他大方地走進去,像上自家的廁所。她看見門口兩個鞠躬問好的漂亮姑娘不敢往里走,縮著腳垂著腦袋站在門邊。他沖她招招手,她四處張望,身后沒有其他人,他一定是叫自己進去。

她坐在桌子邊,頭垂得更低,凳子上只敢坐了半個屁股,渾身像被捆上繩子,一動不敢動。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頭頂上,頭發(fā)油膩膩,發(fā)間雜有大片的頭皮屑。他想不起她以前的樣子,依稀記得她以前不是這樣。

他說:“我快要死了?!?/p>

她抬起頭,臉像被人打了一拳,鼻子歪著,張著嘴呼呼地喘氣。

他混沌的眼睛看著玻璃窗,又說:“臨死前想為孩子做些事?!?/p>

她身子向前傾了傾,眼睛瞪著想說話。服務員送上兩杯飲料,他的是茶,她的是血刺糊拉的汁液,她被面前的東西嚇了一跳,想說的話被嚇回去了。

他看她這個樣子,皺了皺眉,說:“是西瓜汁,喝吧?!?/p>

她注意到他眉心里的那團疙瘩沒有了,有幾條細而深的紋路。

他想了想,說:“我有些錢,這幾年掙的,父母花不了,給孩子留些?!?/p>

她不能答應,也無法拒絕,他沒提到她。

他從內衣兜里掏出個紙片遞給她,讓她等著他的安排,他要補償這么多年對孩子欠下的債。她低頭去看那張小紙片,他改了名字,新名字里有一個字她不會念。

他沒再說什么,招來小姐付了錢,站起來就走,沒和她告別。她追出去,跟在他后面可憐巴巴地問:“你得了什么病?好好看過醫(yī)生沒有?”

他沒說話,走得越來越快,她喘著氣小跑著跟他說話:“外面有人照顧你嗎?沒人照顧就回來?!?/p>

他站住了腳,揮了揮手,對她說:“你不用擔心,我會安排的。你回去吧?!?/p>

她聽了這話沒再追他,看著他很快地走出她的視線。她想起那杯西瓜汁,伸出舌頭舔舔嘴唇,自言自語地說:“可惜了,沒忙過來喝一口?!?/p>

她回到家,女兒站在飯桌邊扒飯吃,看到她回來,女兒收了碗出去走道上站著吃。她坐在凳子上用力擰了擰自己的臉,是很疼,她真的見著他了,不是在做夢。即使是做夢,在她的夢里他都是穿著灰土衣服戴著手套的樣子,不可能穿著呢子風衣。

她掏出口袋里他給的小紙片,像捧著熱騰騰的湯藥一樣小心地遞給女兒看,說:“這是你爸爸?!?/p>

女兒斜著眼睛看了看她,走得離她遠遠地站著繼續(xù)吃飯。

她追過去說:“你不信?我什么時候騙過你?!?/p>

女兒放下碗,走過來狐疑地看看紙片,像狗嗅一根埋了幾十年的骨頭。看完后又走過去端著碗吃飯,邊吃邊含糊地說:“那你給他打個電話,讓他把我的書錢交上?!?/p>

她高興地說:“他說他會安排,會給你很多錢?!?/p>

女兒不吃飯了,瞪大眼睛問她:“多少錢?”

她眨眨眼睛,笑盈盈地說:“很多。”

過了幾天,她回了趟娘家,知道他能找到她,是他爹告訴他的。她在賣咸菜的市場里看到過他爹,他爹一看見她就縮著腦袋鉆到人群里去。

她想去問問他爹,他得了什么病,真的活不成了?

他爹家房門緊鎖,沒有人在家。她站在門口喊了幾聲,里面?zhèn)鱽硪魂嚬方小`従右膊恢浪业侥睦锶チ?,她的心里爬滿了小蟲子,刺癢癢的疼,她想他真的出大事兒了。

她在路上就想好不告訴她媽見到他了,怕她媽又拿著菜刀去剁他家的門。等見到她媽,才知道就是告訴她,她媽也不可能拿著菜刀去剁門了。她媽披散著灰白的頭發(fā)躺在床上,只能虛弱地喘喘氣,連說話都沒力氣。

她坐在床邊,她媽捏了捏她的手,嘴里咝咝地說:“別等他了,嫁人吧?!?/p>

她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拿起床頭的白瓷碗看看,里面沒有水了,走出外屋去倒水。她倒著水,眼淚流出來滴滴答答落在了碗里,她把水倒掉,重新倒,眼淚又掉進了碗里。她抱著水壺坐在凳子上捂著嘴巴抹眼淚,不敢哭出聲來。

等她倒好了水端到她媽的床邊,她媽不看她,直著眼睛看房頂。她搖搖她媽的手,她媽不動,又使勁搖搖她媽的腿,她媽“唉”地長嘆了口氣,閉上眼不理她。

她輕聲說:“媽,我快要有錢了,等有錢了,我要送你去大醫(yī)院看病?!?/p>

她媽眼皮動了動,沒吱聲。

她走出屋子后,覺得剛才的話沒說好,她有錢了,他就死了,她不能拿他的命去換她媽的命,各人有各人的命。她怔怔地站在院子里,黑夜里的空氣和早晨中午的空氣不同,有股淡淡的草腥味,黑夜的風吹在臉上,濕乎乎的。她朝他爹家的方向看,那里仍是一團漆黑,他家的人還沒回來。

她放心不下女兒,天剛亮就離開了娘家。女兒每天都會問一遍她的錢寄來了沒有,沒有課本讓女兒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

她看到女兒歡歡喜喜地跑來問她錢寄來沒有,心里像被針扎了一下。她每次都不高興地說:“沒有,以后別老是問那筆錢。”

女兒奇怪了,問:“怎么不能問了?我的錢沒有了嗎?是不是你騙我的?”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說:“我沒騙你。那筆錢要等你爸爸死了才能拿到,他現(xiàn)在還沒死?!?/p>

女兒想了想,問:“你什么時候把我的書錢交上?”

她咬著手指算了算說:“這個月底,我還差七十塊錢?!?/p>

女兒點點頭跑掉了。

到月底她給女兒交了書錢,她弟弟到鎮(zhèn)上來,給她女兒帶來了一條小狗。女兒高興得不得了,整天抱著小狗玩,晚上抱著小狗睡覺,漸漸忘了她爸給她寄錢的事。

窗前的老榆樹長出了新的葉芽,葉芽長成了綠葉,綠葉越長越大,越來越綠。她在水龍頭下的大盆里擇菜,女兒跑過來,后面跟著半大的狗,問她:“我爸爸死了沒有?”

她手一抖,濕淋淋的手掌拍在了女兒的臉上。女兒捂著臉,憤憤地說:“你是個騙子?!?/p>

她想回去問問他爹他的情況,又怕見到她媽躺在床上等錢治病的樣子。她吃不下飯,晚上睡得也不踏實,夢里看見他死了,哭得心口悶悶地疼,醒過來又覺得夢比現(xiàn)在的情況要好。

女兒又不和她說話了,她也不主動和女兒說話,她覺得自己老了,渾身沒力氣,做什么事都覺得累,整天在家里躺著什么都不干還是覺得累。她的記性也不好了,老是找不到那張小紙片放在哪里。

她問女兒:“你看見那張小紙片嗎?”

女兒和小狗玩得滿頭大汗,轉頭看了她一眼,又和小狗滾在一起。

她追著女兒說:“我要打電話去問問你的錢?!?/p>

女兒聽了這話,丟下小狗,一聲不吭地跑進臥室。不一會,拿著小紙片出來,遞給她,問:“你現(xiàn)在就打嗎?”

她點點頭,女兒帶著小狗跟在她后面下了樓梯,走過街道,到對面的小賣部里打公用電話。女兒按照小紙片上的號碼撥了幾個數(shù),遞給她,她聽見電話里老是“嘟——嘟——”的,又遞給女兒聽,女兒說:“沒人接?!?/p>

她們繼續(xù)撥,連打了三個,終于有人接了,女兒慌忙把電話遞給她,她沒準備好就“喂,喂”叫了幾聲,那邊的人“哦”了一聲就掛了電話。再打過去,是線路忙,等過十分鐘又打,電話里有個女人軟軟地說話,說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她拿著紙片張著嘴看看女兒,女兒看看她,低頭去看號碼,然后抬頭看看她,說:“我爸爸是個騙子?!?/p>

女兒把小紙片撕成粉碎拋向天空,冷著臉跑掉了。她丟了半個魂,走路深一腳淺一腳,搖搖擺擺的像個酒鬼。

她跑回村里,沒去看她媽就直接跑到他爹家。他爹正在宰羊,滿手是血,見她進來,剛想跑到屋子里躲起來,幫忙的人端著熱水出來,把他爹擠到了她面前。他爹見沒處躲,索性扭著頭不看她,端著血手站著。

她沙啞著聲音問:“他的病好了?”

他爹吞咽了幾口唾沫,勉強地說:“算是吧。”

“到底好還是沒好?”

他爹繃不住了,說他的病是誤診,幾家醫(yī)院化驗了他的血液,認為他患了白血病,血不正常。他嚇壞了,沒心思上班,回來了一趟。聽說她生下孩子一個人過,就想把錢留給孩子。他在那邊有老婆,那女人幫他發(fā)的財,不會生,又不讓抱養(yǎng)。后來確診下來是寄生蟲病,他的血里有蟲子,癥狀像白血病,其實不是,說是吃多了生海鮮得的病,已經(jīng)治好了。

她的臉一陣燙一陣涼,雙手抖個不停,聲音嘶啞著問:“他沒再提到我嗎?還有女兒?”

他爹手上的羊血干了,翹起一根手指頭撓撓頭皮,為難地說:“沒有,一個字也沒再提起?!?/p>

她聽了這話,手就不抖了,聲音恢復了正常,紅著臉說:“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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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的氣壓
塑料瓶回收分離粉碎一體機的設計
云南化工(2021年6期)2021-12-21 07:31:16
聽話的紙片
童話世界(2020年26期)2020-10-27 02:23:30
塑料瓶的涅槃
老太太養(yǎng)老院
特別健康(2018年2期)2018-06-29 06:13:38
小茶匙老太太
101歲老太太就喜歡吃大魚大肉
樂活老年(2016年10期)2016-02-28 09:30:36
紙片里的“歡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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