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小果把剛買的一條花木馬的紅裙子甩在我床頭:“夢溪,裙子我不要了,送你?!?/p>
我從書堆里抬起頭來,推推眼鏡?;鸺t的裙子上潔白的百合競相綻放。我吐吐舌頭:“你呀,這么浪費(fèi)……”
我叫夢溪。我有日本漫畫女孩那樣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尖尖的下巴,直到7歲那年發(fā)生那件事。
林小果扯開嗓子說:“夢溪,你怎么不謝謝我!”
我探進(jìn)衣柜取衣架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嘴里囁嚅著說了一句大概只有自己能聽清的謝謝。林小果還是聽見了,她滿足地笑笑。我的卑微在她恣意的笑里顫顫巍巍地躲進(jìn)心里,深深地往里鉆。
林小果說:“夢溪,我們周末去血拼吧?!?/p>
林小果說:“夢溪,我終于擺脫莫杰那個討厭鬼了,我們?nèi)c祝吧!我請客?!?/p>
林小果說:“夢溪,我阿姨送給我一盒蘭蔻的胭脂,你要不要試試?”
我的生活是由數(shù)不清的“林小果說”組成的,這比《愛蓮說》給我的影響更大,因為我越發(fā)沉默了。
2
周日清晨,陽光奢侈地灑在林小果的床上。她慵懶地伸伸腰,夸張地打了個呵欠,看著書桌旁的我做鬼臉。
林小果說:“夢溪,你怎么這么愛學(xué)習(xí)啊!將來找個有錢的男朋友不就好啦!”
我捋捋頭發(fā),埋下頭去繼續(xù)背單詞。我沒林小果漂亮,沒她那么棒的腦瓜,我只有努力學(xué)英語,將來好找個遙遠(yuǎn)的國家躲起來。
林小果趿拉著拖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一副游魂的模樣,弄得我沒心思看書。她看我不說話,自言自語:“我應(yīng)該介紹你認(rèn)識莫杰的,他就喜歡你這樣的學(xué)習(xí)狂。”
林小果你太過分了!夢溪就只配要你不要的東西,只配要你不要的男孩嗎?我在心里大喊,但是我不敢說出來。我怕我說了,連林小果也不愿意和我做朋友了。我繼續(xù)埋下頭去看單詞,眼淚盈滿眼眶。我對自己說:“夢溪,不哭?!笨墒茄蹨I還是不受控制地墜落在灰黃的書頁里。
林小果,有垂到腰際的金栗色大波浪卷發(fā),眼睛又大又水靈。她還有數(shù)不清的小鏡子小梳子小帽子小靴子,每套衣服都搭配一雙美麗的小項鏈。她還會跳芭蕾,腳尖點地旋轉(zhuǎn)飛揚(yáng),天使一樣。
還有呢,還有呢,林小果有明星一樣年輕漂亮的爸媽,有電影里才有的火紅的小跑車……
還有呢,還有呢……
我裝作不眼紅林小果?!傲中」?,都要高考了,你怎么還這么貪玩??!”
林小果眼白一翻:“夢溪啊,高中都要結(jié)束了,該談戀愛啦!”
林小果說:“你怎么比我媽還更年期?!?/p>
我說:“林小果,你怎么比我小妹還孩子氣?!?/p>
3
我有個妹妹。叫雨溪,今年11歲。雨溪是用來代替姐姐夢溪的,夢溪丑死了!遠(yuǎn)親近鄰來看挺著大肚子的我的媽媽的時候,都這么說。我隔著門縫聽見的時候淚如雨下。
妹妹雨溪生下來卻是兔唇。爸爸大驚失色,媽媽癱軟在床頭大哭:“我怎么這么命苦??!”
其實,如果不是我發(fā)生那件事,媽媽的命就不“苦”了。
7歲那年,我在陽臺上玩耍時不小心從3樓摔下來,左臉著地?!艾F(xiàn)在你知道我有多討厭你說的那個笑話了吧?林小果。你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說,夢溪真是個天使,可惜是臉朝地落下的?!?/p>
8歲開始,我的左臉越長越大越長越寬。我解開發(fā)辮上的綢緞蝴蝶結(jié),松開黑亮亮的辮子疏散地披著。媽媽說,那是我的遮羞布。我笑了,然后又哭了。
9歲半,我的左臉和右臉開始極度不對稱,同伴們開始遠(yuǎn)離我,他們說我左臉像西瓜,右臉像月牙。
11歲,我的耳朵漸漸聽不見了。我攢下每天的早餐錢,偷偷躲在運(yùn)糧的拖拉機(jī)后面進(jìn)城去看醫(yī)生。
在醫(yī)院門口徘徊了很久,我終于鼓足勇氣跟在一個面善的阿姨身后進(jìn)了醫(yī)院。城市的醫(yī)院真大啊,內(nèi)科、五官科、骨科、兒科、眼花繚亂。我在五官科的門口停了好久,選了個沒有同齡人在的時間走了進(jìn)去。
醫(yī)生是個英俊精瘦的男青年,鼻梁上架著兩片薄薄的眼鏡,看起來很有涵養(yǎng)的樣子。我眼淚汪汪地看著他,把兜里的零錢都推到桌上,兩只手背在身后相互糾纏,指甲掐進(jìn)肉里。他一張一張地清點好,裝進(jìn)我兜里。他沒跟我要病歷就幫我檢查。
末了,這個五官科醫(yī)生突然很大聲地說:“你啊,面部骨骼瘋長,堵塞了耳道!聽見了嗎?是面部骨骼瘋長,堵塞了耳道!”
我在大人們同情和嘲笑的眼光里漲紅了臉,撒開腿跑出了醫(yī)院。
4
林小果家里很有錢,他爸爸是醫(yī)學(xué)專家,媽媽是企業(yè)高管。報到那天,一輛火紅的寶馬車停在我們的女生寢室樓下。然后,穿著火紅裙子的林小果拉著她那電影明星一樣俊美的爸媽上了樓。
同寢室4個人,我是最早進(jìn)校的。我想早早地去占個地方,免得在寢室之間像乒乓球一樣被拋來拋去。林小果的爸爸一進(jìn)門就看見了我,他嘴巴張了張,突然很大聲地說:“你就是那個患多骨型纖維異常增殖癥的丫頭??!我認(rèn)識你?!蔽抑懒中」陌职质桥挛衣牪灰?。可他破壞了我的驕傲。因為,幾乎全世界的陌生面孔突然全都涌到了我面前。
“多骨型纖維增殖癥是什么???”
“她的臉好可怕!一邊大一邊小,像個妖怪……”
“她的衣服看起來像翠花,翠花,上酸菜……”
……
我沖進(jìn)洗手間,眼淚洶涌地落下來。
林小果叉著腰站在房間中央,中氣十足地吼道:“13棟702是我的地盤,閑雜人等一路滾好!”
我愣在洗手間的大鏡子前,撲哧一下,笑了。
5
冬天很快就到了。
夜晚,我總裹著薄涼的被子翻來覆去睡不著。骨頭壓迫著神經(jīng),頭疼,胸悶。我把頭埋進(jìn)被窩,就像鴕鳥把頭埋進(jìn)沙里。我想逃,可我什么也躲不開。我想念那個破敗但溫暖的窩,想念我的小妹。她11歲了,也到了愛美的年紀(jì)。endprint
我偶爾給小妹打電話,在公用電話亭排長長的隊。家里沒有電話,我就打到鎮(zhèn)上,讓人叫小妹來接,我過半個小時再打過去。有次人多排不上隊,我等了兩個小時,小妹在那頭也守了兩個小時,沒做晚飯,被爸爸一頓暴打。這是小妹后來在信里告訴我的。
我們通信,寫我們同樣的童年和青春,寫我們同樣的寒酸和卑微……
再后來,林小果摔著小妹的信說:“死丫頭,你太不把我當(dāng)朋友了!以后用我手機(jī)吧!”我心里一驚:林小果,你,你偷看我的信!
用上林小果的手機(jī)后,我反而漸漸和妹妹生疏了。因為我實在沒有臉當(dāng)著大伙兒的面訴說我那見不得人的卑微心思,我尤其不想讓林小果覺得我是在多么小心翼翼地活著。倒是爸爸,隔三差五地打電話來,實在熬不過覺得應(yīng)該來看看他的至親骨肉時,他也偶爾會來學(xué)??纯次?。
“夢溪的病,是一種病因不明的骨纖維組織疾病,正常骨組織被吸收,代之的是發(fā)育不良的網(wǎng)狀骨,目前尚無有效的治療手段?!绷中」陌职謱ξ业陌职终f。
林小果的爸爸媽媽在高檔酒店宴請了我和我的爸爸。
林小果的爸爸個頭很高,帥氣,白皙,戴眼鏡。我爸爸黝黑,蠟黃,干瘦,穿破棉鞋。林小果的爸爸嘴唇一張一翕,唇紅齒白,像《聊齋》里的書生;我爸爸嘴唇紫黑帶烏,咧開嘴的時候牙齒白花花地晃人眼,整個人就像條農(nóng)村里懸在柴火堆上的臘肉。
林小果說:“哎,夢溪,你爸爸像我爸爸的爸爸,嘿嘿。”我笑了,然后又哭了。
6
我的英語很糟,尤其是口語,因為聽力的緣故,我只能硬著頭皮在ABCD之間徘徊,選一個最順眼的。我不知道被我刪掉的選項會不會難過,我只知道被上帝刪掉的我很難過。
我愈挫愈勇,可分?jǐn)?shù)就像我7歲那年的身體,止不住下墜。我的耳鳴越來越嚴(yán)重了。
小妹來信說:“姐我想去整容,姐我不要當(dāng)‘兔妖,姐……”
我給小妹回信:“雨溪,都是姐不好,如果姐不發(fā)生那事你就不會出生了,就不用承受這么多白眼和唾沫了……”
林小果一把搶過我的信,撕得粉碎:“你能不能樂觀點!”她一拳砸在桌上,然后號啕大哭起來。桌上的杯盞一陣抖動,濺出了水。林小果的手上有血涌出。
我匆忙去找云南白藥。林小果一把抱住我:“夢溪……”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林小果發(fā)脾氣,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林小果哭。林小果有史以來第一次撲向我的懷抱,那么暖,那么暖,可這卻是最后一次。
林小果去世了,很快,血友病,顱內(nèi)出血致死。書桌上有斑斑的血跡,紅艷艷的,仿佛還在淌著,在淌著。
我又收到了小妹的信。小妹說:“姐你好厲害,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呢!”小妹說:“姐你說得對,心靈美更重要,我不想做手術(shù)了,我把錢捐給希望工程,好不?他們比我更需要這些錢。”小妹說:“姐你說得對,只要活著,一切都會好起來……”
林小果啊林小果,是你給小妹寄了錢對嗎?是你給小妹打氣了對嗎?林小果……
抬頭,深深呼吸。我就像傳說中丟失了淚腺的駱駝再也哭不出來。打開衣柜,那條花木馬的嶄新裙子紅艷艷的,刺得人眼睛生疼。我久久凝視著它。我終于明白林小果為什么那么迷戀火紅色了。那是熱情,是溫暖,是希望。
我輕輕脫下灰黑色的長裙,換上林小果的花木馬。窗外,風(fēng)景正好。林小果在天堂看著我笑呢。
黃磊摘自《初中生學(xué)習(xí)·閱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