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強
躺在豆地里,透過豆蔓看天,天上掛滿了青青的豆角。看夠了,抬頭,豆角一串串觸碰著他的臉。太陽在上,似在有意尋視著藏在豆蔓下的人。鳥的影子和聲音不時從天上掉下來。
他坐起來,嘴里吹響一曲愛情的旋律。摘下豆角,指肚一壓,豆角裂開了,恰似以指紋開啟了密碼盒,里面的一排珠玉晶瑩渾圓,展現(xiàn)在這個世界面前。他先用目光品嘗了一番,然后用牙齒刮著,一粒一粒享食。
一律水水的、嫩嫩的、香香的!
一粒一粒,吃了好長時間。
而后,他熟練地剝下豆角里邊的一層豆筋,將豆皮一寸一寸嚼品起來。只有老天爺才能做出如此美味的吃食。脆、嫩、韌、甜,口腔里一下子充滿了喜悅,口舌生津。難怪,這是陽光、雨露、清風(fēng)慢慢釀造出來,生長而成的!
把一個豆角喻為純潔的愛情,這滿山灣的莊稼有反對的嗎?站出來!風(fēng)跑過去問了一圈,沒有!
他閉上眼,醉了似的躺下去。
傳來一聲呼喚:豆子哎——聲音帶著喜悅,是母親的聲音,清亮地落在他的耳膜上。但他沒有反應(yīng),直到第二聲,豆子——他才翻起身往回走,他朝喊聲攆過來的方向甩過去兩個字:來啦。
隨即,聽見小豆也學(xué)著唱了一聲:來啦。豆子轉(zhuǎn)身,看見弟弟小豆坐在豆地埂子上,他像個攝像頭,把大他一歲的豆子剛才在豆地的情緒全攝了去。他是個聰明的男孩,知道豆子面對的一切,他晚一年或幾年也得面對,于是處處留意走在一件件事里的先行者,好給自己以后汲取點兒少走彎路的經(jīng)驗。他追上去問,豆子,相親瞅媳婦是高興事,你咋好像毛躁著?豆子說,我哪兒毛躁了?小豆說,那你咋不高興?
你叫我咋高興?
臉上咋不笑?
笑啥!以后輪到你,你好好笑。
豆子去相親。山路十八盤,父親和媒人灑下一路聲音。豆子走在前面,每到一個岔路口,就停住問媒人,媒人忙著說話,父親忙著賠笑。媒人朝右或左一努下巴,豆子就繼續(xù)前進。走了一路,對未來的媳婦豐富地想象了一路。媒人說,那一家子幾個女子,幾個里挑一個,還愁沒有好看的?中聽,媒人就是說中聽話的人。媒人一路說的都是他做媒的經(jīng)。
到了一個莊子,莊子被綠樹掩映著。媒人說,豆子,你問一下前面那豆地里的女子,問青青家咋走,我把巷道忘了。
豆子一個丈子跳上豆地埂子,把正在吃豆角的女子嚇了一跳。豆子說,豆角子香嗎?那女子說,不曉得!豆子說,哎,怪事,你在吃,咋覺不出香?女子說,我的舌頭有病覺不出。豆子說,啥?。窟€這么勁大?女子說,我那陣子向別人問話時,叫風(fēng)打了。豆子說,哎,哎,你問了個啥話,還叫風(fēng)把舌頭打了?女子說,我問豆角子香嗎?
豆子往前彈了一步,說,哎哎,我問的好話,你咋罵人呢,還繞這么遠,不怕費腦子嗎?女子說,不怕,費下的腦子吃豆角就補上了。這時,豆子的父親喊,你問上了嗎?磨嘰!豆子說,哎,不說耍話了,青青家咋走?女子站了起來,看路上的兩個人,看一身新衣裳裹著的豆子。問,你叫啥名字?豆子說,我叫豆子,原先叫吉利,重人家的名字,人家一直鬧,說是一個吉利不能掰開給兩個人。就改叫豆子,我愛吃豆子。女子一下子笑了,說,哈,你愛吃豆子!豆子說,你快說青青家咋走?女子說,右手的巷子,進去一直朝右,門前拴著黑狗,你喊。豆子說,你忙,我走了。
喝過二遍茶。青青家的人還沒找來青青。罵著,這猴女子,哪兒野去了?罵聲剛落,青青回來了,提著半籃子豆角。豆子一下子心涼了,青青正是剛才豆地里的女子,丑!
按老祖先的規(guī)程辦。倆人到小房里去相親。豆子進去,青青把半籃子豆角往他跟前一推,說,你愛吃豆子你吃。豆子說,哎,哦,嗯。豆子用眼角瞄,看見青青羞紅著臉不時看他,還偷著笑,兩手拿捏著一個衣角。與豆地里見過的好像是兩個人。
豆子一只手伸在兜里攥著一部手機,按祖先的禮法,手機送給她,就是他看上了,愿意;她若接了,就是她也看上了,愿意。
豆子瞄一眼青青,就鼓著一胳膊勁往出掏手機??墒牵沟乩锏某笈釉谒媲耙婚W,他胳膊上的勁立即松了。
青青一直讓他吃豆角,他終于一把掏出手機,放在豆角上,一抬腿逃了。
時間有一會兒了,媒人跑進小房去看,青青嘻嘻哈哈地在看手機。媒人問,相親的人呢,你咋拿著手機?青青說,我咋拿著手機?豆子給我的!媒人后退一步看定了青青,問,咦!你叫青青?我上次走過你家門口,人給我指的女子好像不是你。青青說,你說我姐姐吧?她叫蘭蘭。她前幾天就叫人占下了,定親酒都喝了。她今兒走我姐夫家去了。媒人說,不對!我是干啥吃的把個人認不準(zhǔn)!人給我指的不是你,說叫青青。青青說,那我不曉得了,反正我叫青青,從我在我媽懷里吃奶到現(xiàn)在,我一直叫青青。媒人額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粒,想,媒當(dāng)老了,我咋當(dāng)了這么回媒?他知道豆子在大門上。他往大門口走,那只黑狗扭過頭看他。他站住了,黑狗不看了。他再走,黑狗再看,帶著無聲的威嚴。今兒這是咋了?連狗都欺負人。他退回小房拿了塊饃饃友好了一下黑狗,幾步尋到大門外的柴垛后面,果然,豆子像霜打了一樣坐著發(fā)呆。媒人說,咋啦?手機都給了咋啦?媒人叫豆子進去。說,就是不愿意,要先擱到心里,不能帶在臉上,不然人家笑話呢,記下了嗎?
進去了,媒人給一屋子大人說,手機給青青了,青青拿上了。兩家人登時皆大歡喜。青青媽顛著小腳跑去催女兒做飯。豆子的父親有意坐在靠窗子的位置,幾次借故將目光看向院里,就見一個女子,新媳婦一樣穿著他們剛帶來的一身新衣裳,上紅下綠,麻利地在廚房門口進出,但總看不細面目,心里貓抓似的。再看豆子,好像一下子長大了似的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他第一次無法從兒子臉上讀出他內(nèi)心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心里罵,碎子子兒,裝。八字還沒一撇呢,裝。
青青家自然很高興,沒想到來的主兒比想象的要好出一倍不止。家里的幾個女子就數(shù)青青丑,不是愁嫁不出去,就怕來的主兒也丑,丑加丑,將來的外孫子咋往人群里抱呢?
豆子的父親終于熬到未來的兒媳婦端來了飯,這也是禮數(shù),在老公公前顯面。這個面,既是面孔面貌的面,也是飯碗里面條的面。前一個要受看,后一個要受嘗。不料這個青青,倏忽進來,過分地低著頭,雙手將一碗面往未來的老公公面前的炕桌上一放,又倏忽出去了。幾乎是有意不給他顯面。青青的父親說,看這娃娃!看這娃娃!媒人和豆子的父親趕緊笑了。媒人說,羞,害羞呢。豆子的父親說,好,好好。
豆子的父親邊嘗碗里的面,邊安慰自己,沒看清不急,豆子肯定看清楚了!這時媒人問,好好吃,面咋樣?問這話也是禮數(shù)之一,或媒人的職責(zé)之一。豆子的父親趕緊香香地咽了嘴里嚼著的飯,連說,香,好,手藝好得很!媒人笑著,轉(zhuǎn)頭說,一看青青媽就是個茶飯高手,人家的女子能弱嗎?被稱贊了的婦人急忙說,茶飯一般。你們都不要笑了,我這個女子慣得不好好學(xué),都不要笑了。
豆子的父親心想,飯是一般,不算最差。面相能達到這個程度,也行的。
回去的路上,豆子落在后面遠遠的。媒人裝糊涂沒有問,父親沒敢問。
回去后,打發(fā)走媒人,老兩口找豆子,終而找到了豆地里。豆子發(fā)著呆,嘴里嚼著豆蔓。母親一把扯了豆蔓,直搖兒子,搖了兩下,將一把豆蔓打在老不死的身上。
晚上再問,豆子才說了青青在豆地里的罵人。老兩口笑了,都說,你見誰家兩口子不罵仗的?我們不是經(jīng)常在吵嘴嗎?兒子,這不要緊的,兒子!
小豆說:看來不是善人。父母瞪了一眼,小豆閉了嘴。
豆子又說了青青的丑。說,在家里,笑了羞了才丑得慢了些。老兩口又笑,父親說,那算啥丑?笑了羞了都丑才算丑呢!母親說,罵人時不丑啥時丑?你見過誰罵人時好看?
小豆抱怨道:現(xiàn)在說丑怕遲了,你手機都給人家了!
豆子說煩,包了被子去睡。
恰好莊里要唱戲,豆子奉命去請丈母娘和青青來看戲。這也合禮數(shù):女方看男方家里。去時,豆子心里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來時,青青纏著他說話,沒顧上七上八下。
看了兩天戲,青青搶著打水做飯,早上早早起來掃院,把豆子的父母高興得看不見青青的一點兒丑了。青青的母親在心里暗罵這丑女子的能裝會演,生怕嫁不出去似的。青青母女高高興興走了后,豆子的父親罵豆子,你碎子子兒,你看人家腿勤的。就是嘴皮厚些,嘴大些,臉蛋子紅些,這叫丑?
小豆說,還要咋丑?
父親喝道,你本事大,你瞅個妖精一樣的來!父親轉(zhuǎn)過臉對豆子說,五官端正,就不能說人家丑。頭不禿臉不麻,還嫌棄啥?你想找仙女,咱們這個窮山灣,除了一年挖幾顆洋芋,還出產(chǎn)啥?
母親說,嘴大吃四方,有福呢;臉蛋紅是健康,身體好,養(yǎng)下的娃娃少害病。誰敢說人家這是短處?
豆子說,吉利、寧子都說丑,送給他們都不要,單眼皮!
母親說,屁話。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呢。吉利、寧子的哥都打光棍,他吉利、寧子臉上都一臉的騷疙瘩,擱青青,看一眼就夠了。
父親說,你個碎子子兒,單眼皮也算缺點?啊!那你找個雙眼皮去!你個碎子子兒!
豆子、小豆坐在房門檻上,一個頭朝西看院墻,一個頭朝東看天上。父親朝他們的后腦勺指了幾指頭。說,看,看你兩個的姿勢!母親把他的指頭打下來,說,我娃的姿勢咋啦?你說,我娃的姿勢咋啦?
終于喝了酒,定了親。喝酒那天,青青跟豆子說,豆子,你以后敢對我不好,我就把你真當(dāng)豆子炒著吃了。豆子說,不敢。青青說,再說一遍。豆子說,不敢。青青說,好,你說了兩遍不敢,我叫我爹少要兩千禮錢。豆子拍頭,說,我咋沒再多說一遍。青青說,去!
豆子到鄉(xiāng)上的勞務(wù)輸出站報名去南方打工,青青也要去,就都去了。全是年輕人的天下,都一車一車坐上,闖世界去了。
年底,都想家想得厲害,回來了。
先到豆子家,豆子拉著青青的手進了門,豆子的父母直看,不說話。母親將豆子叫一邊去,小聲問,青青呢,你領(lǐng)來的是誰?
青青才敞了聲,笑著喊“媽”,笑著喊“爸”。
豆子說,媽,我掙的錢全叫青青奪去了,弄了雙眼皮了,美了白了,穿衣趕了時髦了。
青青找了個機會,背身站在房門口,故意堵住門口。小豆要出去,咳嗽了幾聲,青青沒理。小豆說,哎。青青轉(zhuǎn)臉,說,誰叫哎?我不叫哎。小豆把目光看向別處,說,讓開,我要出去。青青說,要出去得叫個啥?你看我現(xiàn)在是雙眼皮了,能配上你叫嫂子了嗎?
小豆臉紅,大聲喊,豆子!豆子!你咋把我的話說給她了?
豆子說,咋啦,敢說不敢當(dāng)?單眼皮,以后咋叫嫂子呢?這話你沒說過嗎?我還沒找你算賬呢,就因你說了這句話,人家把我掙的錢搶去,硬要割雙眼皮?,F(xiàn)在雙眼皮來了,你能叫嫂子了吧?
小豆忽然說,你看!青青一轉(zhuǎn)眼,小豆沖出了房門。小豆站在當(dāng)院說,一個還沒結(jié)婚呢,一個還沒進門呢,管起我來了,玄!青青往前追,小豆跑出了大門。
豆子故意領(lǐng)著青青在莊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兒,特意到吉利、寧子家門口,大聲問吉利、寧子回來了嗎?吉利、寧子出門來。吉利、寧子越眼羨,豆子越謙遜。
年底,青青家催著結(jié)婚。送大禮那天,只帶了一萬,還欠兩萬。豆子說領(lǐng)親的那天讓媒人帶來。只好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咋辦。青青家看見,把豆子父子倆逼得嘴皮干巴巴的了。就說,再讓上兩千。
娶親那天,媒人把青青的父親拽到?jīng)]人處,將一張欠條遞給青青的父親。說,你看著辦吧,本來能拉上高利貸,但拉高利貸的人臨時變卦了,不拉了,要看豆子家的笑話。豆子家沒辦法,給你寫了這個,利息也在里面算著。青青的父親一把撕了紙條,說,千萬,千萬不要給人說這個了,今兒人多,傳出去了我的名聲就比鄉(xiāng)長都大了。你趕緊吃飯,吃了領(lǐng)人。
寫紙條的主意就是媒人出的。欠條被女方撕了的瞬間,他在心里高聲給豆子父子說,我對得起你父子了!我對得起你父子了!媒人濕著眼眶說,我當(dāng)了一輩子的媒,我!我!青青的父親一把拽上他往上房里走去。
媒人趕緊用另一只手摸了把眼眶。說,咱不急,叫他男方家好好急急!
第二年,豆角一堆一堆在街面上大量賣的時候,豆子和青青給青青父親匯了一筆錢。出了郵局,他們買了一大袋豆角,穿過人流,朝都市的公園走去。離公園愈近,綠色愈深。綠色里終于浮出了曾經(jīng)的豆地,風(fēng)掀豆蔓,豆角索索朗朗,像編鐘一樣掛在音樂中。
前一天他們?nèi)タ囱莩?,編鐘出現(xiàn)在舞臺上時,青青問,你看編鐘像個啥?
豆子說,就像豆蔓上掛的豆角。
豆角似的編鐘演奏的是《梁祝》,他們聽得懂,恍惚有兩只蝴蝶在豆花上飛。接著,又演奏了《兩只蝴蝶》。
豆角放在他們面前的草地上。他問,豆角子香嗎?
她說,你愛吃豆子你吃!
第三年,青青留在家里,豆子一人出去打工。豆子說,小豆,把你侄子要照看好啊,將來叫你二爸呢!小豆說,這還用安頓,放心,放一百個心吧!
小豆不讓青青干重活,不讓她擔(dān)水,不讓她做飯。母親說,看把他嫂子關(guān)照的。小豆說,是關(guān)照我的侄子,她沾了我侄子的光。母親說,不是她,是你嫂子,叫嫂子。小豆說,我和她年齡一樣大,讓我咋叫嫂子?嫂子兩個字我記著呢,在桌子上放著呢,忘不了。青青笑了,挺著個大肚子,笑起來也吃力。青青說,不叫,放在桌子上也行。你看我們做女人的容易嗎?小豆說,不容易。青青說,明年你出去打工,給你找個漂亮媳婦。小豆說,想是這么想,找來,還是難。
小豆每天敲好兩個核桃放在桌角上,青青吃時就說,寶寶,吃你二爸給你打的核桃了,吃了好好長腦子,將來考個北大,把你二爸領(lǐng)到北京好好轉(zhuǎn)去。小豆笑了,一家人都笑了。小豆還買來厚厚的科學(xué)育嬰書,買來胎教光盤,買來補鈣的口服液。隔兩個月小心地捎上青青去檢查。摩托走到半路上,遇見莊里的寧子,寧子說,像,像。意思是像兩口子。青青不懂,直看小豆。小豆慢慢停好摩托,喊,寧子,來,我有好煙。寧子走過來,小豆照寧子腿彎里踢了兩腳,說,再說!再說!寧子連說,不說了不說了!一瘸一拐地跑了。
生孩子時,把小豆嚇得在電話上命令豆子連夜趕回來。放下電話,從街頭的公話超市回到醫(yī)院產(chǎn)房時,孩子已經(jīng)生下了。小豆又跑出去給豆子打電話:我侄子生下啦!豆子說,那我把這個月活干滿,工資領(lǐng)上了就回來,回來給你侄子過滿月!
小豆的侄子叫鐘鐘,編鐘的鐘,是青青給取的,豆子說過,編鐘就像掛在豆蔓上的豆角子。
來年,那塊豆子躺過的豆地里,豌豆青青綴滿了就像編鐘的時候,青青常抱著鐘鐘在豆地里摘豆角,她指著豆角教孩子,說,豆子,大大(父親)。豆子,大大。她指著豆地里長滿青草的墳堆說,大大,大大。小豆叫她回家,她指著小豆說,爸爸,爸爸。
豆子是在鐘鐘滿月前幾天出事的,那是個幾十年沒有礦難的礦,突然發(fā)生了震驚中央的大礦難。
豆子睡的那塊豆地分成兩半,一半種豆一半種麥,來年倒茬,一半種麥一半種豆,這樣,年年有青青的豌豆長在那里。
青青續(xù)給了小豆。
安乃近
喧嘩從街面升起,一鄉(xiāng)的繁華似乎也在集市上升起來。晌午的陽光明亮著。趕集的人、車、牛羊忙碌著,攜著各自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匯入集市,漩渦一樣在集市上打轉(zhuǎn)。集市是個毛筆寫的“丫”字,兩點,糧食市場與牲畜市場,彎曲而意欲無限延長的一豎,兩邊排滿了百貨商鋪,當(dāng)然還有機關(guān)單位的大門。
素素拉開店門,滿街的喧嘩聲撞了進來。她把塑料門簾掛上,將八成的噪音擋在門外。剛回到柜臺,一位老人進來了,笑呵呵地說,好閨女,我又來了。素素趕緊叫他坐在藥柜前的椅子上。老人是來給老伴買安乃近的。
山里人腰疼、頭疼,逢集就買些安乃近、去痛片、四環(huán)素吃吃,不太疼了就撇過不吃,疼開了又吃,斷斷續(xù)續(xù)都成了安乃近、去痛片的老客戶。除非病得如山倒,翻不起身了,否則,醫(yī)院的門就是不愿進去。素素的藥店開了沒幾個月,由于態(tài)度好,藥價低,她已經(jīng)和好幾位“安乃近”“去痛片”成了老相識。他們笑著說,安乃近,留條命;去痛片,疼慢點;四環(huán)素,當(dāng)五谷。
素素幾次告訴他們,要去醫(yī)院好好看看,長期口服安乃近會上癮,形成依賴,會耽誤病的。他們都張口一笑,說,死不了,死了才好呢,先買些去痛片止止疼再說。有這心理的人很多,逢了集,素素幾乎就是在賣安乃近、去痛片、四環(huán)素。這三種藥三兄弟一樣站在柜臺最前面,進來的人伸過來一兩張紙幣,說,兩塊錢的安乃近和四環(huán)素。她就按一次吃兩粒安乃近、兩粒四環(huán)素的搭配,拿起一個小藥匙數(shù)藥粒。
還有,“走”得快的就是感冒藥,都是袋裝盒裝,好賣。到了冬天、春天,流行性感冒多起來,幾乎就是它的天下。
老人這次給她帶的土特產(chǎn)是燒甜根,甜根是在炕洞里燒酥的,比城里的烤紅薯還好吃。每次,老人總要看著素素吃完了才走??此厮爻缘孟?,他就舒心地笑了,不停地捋下巴上的長須。素素像孫女一樣調(diào)皮地邊吃邊和老人聊幾句。走時,素素取了盒丸藥給老者,叫病人兌著吃上。老人一下子站起來,慌亂地說,好閨女,不要了。我老伴說,你的安乃近、去痛片是真藥,吃上管用得很,再不要了。老人告訴素素,他老伴吃了多半輩子安乃近,嘴里丟進去一顆,就能嘗出是真藥還是假藥,還是失效了的。素素噘著嘴假裝生氣,說,那我再不吃您的好吃的了。硬把藥塞給老人,老人受寵若驚地接住,眼里似有淚花兒。摸索著掏錢,素素又生氣了。說,那我把吃的甜根錢也付了!素素扮了個鬼臉笑了,老人也笑了,笑得連聲咳嗽,一手捋著胡須,一手背在腰后,走了。
送走老人,素素沉默了,心里又強調(diào)了一遍:哪天一定要去看看這位常吃安乃近,常給她燒甜根或燒土豆或燒雞蛋(雞蛋上糊了一層泥燒的),甚至燒南瓜的病奶奶。
街上的人、車、牛、羊開始潮一樣退去,兩天一次的集散了,趕來買東西的買上了,走了;賣的人也滿足地走了。到了午后,街道空出來了,一股子風(fēng),把街道掃了一遍。
藥店里不進來人時,素素浸在一屋的靜寂里給高云發(fā)短信,一發(fā)出去,馬上回復(fù)“好的”,說明高云還在忙,忙就是正在進錢,這是高云的話。
高云在鄰鄉(xiāng)開藥店,已有三年,生意很好。一逢集就忙得像個戰(zhàn)士。高云比素素早畢業(yè)三年,二人在市里自考大專文憑時認上校友的,又是鄰鄉(xiāng)。之后,高云反復(fù)動員素素創(chuàng)業(yè),待素素終于說出“試試”兩個字時,高云給她拉來了半車廂的藥,連同一個誠信藥店的牌子,還有幾大串鞭炮。點燃鞭炮,一串炸響幫素素開了業(yè)。之后,就經(jīng)常在電話上指導(dǎo)業(yè)務(wù)。誠信藥店確實增強了素素一度丟失殆盡的信心,似乎走出了畢業(yè)即失業(yè)的迷惘。剛開始時,一鄉(xiāng)的病人似乎都擁到“誠信”來了,她忙得不亦樂乎,高云來短信,她也騰出抓藥的手,連按幾下,回了她幾個“好的”。高云似乎在一山之隔的藥店里笑了,馬上回她:很好!路在腳下,會越走越寬的?。?!經(jīng)常句末跟著三四個感嘆號,像一支支過期的一次性注射器。
素素當(dāng)然明白高云的心理。高云常對她抱怨,忙,有時忙得要命,連飯都吃不上,一個人太苦了。聽,話音里的意思透明得很。一次,終于說,真希望你能過來幫忙啊。聽素素在模糊地笑,便接著說,但是,我理解你,還是支持你闖一闖。素素趕緊又清晰地笑了一笑。
素素去過一回高云的百信藥店。“百信”諧音百姓,果然,百姓很多,取藥的,問醫(yī)的,坐在一條長凳上打吊針的,很有些快要倒閉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氛圍。難怪高云年紀(jì)不大,卻穩(wěn)得有點兒傲慢。兜里有錢嘛。一身著白大褂的高云像個主治大夫一樣坐在桌后量血壓,測體溫。身后墻上貼著“百姓至上,誠信第一”的服務(wù)承諾,還有一條龍行云層般的橫幅:但使柜上藥生塵,不聞人間疾苦聲。問了,竟是高云所書。
素素就有了一種暗羨佩感。
高云帶素素去吃飯,廚師邊笑邊看素素,素素趕緊用微笑擋住了廚師那笑里的曖昧。廚師沏了茶水,問高云,吃啥,還是六味地黃丸?高云說,知道還問?素素疑惑間,白皮面、面湯及二熱二涼四個菜上來了。素素瞪了眼問,這就是你的六味?高云嗯了一聲。素素說,但并沒有地黃。高云說,你看,哪一樣不是“地”里長的,“黃”熟了才收獲的?
素素就笑了。高云不笑,朝素素晴了一下臉,眼光犀利地射了她一下。
高云吃得很認真,似乎帶著思考。還不時給素素夾菜,說,多吃菜,有助于美容。
這一天,街上的喧吵弄得素素極煩,并不是這天的生意不好,其實這一天依舊賣出了不少的安乃近等,但沒有一片是給那位老人的。素素特意調(diào)整自己,但收效甚微。她才明白自己也許是需要吃一樣藥了,中藥,甜根!是的,自己正是在等著帶燒甜根的老人,但他沒來,眼看集市快散了還沒有來。他是上一個集日就應(yīng)該來的。素素給他取的藥一般就是三天,雙日逢集,隔一個集日,就是五天,老人應(yīng)該來的,卻故意躲著她似的沒有來。
藥店里不時進來些非病人。一個小學(xué)教師,年齡不大,頭發(fā)稀眼鏡厚,面色像食母生一樣,進來就問有治脫發(fā)的偏方嗎。鄉(xiāng)上土地所的一個干部,一身制服,雙手插在褲兜里,二扭八支地,儼然是一支瓶裝假先鋒。非病人說買藥又不買藥,素素只好裝作啥都不知道,驅(qū)逐出境式地問,要啥藥?假先鋒看一眼素素又瞄藥柜,搔著頭說,哎,我今兒買個啥藥呢?咳,醫(yī)生,你看我買個啥藥呢?素素扔出個笑,像給小狗施舍了一根骨頭。素素說,要我看?我醫(yī)術(shù)低,看得不好,你莫不是要買眼藥吃吧?
哎呀,醫(yī)生,你看得還真不錯,這算是望聞問切吧?厲害厲害,我來瓶白敬宇。說著掏出手機貼在耳邊說話,全是領(lǐng)導(dǎo)口氣,進而朝手機那頭的人吼了一聲,而后,沖素素點點頭,出了門。走遠了,拿下手機指著眼藥說,啥東西嘛!一個窮賣藥的,還罵我肚子疼了吃眼藥呢,以為我不知道!
素素沒動假先鋒放在柜面上的一元紙幣,進來個人買四塊錢的感冒通,遞過來五元,她下巴一點,來人抓了那張紙幣走了。素素吹一口氣,覺得才把假先鋒趕出了藥店。
素素譴責(zé)自己沒有跟隨老人去他家看看,也并不是忙得顧不上,但是,總要去卻沒有去!
中學(xué)的馬校長進來了。馬校長是她的老師,關(guān)心地問,劉素素,咋,心情不太好?素素讓老師坐,要倒茶。老師擋了,說,素素,藥品是特殊商品,盼著賣出去多,好像在盼著別人多生??;不盼著多賣,開店干啥?就是要多掙錢。素素笑了,看來老師今天心情還不錯。老師坐下說,所以啊,心態(tài)要放好,有病來買藥,無病不來買。有空多看書,有機會上大學(xué)深造一回,能坐診看病,就好多了。治病救人,積德的事,又完全養(yǎng)活了自己,給個鄉(xiāng)長都不干。素素恭立著說,馬老師,這兒吵哄哄的,看不成書。老師站了起來,說,看來,一進入社會真的與書就遠了。不過,凡事想開些,學(xué)學(xué)陶淵明,心遠地自偏。
老師走了,素素又煩起來了。她把眼前的安乃近推到一邊去。安乃近是個好名字,但越賣越遠離了“安”字。高云總是把安乃近寫成安13近,似乎有13個安或13個近。素素雙手按在柜面上,下巴搭在手背上,真的想起了陶淵明。素素看見了一個人,看見了人手里的菊,看見了菊后面的南山。南山的那一邊呢,素素忽然看見了一個人,何老師。她眼一眨,回過神來。
素素朝藥柜下裝一次性輸液器的箱子看了一眼。
何老師那次手里拿著一瓶藥來找她,問她出診下鄉(xiāng)去嗎,給他母親吊一瓶子藥。何老師說去了看著掛上藥就行了。他找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和幾個藥店,人家都不去。何老師又補了一句,該要多少你就要多少。素素取支一次性輸液器,關(guān)了藥店坐上何老師的摩托去了。何老師的母親掙扎著翻身起來,邊伸手讓素素扎針,邊把素素看了個夠。說,胡大喲,看這女娃長得俊嘛!看這手巧嘛,扎針一點兒都不疼??涞盟厮啬樇t。何老師讓母親少說些,母親瞪了眼,喊叫著讓兒子給大夫沏蓋碗茶。素素把那軟管在病人胳膊上用膠布多固定了幾處,一再囑咐不要把針頭窩住了,萬一窩住了怎樣處理,吊完了怎樣拔針?;貋淼穆飞希卫蠋煾嬖V素素,他母親想兒媳婦想瘋了。說他沒考上,女朋友跟人走了。他在支教,整天泡在煩中。
要給錢。素素不要,說,扎一下針要啥錢,你在罵我呢。再給,素素就生氣了。何老師說,那行,哪天請你吃館子行嗎?
周末請素素吃飯時,何老師說,我下月結(jié)婚。素素驚了,說,這么快?新娘子一定漂亮吧?何老師說,無所謂,老娘看上就行。
素素沒敢問新娘在哪兒上班。
素素坐著,坐得自己空下去,簡直成了個空藥瓶。這時,高云的電話來了,說他的一個“女安乃近”不行了,男人來買藥,急了。他一下子口服、吊針,中藥、西藥,整瓶整盒推出了近二百。素素站起來,叫道,這么多?高云說,素素,不是我心狠要宰人,是病人家屬的心理,人不行了,還希望多吃些貴的藥,看能救下嗎。這時候花幾百他都不心疼。我這也是養(yǎng)病人千日,用病人一時啊。素素猛地一把掐住電話,往死里掐。十分鐘后,素素開機打過去,說,沒電了,剛充了些電。問高云今天進了多少?高云說,幾個重病號全見了面,四五百吧。高云沒有聽到素素應(yīng)該立即送過來的驚喜聲,就說,哪天我來看你,快兩周沒見面了吧?掛了,又發(fā)過來短信:一個中學(xué)里的特崗女老師今天又來我處視察,看我百百子收錢,眼睛里全是貪。俗!
素素不知道給他回復(fù)什么,逼得在地下轉(zhuǎn)圈,忽然記起了馬老師,便發(fā)了一串“哈”過去:哈哈哈哈哈哈。馬老師講魯迅《立論》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她面前,同學(xué)們笑翻了,馬老師肅著臉說,同學(xué)們,以后進入社會,別忘了多“哈”,一“哈”能抵百語。
父親和母親突然來找素素,說大姨快不行了,要一起去看看。這幾年一直上學(xué),幾乎沒見過大姨。父親跟素素說,多學(xué)些醫(yī)術(shù)!多給窮人看病!在大姨家素素終是看見了姨夫抓來的一大堆藥,當(dāng)素素看見幾種貴而不對癥的藥時,她差點兒爆炸了。繼而,一絲預(yù)感突然懾住了她。她問藥是哪兒抓的?姨夫說,鄉(xiāng)上的“百信藥店”里抓的。那個小伙子是個好小伙,人勤,問啥都說呢,沒架子。不像醫(yī)院里的,問的次數(shù)多了還罵呢。小伙子的藥也便宜,抓藥的人多得很。一月掙的比國家正式干部多幾倍。中學(xué)里的幾個女老師纏著要跟他呢,人家嫌不是正式工作,不要。素素問,這幾樣藥,這幾樣藥另包在一起放著,他咋給你們安頓的?姨夫說,這些藥最后吃。他叫把別的吃完了再吃這些,你也是大夫,你看對嗎?素素很難看地笑了,又說,對著呢!一定要放到最后吃,不要拿亂了!素素心里吼喊著,好?。『冒。《亲犹劢o吃眼藥,還叫“最后”吃。不等到“最后”人都歿了,最后帶到陰曹地府里吃去嗎!又是馬上要過期的,貴的!好?。『冒?!素素憋住自己問,姨姨經(jīng)常吃安乃近嗎?姨夫亮了下眼睛說,這娃還學(xué)下了真本事,從藥上就看到了病人的身上。你姨姨吃了半輩子安乃近、去痛片,都吃上癮了。
素素跑到院子里,抓出手機翻出一個名字打過去,通了,嘟了兩聲,她猛一把掐住了掛機鍵,直到關(guān)機,像是活活掐死了一個殺人犯。素素走到大門外,看遠處的山,看村子,看樹。而后看姨姨家的大門,看大門里的房門,看房門里的正上方掛的中堂。素素開機,把一長串“哈”發(fā)過去。緊跟著,手機活過來似的響了,她沒看是誰的就接了。電話里笑著問,咋啦,又在哈哈哈的?素素聽見自己也笑著說,沒咋,就想哈哈哈。
啥時過來坐坐?要不我過去?
過幾天,過幾天就來了,你等著啊。
短信緊跟著追來了,像一條走開了又忽然沖過來咬人的狗:歡迎領(lǐng)導(dǎo)大駕光臨,不勝榮幸!
走近門口,素素聽見姨夫跟父母說,那小伙子一年給縣醫(yī)院的大夫介紹病人,光吃好處都吃富了。素素趕緊離開門口,站遠了,不叫這些聲音再鉆進耳朵。
母親留下,素素和父親回來了。送走父親,素素把店里的藥盤給了街上另一個賣藥的。那人連聲說,我說你還年輕,要謀大的發(fā)展呢,不能把一輩子毀在賣安乃近上,看我說對了吧?素素笑了,說,看,是安乃近,你咋也寫成了安13近?那人把13又描了好幾筆,說,哈,都安13了半輩子了。
次日逢集,終于等來了甜根子。但來的人不是老人,甜根也是生的。來人說,王家老漢托我?guī)Ыo你的。這幾天忙,才帶來,你不要罵了。素素趕緊再問,才知道常吃她安乃近的人歿了,老人也被兒子接到城里去了。老人走時把窖里放的生甜根全掏了出來,分成三份,一份給鄰居,一份給城里的孫女,一份托鄰居帶給和他孫女一般大的劉大夫。素素轉(zhuǎn)身把藥柜里留著的一包安乃近、去痛片、四環(huán)素交給老人的鄰居,說,你拿去,哪疼了吃去。
下一個集日,劉素素在市里的郵政局給高云匯了一筆錢,寫附言時,她寫道,女安13近是我姨。
順便換了手機號。
素素臨窗吸一口城市里水墨般的夜色,將一片安乃近丟進嘴里。隨著舌上藥片的溶化,腦子里又過了一遍安乃近說明書上的成分、性狀、功能主治。再吃一次,姨姨的“盡期”就滿了。
老家的風(fēng)俗,要給逝者燒七晚的紙。而后隔七天燒一次,為二七,三七,直到七七。七七四十九天,七七為盡期。而后,一百天時燒一次,為百日紙。盡期、百日一過,算是把逝者送遠了,到了樂境。
姨姨家燒紙時,素素似乎看見了,看見了夜色里大門口的一團火,火邊跪著的人及浴火而起的一片哭聲。素素就將一片安乃近丟進了自己嘴里。安乃近是她送走姨姨后從姨姨家?guī)淼?,姨姨吃剩下的。每片上面有“安乃近”三個字,吃時絕對錯不了。
也似乎就是在吃這三個字:安,乃,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