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亦舒說:“遇到困難,你有選擇,要不你坐困愁城,要不你跳舞?!痹谌松睦Ь趁媲?,《紅樓夢》三大女主角表現(xiàn)各異:林黛玉喜歡“坐困愁城”,史湘云選擇勇敢跳舞,而薛寶釵既不坐困也不跳舞,她選擇了精神修行。
寶釵的名字第一次出現(xiàn),竟然是作為犯罪嫌疑人的家屬,被牽連出來重點介紹的。她哥哥薛蟠打死了人、強搶香菱,以一個惡少面目躍然紙上,這令她顯得特別無辜。
許多兒女雙全的家庭都有個有趣的現(xiàn)象,那就是母親偏愛兒子,而父親偏疼女兒,薛家也不例外,于是兄妹倆的教育走向了兩極。
薛姨媽的娘家“金陵王”是顯貴,可惜家教上有個致命弱點,不提倡女孩子讀書。薛姨媽和王夫人姐妹倆,平日的言談雖中規(guī)中矩,卻都沒多少詩書底蘊,關鍵場合就露了怯。第四十回,賈母組織大家行酒令,薛姨媽說的都是“織女牛郎會七夕”式的大白話;王夫人連場都不敢上,找人代替;而王熙鳳干脆是個文盲。
因為素質(zhì)所限,薛姨媽在孩子的功課上完全插不上手不說,還一味寵溺,慣得薛蟠“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以致后來“老大無成”:“雖是皇商,一應經(jīng)濟世事,全然不知?!?/p>
而一母同胞的寶釵,卻從父親那里得到了優(yōu)質(zhì)的啟蒙教育。也許是因為薛蟠不爭氣,父親“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然而父親病故,剩下他們母子三人,哥哥如同脫了韁的野馬,沒完沒了惹事,母親根本管不住,薛家產(chǎn)業(yè)眼看就無力為繼了。
寶釵無奈,只得放下書本,拿起女紅;告別詩書,面對現(xiàn)實,人生就此改變方向——沒有人天生成熟,人都是被逼的。和黛玉交心那次,她說:“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备绺鐭o狀、母親無能,他們對家族運勢的走低基本無感,傻呵呵地過著每一天。這種溫水煮青蛙的生活,寶釵最先警覺到,然而卻無人共鳴呼應。寶釵每天醒來要面對的第一個人,便是精神上煢煢孑立的自己。
曹雪芹曾這樣描述寶釵的改轍之舉:“自父親死后,見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書字為念,只留心針黹(zhi)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边@種刻意的輕描淡寫,傳遞出的信息仿佛是寶釵對讀書并不十分上心,一夜之間就轉(zhuǎn)型了。
可是,寶釵在詩書上絕不是泛泛之輩,從詩詞書畫戲文到老莊哲學再到醫(yī)理養(yǎng)生,無一不通,順手拈來她都可說得頭頭是道。她的貼身侍女曾自豪地說:“我們姑娘的學問連姨老爺都夸呢?!边B嚴苛的賈政都要給她點贊,寶釵絕沒曹雪芹說得隨便混混那么簡單。
她的內(nèi)存大到什么程度?
林黛玉行酒令時隨口來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就被她抓了個正著:你死定了,這是禁書里才有的句子。嚇得黛玉花容失色。史湘云不知“棔”字為何意,寶釵說是明開夜合樹,湘云一查果然是,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寶玉奉諭寫詩,寫了“綠玉春猶卷”,寶釵告訴他,娘娘不喜“玉”字,教他換成唐人詩中的“綠蠟”。
惜春準備畫大觀園長卷,她給開了個備品單子,各類筆墨顏料用品在她嘴里有條不紊、滔滔不絕地道出,足足有45種之多!特別是她說還要“生姜二兩,醬半斤”時,被林黛玉調(diào)笑是要“炒顏色”吃,她解釋道:姜和醬是要預先抹在粗色碟子上防止被火烤炸的。眾人無不對她的淵博肅然起敬。
第二十八回,王夫人推薦林黛玉吃一種藥,但死活想不起藥名,寶玉連猜了五個都不對,王夫人記起一點線索,說出“金剛”二字,寶玉表示愛莫能助:“從來沒聽見有個什么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這時在一旁安安靜靜的寶釵,輕輕插了一句話,便瞬間搞定。她“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她正是根據(jù)黛玉的病癥及線索輕松推理出了藥名。后來跟黛玉聊天時,談到“食谷者生”,還指出林黛玉所用方子的不妥之處——人參肉桂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yǎng)人了。又提議她每天用燕窩冰糖燉粥吃,“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補陰氣的”。頗有見地。
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在書中俯拾皆是,寶玉曾贊寶釵“無書不知”,就連有“詠絮之才”的林黛玉都自嘆弗如。
大觀園中,大家雖同為豪門閨秀,但各人身上背負的期望值卻有天壤之別。黛玉讀書是因為父母“不過假充養(yǎng)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又兼年幼體弱,所以“工課不限多寡”,進賈府時,賈母問她讀了什么書,她說:“只剛念了《四書》?!倍Z母說賈氏姐妹“讀的是什么書,不過是認得幾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寶釵不同,家里讓她讀書是有功利心的。從一開始,曹雪芹就明白交代,當年宮中大選,寶釵是以待選之身暫住于親戚賈家的。她參加選秀可不是一時興起,而是早有準備:選秀除了聘選妃嬪外,還要選一批女官,充當公主郡主的入學陪侍。元春走的就是這條路:先做了女史,然后才封了妃。寶釵的父親也正是看到了這種可能性,才對寶釵悉心教導,所以寶釵的學問好一點都不奇怪,因為那是必須的。
可是再往后,選秀之事再沒了下文,但寶釵入選之事也不是完全無跡可尋。在第七回,薛姨媽忽然沒頭沒腦給了周瑞家的12支宮花,只說“這是宮里頭的新鮮樣法,拿紗堆的”云云,讓她給年輕主子們分了。薛姨媽一向嘴碎愛嘮叨,擱往常一定把這宮花的來歷說清楚,偏這次只字不提。
這官花從何而來?史料記載,清官選妃戰(zhàn)線拉得很長,從第一年冬天開始,直到第二年五月新人入宮才塵埃落定。薛姨媽送宮花時正是冬臘月,在時間上是吻合的??礃幼訉氣O已經(jīng)參加過第一輪的選秀了,官花正是她從宮里帶回來的紀念品。而且,看周瑞家的對她那個巴結(jié)勁兒,她應該是晉級了。
然而,清代選秀過程繁雜到令人難以想象。況且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到了最后節(jié)骨眼上還是要拼背景的。很可能寶釵在走到最關鍵一步的時候,無爹可拼,哥哥也是個糊涂人,估計銀子也花了不少,最終仍功虧一簣,這便應了寶釵在第二十七回對寶玉所說的那句怒氣沖沖的話:“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做得楊國忠的!”
這樣看來,薛姨媽分宮花,就是曹雪芹在暗示寶釵最終落選的命運——按選秀慣例,選中的會“留牌子”,落選的則是“撂牌子,賜花”。
第八回,寶玉第一次見到寶釵的金鎖,發(fā)現(xiàn)上面刻的吉利話和自己玉上的字正是一對兒,而寶釵卻有意打岔,與寶玉涇渭分明。在之后的三四回里,寶釵完全銷聲匿跡,秦可卿之死那么驚天動地,薛家未見一個人露面,給人的感覺好像他們一家臨時有事不在賈府。莫非是參加二選去了?直到第十七回元春省親,寶釵才又出現(xiàn)。
第二十二回,鳳姐說有要事要同賈璉商量,說二十一是寶釵的生日,老太太要給她過生日,問怎么個過法兒?賈璉的表現(xiàn)很耐人尋味,“低頭想了半日”才說話,很撓頭的樣子。寶釵八成就是在此時被擠掉了,老太太知她面上心里都難過,便借她滿了及笄之年為名,特意給她開生日Party,既是為之撐腰堵住悠悠之口,也是表達安慰之情。在這種情況下,Party的規(guī)格和基調(diào)就很難把握,這正是鳳姐和賈璉為難的地方。后來還是賈母有辦法,在院子里搭了個小戲臺,只請了自家人,擺了幾桌飯,生日過得溫馨而熱鬧。寶釵入選之事就此打住,大家都是明白人,誰也不再提起。
事已至此,寶釵就該收拾行李回金陵原籍去,何以還長住賈家不走?可能是面上無光,不愿見江東族人,也有可能是在做最后的努力,看看能不能退而求其次,不能進皇宮,那能不能人王府?在最后期限以候補身份搭上末班車。
此事在第二十八回終于有了分曉:端午節(jié)元妃賜禮,寶釵和寶玉的份例一樣,而此時也正是最后一批秀女們?nèi)雽m、人府的日子。元春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入選已是回天無力,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同時含蓄地表達了另一種撫慰性質(zhì)的愿望:入宮不成,不妨做我弟妹好了。原本心高氣傲、志在必得的寶釵,內(nèi)心況味之復雜不難想象,極易被激惹而惱羞成怒,這才有了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一折,先是嗆寶玉,再是罵丫頭,讓人見識了一下她的脾氣。
向來嫉妒寶釵的黛玉,知寶釵美夢落空,又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也落井下石趁勢取笑,問寶釵看的什么戲?想借題發(fā)揮。寶釵忍無可忍之下,用“負荊請罪”狠狠回敬了她,直指寶黛二人鬧騰的兒女私情,讓她吃不了兜著走。黛玉真是活該——誰讓你往人傷口上撒鹽?
選秀的大幕落下,有人歡喜有人哭,失敗者要退回生活的原點,而從前的人生規(guī)劃已然被全盤推翻。寶釵的失落尷尬一言難盡。
從前的她,心多高??!寶玉怎么入得了她的法眼?據(jù)她自己說,她從娘胎出來就帶著一股熱毒,只有收集四季白色花蕊和四時無根之水,加蜂蜜白糖制成的丸藥才可解,藥名叫“冷香丸”。方子還是個癩頭和尚給的,“倒也奇怪,吃他的藥倒效驗些”,好似自己病都病得花嬌玉貴似的。
周瑞家的聽了,忍不住替全天下好奇的讀者發(fā)問:發(fā)病時是啥癥狀?到底是什么疑難雜癥,才用得上這么刁鉆的方子?寶釵說:“也不覺得怎樣,只不過咳嗽些,吃一丸藥下去就好些了?!痹瓉韺氣O得的是“公主病”啊,所謂的“效驗”,是和尚用的暗示療法吧?
無怪黛玉后來冷笑:“難道我也有什么羅漢真人給我些奇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幾、雪兒,替我炮制?!币徽Z道破寶釵的矯情。搞笑的是,落選后,寶釵再也沒犯過“那種病”,也再沒提過她的冷香丸,還反過來勸黛玉少吃藥多吃飯,主張“食谷者生”??梢姵C情是種病,得治。
和尚開出的冷香丸,其原料均系寒涼之物,服食之時還要用清熱燥濕的黃檗煎湯服下方可。熱毒是暗指心中熾烈的功利欲念,冷香丸則喻示著冷卻與肅清。落選恰如兜頭一盆冷水,將寶釵澆了個透心涼,冷香丸自然就再也用不上了。人生的分水嶺就此橫亙在眼前,她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在心中揮一揮衣袖,揮去從前的萬丈雄心,一切以務實為要。
后來,她勸誡黛玉莫讀禁書,說:“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nèi)之事。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弊鳛橐粋€過來人,她最清楚不過:尋常女子讀書再多,也是無處施展的屠龍之技,純屬枉費心血。又說,既認得了字,就揀正經(jīng)的書看,若被雜書誤導,就得不償失了。那些書她早都讀過,知道會給青春期的少女帶來多大的心理刺激,這些話出自感染過后獲得免疫力的她之口,顯然讓黛玉更加信服。
而對于一心想跟她學寫詩的香菱,她是這么對付的:不講道理,因為呆香菱聽不懂;也不直接回絕,那樣會傷了人家的心。不妨先放一放,眼前要打點的世故人情要緊,別失了禮數(shù)落人話柄。所以,她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只吩咐說:你趁著剛來大觀園頭一天,先出園東角門,從老太太起,每家每戶你都去拜訪一下,再回園子里,到各姑娘的房里走走。就此把話題岔開。懂那么多詩書干什么?一點都不實際,無知無欲者最幸福,她早都看透了。
反過來,她倒勸寶玉要多學些仕途經(jīng)濟,也是從實際出發(fā)。一個男孩總要長大,總要成為一個肩挑責任的男子,不想當廢物,成人世界里的這些技能遲早要學會??上脑拰氂衤牪贿M去,反倒說她“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的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多年以后的寶玉,終于意識到自己曾經(jīng)是多么混蛋幼稚,一首《西江月》如同悔罪書,道盡他的自嘲悔恨:“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教訓起未來的堂弟媳岫煙來,寶釵更是一點也不客氣。岫煙隨身戴了一枚玉佩,寶釵說:“咱們?nèi)缃癖炔坏盟麄兞?,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才是?!边@不是薛姨媽式的嘴碎,而是她清楚地看到了薛家無可挽回的頹勢,提前警醒這個家族未來的女主人。薛家選岫煙做兒媳,正是看中了她出身貧寒卻端雅穩(wěn)重的品質(zhì)。梭羅曾說:“人性中的美好,猶如果子上的粉霜,很難保存。”寶釵深諳此理,難免要借機敲打別人一番。
而她自己的精神世界,已悄然進入另一層境界:潛心佛禪。
真正的禮佛,不是庸俗膚淺的許愿燒香,而在于認同領會佛學中博大精深的理論,戒的是“貪嗔癡”,講的是“斷合離”,讓內(nèi)心擺脫痛苦,趨于喜樂安靜,一個字:悟。
寶釵沒有童年,打小兒就被賦予了莊嚴沉重的使命,所以她沒有黛玉輕舞飛揚的靈氣,只有四平八穩(wěn)的端莊。她把自己活成了一根標桿,就是為了有一天能讓成功的旗幟迎風招展??勺畛醯奶幮姆e慮,中間的一波三折,到最后的功虧一簣,足以令她刻骨銘心。本就是有慧根的人,經(jīng)此一事,便生出了“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的頓悟。
參禪的心性在賈母請她點戲時已初露端倪。當時為了報答賈母的好意,她投桃報李,點了一出熱鬧的《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抱怨,她說:你只看表面上的熱鬧,說明你還不懂。便念了一段戲文給他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蝗伟趁⑿评忞S緣化!”這是她剛落選后不久,佛家所謂的“出離之心”已然浮現(xiàn)。
后來寶玉和黛玉、湘云生了一場氣,便自以為“悟了”,寫了首偈語,被寶釵看到,說“道書禪機最能移性”,急忙撕了。脂硯齋在批注中贊道:“真慧心人也?!遍e談之間,寶釵還普及了一段關于六祖慧能的禪學典故,令寶玉自慚。的確,一個嬌生慣養(yǎng)、未經(jīng)世事的公子哥兒,離“悟”還早著呢!
第四十回,賈母一眾人游覽大觀園,到了寶釵住的蘅蕪苑。發(fā)現(xiàn)她的房間里擺設樸素至極,賈母看不下去,批評鳳姐小氣,方知是寶釵自己不要,將玩器都退了回去。賈母深覺不妥,認為年輕姑娘如此清心寡欲,絕非吉兆。與之對比的,是探春的秋爽齋和黛玉的瀟湘館:探春是個書法愛好者,屋里各色寶硯、筆筒、毛筆多得如樹林一般;黛玉更別提了,滿架子都是書,又是養(yǎng)鸚鵡又是留燕子,足見對生活有多熱愛。
再看寶釵的屋子:“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shù)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痹诜鸾堂茏诶?,最好的閉關修行之所,一是雪山,二是洞窟,把屋子收拾得“雪洞一般”,暗指寶釵在潛心修佛。案上的那兩部書保不齊便是經(jīng)書。
在大觀園這個熱鬧綺麗的世界里,她將自己的蘅蕪苑打造成了一個小小的修行之所:院里奇革仙藤芬芳四溢,屋內(nèi)簡省素凈,數(shù)枝菊花更是隱士的象征。當別人還在享受生活時,寶釵已經(jīng)早早開始著手給自己的人生做減法,這也是“悟了”的象征。
所以賈母專門把鴛鴦叫到跟前,指明拿給寶釵幾樣不俗的擺件,又讓用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換了她的青紗帳幔。鴛鴦說還得回去慢慢找,老太太再次強調(diào):“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別忘了?!遍啔v豐富的老人家,察覺出了異樣便有心糾偏,想把這姑娘拉回人間。
有人覺得寶釵無情,她掣的花簽上卻寫著“任是無情也動人”,這全因她將外在的溫暖與內(nèi)心的清寂兼具一身。
金釧投井,王夫人愧恨落淚。她輕描淡寫地勸,說對方不是失足便是糊涂人,仿佛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卻能將自己的衣服貢獻出來給金釧做裝裹,連王夫人都止了淚反問她:“難道你不忌諱?”她笑著說:“我從來不計較這些?!爆F(xiàn)實里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精神上卻早早參透了人生虛無,所以百無禁忌。
后來聽說尤三姐自刎、柳湘蓮出家,眾人都駭異感吁,只有寶釵不以為意,說“這是他們前生命定”,不必為之感傷。這種貌似無情的說法與佛家所提倡的因果輪回之說完全吻合。
只要有心修行,哪里都是凈土,何苦一定要入佛禪寺院?看看妙玉,雖然身在櫳翠庵,卻心系絳蕓軒,與寶玉明暗里頻傳情愫。寶釵卻在吵吵鬧鬧的人群里,開辟了心靈的另一方花園,自給自足,無拘無礙,芬芳靜謐而又超脫安然。
越到后期,寶釵的心態(tài)越發(fā)達觀闊朗。到第七十回“詠柳絮”時,她發(fā)現(xiàn)眾人寫詩寫得聲氣悲戚又雷同,便說“柳絮原是輕薄無根的東西……偏要把他說好了”,于是另辟蹊徑,一舉扭轉(zhuǎn)消沉之風:“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毙男匾暯侵盍钊藫粽?,瀟灑積極中透著幾分男子的堅強。
她被曹雪芹稱為“山中高“士”,絕非浪得虛名:處世行的是儒家之禮,內(nèi)心兼有佛禪的安定,最后在精神上達到道家的自在高度,自知曲高卻不和寡,在俗世與超然之間自由行走。
當初選秀落敗后的失意難堪,成就了寶釵的一場浴火涅槃。她沒有陷入自傷怨憤中,而是借自我修行找到了一種充滿思辨意味的活法,做人人世而精神出世,將中庸與超脫平衡得恰到好處,就算外界八面來風,她也做到了我自巋然不動,恬淡從容。
當她的同齡人尚在青春的泥洼中跌跌撞撞、哭哭笑笑時,她已經(jīng)走過萬水千山,站在更遠的地方微笑,“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編輯/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