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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作權、作者權與版權:正其名以順其言*

2014-02-05 06:55宋慧獻
中國出版 2014年1期
關鍵詞:稿本歐陸著作權法

文/宋慧獻

20年后的今天,再從故紙堆里翻出“版權”與“著作權”的概念之爭,甚至試圖就其取舍提出個人建議,相信會有不少人要斥之為浪費筆墨:既然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律實踐已經用20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將其定格:版權=著作權。然筆者以為,法律規(guī)定固然要遵守,理論上的探索則可永無休止。

何況,我們不難發(fā)現,我國現行立法與著述對于著作權、版權,乃至國際層面對于Copyright 等概念的使用,依然存在著混亂。為此,筆者相信,名不正則言難順,對包括不同語言在內的相關術語進行比較與分析,于理論與實踐,應該有所裨益。

一、Copyright 的前世今生

從著作權法的現代理念與框架來看,將Copyright 翻譯為“著作權”或“版權”,均無不可,卻遮蔽了該術語的本源。很多論者將Copyright 視為復制權傳統(tǒng)的產物,并將Copyright 理解為“復制權”,多少有些誤解。Copyright 中的Copy 不能被翻譯為“復制”。考察英國現代版權制度的起源史,Copy 是指承載作品的物件,如手稿、原件、復制件等,可統(tǒng)一稱之為“稿本”。Copyright 的原初意義應是“稿本上的權利”(Right in copy),或可稱之為“稿本權”。

我們可以看看Copyright 的簡歷?,F代著作權的前身是書商特權,其最初形態(tài)是直接來自國王的授權,是開辦印刷廠、印刷書籍的資格權,然后演變成排他性地出版印刷類圖書(classes of books)的特權,如法律書、教會手冊等圖書。在出版業(yè)的發(fā)展過程中,隨著各種手稿、復制件等作用的日益突出,在書商公司(Stationers’ Company)各項制度的推動下,擁有并登記特定的稿本(Copy)逐漸成為排他性地復制該稿本的權利依據。17 世紀末,在取消出版審查與出版特權的浪潮中,尤其是隨著作者地位的日益突出,物理稿本的地位日益弱化,而“作品”最終成為專有復制權的依據,而Copy 一詞得以繼續(xù)使用,從而產生了Copy-right。立法上,《安妮法令》本來的標題顯示了稿本的中心地位——《知識促進法案:通過在一定時期內將已印圖書之稿本歸于其作者和購買者》(An Act for the Encouragement of Learning,by Vesting the Copies of Printed Books in the Authors or Purchasers of such Copies,During the Times therein mentioned)。[1]

可以看出,Copyright 概念在英國歷史上經歷了這樣的演變歷程:借助于稿本——作品登記制度,Right in Copy 演變?yōu)镃opy-right,并最終于18 世紀早期形成現代概念Copyright。Copyright 概念的形成史隱含了現代英美版權法的基本邏輯:就特定作品申請登記的人——作者或受讓者,是Copyright的主體。300年前的書商借維護作者利益之名推動了《安妮法令》的通過,作為作品本源的作者被視為Copyright 的第一主體,但是,Copyright 一直是以稿本或作品為基礎,作者的地位可以通過市場機制被他人替代。這樣,Copyright 就不是作者的專屬權,而可以為任何人、任何機構所獲得;在作者與傳播者、使用者之間,在自然人與機構之間,Copyright 的性質沒有區(qū)別(只是到了后來,隨著國際公約的發(fā)展,英美法律上的Copyright 被注入歐陸法要素,不同主體開始擁有不同的Copyright:自然人與非自然人在精神權利保護方面有所區(qū)別)。

另外,由于現代Copyright 的客體不是稿本(Copy),而是抽象的作品(Works),其內容也已經遠遠超越《安妮法令》時代,與此相應,本意為“稿本權”的Copyright 顯得不再妥帖,似應被Writing-right 或Works-right 所替代。但是,基于路徑依賴,Copyright 一直沿用并得到擴展性解釋。

二、片面的“作者權”

與《安妮法令》突顯稿本(Copies)地位不同,1793年7月13日的法國法令被稱為“文學藝術產權法案”“作者法案”,其標題所昭示的是,作者及其著述是獲得專有權的前提條件——“關于各類著述之作者、作曲者、畫家和插圖作者的財產權法案”(regarding the property rights of authors to writings of all kinds,of composers of music,of painters and illustrators),它不像《安妮法令》那樣將專有權授予稿本的擁有者。由此,法國開創(chuàng)了“作者權”(Droit d'auteur)傳統(tǒng),并影響歐洲大陸幾乎所有國家及其殖民地,衍生出德語Urheberrecht、意語Diritto d'autore 等概念?!白髡邫唷边€一直被視為英語Copyright 的對等概念。

但是,20 世紀四五十年代以來,歐陸國家的“作者權”中心主義面臨尷尬:當技術發(fā)展要求保護多種主體的相關利益時,由于這些主體不被視為作者,便無法以“作者權”涵蓋其權利。為此,歐陸國家只得另造一個術語“鄰接權”(Droits voisins),以指稱那些不屬于作者權、但與之相關聯的各類主體的權利。1985年,當法國試圖將作者權與表演者權等納入一部法律時,只得使用一個長長的法案名稱《作者權利以及表演者、音像制品制作者和視聽傳播企業(yè)權利法》(英文:Law on Author's Rights and on the Rights of Performers,Producers of Phonograms and Videograms and Audiovisual Communication Enterprises)。

與英語Copyright 的可擴展性不同,“作者權”顯然是一個局限性很強的概念;而在創(chuàng)造“鄰接權”概念之后,歐陸國家又沒有創(chuàng)造一個能涵蓋這兩種權利的上位概念。所以,直至今日,歐陸國家相關立法的保護對象、成文法名稱都并稱“作者權與鄰接權”。只有法國的成文法屬于例外,其1992年的《知識產權法典》第一部分用“文學與藝術產權”(La propriété littéraire et artistique)涵蓋這兩種權利。但是,法國法典英譯本顯示,與 La propriété littéraire et artistique 對應的是Literary and Artistic Property,同時,其所謂Droit d'auteur(作者權)被譯為Copyright,從而,鄰接權至少在術語上不屬于Copyright。此種錯位與混亂,下文另述。

三、“著作權”的優(yōu)越性

“版權”“著作權”二詞均為日本人首創(chuàng)。學者認為,19 世紀的日本人根據Copyright 創(chuàng)造了“版權”,后又根據歐陸術語創(chuàng)造了“著作權”。但這并不意味著,“著作權”是對Droit d'auteur(作者權)等術語的翻譯。我們寧愿相信,“著作權”概念是綜合英美與歐陸兩種觀念后的產物。也就是說,日本人最終既未采用“版權”,也沒有采納片面的歐陸術語“作者權”(或“著作者權”),而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更加妥帖的新詞“著作權”。這樣,“著作權”既不對應于Copyright,也不對應于Droit d'auteur 等作者權,而是在法律移植過程中進行了綜合性創(chuàng)造。在此術語中,“著作”即作品,“著作權”不是歐陸法上的“著作者權”,更不是英美法上的“稿本的權利”,而是“著作/作品的權利”(right in works)。到了現代社會,當歐陸國家立法并稱“作者權及其鄰接權”時,日本法律的標題仍然可以繼續(xù)使用單一術語“著作權”,并以之作為“作者權”與“鄰接權”的上位概念。

“著作權”也優(yōu)于“版權”。與“出版”一詞相同,“版”原指刻有文字、用于印刷之底版;也指排版印行,即復制。這就難怪人們常將“版權”理解為出版社進行排版復制的權利。所以說,根據相關權利的內容,即權利人就特定作品所享有的專有權,“著作權”的范圍顯然大于“版權”,而且具有繼續(xù)擴充的包容性和靈活性。

“文學藝術產權”(Literary and Artistic Property)一詞產生于西方現代早期,并反映于《伯爾尼公約》。今天來看,這一術語的缺陷是很明顯的。第一,著作權法的保護對象不限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藝術,而涵蓋了非文學藝術的多種客體,如地圖、軟件等。第二,著作權不僅包括財產權,也包括非財產性的精神權利。就此而言,法國法典以文學藝術“產權”一詞涵蓋所有著作權,與其重視精神權利的傳統(tǒng)顯然不符。

總之,“著作權”一詞同時顯示了對兩大法系的繼承和超越,優(yōu)于版權、Copyright、作者權和文學藝術產權。

鄭成思先生曾專門比較分析了“著作權”和“版權”二詞之優(yōu)劣,頗有啟發(fā)性。但筆者認為,第一,鄭先生強調的是“版權”中“版”的“復制”意,難合該詞本意,同時也不太合乎制度發(fā)展的現狀與前景,何況漢語“版”本意含有刻版、制版等義,與出版不可分離。第二,鄭先生對“作者權”一詞之缺陷的揭示是正確的,但他將“作者權”等同于“著作權”,并將“作者權”的缺陷等同于“著作權”的缺陷,顯然不妥。[2]

四、使用中的亂象及修改

不同術語使用與翻譯中的混亂現象同時存在于我國與國際社會。

即使“著作權”優(yōu)于“版權”,既然我國成文法已經將二者定為同義,實踐中也已經就此達成默契,著作權與版權的選用之爭,似可停止。但是,我國現行立法卻又制造了另一種混亂,務必加以澄清。

一方面,《著作權法》這一名稱表明,“著作權”一詞是涵蓋該法上各種權利的大概念,包括作者的權利和相關主體的權利;而在另一方面,該法條文的具體表述又顯示,只有作者才享有著作權,其他人享有的則是“有關權”。如第1 條聲明該法的保護對象是“作者的著作權,以及與著作權有關的權益”。顯然,作者之外的其他主體所享有的只是“與著作權有關的權益”,其在實務以及學說上被稱為有關權或鄰接權,不屬于著作權。這顯然自相矛盾,由此也產生了所謂廣義著作權與狹義著作權之別。

可以說,此種廣義與狹義之分乃中國內地著作權法所特有。無論是創(chuàng)制“著作權”一詞的日本著作權法,還是我國臺灣地區(qū)著作權法,均沒有從兩種意義上使用它。現行《日本著作權法》第1 條所規(guī)定的保護對象是“著作人的權利及其鄰接的權利”,其第二章、第四章的分別規(guī)定“著作人的權利”和“鄰接權”,據此,“著作權=作者的權利+鄰接權”。按照中國《著作權法》上述法條,“著作權=作者的著作權+有關權”,著作權廣義上包括有關權(鄰接權)、狹義上則只是作者的權利。這種所謂廣義、狹義之區(qū)分,實乃概念混亂。此種現象之癥結在于,在從國外進行法律移植的同時,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因綜合不當而制造了概念歧義——我國法律繼用了日本法律上的“著作權”概念,但其相關條文表述卻借用了只有歐陸“作者權”框架下才使用的表達方式。歐陸法律使用“作者權與鄰接權”二元結構;日本法律則使用“著作權”統(tǒng)轄下的“作者權與鄰接權”雙層概念結構,而不使用“著作權及鄰接權”。我國法律在綜合的基礎上,既在法律名稱上使用“著作權”,卻又在條文中使用“著作權及有關權”?;靵y由是而生。

在從歐陸各國語言向英語翻譯的過程中,這種概念使用上的錯位也明顯存在。

英美國家著作權法沒有獨立的“鄰接權”概念,但Copyright 實質上已包括了歐陸法上的作者權和與之有關的所有權利,這樣,Copyright(著作權)不是作者權(Droit d'auteur、Urheberrecht)的對等概念,而毋寧是作者權與鄰接權的上位概念。但在實踐中,歐陸法案或著作的英文版本常常出現概念混亂。一種情況是,立法或著述上的“作者權與鄰接權”被統(tǒng)一翻譯為“Copyright and Neighboring Rights”,Copyright(版權)與Neighboring Rights(鄰接權)被作為兩個相互獨立概念相提并論。比如,世界知識產權組織(WIPO)同時提供的法、英文本的西班牙立法文本使用的名稱分別是“Code du droit d’auteur et des droits voisins”和“Code of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再一種情況是,歐陸成文法標題中的“作者權與鄰接權”僅以Copyright(版權)表述,這是可以的;而具體條文卻又將“作者權”翻譯為Copyright,同時將Copyright 與Neighboring Rights 并舉。由此,Copyright(版權)、作者權與Neighboring Rights(鄰接權)之間的位次關系變得混亂,造成了與中國內地著作權法同樣的尷尬:在狹義上,Copyright = Author's right;而就其廣義而言,Copyright = Author's right + Neighboring Rights。其最根本的原因是,歐陸法沒有與Copyright 對應的概念,其英譯版本只得同時從廣、狹兩種意義上同時使用Copyright。[3]

其實,消除上述混亂現象并無太大障礙。

對于我國《著作權法》而言,“版權”與“著作權”同義論仍可繼續(xù),但應該取消所謂狹義的著作權概念,以單一概念“著作權”統(tǒng)稱各種權利,將其作為包括作者權利與鄰接權的上位概念。由此,法律條文中的“著作權以及與著作權有關的權益”應直接表述為“著作權”,并解釋為“作者的權利以及與作品有關的權利”;同時,“著作權人或者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人”應該統(tǒng)一表述為“著作權人”,并對其作出寬泛的解釋。進而,《著作權法》第二章“著作權”標題應改為“作者的權利”。同時,第四章“出版、表演、錄音錄像、播放”也可作適當調整。[4]

在國外文獻的漢譯方面,Droit d'auteur(法語)等應該直譯為“作者權”,而不是著作權;同時,以“著作權”統(tǒng)稱歐陸法上的“作者權與鄰接權”。

在國際上,歐陸各國著作權概念的英譯不可再把Copyright與作者權(Droit d'auteur、Urheberrecht 等)視為對等概念,歐陸立法或其他文獻中單獨出現的Droit d'auteur、Urheberrecht等,不能翻譯為Copyright,而應直譯為Author's Right(作者權)。歐陸成文法標題可直譯為Author's Right and Neighboring Rights,也可翻譯為單一概念Copyright。這樣,漢語背景下的“著作權=作者權+鄰接權”模式可以用英文表示為“Copyright = Author's Right + Neighboring Rights”。

為了概念體系的嚴整性,歐陸法上的“作者權”和“鄰接權”還應該有一個上位概念。對此,有三種方案可以考慮:第一,最便捷的方式是直接將Copyright 引入歐洲語言;第二,像法國《知識產權法典》那樣,使用“文學藝術產權”一詞,雖有微瑕,不礙大局;第三,新造一個術語,如將中文術語“著作權”翻譯為“Worksright”等。

*此文系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編號13BFX124)和河北省社科基金項目(編號HB13FX015)的階段性成果

[1]宋慧獻.版權保護與表達自由[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1:125

[2]鄭成思.版權法[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15-16

[3]西方著作的翻譯可以說明此種混亂。比如德利婭利普??说摹吨鳈嗪袜徑訖唷芬粫?,其西班牙文和法文版本書名分別是Derecho de autor y derechos conexos 和Droit d'Auteur et Droits Voisins,都可直譯為“作者權與有關權”,英文名稱則是“Copyright and Neighbouring Rights”。

[4]國家版權局于2012年提出的《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一條使用的表述是 “作者的著作權,以及傳播者的相關權”,第四章標題修改為“相關權”。就本文主題而言,此種修改并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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