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靜
有一位國民黨老兵,每次從臺灣回大陸探親,都會到我們臺聯(lián)辦公室聊一會兒。據(jù)說,上個世紀80年代末,他第一次回大陸探親時,我的同事接待過他,并幫助他尋到了闊別四十余年的家鄉(xiāng)和親人。
老人家姓陸,每次來都會聊他的兒子和女兒,夸他們的成就和孝心。他說他兒子在臺北當律師,女兒在高雄當教師。前年,我到單位上班不久,巧遇他來訪,我為他端了一杯熱茶。老人家很開心,顫著手接過茶不停地說好,并激動地對我的同事說,他的孫女也像我這么大了,乖巧伶俐,正在美國讀書,還有一個孫子比我小點,正就讀于臺灣新竹的清華大學。大家不禁贊嘆他家教有方,生活美滿。他點著頭笑,眼睛瞇成一條線,皺紋在他瘦長的臉上生動地綻放。
可自那次以后,老人家就再沒來過了。最近,我們到粵西出差,離他的家鄉(xiāng)很近,便順路到那里看看。進了村,才知道老人家已在去年底去世了。他的侄子告訴我們,老人家走時很凄涼,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臺灣南部的一個狹小屋子里度過,離開人世時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這讓我們很驚訝:“老人家不是有兒有女的嗎?”他侄子苦笑道:“那都是他自己編出來的?!?/p>
原來,陸老先生在臺灣并沒有婚娶,更沒兒女。他一直居住在城市邊緣的“榮民之家”里,那里住著一群跟他一樣在上世紀40年代末從大陸到臺灣的老兵,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稱——“老榮民”,大都老弱病殘,沒結婚無后代,每人守著一個小屋,在那里繼續(xù)著愁苦滄桑的人生,直至孤獨終老。
可在粵西故里,陸老先生向鄉(xiāng)親們描繪的生活是幸福美滿的。百里之內(nèi)都知道他的兒子是臺北的律師,女兒是高雄的教師,比起一些年邁了才回鄉(xiāng)尋找伴侶的老兵,他是令人羨慕的。據(jù)他侄子介紹,他本來在家鄉(xiāng)有一位未婚妻,但還沒來得及結婚就被抓了壯丁。那個未婚妻后來在本村改嫁了,陸老先生每次回來都會到她家閑聊幾句。
他侄子一家本來也以為他在臺灣是兒孫滿堂的,許多次勸他帶子女回老家看看。他總是笑呵呵地說:“他們現(xiàn)在都很忙,等大伙都閑一些時,再湊齊一家子回來吧,那才熱鬧呢?!倍?,老人已逝,誰也不知道說這話時,他心里是什么樣的滋味。
為什么他要編織出這種謊言呢?在他侄子為他修建的墓碑前,我們似乎明白了一點什么。碑石上刻著“陸大川之墓,兒——陸臺北(律師)、女——陸高雄(教師),立于丙戌年孟春”。據(jù)說,這是按陸老先生的遺愿立的。他也算是魂歸故里,并在祖先的田園留下了自己生活過的痕跡。
也許,在陸老先生看來,他編出的并不是謊言,而是他夢寐以求的人生。若時光可以重來,歷史可以改寫,即便他的人生卑微平常,也該會是有家有室的吧。
也許,在風燭殘年,老人家不愿再回味慘淡悲愁的過去,只想陶醉在想象的美好生活里。于是,在隔絕、惆悵而孤苦的人生歲月里,用謊言尋來了一段凄美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