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 趙松元 林鈺 陳潔雯

“清”：選堂詩詞藝術(shù)魅力之審美解讀

廣東 趙松元 林鈺 陳潔雯

韓文公《進學(xué)解》嘗以“吐辭為經(jīng)，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yōu)入圣域”稱譽孟子和荀子兩位儒學(xué)大師。集學(xué)術(shù)大師與藝術(shù)大師于一身的選堂饒宗頤先生，其人生境界與學(xué)術(shù)境界、藝術(shù)境界則堪稱當代“優(yōu)入圣域”的超卓之士。筆者嘗著文從自在、獨立、充盈、堅毅的角度專論選堂饒公的生命精神①，但隨著對饒公的人生、學(xué)術(shù)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了解的漸趨深入，感覺到原來的觀點還不夠全面，對饒公生命精神的把握，在堅毅獨立、充盈自在外，還必須加上清逸澄明四字。饒公曾將其所有韻文作品編為《清暉集》②，“清暉”兩字取自大謝《石壁精舍還湖中作》“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句，它深為饒公賞愛。③就文藝而言，饒公詩書畫兼通而皆臻于極致。觀其畫，品其書，吟其詩，我們都能有靈氣氤氳、清氣滿紙之感。我們有理由認為，“清”，體現(xiàn)著選堂饒公清空澄明的人生境界與審美理想，映現(xiàn)著他豐盈的文化心靈與其詩詞書畫的獨特氣韻。本文擬對選堂詩詞之“清”進行審美闡釋，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饒公 “清氣”之養(yǎng)成原因

在中國文化語境中，“清”常用以形容富有超越性的純潔高雅的精神品性?！墩f文解字》釋“清”曰：“清，朖也。澄水之貌?！倍斡癫米⒃疲骸皷J者，明也。澄而后明，故云澄水之貌。引申之凡潔曰清；凡人潔之亦曰清?！雹苷驗椤扒濉弊痔N含著的是澄明純潔之美，是以中國古人常以“清”表述和贊譽一種超凡絕俗、遠離世塵的氣質(zhì)。胡應(yīng)麟《詩藪》外編卷四就以文學(xué)語言闡釋了 “清”的精神意蘊：“清者，超凡絕俗之謂。絕澗孤峰，長松怪石，竹籬茅舍，老鶴疏梅，一種清氣，固自迥絕塵囂?！雹葜腥A民族是一個崇尚“清”的民族，有著綿延久遠的“尚清”的精神文化傳統(tǒng)。《孟子·離婁》載有《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边@一古老的民謠藝術(shù)地傳達出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國文化對“清”的崇尚。這一“尚清”傳統(tǒng)應(yīng)該始源于老莊清靜無為的哲學(xué)思想，老子曰：“天得一以清”（《老子·第三十九章》），“清靜為天下正”（《老子·第四十五章》），把“清”提到由“道”產(chǎn)生的高度。而到了漢末魏晉時期，“清”開始進入美學(xué)范疇⑥，不僅發(fā)展為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欣賞的追求，而且作為一種重要生活方式，對中國古代社會生活與文學(xué)藝術(shù)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李白：《江夏贈韋太守良宰》），中國古代詩人特別推崇清新自然之美，他們在優(yōu)美的詩章里也充分表現(xiàn)了清雅脫俗的生活情趣。屈原“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離騷》），何等清高芳潔！陶潛“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其五），天人合一，何等清遠！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何等清傲！王冕則以“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fā)，散作乾坤萬里春”（《白梅》）和“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墨梅》）的詩句，寫出絕不媚俗的清剛之氣……這些詩句無不體現(xiàn)著對“清”之風(fēng)格品性與境界的自覺追求。⑦應(yīng)該說，當代學(xué)者蔣寅將“清”視為中國詩學(xué)的核心范疇⑧，是很有眼力的。

我們認為，中國詩人的“尚清”意識，特別集中地表現(xiàn)在以李白與蘇軾為代表的古代詩人對“清風(fēng)明月”境界的追求上。這種境界是古代詩人們?yōu)橹腥A民族創(chuàng)造的一個對抗污濁、舒展精神的詩性空間，一種超越世俗、澄凈美好的詩意境界。李白《襄陽歌》云：“清風(fēng)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痹娙嗽凇安挥靡诲X買”的“清風(fēng)朗月”中自在地沉醉，以天地自然為伴，表達了對功名富貴的蔑視，顯出一派清傲的人格精神。蘇軾《前赤壁賦》承太白詩心而來，寫出一段千古妙文：“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边@可以說是對“清風(fēng)明月”境界的經(jīng)典描述，只有心靈清高雅潔、明凈澄澈之人，才能真正達此“清”境，寫此妙文！

有了這一番對中國“尚清”文化的簡要考察，再結(jié)合饒公的人品藝品詩品，我們可以作出一個基本的判斷：饒公清氣之養(yǎng)成，首先就是對古代傳統(tǒng)“尚清”文化的紹繼和發(fā)揚。選堂教授詩文編校委員會說：“選堂，始自髫齡，已嫻熟韻語，各體皆所致力，義法尤為精深。非警策無以振奇，非匠心何以定勢。嘗謂一切之學(xué)必以文學(xué)植基，否則難以致弘?！雹徇x堂自幼即浸淫于古典文學(xué)，其所得者，實際上不僅是“義法”，更還有高雅清逸的精神氣韻。饒公出身于書香門第，家中天嘯樓藏書近十萬卷，這一得天獨厚的讀書條件加上父親饒鍔的家學(xué)影響奠定了饒公的學(xué)問基礎(chǔ)。饒公說自己從小就書讀得很雜?！暗兰业臅?、醫(yī)書，都看，也涉獵了不少佛書。我非常向往一個清凈的世界”⑩。讀書變化氣質(zhì)。充滿書香氣息的家庭環(huán)境使饒公得以享受高度藝術(shù)化的生存狀態(tài)，大量讀書豐富了饒公的精神世界，古書典籍中“清高雅正”思想的長期熏陶，更奠定了饒公追求清高人格和卓然獨立的精神氣質(zhì)的基礎(chǔ)。十四歲時，他為自家莼園撰寫了一副對聯(lián)就充滿了清逸脫俗、古樸高雅的情趣：“山不在高，洞宜深，石宜怪；園須脫俗，樹欲古，竹欲疏?！睆闹锌煽闯鲳埞倌陼r便有了一種對清高脫俗的人生境界的向往。這種少年時期就已形成的對“清凈”的向往，對饒公的性情、學(xué)術(shù)和文學(xué)藝術(shù)影響至巨。

饒公《選堂晚興》詩曰：“隱幾萬卷書，亦足藏天下?！庇兄袊鴤鹘y(tǒng)“尚清”文化血脈的滋養(yǎng)，又有家學(xué)條件與特殊稟賦，再“廣之以學(xué)”，飽讀經(jīng)典，刻苦鉆研，在學(xué)游四方的閱歷中亦增加了許多不凡的思想見識，饒公的學(xué)問越來越廣博、越來越精深，儒釋道與文史哲藝皆融會貫通，是以饒公對人生、社會、歷史、宇宙有了更為深刻的感悟。于是他心胸開闊、思想通達，情懷暢適灑落、磊然澄明，這種內(nèi)在的生命境界、精神氣度，是他“清氣”養(yǎng)成的深厚底蘊。

概言之，饒公之為人治學(xué)與文藝創(chuàng)作正是秉承和弘揚了中國文化與中國文學(xué)的“尚清”傳統(tǒng)，一個“清”字，堪稱其人格境界與詩學(xué)世界中的“天心之月”，輝映萬川。詩品出于人品，藝品出于人品，學(xué)品也出于人品。從饒公生命精神的角度，我們不但能夠明白為什么饒公的詩詞書畫中總洋溢著一股獨一無二的清逸之氣，為什么他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中總是能戛戛獨造而進入嶄新夐絕的境界，而且可以領(lǐng)悟到，正是博古通今的深厚學(xué)養(yǎng)的滋潤，結(jié)合著對生命意義和人生境界的深度探究，錘煉出了饒公這種澄澈清純的人格氣韻。

清氣飄逸：饒公詩詞的審美特質(zhì)

古人論詩極推重清氣。“元劉將孫《彭宏濟詩序》云：‘天地間清氣，為六月風(fēng)，為臘前雪，于植物為梅，于人為仙，于千載為文章，于文章為詩。冰霜非不高潔，然刻厲不足玩；花柳豈不明媚，而終近婦兒。茲清氣者，若不必有，而必不可無。’他認為清氣于詩是不可缺少的，詩中若無清氣便不足觀。此清氣如人中之仙，花中之梅”?，絕無塵俗之氣，其品格極高。

《文心雕龍·體性第二十七》云：“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xué)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性情乃人之秉性、氣質(zhì)和思想感情。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才力自然重要，同時還必須是創(chuàng)作主體在一定的意志和情感觸發(fā)下，方能將主觀的個性風(fēng)格轉(zhuǎn)化為作品風(fēng)格。詩詞的風(fēng)格氣韻，從一定程度上講是由詩人的性情決定的，故而詩中之“清氣”，必定來自詩人心靈之“清氣”。“清”作為饒公的一種心性修養(yǎng)，就決定性地使其筆端飄逸著屢屢清氣。

選堂饒公很講究“養(yǎng)氣”，他曾說道：“做學(xué)問與寫字作畫一樣，都很講究一個‘氣’字。因為氣不貫，就好像一個人沒有生命。寫字、做學(xué)問，實際上是把一個人的生命都擺在里面，有‘氣’、有生命，才會緣緣不絕。而‘氣貫’就能神‘定’，不受外界的干擾?！?這種對“氣”的重視，與其對“清”的偏愛，成為饒公的一種獨具特色的審美追求。他在《固庵詞》小引中說：“語愛清空，意出言表，懷新道炯，用慰征魂?！?“語愛清空”四字，充分表露出選堂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自覺。例如“流云天際分仍合，如誦清空白石詞”（《雨中路薏絲（路易士）湖》三首之二）， “胸中山水清，異途可同歸”（《借園田居和陶》五首其三）， “何人解道清空意，漫剪孤云取次看” （《燃林房與水原琴窗論詞》），等等，都是以清空、清遠之境表現(xiàn)其內(nèi)心空靈虛靜、澄明清朗的真我狀態(tài)。正是因為饒公心中時時充盈著一脈清氣，“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所以其卓立不凡的精神氣度和品性，自然而然地化作一脈“清氣”貫通于他的詩詞作品中，形成以“清”為顯著特點的氣格。

我們可以從饒公十六歲時所作的《優(yōu)曇花詩》中，看出他性情里那份天生的清逸之氣：

異域有奇卉，托茲園池旁。夜來孤月明，吐蕊白如霜。香氣生寒水，素影含虛光。如何一夕凋，殂謝亦可傷。豈伊冰玉質(zhì)，無意狎群芳。遂爾離塵垢，冥然返大蒼。

大蒼安可窮，天道邈無極。衰榮理則常，幻化終難測。千載未足修，轉(zhuǎn)瞬距為逼。達人解其會，葆此恒安息。濁醪且自陶，聊以永茲夕。

這兩首五古，字里行間脈脈流動著一縷縷清逸之氣，讓人讀罷神清氣爽，為之驚嘆。應(yīng)該說，這一脈清氣，自此以后，便一直氤氳在饒公的詩詞創(chuàng)作之中。一個最為直接的證明就是“清”這個字眼的高頻率使用。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其《選堂詩詞集》和《選堂詩詞續(xù)集》中，“清”字出現(xiàn)有三百余處。如：

清川見停流，斷壑窺圓月。

（《和〈巖上宿〉》）

風(fēng)物何清婉，疇不思玄度。

（《寄答吉川教授及京都諸君子》）

其下得清流，獨立得天全。

（《登磐石山同巨贊上人》）

無端丘壑饒清興，坐對湖云接草齊。

（《別路易士湖》）

故人千里相望，玉樹倚風(fēng)清。

（《水調(diào)歌頭》）

心花開到落梅前，清夢深藏五百年。

（《睡起》）

符號學(xué)理論認為，文學(xué)是通過語言符號來傳達情感訊息(即意義)的藝術(shù)形式。羅蘭·巴特曾在《符號學(xué)美學(xué)》中說：“文學(xué)的本質(zhì)就是符號……它是我們用于加工世界、創(chuàng)造世界的一種代碼，是一種符號。”?符號就是征兆，是表達和傳播意義、信息的象征物，是在交際過程中能夠傳達思想感情的媒介物。在文學(xué)作品的釋義和欣賞過程中，當某些文字作為一種符號重復(fù)出現(xiàn)時，便會傳達作家作品的某種獨特審美情感。可見，在選堂饒公的詩學(xué)世界中，出現(xiàn)頻率頗高的“清”字，具有特別的意義。而實際上，這一脈“清氣”，早已被饒公的同輩學(xué)人敏銳地捕捉到——錢仲聯(lián)先生評其詞曰：“清空峭折，得白石之髓。”?夏書枚先生言：“險峭森秀，清曠超邁?！?錢、夏二位都是從“清”字著眼，強調(diào)了選堂饒公詩詞的特質(zhì)。

需要強調(diào)的是，饒公詩詞所飄逸之“清氣”，或為清曠，或為清雅，或為清奇，或為清凈，或為清遠，但都是氣韻生動、渾然天成，有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饒公曾談道：“詩詞對于培養(yǎng)人的精神，其作用是積極的。這也就是所謂‘指出向上一路’……我極力自己追求向上一路，主張以積極態(tài)度，培養(yǎng)人的精神?！?不難發(fā)現(xiàn)，饒公向來主張的詩詞“指出向上一路”與其“清曠超邁”的審美特質(zhì)是相契合的。饒公詩詞追求清高雅潔之美，如“心花開到落梅前，清夢深藏五百年。蝴蝶何曾迷遠近，眼中歷歷是山川”（《睡起》），“莫愁九日多風(fēng)雨，記取壺冰一片心”（《九日雜詩》），“筋力猶堪陟上層，虛堂一雨得秋清。天邊千溆綿綿白，檻外群山歷歷青”（《鷓鴣天·和忼烈》）等等，都可以見出饒公精神之清曠、趣味之清雅。再讀其《偶作示諸生》其二：

更試為君唱，云山韶護音。芳洲搴杜若，幽澗裕胎禽。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天風(fēng)吹海雨，欲鼓伯牙琴。

此詩雖是選堂教誨學(xué)生之作，但卻是選堂生命境界的自在流露，它表征著選堂人格與傳統(tǒng)清逸文化之間深厚的血脈相連的關(guān)系。尤其是“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二句，短短的十個字，給我們帶來的早已不僅僅是清凈之境的詩意美的享受，誦讀之際，更讓我們感受到一種撼動人心的人格力量。那是一種特立于宇宙間永不磨滅的凜然浩大的清正之氣，是一種任時間的洪流如何沖刷、任人世間如何滄桑變化都無法使之遷移的清高人格。我們也可以在他的其他詩詞作品中，感受到這種超凡脫俗的清氣。如《念奴嬌》：

萬峰如睡，看人世污染，竟成何物。幸有靈犀堪照徹，靜對圖書滿壁。石不能言，花非解語，惆悵東欄雪。江山呈秀，待論書海英杰。

細說畫里陽秋，心源了悟，興自清秋發(fā)。想象荒煙榛莽處，妙筆飛鴻明滅。騎省縱橫，文通破墨，冥契通窮發(fā)。好山好水，胸中解脫寒月。

此詞作于1992年，當時饒公書畫作品在香港展出，饒公因作此詞為題。書畫與詩詞一樣，都是其心靈世界、人格境界之最本真的表現(xiàn)。故此詞雖然是對其書畫境界的形容，而實乃是饒公人格境界之生動寫照。胡曉明指出：“這首詞，高處落想，從宇宙人生的層域俯觀這塵囂寰宇而激生清朗高明的情懷，卻沒有一般詩人在此所產(chǎn)生的二元世界的尖銳對峙。既無超世與俗世之間痛苦的心靈煎熬，又無虛熱的光明渴求與對于罪惡與卑污的激烈詛咒。詞中一轉(zhuǎn)語，下得如此的自珍、自愛，這是他清平靈覺的生命情調(diào)活潑潑的呈現(xiàn)。這首詞最可見饒氏性情之清深寧靜，堪為饒氏藝術(shù)心靈的點睛之作?！?這首詞清空高曠、毫無塵俗氣，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清風(fēng)朗月”境界血脈相連，生動地表現(xiàn)了饒公清逸高貴的卓越人格及其詩詞創(chuàng)作的審美特質(zhì)。

選堂“清氣”之詩學(xué)表現(xiàn)

我們主要從文辭意象、境界創(chuàng)造兩個視角來領(lǐng)略氤氳著選堂詩學(xué)世界的濃郁“清氣”。

1.文辭意象之“清新雅逸”

從文辭意象的角度來看，饒公詩歌常有一種格高調(diào)遠的韻味，有一種清新俊逸的美感。他特別善于運用蘊含“清”之特質(zhì)的文辭意象，從而使其詩詞時常流動著一脈清新雅逸之氣，如《涵碧樓夜宿》：

方丈蓬萊在眼前，回波漾碧浩無邊。東流白日西流月，扶我珠樓自在眠。

傳統(tǒng)詩詞中常以“蓬萊”喻云煙繚繞、清逸出塵的仙境，此意象帶有“清逸”之特質(zhì)，首句“方丈蓬萊在眼前”即把我們帶進了一個如蓬萊般的出塵之境，“回波漾碧浩無邊”，眼前之景開闊而清朗；后兩句自然地承接了上句“回波漾碧”之浩逸之境，動詞“流”“扶”別具一格，把天然的“日”“月”與人間之“珠樓”串聯(lián)起來，諸多清澄純澈的文辭意象使詩歌充盈著令人讀之神清氣爽的獨特氣韻。

饒公善于煉字煉句，雖爐錘而每有清新之趣、清奇之美。胡應(yīng)麟說：“若格不清則凡，調(diào)不清則冗，思不清則俗?！保ā对娝挕罚┛梢?，清的反面是凡庸、是冗雜、是濁俗。饒公就是善于通過煉字煉句來擺脫“俗濁平庸”，抵達清奇之美。如“吹起蘆笙秋似夢，粘天浪擁月孤輪”（《Toba湖絕句》），“粘”和“擁”用得極為貼切傳神，“粘”可看出波浪之高漲奔騰，水浪“粘”天，而那輪高掛著的孤月，仿佛也是“粘”在天上的，連同“擁”字，整句詩為我們展示了一幅壯闊而清奇的盛景：一輪明亮而孤高的月，在連成一線的水和天的“擁抱”之中高高掛起，發(fā)出皎潔而清澈的光芒，使人望之胸襟開闊，頓覺神清氣爽。另如“剪雪為詩，揉春作酒，可了平生事”（《湘月》）中的“剪”與“揉”，皆集奇特之想象與精妙煉字藝術(shù)為一體；“蒼天如蓋地如棋”（《中嶠雜詠》），則集奇特想象和形象比喻于一體，奇妙高超，清遠奇逸。

饒公之煉字煉句，可從兩方面來看。其一，饒公在錘煉詩詞語言時，常用“清”字來形容外在的景物和內(nèi)在的心境。如：

泠風(fēng)清畎想康衢，稻隴江南了不殊。

（《弗羅西諾內(nèi)村莊》）

漸看圓月露松隙，想見清光尤為君。

（《建志補羅（Kanchipurarm）懷玄奘法師》）

清鐘動、層濤孤嶠，落雁遙舟。

（《鳳凰臺上憶吹簫》）

蟬聲長是多饒舌，還伴清泉細細流。

（《蟬居（Lou Cigalige）偶成》）

無端丘壑饒清興，坐對湖云接草齊。

（《別路易士湖》）

正湖海瘴生，畫闌煙悄，伴人清獨。

（《大酺》）

當年行幸地，金杯遞清唱。

（《阿含伯勒宮》）

看看瀑流無已時，惟有狂歌勸清酌。

（《華嚴瀧放歌次青蓮〈將進酒〉韻》）

感深情，秋日借寒泉，寶瑟結(jié)清游。

（《八聲甘州》）

攜壁月、清吟寒浪里。

（《花犯》）

良夜接清娛，卮言曼衍出。

（《九日小集媚秋堂》）

前文已述及，饒公詩詞中直接出現(xiàn)的“清”字有三百余處。此處所引，僅僅是一小部分而已。但窺一斑而得全豹，我們從這十余“清”字句中，也大致可以領(lǐng)略到饒公詞匯之豐富與藝術(shù)表現(xiàn)之高妙。詩人以清畎、清光、清風(fēng)、清鐘、清泉寫景狀物，以清興、清獨、清唱、清酌、清游、清吟、清娛寫人物的意興、情態(tài)與藝術(shù)化生活行為，無不充滿清雅的風(fēng)調(diào)，詩意盎然，清氣襲人。

其二，是不著“清”字而清氣盎然者。饒公之煉句造境，在更多時候，并沒有直接寫到“清”字。如：“須眉照水月共明，擾人最是秋蟲聲?！保ā禕handarkar研究所客館夜讀梵經(jīng)》）“碧空自澄遠，昭曠應(yīng)所求?！保ā堵么皶酝罚按灯鹛J笙秋似夢，粘天浪擁月輪孤?！保ā禩oba湖絕句》）“不煩泉石驚知己，一聽潺潺亦解顏?！保ā吨袓s詠》）“且掬山下泉，聊以滌肺肝。”（《曾酌霞招游粉嶺未果》）“流水潺潺送遠音，虛云擁樹改余音?！保ā断w呈戴老》）“叢竹送青還繞屋，金樽浮綠且開顏?！保ā肚锱d和杜韻》）“奔泉裊裊松林外，寺古無僧只客歸?！保ā禩horonet寺》）“誰復(fù)拈花空色相，只余幽鳥落寒聲?！保ā冻窟^鹿野苑》）“碧波迥、江闊人稀，繞空鴻寫幽愫?！保ā耳L啼序》）詩句之中，雖無“清”字，但依然清氣襲人，這與詩人對意象的選用有很大關(guān)系——明月、碧空、蘆笙、泉石、山泉、流水、遠音、虛云、青竹、松林、古寺、幽鳥、碧波，等等，這些意象本身就蘊蓄有清新之感。從視覺角度看，選堂喜用青、碧等明凈的色調(diào)，或山泉、碧波、明月、叢竹等具有澄清特性的景物；在聽覺角度上，他善于描繪“吹起蘆笙秋似夢”“流水潺潺送遠音”和“幽鳥落寒聲”的清幽曠遠之音；寫景狀物，無論繪色還是繪聲，無不傳達出清新澄凈、怡人心神的美感。這一類意象，與詩人自身清逸超脫的心境相契合，使其詩中總是飄逸著一種若有若無的清氣。

選堂詩學(xué)世界中，意象之選用極其繁復(fù)、多姿多彩。單單從自然意象的角度來考察，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大量使用了“云”“雪”“冰”“水”（波、流、浪）“風(fēng)”“松”“月”等明顯帶有“清”之特質(zhì)的自然意象，如：“薄寒催暝月初出，檻外云飛不礙風(fēng)?！保ā禠e Trayas》四首其二）“落葉滿山人跡杳，澗泉和雪洗清愁?！保ā蹲訰iffelalp舍車步入林丘》）“驅(qū)車忽過萬重山，心共孤云來去閑。耀眼冰川皆凈土，置身太古異人間?！保ā禯ermatt道中和李白》）“日月去不息，浮云終日行。云水各異態(tài)，往往不知名……且看水窮處，又擁晚云生?！保ā逗腿罟返谌祝按咕]千尺，問高處、釣得滄浪何物……浩渺長空，迷離去浪，萬古風(fēng)兼雪?！保ā赌钆珛伞罚?/p>

在這里，我們著重闡述“雪”和“云”兩個意象。

在選堂詩詞中，“雪”之意象特別富有意味。選堂五古《雪意》詩云：

園林粲皓然，貞白明吾志。(平生所慕為陶貞白一流。其言“人生數(shù)紀之內(nèi)，識解不能周流，天壤區(qū)區(qū)，惟恣五欲，實可愧恥。自云博涉，患未能精，而苦恨無書”。余之凡鄙，其病正同，然西來讀書，瀏覽圖卷，所好有同然也。)

我們認為，這句詩及其附注，在饒公人格境界的養(yǎng)成中，實有心靈史詩的價值——它在表現(xiàn)饒公高邁人格的同時，揭示了他一個重要的精神淵源。簡言之，詩人所會之“雪意”，是一種遠離世俗、無今無古、周流宇宙的冰雪情懷——亦即獨立自由清純精粹的生命精神。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詩學(xué)現(xiàn)象是，選堂《白山集》中，一連有十四首詩寫雪。而在1970年9月至1971年春，他在美國耶魯大學(xué)研究院講學(xué)時，曾放筆倚聲，步清真韻五十一首，亦多為詠雪之作。毫無疑問，選堂如此愛雪，乃是其冰雪情懷的不自覺表現(xiàn)。?

“云”也是饒公詩詞中出現(xiàn)頻率頗高的意象。皎然《溪云》詩曰：“舒卷意何窮，縈流復(fù)帶空。有物不累形，無跡去隨風(fēng)。莫怪長相逐，飄然與我同?！倍蹙S更有“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流傳千古、富有禪理的名句?？梢?，詩人們早已把云當成一種心性外化的介質(zhì)，即借“云”以體現(xiàn)自己睿智空靈的禪心，營造清靈透徹的詩境。選堂詩中之云，亦若從遙遠的古代飄飛而來。南朝詩人陶貞白有《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一詩：“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北磉_了自由自在地隱逸讀書的高情，其間蘊含著遠離塵俗不求功用的價值取向，選堂澄明清凈的文化心靈與其悠然相通，故選堂曾高吟出“何似山中云，朝夕任舒卷”（《白山集·晉嘉惡疾寄示游清邁素貼山寺，用康樂從斤竹澗韻，追憶曩游，再和一首》）的動人詩句。再如“荒城遠驛煙嵐際，下筆心隨云起時”（《題畫詩》），“萬態(tài)云煙日卷舒，重丹復(fù)碧樹扶疏。憑高待共浮云約，路轉(zhuǎn)懸橋必坦途”（《中嶠雜詠》），“流云天際分仍合，如誦清空白石詞”（《雨中路薏絲（路易士）湖三首之二》）“，漫翦縷云移倩影，待呼落絮伴幽姿”（《浣溪沙》），等等。饒公深諳佛理，“云”的意象最適合表現(xiàn)他那清逸澄澈、高遠不凡的心靈特質(zhì)，也正是這個具有悠遠孤高而閑適自由特性的意象，讓饒公的詩詞中透出一脈清逸空靈、高邁脫俗之氣。

2.意境創(chuàng)造之“清遠高曠”

意境作為一個具有民族特色的詩學(xué)術(shù)語，其意旨與境界大體相同，指的是詩歌所呈現(xiàn)的主觀情思和客觀物象契合交融而生成的、具有真切的情感和深刻的哲理、能引發(fā)欣賞者豐富的審美聯(lián)想和想象的、虛實相生的藝術(shù)世界。所謂賦家之心，包括宇宙。饒公的詩心，也是包括宇宙的。饒公也曾道：“我的詞心，與整個宇宙是相通的。”?正因為饒公有如此靈慧通達的詩（詞）心在，故能把主觀精神氣度與客觀景物相交融而創(chuàng)造出渾然一體的藝術(shù)境界，以“清氣”營造“清境”，達到一種清純高遠、清空澄明的超越境界。

饒公贈送給溫家寶總理的畫作《荷花圖》，畫面留白處是饒公的詞作《一剪梅·花外神仙》：

荷葉田田水底天，看慣桑田，洗卻塵緣。閑隨秾艷共爭妍，風(fēng)也翛然，雨也恬然。

雨過風(fēng)生動水蓮，筆下云煙，花外神仙。畫中尋夢總無邊，攤破云箋，題破濤箋。

饒公此詞意為與溫總理共勉高潔如蓮的品質(zhì)。王國維《人間詞話》言：“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這首詞“清氣”流動，精神質(zhì)地清明澄澈，融清逸、清奇、清雅于一體，創(chuàng)造了清新淡雅的意境，內(nèi)斂著一份出塵的清高與脫俗。詩人化身為荷，在水底自成一個天地，“看慣桑田，洗卻塵緣”這二句，足以傳達出饒公人格的淡定、獨立、高邁與清高。但他并非不食人間煙火，饒公的人生態(tài)度正如他此詞所展現(xiàn)的：高荷濃密，與群花共譜芬芳，在風(fēng)雨之中怡淡安然，高懷依舊。

在《清暉集》中，饒公創(chuàng)造的“清境”幾乎是無所不在。隨意讀讀如下詩句：“川樹寂寥清曉，留到黃昏，時伴鴉歸?！保ā兑癸w鵲·本意》）“日燈神炬堪回歸，坐覺秋云起夕嵐。”（《印度洋機中作》）“涼月漸生新雨后，清風(fēng)半在茂林中?！保ā墩烈藯钍线h·別業(yè)舊為蘇丹行宮》）“且看水窮處，又擁晚云生?！保ā逗腿罟亼言姷谌住罚翱聪﹃栁餍保窒墩杖烁G。”（《蕙蘭芳引·影》）“深院無人月墜空。絲絲麝誘芙蓉。曉風(fēng)柳岸伴惺忪?！保ā朵较场罚o不呈現(xiàn)出清遠高曠的境界，彌漫著一種空靈幽淡的清氣，使人體驗到悠然忘世、復(fù)歸自然的真趣。

處于宇宙自然中，選堂有時一語破旨，創(chuàng)造出一種象征境界，體現(xiàn)其高蹈清遠的精神追求。如《念奴嬌》（萬縣舟中中秋不見月，江面盡黑，因賦。用張孝祥韻）：

峽云迢遞，洗中秋，雨濕群山無色。光怪鬼門剛過了，倍信浮生如葉。勘破天人，同歸芴漠，黑夜心澄澈。月華安在，妙境更誰共說？

只惜羈旅年年，高寒玉宇，冷浸千堆雪。霧鎖長川猿散盡，渺渺修途空闊。萬縣非遙，重山已過，暫作舟中客。江流日夜，今宵休問何夕。

這首詞寫選堂中秋下三峽時，空中卻不見月，“江面盡黑”“群山無色”。劉夢芙云：“凡夫至此，恐已無從落筆矣?！钡埞珔s寫道：“勘破天人，同歸芴漠，黑夜心澄澈。月華安在，妙境更誰共說？”面對茫茫黑夜，詩人自己卻如履空靈之境?！霸谠~人心中，身外環(huán)境之晦明與否，已無關(guān)緊要，惜此妙境無知者可言耳。”雨暗云昏，他泰然處之，“黑夜心澄澈”；羈旅年年，重山險阻，他悟到“人生縱使輕渺如一葉，而自由之精神與不息之江流永在”?。劉永濟先生曾說：“作者以善覺、善感之才，遇可感、可覺之境，于是觸物類情而發(fā)于不自覺者也。唯其如此，故往往因小可以見大，即近可以明遠?！?所言極是。

饒公對“清”之意境的營造，不是簡單的情景的相生與交融，而是追尋內(nèi)在心性與外在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饒公曾提到創(chuàng)造三種境界：詩人境界、學(xué)人境界及真人境界。真人境界是一種超越境界，極少有詩人達到這種境界，那是因為沒能真正找到在宇宙間安頓自我的方法，故只能“困頓于人間”。饒公認為：“一個人在世上，如何正確安頓好自己，這是十分要緊的?！?饒公天生慧質(zhì)、家學(xué)淵厚，又有“五洲歷其四”的豐富的人生閱歷和情感體驗，更為可貴的是他總能以詩心觀照自然，在身心與自然融為一體中、在對宇宙人生的深刻感悟中獲得一份超越性的清邁與灑脫。儒釋道與文史哲藝的融會貫通，使他從人間世中超脫出來，更深層次地進入一種交融著詩性智慧的真人境界中，從而以“真正的詩意安居”在宇宙間“安頓”了自我。

2013年7月10日初稿2013年7月24日修訂

本文為廣東省人文社科研究基地重大項目“饒宗頤與20世紀中國詩學(xué)”階段性成果之一。項目編號11TDXM7500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50頁。

①?趙松元、肖細白：《論選堂的生命精神》，《汕頭大學(xué)學(xué)報（社科版）》2006年第4期。

②饒宗頤：《清暉集》，海天出版社1999年版。

③饒宗頤：《清暉集·跋》，海天出版社1999年版，第510頁。

④〔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

⑤胡應(yīng)麟：《詩藪·外編》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85頁。

⑥何莊：《論尚清審美心理的思想之源——道家》，《寶雞文理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第6期。

⑦趙松元、肖細白：《古典詩歌的藝術(shù)世界》，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119頁。

⑧蔣寅：《古典詩學(xué)的現(xiàn)代詮釋》，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35頁。

⑨選堂教授詩文編校委員會：《〈固庵文錄〉后序》，饒宗頤：《固庵文錄》，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434頁。

⑩?胡曉明：《饒宗頤學(xué)記》，香港教育圖書公司1996年版，第9頁，第14頁。

?傅璇琮等：《中國詩學(xué)大辭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6頁。

?〔南朝〕劉勰撰，王運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3頁。

?吳長生：《香港奇人——國學(xué)大師饒宗頤》。

?饒宗頤：《清暉集·固庵詞小引》，海天出版社1999年版，第307頁。

?〔法〕羅蘭·巴特：《符號學(xué)美學(xué)》，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錢仲聯(lián)：《近世名家詩詞平亭——饒宗頤〈選堂詩詞集〉序》，《蘇州大學(xué)學(xué)報》1992年第2期。

?夏書枚：《選堂詩詞集·序》，鄧煒明：《論饒宗頤》，三聯(lián)書店（香港）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318頁。

???饒宗頤、施議對：《為21世紀開拓新詞境，創(chuàng)造新詞體——饒宗頤形上詞訪談錄》，《文學(xué)遺產(chǎn)》1999年第5期。

?王國維：《人間詞話》，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233—234頁。

?劉夢芙：《論〈選堂樂府〉》，趙松元、劉夢芙、陳偉：《選堂詩詞論稿》，黃山書社2009年版，第126頁。

?劉永濟：《詞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66頁。

作 者：趙松元，韓山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主任、饒學(xué)研究所副所長，教授。

林鈺、陳潔雯，韓山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2009級學(xué)生。

編 輯：趙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