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
每個時代都有時尚。
我的少年時代是一個講成份和階級的時代,把人劃成兩個階級:革命和反革命;分成了兩種顏色:紅色和黑類。黑類又細分為五類,即“地富反壞右”,俗稱“黑五類”。這黑五類中我們一家占了兩類:右派和地主。右派是我父親,地主是我外公。兩頂黑帽子,是兩座黑壓壓的大山,壓在頭頂,壓得全家人都直不起腰,受盡屈辱和傷害。
我上學的記憶就是從被污辱開始的。記得那是一個下雪天,老師出去看雪了,我們在教室里自習;雪花從窗戶里飄進來,落在臨窗而坐的我的脖子里。我下意識地縮緊了脖子,起身想去關窗戶,剛好被從外面賞完雪回來的老師撞見。老師走到我面前,問我要干嗎。我說雪飄進了我脖子,我想關窗戶。老師問我是不是冷了,我說是的。
老師說:你頭上戴了兩頂大黑帽還怕冷啊。
狗日的!
這就是那個時代!
老師都是如此,更何況少不更事的同學。所以,我不喜歡上學,因為上學對我就意味著受辱挨欺。都說學校是育人的,教人以美德,授人以知識。但我的感受并不盡然。
我小學到初中,喊過的老師至少十幾個,但真正溫暖過我的只有兩個:一男一女,男的叫蔣關仁,女的叫王玲娟。王老師是知青,胖胖的,演過沙奶奶。蔣老師是個仁義的人——像他的名字一樣,上課不用教鞭(全校唯有他),高個子,籃球打得很好。
十幾個老師,只有兩個似乎是少了些。但夠了,因為他們代表著善良、正直、仁義和愛,是可以以一當十的。每次我受了欺負,賴在家里不去上學(這像一種慢性病,一年里總要犯個一兩次),父親和母親會用兩種截然不一的方式來催趕我去上學。父親是動武,用竹條抽打我,粗暴地趕我去;母親是搬救兵,把王老師和薛老師搬出來說教,有時還直接把人搬回家,現(xiàn)場帶走。父親的方式其實往往是把事情弄得更復雜,我經(jīng)常是人走了,但又不去學校,而是找一個墻角或去祠堂里躲起來,等放學了才回家,制造一個上學的假象。
假的真不了。王老師(她是班主任)看我一天沒去上學,晚上篤定要來我家問原因,一問真相大白。所以,從結(jié)果看父親似乎在用另一種方式把愛我的老師請進家門。當然,老師登門了,學校的大門又向我敞開了。
小學五年半,我最深的記憶就是這種再三的逃學、勸學,大門關了,又開了;開了,又關了。就這樣反反復復的,反復中我一再嘗到被欺辱的苦頭,也一再品到被寵愛的甜頭。
蔣老師,王老師,一男一女,一高一矮,像一對天使,像一個完美的世界,存放在我心的最深處、最暖處。他們使20年前的我留下了一首詩—
我心里有陽光
來自兩個有性別的太陽
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
很拙劣的,但很真實,是少年的我最真切的記憶和感動。很難想象,如果沒有這兩位“天使”的愛,我的少年,包括青年,包括現(xiàn)在,會丟失多少崇高、美好的情感和力量。一個人心里如果沒有足夠的崇高和美好的情感,即使成了才,當了王,也將是猙獰可怖的——因為他不會向世界表達崇高和美好。
(朱清摘自花城出版社《非虛構(gòu)的我》茁生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