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烏,本名郭飛,1980年生,大學(xué)教師,現(xiàn)居安徽黃山。有散文作品刊于《散文百家》、《山西文學(xué)》、《太行文學(xué)》、《群島文學(xué)》、《意文》等刊物,發(fā)表散文隨筆8萬余字。
年少時,我相信有關(guān)死亡的美麗傳說。奶奶的死,像個動人的童話故事。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相信她是被爺爺接走的。爺爺住在槐樹上,守在門外看著奶奶。
六歲的光景,我時常從自家門里出來,穿過弄堂到老屋。老屋是座典型的江南古民居,有馬頭墻,有天井,還有廂房,里面住了許多人,西邊住楊爺爺一家,我們住東邊。奶奶住在前廂房,聽到她的呻吟,我停住腳步朝里看。她的手伸向我,指間捏塊蘋果。我爬過高高的門檻,走進(jìn)去接著。她喊人,想再要塊蘋果。那人回她:不要吃了,誰讓你給別人的。這是我唯一能記住的祖孫間的交流。
那年春天,大門外的槐樹蘇醒了。它干枯的枝干上重又綻出綠色的葉子,這讓村人很訝異。槐樹,是爺爺種的。他逃荒到安徽,省吃儉用跟人合伙買個舊屋。他種了棵槐樹,不久他死了。至于爺爺?shù)乃?,父親從來不提,母親偶爾說起,一臉怨恨。那時,爺爺膝生毒瘡,無法下地勞動。隊長吩咐,食堂不得給他打飯。爺爺,饑餓難捱,心生悲憤,上吊了。那年,父親六歲。而在那年春天,奶奶似乎瘋了。她成天坐在天井里,神色安靜,好像一幅沉悶的油畫。一個傍晚,她開始不住地呼喚爺爺?shù)拿帧D赣H曾說,你奶奶喊起來,沒有人敢待在家里。大伯母害怕,到村頭小廟去問,廟里人說,老太太看見了樹上的魂魄。
大伯母回到家,在槐樹下燒紙驅(qū)邪。此法無效,奶奶還是不停地喊。有一次,我在老屋里玩,奶奶突然扯著嗓子喊,大伯母讓人把門關(guān)上。我抬頭瞅奶奶的臉,瘦長,干癟。她昂頭,面朝屋頂?shù)挠陌堤?,我似乎聽到奶奶在跟躲在那里的人對話。她的言辭無法辨別,跟母親哄我睡覺的哼唱有幾分相似。我相信,爺爺?shù)幕昶侵胤道衔荩俗诹褐?,跟奶奶話家常,聊心事?/p>
在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隨著大伯母一聲嘶喊,我看見母親沖出去。奶奶死了。靈堂里,大姑、小姑、大伯母、堂姐、表姐,還有些我無法回憶起的人,齊刷刷號啕大哭。老屋擠滿了人,棺材停在中間。門外,槐花滿樹,白如雪。大伯母撲到槐樹下,搶天哭地。送奶奶上山那天,我頭披白孝帳,穿過村莊,穿過村后槐花濃密的小徑。我并不悲傷,四下里看,感覺爺爺住在每一株槐樹里,我還想,從此,爺爺不孤單。
這個童話被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撕碎。我躺在院子里的涼床上,腿受傷,裹著石膏及厚厚的紗布。母親明顯帶著怒火,她嘀嘀咕咕說,讓你不要到處野,你不信,這下要是成了瘸子,我把你扔到后山的塘里。我躺著不動,仿佛覺得周遭的草木深處會伸出一只手,隨時把我領(lǐng)走。母親拿把蒲扇在我左右撲打,嘴里說起我未曾聽聞的往事。黑子,是她兒時的伙伴,玩火把腿燒殘了。后來,他躺在椅子上,成天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十二歲那年,他父親在門外跟他繼母商量,怎么弄死他。黑子聽到,隔著墻大聲喊:爸爸,你留著我吧,我長大給你看門。一段時間后的某個夜晚,黑子父親對他說:走,帶你串門去。他給黑子穿上大大的棉襖,腰間系上繩子。黑子趴在他父親的背上,走入茫茫的夜色里。母親說,黑子跟她一個年紀(jì)。她還說,她特怕黑子的父親,黑子死后,她每次都跑著經(jīng)過他的家。
我問母親:黑子怎么了?生病死了嗎?我那刻特好奇,我甚至把自己跟黑子重疊在一起,想象著他殘疾的腿及空洞嚇人的眼神。要是我殘疾了,我是不是也會死?母親說,黑子的父親在大棉襖里塞滿石頭,將他扔入村后的池塘里。
我聽完,沉默,想象著自己被扔入漆黑沉寂的池塘。像什么呢?一團(tuán)黑牛糞,“啪”一聲落入水中,激起大大的水花。一會兒,水面安靜了,但在黑暗深處,可能會有氣泡從水面冒出,不過,沒有人看得見。水里的魚兒,以為是好吃的食物來了,紛紛游過去,圍著水下的黑子。黑子在水里,會不會想什么或者看到什么?我想象自己在水下的樣子,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見。要是我,我肯定會喊:爸爸,爸爸。但爸爸聽不見,此時他正背著手,往回走。夏日的夜空里閃爍著星光,我沉默著,沉默著。母親依然喋喋不休,我一個字也沒聽進(jìn)去。過了許久,我輕聲問母親,黑子真是被他爸爸扔到塘里的?母親嗓門大了,我還哄你!后來公安還來查了很多次。
我蜷縮著小小的身體,不敢看天。受傷的腿麻麻地疼痛,仿佛一群細(xì)小的蟲子在緩慢撕咬我的肉,它們一直爬,爬到我心里,跳動紛飛。眼淚順著臉頰滾到竹床上,我感覺我要死了,等這些蟲子啃完我受傷的腿,我無法奔跑,無法走路,父親會把我投到池塘里,在那里,我會跟黑子會面。夜空下,老屋靜默,一片漆黑。我想起奶奶,那個屬于她的童話篇章在星光里晃動起來,一片片碎裂開,她真的是被爺爺接走的嗎?母親喚我的名字,我閉上眼,裝作沒聽見。她起身抱我到床上,邊走邊嘀咕:什么時候,才能長大。
在那些無法行走的日子里,我害怕父母單獨(dú)在一起,他們在廚房里說話,我吵著要喝水,然后坐在一邊直到他們出門各干各的活。他們在隔壁房間睡覺,我把耳朵貼墻上,在他們的話語里找尋關(guān)于塘的字眼。那個夏天,仿佛被誰下了魔咒,漫長而艱難。我動不動就想下床走路,甚至搶著幫父母干些手頭活。母親見了會罵我,父親也會。
我終于能走路了。秋天的風(fēng)涼涼的,我喊了幾個小伙伴去看塘。小鳥沿著水面飛翔,丟下一聲啁啾。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外公在塘的對面放牛,我放開嗓門喊他,他答應(yīng)著叫我別亂動,小心腿傷。我繞過小徑,走到外公身邊。夕陽里,他戴一頂草帽,瞇著眼看我。回家的路上,外公讓我騎上牛背,他走在旁邊。我跟外公說起黑子,他憤恨地說,黑子的爸爸太壞了。那個傍晚,溫暖而芬芳。外公送我回到家里,叮囑母親不準(zhǔn)打孩子,貪玩點(diǎn),不礙事。
二十年后的一個傍晚,同樣,秋風(fēng)微涼。我去鎮(zhèn)上看望一個老人,八十四歲。他斜靠在門前的樹上,眼神安定得近似虛無,我無法猜測他在想什么。一個月前,他跟大兒子的閑談之語傳到了大兒媳的耳中,大兒媳發(fā)了威,喊回所有兄弟姐妹,辱罵、逼迫、詛咒,老人如不諳世事的孩子,坐在椅子上顫抖。大兒子,數(shù)落他當(dāng)年的種種不好,凡塵生活,當(dāng)年的一句話,一次言談、甚至一個眼神,都成為撕毀親情的理據(jù)。他說:我要是你,今晚就上吊死去。老人仰天長嘆,走出去。大兒媳沖上去跟他廝打。八十四歲的他,站在院子里,一言不發(fā)。他被大兒子攆了。在二女兒家,他一住數(shù)月。他害怕別人問,還在這里???他時刻惦記屋后山林里放著的壽材,他想著能將其挪到風(fēng)雨無礙的豬圈里,大兒子拒絕。
我走到他的身邊,喚一聲,外公。他看我,輕聲說:坐過來。我低頭不說話,害怕他看見我的眼淚。我在鎮(zhèn)上吃過晚飯,直到外公上床睡覺,我騎車回家。跟從前多么相似的夜晚,星光燦爛。風(fēng)吹過,草木沙沙響。那些蟄伏在暗夜里的手好像一直在,一直在,從未消失。想到我答應(yīng)過母親早點(diǎn)回家,我使勁踩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