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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人間

2014-01-16 03:07董書敏
歲月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大哥房子

董書敏

天黑得不能再黑,高震宇卻要趁著這個時候出門。他小心地把自行車拎到門口,盡量不弄出聲響,他怕把剛剛睡著的如花驚醒。還好,小屋里一直沒有動靜,如花似乎睡得很沉,看來是那兩片安痛定起了作用。

高震宇拎著自行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三十幾米才敢騎上去。田間的土路并不平整,車輪經(jīng)過時被彈得蹦蹦跳跳,但他還是騎得飛快,他必須趕在如花睡醒之前做完一件事情,否則他幾天都安不下心來。

很快,高震宇就看見了天上人間外面立著的那幅巨大的廣告牌,看見了廣告牌上那個常在電視中出現(xiàn)的美麗女子,以及她身旁的樹木、花草、亭臺樓閣——一個世外桃源般的美麗世界。在美麗世界的旁邊是醒目的紅色大字:XX公司百億傾情鉅獻(xiàn),3000萬平米國際名流社區(qū),300萬平米皇家主題園林,3萬高尚住民,36席高爾夫練習(xí)場……

高震宇從廣告牌下面騎過去,忍不住扭頭呸了一口,覺得不解氣就又抬腳踢了一下,于是在美麗世界的旁邊便又多了一個骯臟的鞋印兒。

離廣告牌不遠(yuǎn)有一棵高大的楊樹,高振宇在樹下支好自行車,然后像個偵察兵一樣站在樹的暗影里仔細(xì)地觀察了周圍,直到確信周圍確實沒有其他人時,才一步一步靠近圍墻,圍墻太高,他跳起來兩只手才僅僅搭上墻頭,根本抓不住,更不用說爬上去。高震宇想了一下,轉(zhuǎn)身離開圍墻,借著廣告牌那邊照過來的燈光往四下里看,周圍有一些散落的方磚,他哈腰一一撿起來,搬到墻根兒底下,摞成一摞,小心地踩上去,雙手扒住墻頭,伸著脖子往里看,像賊一樣。

高震宇不是賊,他沒想偷東西,他只想往里看一看,這里原來是他的家,他昨天晚上做夢時還夢到了,不光是昨天晚上夢到了,前天的晚上,前天的前天的晚上,還有以前的無數(shù)個晚上,他都夢到了。

高震宇的家在平安鎮(zhèn)西南,緊臨九龍河,是整個平安鎮(zhèn)人人眼熱的一塊寶地。當(dāng)然眼熱是聽到了開發(fā)的風(fēng)聲之后才開始的,而寶地一說則是開發(fā)商運作的結(jié)果。據(jù)說,開發(fā)商在決定開發(fā)之前花了大價錢請高人實地查看過,那高人坐著老板為他配備的專車把平安鎮(zhèn)周圍方圓幾百里的地面都看過了,特別是平安鎮(zhèn)的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看得更加仔細(xì),然后才下了結(jié)論,他說,方圓幾百里就數(shù)平安鎮(zhèn)的風(fēng)水最好,而平安鎮(zhèn)就數(shù)西南角最好。怎么好?兩山夾一杠,輩輩出皇上。原來平安鎮(zhèn)西南角雖然也算平安鎮(zhèn)地界,但并不與平安鎮(zhèn)緊密相連,中間還隔了一道嶺,這嶺不長也不高,而且土多石少,但因為正卡在平安鎮(zhèn)這一小塊平原上就顯得格外顯眼。所以在平安鎮(zhèn)人眼里,這就是山!什么山?望龍山!高震宇他們二十幾戶人家就住在望龍山前,最前一條街往前不遠(yuǎn)就是九龍河的攔河壩。而在九龍河南面不遠(yuǎn)就是有名的臥龍山。這兩山一水均見龍字,可見輩輩出皇上所言不虛。何況這望龍山自古就是因為天降巨龍而得名。正是這上好的風(fēng)水讓開發(fā)商下定了開發(fā)的決心。他給自己即將開發(fā)的樓盤取了一個很大氣的名字:天上人間。

天上人間的開發(fā)告示和賠償標(biāo)準(zhǔn)是那天下午貼出來的,就貼在把頭第一家老趙家的房山頭上,高震宇從鎮(zhèn)里私人建材商店打工回來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老趙家的房山頭上已經(jīng)沒有了幾個人,如果不是老趙家的女人喊他,高震宇可能還注意不到這張告示。老趙家女人喊:高震宇!快來看看你家能賠多少錢?人家常生家沒你家地方大還賠了三十多萬呢。老趙家女人嗓門大,一嗓子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喊過來。站在他前面看告示的沙老三回過頭來,看一眼高震宇,說錢多,錢多是禍!三萬兩萬沒人惦記,三四十萬得搶掉腦袋。高震宇沖他笑一笑,說三哥,你是眼氣了吧,別著急,你住那塊也能開發(fā),而且你家正在道邊上,能值別人好幾倍的錢。閑扯了幾句之后,高震宇就向老趙家女人借了紙筆把上面重要的部分一筆一筆地記下來,然后小心地揣好,抬腿快步回家。他要把這個消息第一個告訴給老婆如花。

如花這些天一直跟高震宇慪氣,動不動就說,我給你們老高家當(dāng)了十幾年的牛馬,到頭來卻落了一身的不是,以后你媽愛誰伺候誰伺候,反正我是不管了。

原來,前些天如花去城里的大哥家接婆婆,誰知剛一提出要將老太太接走的話茬,大哥和呆在大哥家伺候婆婆的二姐就沒給她好臉色看,二姐說如花笨手笨腳,沒把媽伺候好不說還伺候出一身的病。還說如花做菜沒滋沒味調(diào)不起媽的胃口,把媽生生地餓瘦了,餓軟弱了,所以才對疾病沒有了抵抗力。大哥則長嘆一聲,說,我早把媽接來就好了,媽這些年在你家過的是啥日子??!如花當(dāng)時就蒙了,她記得他們原來不是這樣說話的,他們對她照顧婆婆一直心存感謝,他們說,真難為你呀如花,老太太多難伺候我們還不知道??!你呀,你是替我們大伙挨累了。可是現(xiàn)在,聽他們的口氣,好像是她給了媽氣受。

如花心里生氣,嘴上又不會說什么,回來就跟高震宇作,說你二姐還說我笨手笨腳,在家時,她是活不干,哪頓飯不是我做,沒滋沒味也沒看她少吃一口。還有你大哥……如花和別人說話嘴笨,和高震宇說話卻不笨,一張小嘴嗒嗒嗒像小機關(guān)槍一樣,打得高震宇縮頭縮腦。

如花說他二姐,高震宇不生氣,二姐三十幾歲才嫁人,脾氣古怪得連狗都煩??扇缁ㄕf他大哥他就不高興,在高震宇眼里,大哥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哥。

有一年秋天,高震宇不小心掉進(jìn)了九龍河,正站在岸邊的大哥衣服都沒來得及脫就跟著跳進(jìn)去,其實他也和高震宇一樣沒一點水性,后來要不是過路的幾個人幫忙,他們兩個恐怕誰也上不來。因為這件事,一直以大哥為榮的父親狠狠地罵了大哥,罵大哥傻,傻透了腔兒,罵他不應(yīng)該也跟著跳進(jìn)去,一命換一命本來就不值,要是再搭上一條命就更不值!

這話讓死里逃生的高震宇很是傷心。大哥看出來了,伸手把高震宇摟過去,緊緊地護(hù)在懷里,他說,救不了弟弟,我寧愿陪他一起死!

那一年,高震宇十歲。大哥二十,正念大學(xué)。如今二十幾年過去了,高震宇依然記得大哥當(dāng)時說過的這句話,記得大哥溫暖的懷抱。

后來高震宇又親自去接了一次,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頭的老媽是哭著喊著要跟他回來,可大哥不讓。大哥說你誤了給媽化療,我們哥幾個誰也不能饒了你!大哥說得慢悠悠的,可在高震宇聽來卻是惡狠狠的。仿佛大哥的身體里還藏著另一個大哥,一個他不認(rèn)識的大哥。

高震宇那時就已經(jīng)隱隱地感覺到不妙。現(xiàn)在開發(fā)的告示一貼出來,高震宇就猜到大哥可能是早就聽到了確切的風(fēng)聲。他住在城里,結(jié)交的人多,消息自然靈通。

開發(fā)的事已經(jīng)在平安鎮(zhèn)被街頭巷議了幾年,都說平安鎮(zhèn)遲早要被開發(fā)。但說歸說卻沒有一個開發(fā)商真正過來商談過,可這并不影響平安鎮(zhèn)的房價像竹節(jié)一樣往上漲,幾年前像高震宇家這樣的房子最多也就值個三四萬塊錢,沒過兩年,二十萬都沒人肯賣,而現(xiàn)在,三十萬已經(jīng)擋不住了。當(dāng)年二哥和三哥因為在城里買了房子,兩萬多塊錢就把家里的房子賣了。結(jié)果房價一上漲,后悔得直拍大腿,再回來看見高震宇的大房子大房場,眼睛都綠了,幾次跟高震宇商量,說是要在他們家房后蓋幾間房,等老了好回來住。高震宇知道他們不是等著養(yǎng)老,而是等著開發(fā)了分錢。他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就向大哥討主意,大哥一聽就生氣了,不過大哥畢竟是念過大書的人,即使生氣了,也不會像山野村夫那樣大喊大叫,而僅僅是臉上一沉,他說,老二老三怎么能這樣?我告訴你,這房子就是你的,誰也爭不去,要是他們誰敢惦記,我第一個不答應(yīng)。有了大哥這話,高震宇仿佛吃了定心丸??涩F(xiàn)在他覺得這定心丸好像已經(jīng)失效了。

高震宇回到家,如花早就替他算好了賬,差不多有四十五萬??粗@個天文數(shù)字,想著即將到手的鈔票,這些天來一直怨婦一樣拉著長臉的如花笑得陽光燦爛。可高震宇卻笑不出來,勉強咧了幾下嘴,也是皮笑肉不笑。他說,房子值錢時也是住,不值錢時也是住,反而是不值錢時住得更舒坦,更沒負(fù)擔(dān)。現(xiàn)在可好,值錢了,也不讓你住了,你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房子,說扒就給你扒了。如花知道高震宇是舍不得他親手蓋起來的房子,舍不得他親手造起來的這個家??扇缁ㄉ岬茫o錢越多越舍得。她說,有錢哪買不來房子,哪買不來家。一邊說一邊盯兒盯兒地看高震宇,眼里亮晶晶的,像只尋食的小麻雀。要知道,如果光靠種地,他們兩口子就是累斷了骨頭累斷了筋也掙不來這些錢?,F(xiàn)在一開發(fā)他們就成了腰纏萬貫的富戶。這不能不讓如花興奮。

大哥的消息果然靈通,而且行動也絕對迅速,迅速得讓高震宇猝不及防。

第二天,如花回娘家報喜前腳剛走,大哥后腳就到了,正好把就要出門的高震宇堵在屋里。高震宇的大哥官名叫高震中,名字是鎮(zhèn)里的一個老先生給取的,那老先生過去是教書的,有點文化,他給高家的大兒子取名高震中、二兒了取名高震亞、三兒子取名高震環(huán)、四兒子取名高震宇。取意為中國亞洲環(huán)球宇宙,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響亮。可事實上,他們老高家最響亮的一直都是大哥高震中。高震中不但是老高家唯一的大學(xué)生,也是平安鎮(zhèn)第一個大學(xué)生,他的小學(xué)和初中老師到現(xiàn)在還逢人就說,高震中啊,那是我教出來的學(xué)生。

高震中這天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西裝,腋下夾了一個長方形的皮夾,一副出門辦公的樣子。他也真像辦公一樣,一句多余的話沒有,進(jìn)屋就拉來皮夾,從里面抽出幾張紙,是復(fù)印件,白紙的邊上有一道粗粗的黑印兒。高震中一邊將紙展開一邊說,老四,開發(fā)的事你知道了吧?高震宇說知道,我們能得四十多萬呢。高震中停頓了一下,再開口時,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他還是說了,非常的決斷。他說有個事一直沒跟你說,怕你不高興。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我必須得說!高震宇說什么事?你說!高震中不說,轉(zhuǎn)著腦袋四處瞅,瞅了屋里又瞅外面,就是不看高震宇。高震宇太了解大哥了,知道他一遇到什么難以啟齒的事情就是這副神態(tài),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對面和他說話的人。高震宇有些急了,他說有什么話你就說嘛!高震中還是不說,卻把手里的幾張紙遞過來,高震宇接了,細(xì)看,是房屋所有權(quán)證的復(fù)印件,是高震中的名字,再往下看,心就慌了,胸膛里似有一架小鼓咚咚咚咚地敲,敲得他一點力氣都沒有。因為房屋所有權(quán)證上面的左鄰右舍分明就是他高震宇的左鄰右舍。也就是說他現(xiàn)在住的房子已經(jīng)是大哥的合法財產(chǎn)。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呢?高震宇站起來,渾身止不住地抖,像篩面女人手里的籮一樣。

高震中匆匆瞥了弟弟一眼,就把眼光移開,他說這是媽的意思,是媽要把這房子過到我的名下的。媽說這個房子是她養(yǎng)老的,她要分給大伙,不能單單便宜你一個人。她之所以要把房子過到我的名下,是想著她死后我能給大家拿出現(xiàn)錢,她信得過我這個大兒子。咱當(dāng)兒子的得尊重媽的決定,畢竟她沒了幾日活頭。要是不照著她說的去作,咱們就是不孝!

搬出了孝字做擋箭牌,高震中馬上就好意思了,也敢正眼瞅高震宇了。

高震宇一時六神無主,心里亂得要命。他說,媽怎么能這樣,她有什么權(quán)力這樣?她早就說過這房子是我的,誰也爭不去。哥,這你是知道的。高震中說,我知道,我知道。

如花從娘家回來的時候,大哥已經(jīng)走了,高震宇也不見了。她打了高震宇的手機,問他現(xiàn)在在哪兒,高震宇說去城里看媽,現(xiàn)在正在路上。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高震宇是想去找媽算賬的,問她憑什么這么害他,他不是她親生的?他是揀來的?這么多年,他對媽怎么樣,別的兒子又對媽怎么樣,媽是瞎子?媽是傻子?看不出誰好誰壞?就算你看不出誰好誰壞,總該一視同仁吧!

高震宇二十二歲的時候,家里還拉著七八千塊錢的饑荒,都是當(dāng)初給二哥三哥娶媳婦蓋新房時欠的。因為當(dāng)初和人家女方家長講好了,結(jié)婚后不讓新人背饑荒,所以這饑荒自然就要老的背,可是老的又確實老了,就只能坐陣指揮,讓高震宇去沖鋒陷陣,誰讓他是老疙瘩,誰讓他和爸媽住一塊,爸媽死了這點家底還不都是他的?

高震宇雖然沒什么文化,可人實在,聽話,干活不藏奸,舍得下力氣。農(nóng)閑時,他去平安鎮(zhèn)糧庫扛麻袋包,一個麻袋包一百八十斤重,他要扛著它走過一尺多寬幾十米長的跳板,然后把糧食倒進(jìn)高高的倉里。高震宇常常一扛就扛到半夜,扛得多掙得多。農(nóng)忙時,母親在家做飯,父親在家養(yǎng)病,一個二姐倒是閑著,可就是不肯下地,怕曬黑了,找不到對象。于是自家的二十幾畝地都是高震宇一個人侍弄。母親心疼他,收拾完碗筷就忙三火四地趕來,幫著干上一點是一點。有時二姐也尋到地里來,卻不是來干活,而是來看風(fēng)景,順便催媽回家做飯。

到高震宇二十六歲這年,家里不但還清了外債,還攢下了一萬來塊錢。房子就是在這一年蓋起來的,錢不夠就先打了基角,起了框架,搭了房頂。舍不得花錢雇人,就由高震宇當(dāng)小工,一個人伺候倆瓦匠,房子的主體蓋好了,高震宇的手藝也學(xué)成了,內(nèi)部的間壁墻,都是他自己照貓畫虎砌上去的,連頂棚都是他一個人用高梁秸和麻袋線一點一點勒上去的。整個夏天和秋天,高震宇掉了十幾斤肉,人累得黑瘦黑瘦,腰都弓起來。燎鍋底那天,當(dāng)著高震宇已經(jīng)分家另過的三個哥哥,母親鄭重地說了公道話,她說,這房子是震宇掙錢蓋的,也是震宇挨累干的,以后我們死了這房子誰也爭不去,就是震宇的。母親當(dāng)時說得紅口白牙兒,真而切真。誰能想到母親會在十幾年后狠狠地給了他一棒子,打得他暈頭轉(zhuǎn)向!

一路上,高震宇越想越氣,恨不得進(jìn)屋就把媽揪起來,問個究竟。

可是當(dāng)他進(jìn)了大哥的家門,看見了媽,來時路上想好的那些話卻一句也說不出口。他怎么忍心說呢?媽現(xiàn)在已經(jīng)真的像大哥說的那樣沒了幾日活頭,她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上次見到時的皮包骨頭,而是包著骨頭的皮都松夸夸地垂下來,整個人坐在那里,堆成不大的一小堆??匆姼哒鹩?,媽的身體伸展了一些,伸得像個破布口袋,她把一只手伸過來,手指一下下地向下擺,高震宇上前一步,握了媽的手,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媽得的是食道癌,發(fā)現(xiàn)時已是晚期,為這,其他的兄弟姐妹把高震宇好一頓埋怨,說你是怎么當(dāng)?shù)膬鹤?,媽和你住一塊,病成這樣才想起來上醫(yī)院,你這是成心讓媽早死??!高震宇沒法為自己辯解,誤了媽的病確實是他的錯,可媽的病真的是沒什么征兆??!兄弟姐妹埋怨完了,又都有些后悔,于是又紛紛檢討自己,說自己如何如何的忙,沒有時間回來看媽,所以才出了這樣的事,不過自己是經(jīng)常打電話的,哪次不是告訴高震宇要好好孝敬媽,要給媽多買好吃的,買蝦買魚買肉,想吃什么就買什么,別舍不得花錢,錢是人掙的,媽再活還能活幾年?難道我們這些話都白說了,都讓你們兩口子當(dāng)了放屁……轉(zhuǎn)了一圈,還是高震宇的錯。犯了錯的高震宇再也沒有機會孝敬媽了。媽的那些好東西,比如金戒指啊銀手鐲啊,還有那些證啊折啊,也都被二姐氣鼓鼓地拿走了,說是要替媽保管,說是媽再也信不著他們兩口子了。

那天高震宇拉著媽的手,哭得泣不成聲。他知道生他養(yǎng)他的媽真的要走了,再也回不來了。

兩天后,媽走了。正如大哥所愿,他得到了養(yǎng)老送終的好名聲。為了把好名聲延續(xù)下去,大哥決定在平安鎮(zhèn)為母親大辦喪事。喪事尚未結(jié)束,大哥就說了讓高振宇搬家的事,說你隨便搬到哪里去,反正不能再住在我的房子里。大哥還說,高震宇讓媽傷透了心,媽的病就是被他氣出來的,現(xiàn)在這個房子要是便宜了他,媽在九泉之下也不能閉眼。可氣的是其他的幾個兄弟姐妹也都一邊倒地站在大哥的陣營里,說出的話都和大哥一個腔調(diào)。

大家之所以這么積極地想要趕走高震宇,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從大哥手里拿到了四萬塊錢。當(dāng)然大哥也給高震宇準(zhǔn)備了四萬,不,是五萬。他說四弟比別人干活多,這一萬算是給他的辛苦錢。

媽一死就有錢可分,這真是一件好事情,于是媽的兒女們紛紛擦干眼淚,化悲痛為力量,齊聲聲討高震宇。二姐捂著裝了四萬塊錢的小皮包,說,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

大哥說,你別以為我占了多大便宜,給媽治病我花了多少?現(xiàn)在發(fā)送又得花,還有當(dāng)初給咱爸治病和發(fā)送的錢,一共是多少?這要不是房子值錢了,我花出去的這些錢都回不來,連本都得賠上!

他們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十年,可大哥竟然還清楚地記得當(dāng)年為父親治病和發(fā)送所花出去的每一筆花銷。包括手術(shù)費,床位費,輸血費,和沒有上賬的吃喝費,比如某一天他為父親買了二兩松蘑燉了半只笨雞,又某一天為父親買了一斤山竹。別笑,那山竹可貴了,要十五元一斤呢。還有辦喪事時扯的白布錢,明明一匹半就夠,偏偏買了兩匹,剩下的我們誰好意思往家拿,還不是都便宜了你們……

大哥不愧是大哥。他要給高震宇算一算,他從爸媽的死里真的沒掙多少錢,就是掙了也是因為物價上漲,現(xiàn)在的錢多毛??!前幾年,三四萬可以買個單間,現(xiàn)在三四萬連間廁所都買不來。要是當(dāng)初把這錢省下來,買房子不是一樣可以增值嗎?

大哥說得不羞不臊。高震宇卻聽得渾身發(fā)冷,他想起媽剛確診的時候,大夫就告訴過他們,說媽的病已經(jīng)到了晚期,手術(shù)已經(jīng)沒有意義,不如讓老人少遭點罪??纱蟾绮桓桑f媽有六個兒女,要是不手術(shù)會被人笑掉大牙的。高震宇當(dāng)時不同意手術(shù),他說媽都七十五了,活得也夠本了,不如……不等他把話說完,大哥就已經(jīng)義憤填膺,說不給媽治病,虧你想的出,你要是怕花錢,我們不用你,我們出錢給媽治??!接下來的手術(shù)、化療大哥一次比一次積極,恨不得把媽綁了去。當(dāng)時高震宇還以為大哥是多么的孝順,現(xiàn)在看來大哥是最陰險的一個人,他早就打好了算盤,早就把給媽治病和發(fā)送都當(dāng)成了投資。

直到這時,如花才知道房子的事,氣得渾身發(fā)抖,忍不住和他們理論,但她的一張嘴怎么能敵得過對方的七嘴八舌。

高震宇后來還是搬了,他不想和哥哥們打起來,他怕讓外人看笑話,他怕剛剛下了九泉的媽閉不上眼。當(dāng)然他不搬也不行,大哥領(lǐng)了抓勾機過來,只一下就把大門垛砸蹋了,又一下把院里的一個雞窩刨了,幾只正下蛋的母雞撲拉拉飛將出來,差點把雞屎甩到高震中的臉上。小美麗護(hù)家心切,飛也似地從旁邊竄過來,沖著大哥狂叫不止。大哥怕被它咬,不敢近前,順手抄起一把鎬頭掄過去,不等鎬頭落下,高震宇十歲的兒子已經(jīng)沖過來死死地抱住了鎬把,別打俺家狗!別打俺家狗!小孩子一急就只會說這一句話。高震中氣急敗壞地扔了鎬頭,沖高震宇吼,說你們怎么教育的兒子,看見狗咬大爺來了,不先問問咬著大爺沒,倒先護(hù)起狗來了?到底是我重要還是狗重要?高震宇的兒子已經(jīng)從母親嘴里知道了大爺要搶房子的事,氣鼓鼓地說,你還不如俺家狗呢!

高震宇最終決定讓步,不是他怕打架,他正當(dāng)壯年,胳膊粗腿壯,幾個哥哥都不是他的對手,關(guān)鍵是他不想和他們打,他還想和他們做兄弟。這讓一直等著他給自己撐腰的如花大失所望,她抱著門框嚎啕大哭,仿佛要上刑場一樣。比如花更傷心的是高震宇,這個房子是他親手蓋起來的,這里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寸墻皮都被他無數(shù)次地?fù)崦^,他比如花更加舍不得。

高震宇拿著大哥給的五萬塊錢,在他打工的建材商店里買了磚瓦木料,然后把它們一車一車地拉到生態(tài)園,他要在這里再造一個家。

生態(tài)園在九龍河以南,臥龍山以北,原來是一片菜地,城里的房價見漲時,平安鎮(zhèn)的地皮也開始跟著金貴,于是就有目光長遠(yuǎn)的人打起這塊菜地的主意,紛紛在這里扣大棚,蓋簡易房,一個學(xué)一個,這里的房子就連成了片,結(jié)果這塊上好的菜地就這樣撂荒了,房子因為只是為了賺取賠償,所以就都蓋得比較毛糙,個個是豆腐渣,所以根本沒人來住,就等著開發(fā)、動遷、增值。后來為了應(yīng)付上邊的檢查,鎮(zhèn)里就讓大家把所有的房子和大棚都用涂料刷成綠色,這樣隔河一望就成了綠色生態(tài)園。

高震宇搬進(jìn)來的時候,生態(tài)園里還沒有人家,高震宇是第一個。這時這里還沒水沒電,晚上漆黑一片,高震宇弄了一個柴油發(fā)電機,每天咣咣咣自己發(fā)電。有了電,高震宇夜里也能干活了,他把簡易房扒了,重新蓋了兩間結(jié)實的房子,并且在屋里盤了火炕,砌了地爐子,又抹了水泥地。如花每天抄著手看他干活,卻一下手不伸。不但不伸還凈說風(fēng)涼話,她說,我嫁你的時候你是有房子的,你說那房子都是你掙錢蓋的,誰也爭不去,現(xiàn)在怎么樣,讓人賴去了吧!以后你別在我面前說你年青的時候挨了多少多少累,你沒給我累,也沒給你累,你是給你爹媽累,給你兄弟姐妹累,累死活該,和我沒關(guān)系。高震宇不說話,他知道他欠了如花的,當(dāng)初要不是他有四間大房子,他就是小伙長得再好,如花也不能嫁他。

見高震宇不說話,如花就繼續(xù)說。如花雖然老實,卻記仇,她把她在高家受的每一次委屈都牢牢地記在心里,一層一層地壓下來,就攢下了滿腹的冤屈。這些個冤屈在如花心里扎下了根,隔幾天就要發(fā)一次芽開一次花結(jié)一次果。每到開花結(jié)果的時節(jié),高震宇都不得安寧,如花會把這些個果實一顆一顆地壓進(jìn)槍膛,然后瞄準(zhǔn)高震宇開槍放炮,有時是點射有時是連發(fā),常常打得高震宇暈頭轉(zhuǎn)向。

偶爾?;?,如花也要像個碎嘴的婆婆一樣在高震宇的耳邊不停地嘮叨,說他媽當(dāng)年沒把房證改成高震宇的名字就是沒安好心;說他二姐動不動就指手畫腳凈裝大瓣蒜;說他大哥賊精馬滑,陰損毒辣,不是好道來的那些錢也都不得好花……

雖然搬家以后高震宇和大哥二姐他們已經(jīng)很少來往,但在如花眼里他們依然是高震宇的家人,她把對他們的不滿和憎恨都記在了高震宇的賬上,都要高震宇來償還。她不時地在高震宇面前聲討他們。如花聲討的也正是高震宇經(jīng)歷的,在心上已經(jīng)留下了深深的傷口,而如花做的就是把他的傷口再次撕開來,讓高震宇疼,疼到五臟六腑。有時,如花氣得無處發(fā)泄,就要撲上來打高震宇一通,每到這時高震宇就要像個烏龜一樣把頭縮起來,雙手捂住后腦勺,任如花撕打。他知道如花委屈,可他又何嘗不委屈,如花委屈了可以和他說和他鬧,甚至可以打他罵他,可他委屈了又向誰說呢?

偶爾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高震宇的心情就格外地好,雖然周圍少有人家,可近處的莊稼遠(yuǎn)處的山都讓他喜歡,連呼吸都是清爽的。特別是到了晚上,在院子里鋪上一張席子,人躺在上面看星星,看月亮,看天空,周圍彌漫著的是田野的香氣,哪里像平安鎮(zhèn)街里,雖然繁華卻每天烏煙瘴氣,那些建筑的灰塵常常迷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高震宇的這種清靜日子沒過幾天,在離生態(tài)園不遠(yuǎn)的臥龍山下便開了一家混凝土公司,機器晝夜不停地運轉(zhuǎn),運送沙石水泥的太脫拉和水泥罐車更是轟轟隆隆地開來開去,周圍很快也變得烏煙瘴氣。山上的樹木,周圍的莊稼也都像披上了灰色的外套,遠(yuǎn)遠(yuǎn)一看,灰蒙蒙一片,像個遲暮的老者。

如花被這聲音和環(huán)境攪擾著,心情更加糟糕,她像一個神經(jīng)病患者一樣反反復(fù)復(fù)地扒高震宇的小腸兒。往往她這里一張嘴,高震宇的心情便急轉(zhuǎn)直下,仿佛正站在山頂上看風(fēng)景的時候突然跌下來,掉下萬丈深淵,周圍有黑水漫上來,將他淹沒,讓他喘不過氣來。有一次,正站在椅子上給棚頂刮白灰的高震宇被如花說到了痛處,竟騰地一下從椅子上跳下來,咚地一聲跪在了如花的腳下。

如花,我求你了,你可別再說了,我給你磕頭了。高震宇說著竟真的咣咣磕起來,一個連著一個。那么高大的一個人跪在腳下,咣咣地給自己磕頭,如花哪里受得了,當(dāng)時就蒙了,伸手去拉高震宇,說你干什么?起來!我以后不說了還不行嗎?

從此以后,如花真的閉了嘴巴。但她不說,不等于忘記了,那滿腹的委屈全都被她壓在了心里,日復(fù)一日。

高震宇給如花磕頭的這一幕恰巧被新搬來的鄰居看到了,他是來高震宇家里還東西的,順便想進(jìn)屋看看,取取經(jīng),看高震宇怎么收拾的房子,不想就撞上了這一幕。第二天,高震宇給如花磕頭的事就在平安鎮(zhèn)里傳開了,弄得大伙一看見高震宇就問:你一個大老爺們怎么能給一個女人磕頭呢,你就那么慣著她?你就不怕被人笑話……高震宇被大伙說得不好意思,就說,我這是折她壽呢,折死她。

這本是高震宇好面子的一句玩笑話,不想?yún)s一語成讖。

兩年后,如花被查出患了肝癌,問及大夫成病的原因,大夫說,這種病與心情的好壞有直接關(guān)系。大夫的話仿佛給高震宇定了罪,如花心情的好壞與他有直接關(guān)系,如果不是嫁了他,如花不可能受這么多委屈。

如花年輕,才三十幾歲,得了病自然要治,不能等死,可錢從哪來?高震宇一籌莫展??喟ち藥滋?,高震宇還是硬著頭皮去找了大哥,在心里,他還是把大哥當(dāng)成親人的,除了大哥,他也真的想不出誰可以幫他。

高震宇是晚上摸黑去的,說是摸黑,其實一點都不黑,現(xiàn)在生態(tài)園里早已不是他們一戶人家。隨著平安鎮(zhèn)被開發(fā)的地塊越來越多,來這里落腳的人家也陸續(xù)多起來,現(xiàn)在差不多有八十多家,而且還有人不斷地搬來。現(xiàn)在這里水也有了,電也有了,甚至連電話線也都扯了進(jìn)來,已經(jīng)真真正正地成為了一個村莊。

進(jìn)到平安鎮(zhèn)里,高震宇頓時感到不知所措,僅僅兩年多的時間,平安鎮(zhèn)的變化就已經(jīng)翻天覆地,現(xiàn)在這里到處都是正在開發(fā)的樓盤,東一塊西一塊,被天藍(lán)色彩鋼板封閉著。那些個水泥罐車,重型太脫拉則晝夜不停地往返在平安鎮(zhèn)并不寬闊的馬路上,為這些樓盤運來大量的鋼筋水泥,磚石木料,把原來平整的路面擠壓得坑洼不平,千瘡百孔。以至于它們開動的時候總是晃晃悠悠,讓過路的人心驚肉跳,總怕它會突然翻倒。

雖然這些樓盤尚未建成,但它們早已被微縮在沙盤里,拿到城里批發(fā)零售,一平米五六千,占天不占地,開發(fā)商發(fā)了,財富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原住戶也發(fā)了,原來窩窩囊囊連對象都找不到的人,現(xiàn)在身價嗖嗖往上漲,擋都擋不住,不是年輕漂亮的姑娘,人家連相看都懶得相看一眼。一時間平安鎮(zhèn)里到處都是有錢人,一兩毛錢掉在地上沒人哈腰去撿。

有了錢就什么都想嘗試,嘗試的結(jié)果是他們發(fā)現(xiàn)賺錢的機會有的是,比如基金、股票、六合彩。每天呆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輕輕松松就能賺大錢。還有養(yǎng)蝎子,養(yǎng)螞蟻,養(yǎng)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稀奇古怪。明知道這些東西值不了什么錢,可還是十份百份地買,不買等什么呢?難道等著手里的幾十萬毛得一文不剩?難道要坐家吃老本?讓錢生錢才是硬道理!什么?你說養(yǎng)那些東西是騙人?誰不知道那是騙人??!人家大老板就是拿這些東西做晃子,集資搞房地產(chǎn),這年頭什么也沒有房地產(chǎn)賺錢。

平安鎮(zhèn)的人大多閑下來,當(dāng)然是身子閑下來,有了好幾十萬的身家,哪個還甘心再勞其筋骨,累得早死,這么多的錢都留給誰花?問題是閑下來的人要有事可干。見多識廣的高震中看準(zhǔn)了這個商機,辭了工作回到平安鎮(zhèn)開了第一家麻將社,不大,有一百多平米,四間屋子,一間屋子擺四張麻將桌。由于滿鎮(zhèn)都是有錢的閑人,生意自然好得不得了,于是又開了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占全了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清一色的自動麻將機,連洗牌碼牌都不用自己動手,真正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化。不但如此,高震中還給每個麻將社配備了兩臺拍幣機。這種在城市里被明令禁止的賭博工具在平安鎮(zhèn)可算是新鮮事物,剛剛引進(jìn)的時候,高震中也著實捏了一把汗,他怕平安鎮(zhèn)這些過慣了節(jié)儉日子的農(nóng)民接受不了這種新東西,但他的擔(dān)心完全是多余的,僅僅幾天時間,他家有拍幣機的消息就像一陣風(fēng)一樣傳遍了平安鎮(zhèn)的角角落落。于是那些懷揣發(fā)財夢想的大人小孩婦女和老人還有在平安鎮(zhèn)各個工地干活的外地農(nóng)民工都滿懷希望地趕到高震中家的麻將社來拍幣子,反正一次才一塊錢,干嘛不試試運氣呢?結(jié)果是這次試了下次還要試,今天試了明天還想試,希望永遠(yuǎn)在下一次。有人一個下午拍進(jìn)去三五百塊錢是常有的事。正是這些懷著巨大發(fā)財夢想的人成就了高震中的財富現(xiàn)實。使他在短短的兩年時間里就從人們眼中的高震中變身為高老板。

高震宇在鎮(zhèn)東頭沙荒家找到大哥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多鐘了,這時街上往來的重型車還在轟轟隆隆地開來開去,讓人根本無法入睡。而沙家更是燈火通明,靠近路邊的院子里搭著靈棚,沙荒穿著T恤衫的照片被披上黑布擺在正中。幾個年輕人正坐在靈堂里一邊抽煙一邊例數(shù)平安鎮(zhèn)這兩年發(fā)生的車禍。誰誰誰死了,腦漿子流了一地,誰誰誰殘了,只剩下上半身……一樁樁一件件,樁樁件件觸目驚心。

高震宇聽了一會兒,便不忍再聽,他打斷他們,問他們看沒看見他大哥?一個年輕人指指里面,說你大哥正在屋里幫著操辦沙荒的后事呢。

二十六歲的沙荒前幾天在自家門前被一輛水泥罐車撞碎了腦袋,在醫(yī)院里搶救了好幾天人還是沒保住。這已經(jīng)是沙家兩年來遭遇的第二次災(zāi)難,兩年前,沙荒的爸爸沙老三在天上人間外面撿拾大卡車上掉下來的一小撮沙子時,被一輛抓勾機活活碾壓成一張肉餅。過后工地方賠給沙家二十幾萬,這讓平安鎮(zhèn)的人非常眼熱,都說沙老三死得值,竟值二十幾萬,要是他活著怕是一輩子都掙不來這些錢,這下可好,便宜了他的老婆孩子。果然沙老三的兒子沙荒當(dāng)年就買了小轎車,還處了一個漂亮的女朋友,不時地就帶著女朋友開車兜風(fēng),快活得很。不想樂極生悲,前幾天他剛剛在自家門口停好車,剛剛拉開車門探出頭來,就被一輛從后面開來的水泥罐車連人帶車裹挾而去,那罐車轟轟隆隆拖著他又往前開了四五十米才停下來,等他母親聽到聲音從屋里跑出來的時候,馬路上已經(jīng)是一溜鮮血,比兩年前沙荒爸爸的鮮血更加刺眼。

高震宇進(jìn)屋的時候聽見大哥正在勸說沙荒的媽。大哥說,三嫂,你現(xiàn)在啥也別想,就跟開發(fā)商要錢,要一百萬!不給你就作他,作得他停工,你怕什么呀,你兒子都死了你還怕什么呀!要怕也是他們怕才對!

大哥說話時,一只手有節(jié)奏地?fù)]來揮去,很有派頭的樣子。高震宇見了卻覺得非常陌生,他記得大哥原來不是這個樣子。

大哥看見高震宇,盯了一眼,又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繼續(xù)陳述他的理論。但腔調(diào)自然地提高了,好像不是單單說給沙荒媽聽的,也是說給高震宇說給屋里的其他人聽的,賣弄的意思相當(dāng)明顯。一個沙家的親戚聽不慣,扭頭出去,走到高震宇身邊時嘟囔一句,你哥像個裝X犯。

高震宇不想聽大哥再說下去,不想讓人罵他裝X犯。于是他喊了一聲大哥,說你出來一下。大哥停住嘴巴,轉(zhuǎn)臉看高震宇,問你有事?。扛哒鹩钫f有事兒。大哥問是啥事?高震宇說我們出去再說。

大哥不情愿地跟高震宇出來,走到街邊僻靜的地方,大哥站住,說看你神神叨叨的,什么事啊?高震宇話沒出口,眼淚先流了下來。

如花出事了,得了癌癥,她自己現(xiàn)在還不知道。高震宇扯了大哥的胳膊聲音顫抖地說。大哥輕輕一扭,甩開了高震宇的手,說真的還是假的?高震宇說是真的,都確診了。大哥這才認(rèn)真地看高震宇,說你打算怎么辦?治還是不治?大哥的口氣很平靜也很理智,不帶一點感情色彩。高震宇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所以才來找大哥商量。大哥說,你找我商量有個屁用,我又不是大夫,再說治病救不了命,就像咱媽那樣,手術(shù)也做了,療也化了,怎么樣?不到半年不還是死了。高震宇說,如花這個病沒咱媽重,大夫說能治。大哥冷笑一聲,說大夫當(dāng)然說能治了,要不他們上哪掙錢去?。〈蟾邕@時已經(jīng)確定高震宇是想向他借錢,其實在高震宇剛剛喊他大哥的時候他就想到了這一層。

高震宇抹了一下眼淚,說我沒有錢,所以才來找大哥。大哥一聽,口氣立馬刻薄起來,說現(xiàn)在想起大哥來了?平時沒事的時候,你來看過大哥一眼沒有?像我這兒掛著殺人刀似的。

高震宇確實有兩年沒去過大哥家了,每次在街上看見大哥不是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就是哼哈一聲就過去了,從沒有站下來和大哥說幾句話,說什么呢,大哥當(dāng)年做的事情太絕情了,他無法在心里原諒大哥。大哥看高震宇不說話,就繼續(xù)扒高震宇的小腸兒,他說,怎么說我也是你大哥,你卻拿我當(dāng)仇人一樣,逢年過節(jié)頭影不露,這說得過去嗎??。‖F(xiàn)在有事了就又想到大哥了,你拿大哥當(dāng)什么了?大哥該你的還是欠你的?大哥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狠狠地剜高震宇,仿佛要剜掉高震宇臉上一塊肉。

大哥是不想把錢借給高震宇的,而且理由很充分,大哥說,你說跟我借錢還不如說跟我要錢!現(xiàn)在有錢,投什么都賺,基金股票都是只賺不賠。借你?借你跟給你有啥兩樣!

錢沒借到倒挨了大哥一頓數(shù)落,高震宇的心仿佛掉進(jìn)了冰窖里。

第二天高震宇又去了如花的娘家,把情況和兩個老人一說,問他們能不能拿出錢來給如花看病,算是他借的,等以后有了錢再還。兩個老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也想不出什么辦法。畢竟他們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還要靠其他的幾個兒女養(yǎng)活,哪有錢救女兒?其他的幾個兒女條件也都不好,供一個孩子上學(xué)都吃力,怎么好再向他們張口借錢?那天兩個老人當(dāng)著高震宇的面好一頓哭,一邊哭一邊數(shù)落,說女兒命苦,從小就老實,又偏偏嫁錯了人家,受盡了委屈不說,現(xiàn)在連命都要搭進(jìn)去……哭著哭著就開始罵,罵他們老高家不是人,罵自己當(dāng)年一時糊涂把女兒填了火坑,還罵高震宇窩囊,讓哥哥活生生地?fù)屃朔孔舆B牙都不敢呲……直罵得高震宇無地自容,恨不得一頭撞死。

接下來的幾天,高震宇又去找了另外幾個親戚和朋友,總共借了不到一萬塊錢。大家都知道他家的底細(xì),不敢把錢借給他,怕他還不上??粗谑掷锉”〉囊化B錢,想著如花身體里那個日夜生長的癌瘤,高震宇的頭都要炸開了,無論如何都無法平靜下來,他跨上自行車,順著九龍河的攔河壩瘋了一樣往回趕。河壩上的路可以容三四個人并行,小時候高震宇甚至可以在這條路上不用扶把騎車,可現(xiàn)在高震宇卻覺得這條路很窄,很窄,窄得幾乎容不下他。他還扶不住車把,車子總是往河的一邊偏,腦子里一片混亂。他怕出事兒,下車穩(wěn)了好一會兒,再次騎上去,還是扶不住車把,車子還是偏,帶著他一起偏,直到連人帶車栽進(jìn)河里。幸好河邊有釣魚的,及時把他拉了上來。

高震宇借貸無門,幾乎一夜間白了頭發(fā),早起如花見了,大吃一驚,聯(lián)想到自己的病癥,腿立時軟了。我得的是不是癌癥,你說?。∪缁ㄗе哒鹩畹母觳猜曀涣?。高震宇把眼光看向別處,不敢看如花的眼睛,說你瞎說什么,你怎么能得癌癥呢!如花哭了,說那你的頭發(fā)怎么會一夜間就白了呢?高震宇這才跑到鏡子跟前,一看,也是大吃一驚,原本一頭濃密的黑發(fā),真的就在一夜間變得花白,像一下子老了十幾歲。

高震宇花白的頭發(fā)讓剛剛進(jìn)門的大哥也是大吃一驚,他放下手里拎著的幾斤肉和兩條魚,盯著高震宇的頭發(fā)說,怎么會這樣?真有一夜白頭???高震宇不說話,如花也不說話,他們都剛剛哭過,哭如花的癌,哭他們被霸占的房子,哭他們所受的種種苦處,哭他們未知的將來。

大哥像來檢閱的領(lǐng)導(dǎo)一樣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去外面看了看,生態(tài)園他已經(jīng)來了不下十余次,可高震宇的新家他還是第一次來。大哥里里外外都看過了,這才像個大人物一樣站在屋地中央,面對著高震宇和如花,把頭有力地一擺,說,我替你們想了個主意。高震宇和如花都睜大了眼睛等著大哥把主意說出來。他們從大哥的表情上看出來,大哥對他的主意已經(jīng)胸有成竹??纱蟾缙O聛聿徽f,賣弄似的從眼里彈出兩條線,扯住高震宇和如花,欲擒故縱。

什么主意?你快說呀!高震宇終于沉不住氣了。大哥這才清了一下嗓子,眼光越過高震宇和如花的頭頂,盯著窗外的某一處地方,字正腔圓地說:把現(xiàn)在這個地方賣出去!怕高震宇和如花不明白,他就又用力跺了跺腳下的土地,嗵嗵的聲響砸向高震宇和如花的胸口,讓他們的心一個勁兒地往下沉,這是他們眼下唯一可以落腳的地方,雖然沒有合法的手續(xù),但他們卻可以住在這里,如果把這個地方也賣掉了,那他們就真的沒有家了,真的就什么都沒有了。

大哥看出了他們眼里的不舍,嘆了一聲,說我是替你們著想,賣不賣還是在你們,我就是想叫它變幾個現(xiàn)錢好給如花治病,如花還年輕,這么等死,誰也不甘心。他的話正說到點子上,高震宇像被馬蜂蟄了一樣跳起來,他說只要有人買,我馬上就賣!大哥說,也不是那么好賣,現(xiàn)在是有行無市。要不我回去給你打聽打聽,看誰有心買。

第二天一早,大哥迫不及待地找上門來,說了幾句閑話之后話鋒一轉(zhuǎn)就轉(zhuǎn)到了高震宇兩口子正關(guān)心的這個話題上。他說,昨天我想了一宿,不如我先出錢把這個地方買下來。

昨天大哥一走高震宇就猜到可能是大哥自己要買,現(xiàn)在聽大哥一說立即就問大哥能出多少錢?大哥麻利地把手一張,五個指頭明晃晃地舉在高震宇眼前,五萬!不少吧!高震宇沒說話,眼光一點點地暗下去,他嫌大哥給的太少,前一陣他們前面的一戶人家賣了九萬呢。大哥看出了高震宇眼里的不快,狠了狠心,把手指頭慢慢屈回去三個,只留下大拇指和小手指,六萬怎么樣?我不能再加了,貨賣用家,我現(xiàn)在買它一點用也沒有,就是擱著,我這不是為了成全你嗎?

六萬。高震宇在心里快速地盤算了一下,加上自己手里的那些錢,如花的手術(shù)和化療都夠了。

我們不賣!不等高震宇點頭,如花突然喊起來,多少錢也不賣!賣了我們住哪?我寧可等死!

大哥像個老太婆一樣咂咂嘴,說,你看你看,我也沒說不讓你們住?。嵲诓恍?,你們就還先住在這兒,等有了房子再搬出去,不過咱們得立好字據(jù),將來也好有個憑證,別到時候說我占你們的便宜。高震宇心說,你這不是占我們便宜是干什么?可嘴上卻不敢說,他等錢給如花治病,他拖不起。

如花剛剛住進(jìn)醫(yī)院,高震中這邊就開始大興土木,把原來的大棚統(tǒng)統(tǒng)扒掉,蓋了寬寬敞敞的正房廂房和門房。把一畝六分地占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一個月后,如花出院這天,高震中的第五家麻將社在生態(tài)園正式開張。為了隆重一些,高震中特意請了城里的鼓樂班子在門口吹拉彈唱,為了更多地招攬生意,高震中出了大價錢,讓鼓樂班子里的兩個妙齡少女不時地更換服裝出場,一會是露著肚皮的印度舞女裝,一會是幾乎全裸的三點式,反正是一次比一次穿得少,一次比一次露得多,而且還可以根據(jù)觀眾的要求反復(fù)表演。平安鎮(zhèn)的老少哪里見過這樣的陣勢,于是紛紛涌過橋來觀看,一時間,高震中的麻將社前人頭攢動,比辦喜事還熱鬧。剛剛出院的如花見到這場面,當(dāng)時面如死灰,站立不住。高震宇扶著她,也是不知所措。

天上人間的地盤像遇水的水晶珠一樣在不斷地擴(kuò)大擴(kuò)大再擴(kuò)大。從東南到西南再到西北一點點地吞食著平安鎮(zhèn),吞食著一個個生機盎然的農(nóng)家小院?,F(xiàn)在這里到處都是天上人間開發(fā)的樓盤,從一期到七期,據(jù)說馬上就要開發(fā)第八期。八期的選址工作已經(jīng)基本完成,離生態(tài)園不遠(yuǎn),與生態(tài)園僅隔著兩家磚場和幾家其他別的什么廠。這些個廠都是近幾年才開起來的,并不是真的要生產(chǎn)什么,只是為了占塊地皮等著開發(fā)。這樣就有人斷言,下一個將被開發(fā)的一定就是這些個廠的地盤,然后就是生態(tài)園。于是,幾乎是一夜之間,生態(tài)園里就密密麻麻地長出了一排又一排的廠房、平房、簡易房。這些房子大多是平地而起,連地基都沒有。打地基干什么呢?反正又不是真的要住人,不過是想在開發(fā)的時候多騙些補償。高震中的房子早就蓋得密密麻麻了,現(xiàn)在看見大伙都在大興土木,自然也不肯落后,于是就在房上起二層,也不知他從哪里搞來的大片水泥板,一片一片立起來,中間把縫一抹,再把鐵皮往上一搭,就算大功告成。二層樓蓋好后,高震中就讓高震宇兩口子搬到樓上去住,說要把他們住的門房騰出來再開一間麻將社。高震宇知道大哥這是在趕他,那樣的二層樓根本就住不了人,說不定哪天被風(fēng)一吹就倒了。其實即使大哥不趕,高震宇也是要走的,他不想繼續(xù)住在這兒,平時麻將社湊不上一桌,大哥就拽他和如花上陣,一來二去,他們都有些愛上打麻將了。高震宇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就想盡快離開。高震中也不留他們,現(xiàn)在他再也不用擔(dān)心人少湊不上桌了,現(xiàn)在他只覺得麻將桌不夠用,他打算再添些桌子。最好把旁邊人家的房子也租下來?,F(xiàn)在生態(tài)園里已經(jīng)進(jìn)駐了上千口人,已經(jīng)不再是村莊了,而正經(jīng)是個熱鬧的小鎮(zhèn),不擴(kuò)大經(jīng)營是不行的。

有一些目光更長遠(yuǎn)的人則把眼睛盯到了生態(tài)園東邊的責(zé)任田上,這是平安鎮(zhèn)農(nóng)業(yè)人口僅剩的一小塊責(zé)任田,有二百多畝。再往東就是鄰鎮(zhèn)的地界。

到入冬前,責(zé)任田里已經(jīng)稀稀落落地蓋起了四十幾間小房子,都是偷偷偷摸摸蓋的,誰也不敢大張旗鼓,畢竟這里是責(zé)任田,不是生態(tài)園,更不是宅基地。

高震宇的新家就在這片責(zé)任田里,是兩間小得不能再小的房子,花了一萬來塊錢,比別人多花了整整一倍,他們是想真的住人。

高震宇不想如花冬天時挨冷受凍,就在里屋盤了火炕,外屋砌了鍋臺,還安了土暖氣。為了更保暖一些,高震宇還把北面的后窗戶用木條和塑料膜釘死,楦上稻殼,外面再戳上一捆一捆的包米稈?,F(xiàn)在只要是有陽光的時候,即使屋里不生火,小屋也會很暖和。

一切收拾停當(dāng)之后,高震宇才把如花接來。如花經(jīng)過了手術(shù)后的兩次化療,病情好像已經(jīng)被控制住了,而且她上次化療時掉的頭發(fā)都已經(jīng)長出來了,毛絨絨的,像個剪了短發(fā)的毛小子。經(jīng)歷了生死的數(shù)次考驗,如花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什么都看開了,什么房子啊,錢?。『兔绕饋?,都不是重要的。只要活著就是好的,哪怕吃苦受累也是好的。如果死了,怕是想吃苦受累都不能了。再說活著哪能總是吃苦受累呢?總還會苦盡甘來吧,總還會有希望吧?生活一定會一天比一天好。

高震宇的新房背靠九龍河,與攔河壩僅隔著二十幾米的距離,高震宇一邊用腳丈量這塊土地一邊指手畫腳,這塊種什么,那塊種什么,規(guī)劃得仔仔細(xì)細(xì),好像明天就可以播種似的。如花好不容易插進(jìn)話去,說還要養(yǎng)上幾十只雞,我沒事就去地里挖菜喂它們,多好?。「哒鹩钫f最好再挖個魚塘,養(yǎng)個百十條鯉魚,饞了就釣上一條紅燒,清燉也行。如花說,水里再栽上荷花,夏天的時候荷花一開,我的媽呀!那多好看啊!

什么是幸福?和親人一起暢想未來才最幸福!

高震宇身子雖然扒在墻頭上,心卻早已飛到了墻里,越過一堆廢舊的鋼筋,幾堆零散的磚頭以及長著雜草的荒地,就到了把頭第一家老趙家的房山頭上,高震宇記起他在這里看到開發(fā)告示的那個時刻,想起沙老三回頭對他說的那句話:錢多是禍!三萬四萬沒人惦記,三四十萬搶掉腦袋。現(xiàn)在看來沙老三說的真是一點沒錯,如今平安鎮(zhèn)上因為開發(fā)賠償而兄弟反目、姐妹成仇的事例幾天幾夜都說不完。只是沙老三沒有想到他自己會因為幾鍬沙子而被抓勾機壓成了一張肉餅,也想不到他生龍活虎的兒子沙荒會在自家門前被一輛水泥罐車奪去了性命,更想不到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富婆的妻子會整天瘋瘋顛顛地在平安鎮(zhèn)的大街小巷里游蕩,她已經(jīng)瘋了,無論冬夏都戴著一頂涼帽,身穿一件滿是蟲眼的粉紅色羊毛衫,見人就問:看見俺家沙荒沒?看見俺家老三沒?

高震宇還想到了那個大嗓門的老趙家女人,當(dāng)年就是她把自己叫住?,F(xiàn)在這個老趙家女人可成了精,成了平安鎮(zhèn)六合彩最大的大莊家,賺了老多老多的錢。

挨著老趙家的是老李家,老李家父子當(dāng)年因為開發(fā)賠償?shù)姆峙涠蟠虺鍪郑Y(jié)果,兒子一鎬頭把老子刨成了瘸拐李,現(xiàn)在兒子還在監(jiān)獄里反省,拿到全部賠償款的老子每天拄著棍子去老趙家女人那里買六合彩,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就是:誰是誰爹?誰是誰是兒子?有錢就是爹!有錢就是爺!

從老趙家老李家的門前走過去,是一條向北的小胡同,穿過胡同再往西拐,走上差不多幾十米就是高震宇的家。高震宇家門前有一棵槐樹,槐樹的枝叉向北面的房屋伸展著,夏天的時候,槐樹的陰涼可以遮了半個院子,怕熱的小美麗,就喜歡趴在樹陰里,伸展著腰身,美美地睡。如花有時頑皮,偏偏不讓它睡,就揪它的耳朵,捏它的嘴巴。小美麗睜開眼睛,知道是主人和它開玩笑,一點也不惱,倒懶在地上撒嬌,把兩只前爪抬起來,一下一下地拍打如花伸過來的手,嬌羞可人的樣子像個小姑娘。

高震宇就是在尋找那棵槐樹的時候被人抱住雙腿的,低頭一看,只看見一頂圓圓的寬沿涼帽,此時這頂涼帽正死死地貼在他的腿上,讓他感到雙腿又麻又癢,像被人捏了癢癢肉兒。高震宇一邊唉唉地叫著一邊伸手揪住涼帽,用力一扯,便將涼帽抓在手里,再看下面是一個光光的腦袋。光腦袋頭也不抬,只顧低頭在高震宇的腿上忙活,高震宇感到自己的膝蓋被人咬住了,鉆心地疼,他奮力一掙,就和光頭一起摔倒在地。高震宇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光頭已經(jīng)先他一步從地上蹦起來,嗖地竄到他跟前。

看見俺家沙荒沒?看見俺家老三沒?

原來光頭是沙老三的老婆沙荒的媽。沙荒出事以后,她幾天幾夜地睡不著覺,結(jié)果頭發(fā)刷刷往下掉,后來就掉成了禿頭,終日戴著涼帽。高震宇一看是她,心里的氣就消了大半,他是同情她的,她也和他一樣因為開發(fā),因為突然而至的錢財而生出無端的禍?zhǔn)隆?/p>

沙荒媽沒有聽見高震宇的回答非常的不死心,她張開兩條胳膊緊緊地?fù)ё「哒鹩?,看見我家沙荒沒?看見我家老三沒?高震宇一邊掰她的手一邊說沒看見,說他們都死了,我怎么能看見他們呢?沙荒媽松開手,說你騙人,他們沒死,老三去摟沙子了,我們家要抹臺階,你去把他們給我叫回來!說著說著便又撲過來,高震宇抬腿就跑,腳下被地上的方磚一拌,竟又叭嚓一聲摔倒在地,沙荒媽撲上來,再次死死地拽住他,帶著哭腔說:兄弟,我求你去把他們找回來,我想他們,我想他們啊!黑天白天想,都要想瘋了呀!高震宇心說,你已經(jīng)想瘋了,你不就是個瘋子嗎!嘴上卻說,好好好,我替你找去。

沙荒媽笑了,用手往旁邊一指,說,我家老三就是在這塊摟的沙子。高震宇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就看見了沙老三被抓勾機壓成肉餅的那塊地方,月光之下,似乎沙老三還躺在那里,身子扁扁的,身下是一汪血水,血水正四處流淌,也往他這邊淌過來……高震宇一驚,頭發(fā)一根根倒立起來。這時沙荒媽已經(jīng)跑過去,圍著那塊地方來回轉(zhuǎn),嘴里喊著,老三老三,你怎么還不回家,我把飯都做好了……

高震宇再一細(xì)瞅,那里原來什么也沒有,剛才他看到的只是一些樹木的影子。

緩了一會,高震宇才爬起來,去到大樹根兒底下取自行車,還沒有摸到車把,沙荒的媽就又追上來,像孩子一樣拽了他的衣角,說,你可要說話算數(shù)啊,你答應(yīng)要替我去找沙荒和老三的。高震宇說,我沒忘,我這就去找他們。高震宇這樣說只是想盡快脫身,他知道如花還在家里等著他,這些天如花抓他抓得很緊,一會兒看不見都不行,他是趁著如花睡著了才偷偷跑出來的,他太想他原來的家了,總想過來看一看,看過了就要馬上回去,要不如花醒了看不見他會害怕的。

高震宇推著車子要走的時候,沙荒媽又喊起來,我的帽子呢?我的帽子呢?高震宇回頭,看見沙荒媽雙手捂著腦袋坐在地上大哭,他有些于心不忍,就又返身回來,幫沙荒媽找帽子,可找了周圍找了樹下都沒有,他這才想起來,那頂帽子最初是被他扯在手里的,可現(xiàn)在帽子哪去了呢?剛才也沒刮風(fēng)???

找不到帽子,高震宇就去拉沙荒媽起來,說三嫂,起來吧,地上涼,等我哪天給你買一頂新帽子。沙荒媽不干,一邊哭一邊嘟嘟囔囔,說她的這頂帽子是沙老三和她搞對象時給她買的,她一直都沒舍得戴。

高震宇想起來,他扯帽子時自己還扒在墻頭上,帽子可能是被他掉到了墻里,這樣一想,便馬上把地上的方磚重新收攏過來,摞成一摞,踩上去,再次扒著墻頭往里看,帽子果然是掉在了墻里,就在墻根底下的那堆鋼筋旁邊。三嫂,我看見你的帽子了,我去給你撿回來,高震宇一邊說一邊努力地爬上墻頭,想也沒想就翻身跳了進(jìn)去,雙腳落地的一瞬,他突然覺得不妥,但這僅僅是一閃而過的念頭而已。他想進(jìn)到墻里,非常非常地想進(jìn)到墻里,他想回自己原來的家,而撿帽子不過是他突然尋到的一個借口,是他翻墻而入的理由。

高震宇剛剛撿起帽子,幾個人就從樓里飛快地向他跑過來,高震宇想跑,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好站在原地不動。幾個人沖到近前來,動手推搡高震宇,說你這個賊,竟敢跑到這里來偷東西,今天我們非好好收拾收拾你不可。高震宇說我不是賊,我也沒想來偷東西,我是來撿帽子的,說著就把手里的帽子遞過去,那人一把扯過去,看一眼,說就這破帽子,比垃圾箱里撿的都差,你來撿它,唬誰呀!說罷,一揚手,就把帽子扔到了墻外,等在墻外的沙荒媽一見,歡天喜地地?fù)炱鹈弊哟髟陬^上,轉(zhuǎn)身就走,早已忘記了替她去撿帽子的高震宇。

高震宇說,我真是來撿帽子的,這帽子是個神經(jīng)病的,她現(xiàn)在就在墻外,不信你扒墻頭看看。一個小伙兒在同伴的幫助下爬上墻頭,外面連個人影都沒有,小伙兒跳下來,咣地給了高震宇一拳,說你耍我,外面連個人影都沒有,你還撿帽子?你分明就是偷鋼筋來了,今天我實話告訴你,這堆鋼筋就是我們釣賊的。要說你們平安鎮(zhèn)的人真不知足,一家分了好幾十萬還嫌少,還想來偷!哪天剁了你們的手爪子,看你們還偷不偷!高震宇說我沒偷,真沒偷。小伙兒一呲牙,說不是沒偷,是沒偷去。高震宇還想辯解,可幾個人已經(jīng)不由分說一擁而上,揮拳的揮拳,抬腳的抬腳,只幾個回合就將高震宇打翻在地。偏偏高震宇是個犟種,沒偷就是沒偷!打死也沒偷!幾個人翻來覆去又把高震宇打了好幾遍,還是什么也沒審出來。就干脆把他關(guān)進(jìn)一間單獨的屋子里,讓他好好反省,說什么時候反醒明白了什么時候叫他們。

高震宇蹲在黑屋子里,心里根本沒想怎么反省,而是想他現(xiàn)在待的這個地方。他有一種直覺,覺得自己就要走進(jìn)家門。他站起來,看看窗外,窗外不遠(yuǎn)處有一棵槐樹,枝叉正向他這邊伸過來,他記得這就是他們家門前的那棵樹,是他小時候父親親手栽下的。他估了一下距離,知道他現(xiàn)在待的這個地方就是他家原來的院子,而他站立的位置就是房門前臺階的地方,他記得臺階的前面被他鋪了一塊大石板,那是他從臥龍山上采來的,他一個人搬不動,就找了沙老三一起用農(nóng)用車?yán)貋?,如花也去了,抬的時候也搭了手,還說這石頭咋這么沉。高震宇說廢話,不沉還叫石頭!那石板剛拉回來的時候并不平整,他就用小鑿子一點一點地鑿。如花心疼他,說一個墊腳的東西整那么仔細(xì)干啥?他擦了一把汗,說自己用的東西,馬虎不得,要不踩著心里不舒服。他就是這樣,干活不藏奸,舍得下力氣,什么都要做好,什么都要用心,結(jié)果就什么也都放不下,以至房子已經(jīng)被扒了三年,仍然念念不忘。

高震宇在屋地上來回摸索著,想摸到那塊石板,可這是不可能的,地上已經(jīng)抹了水泥,就是有石板也一定被抹在了水泥下面。高震宇不甘心,他一下一下地敲擊水泥地面,想聽到那塊石板的回聲,他似乎聽到了,聽到了石板的回聲,他興奮起來,想著自己終于可以回家了,終于可以站在家里的這塊石板上,他都要感謝把他抓進(jìn)來的那些人了。

高震宇向前走去,他知道只要走上臺階,跨過平臺,就可以拉開房門,走進(jìn)自己的家里……可是高震宇只走了幾步,一堵厚厚的墻就擋住了他的去路。高震宇摸著這墻,猛地把頭撞上去,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他從前的家了

夜里十二點左右,那個曾扒過墻頭的小伙兒開門進(jìn)來,順手打亮了墻上的電燈。這燈實在是太亮了,晃得高震宇一激靈,他慌里慌張地從地上站起來,有些手足無措。小伙兒抱著胳膊踱到高震宇面前,說,唉!偷兒!反省得怎么樣了?高震宇這才看清小伙兒就是帶頭打他的那個人,于是白了他一眼,說我沒偷,用不著反省。小伙兒一笑,露出兩顆虎牙,說沒偷?鬼才信,都被我們抓了現(xiàn)行還這么嘴硬??磥砟銘?yīng)該是個慣犯。高震宇急得直跺腳,說我沒偷!明明就是沒偷!

那你跳墻進(jìn)來干嗎?小伙兒說,眼睛鄙視地盯著高震宇。高震宇被他盯得火起,說這是我們平安鎮(zhèn)的地盤,怎么我還不許進(jìn)來看看?小伙冷笑一聲,說看看,你有這個資格嗎?你是這里的業(yè)主嗎?你配住這兒嗎?這是別墅區(qū)呀!大哥。幾句話說得高震宇啞口無言。

小伙兒看高震宇不言語了,這才說,剛才我們哥幾個合計了,把你這么送到派出所我們也不忍,不如這樣,你叫你家人過來,交點罰款,把你領(lǐng)回去。這樣我們對老板也有個交待,要不明早把你大張旗鼓地往派出所一送,你說你這么大個人,臉往哪擱?

小伙兒最后一句話真正地切中了高震宇的要害。明天要是真被他們送到派出所去,他還能說得清嗎?就是說清了,有人信嗎?就是有人信,所有的人都會信嗎?他們會怎么看他高震宇,說他窮瘋了!做賊了!

小伙兒從高震宇的表情里看到了希望,他掏出手機遞過來,說,快給你家里打個電話,叫他們過來一下,交個千八百的就行。高震宇木然地接過手機,卻不知道要打給誰,打給如花嗎?萬萬不能,如果她知道自己被當(dāng)賊抓了起來,會受不了的。打給二哥三哥,大姐二姐嗎?也不能,他們都住在城里,何況,這兩年他們從未主動與他來往過,好像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了他這個弟弟。想來想去,也就只有大哥??纱蟾鐣退麊??他真的沒把握。

電話撥過去好一陣,高震宇才聽到大哥懶懶的聲音,誰呀?這么晚了還打什么電話?高震宇下意識地捂著手機,說大哥,是我,老四,我現(xiàn)在在……高震宇一時卡了殼,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向大哥說。小伙兒看得著急,一把搶過手機,說他在天上人間的保安室里,你帶五千塊錢快來領(lǐng)人,要不我們就要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小伙兒伶牙利齒,一句話就把事情說得明明白白,高震中當(dāng)然聽得懂,于是啪的一聲就掛了電話。小伙兒不甘心,馬上又撥過去,通了,是“讓世界充滿愛”的彩鈴聲,直到一首愛的歌曲唱完,高震中也沒再接電話,小伙兒再撥,嘴里說,我就不信你不接這個電話!一連撥了好幾次,終于撥得不耐煩,最后一次撥打后就把手機遞給了高震宇。高震宇剛剛把手機放在耳朵邊上,大哥高亢的聲音便傳遞過來:我告訴你,我和他沒有一點關(guān)系!他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guān)!

仿佛一根繃緊的線突然斷了,高震宇的心也跟著急速下沉,他知道他和大哥之間真的什么都沒有了。

小伙兒問高震宇他大哥怎么說?能不能來?高震宇違心地說能,不過不能馬上。小伙兒樂了,說沒關(guān)系,能來就行。一邊說一邊走出去,當(dāng)然不忘把門鎖上,他不能讓高震宇這只煮熟的鴨子飛了。

高震宇想要逃出去,無論如何也要逃出去,否則明天被送進(jìn)派出所,他就成了真正的賊!跳進(jìn)九龍河也洗不清的賊!可是,想逃出去又談何容易,窗外的鐵欄桿,他是無論如何也撼不動的。

猛然,外面有黑影晃動了一下,高震宇一驚,起身急步走過去,一個毛絨絨的腦袋正努力地往鐵欄桿里鉆,定睛細(xì)看,原來是他們家養(yǎng)了十年的小美麗。

小美麗是一條狗,是自家養(yǎng)的母狗繁殖的,到小美麗已經(jīng)是第三代。它身材勻稱,體態(tài)豐滿,更令人叫絕的是它長著一雙毛嘟嘟水靈靈的大眼睛,如花有時作妖,給小美麗系上圍巾,穿上衣服,乍一看,像個漂亮的小姑娘。大伙都說,這條狗啊,是咱平安鎮(zhèn)最漂亮的一條狗了,小美麗因此而得名。難得的是,高震宇和如花從未把小美麗當(dāng)成是單純的一只狗,它是高家的一員,是高家真正的朋友,家里遇到什么事他們都愿意和小美麗念叨念叨,小美麗每次都會很專注地聽,而且聽多少遍都不會煩,并盯著他們的臉看,好像它真的聽懂了,真的理解了。高震宇把家搬到生態(tài)園以后,小美麗也跟了過去,可它待不住,一天幾遍地往回跑,它舍不得它原來的家,總覺得它原來的家還在那里,還等著它回去照看。這樣一次次地來回,就被工地上的人搭上了眼,想把它弄去賣錢,或者吃肉。他們什么辦法都想到了,下絆子,使套子,放夾子,或是三五個人一起圍追堵截,但他們沒有一次能夠得逞。他們不知道小美麗是高震宇花了大心思訓(xùn)練出來的牧羊犬。有好幾次小美麗滿身傷痕地回到生態(tài)園。可是剛剛養(yǎng)好了傷,它便又要回去,直到再次滿身傷痕地回來。高震宇心疼它,就用鐵鏈子把它拴住,開始時只拴脖子,后來腰和脖子一起拴,可它同樣能夠逃出去,沒辦法,只好往緊了拴,拴了二十幾天再看,腋下生生地磨出一道溝,鮮紅鮮紅的,皮條深深地嵌進(jìn)肉里一寸多深。高震宇于心不忍,只得又把鎖鏈子打開,讓它想去哪就去哪,聽天由命。如花生病住院以后,生態(tài)園的房子賣給了大哥,小美麗便再也不肯回到那里,它成了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狗,終日在天上人間的周圍流浪。夜晚時,它趴在望龍山上的一個土坎下,靜靜地盯著下面的天上人間,發(fā)出嗚嗚咽咽的聲音。如花出院后,高震宇去找過它,可這時它已經(jīng)和高震宇生疏了,它站在離高震宇幾步遠(yuǎn)的地方任高震宇怎么叫都不肯過來。高震宇不甘心,想把它抓回去,可是高震宇往前走幾步,它就往后退幾步,高震宇站住它也站住,仿佛它不想認(rèn)他這個主人,卻又舍不得這個主人,眼里充滿了難言的苦楚。高震宇知道它是怪他把好好的一個家給弄丟了。

現(xiàn)在當(dāng)高震宇再次回到這里時,它竟然主動找上門來,并且伸了頭往里鉆,似乎要和高震宇同生共死。

高震宇伸出手去,摸了摸小美麗的頭,小美麗竟然沒有躲避,而是把頭努力地向上蹭,一下兩下三下……蹭得高震宇心里暖暖的。他知道,他有救了。

借著外面的月光,高震宇看見離小美麗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根羅紋鋼,差不多有一米多長,用來做撬棍再合適不過。高震宇心中一喜,拍拍小美麗的頭,用手向那個羅紋鋼一指,小美麗何等聰明,當(dāng)下將身一縮,四腳著地,小跑著奔到那根羅紋鋼前,用嘴叼住,拖起就走……

黑夜里,工地顯得很空曠,幾幢尚未完工的別墅像殘破的城堡陰森森地立在那里,沒有一絲光亮。高震宇帶著小美麗從它們中間穿過去,然后就看見了一片很大的空場,一叢叢雜草,一堆堆混著泥土的磚頭瓦塊,胡亂地散落在各處,夜風(fēng)吹過,凄凄惶惶。

高震宇就是貓腰穿過這片空場時,聽到了身后的吵嚷聲,快快快,快把小門關(guān)上。高震宇一驚,知道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驚慌之下回頭看去,已經(jīng)有三四個人向他這邊跑來,手里似乎都提著家伙。高震宇不敢停留,抬腿就跑,他記得他找小美麗時看到過這處樓盤后面的圍墻并不高,他完全可以跳過去??墒钱?dāng)他跑到樓后卻怎么也辨不清方向,更找不到記憶中的圍墻,眼前到處是一堆堆的鋼筋、水泥、磚瓦木料。后面的人已經(jīng)追來,高震宇已經(jīng)聽到了他們的腳步聲,他來不及多想,身子一扭就鉆進(jìn)了鋼筋和木料的縫隙,小美麗緊跟在他的身后,身子幾次撞在他的腿上。

高震宇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出了縫隙,前面的路沒有了,阻隔在眼前的是小山一樣的沙堆。高震宇聽見有人在他后面用什么東西敲擊鋼筋,那是金屬和金屬的碰撞,聲音響亮刺耳,震懾心魄。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身后一個聲音很近地傳來。

高震宇沒有時間考慮,手腳并用向沙堆上爬去,按他倉促間的想法,他只要爬過眼前的沙堆就可以到達(dá)他記憶中的圍墻,然后跳出去。

高震宇終于爬過了一個沙堆,可前面一個更大的沙堆還在等著他,他無法選擇,只能奮力地向上爬去……

真正的黑夜就是在這時真正降臨的,那個巨大的沙堆突然向下滑脫,沒有聲響,卻來勢兇猛,似一排巨浪向高震宇迎面撲來,高震宇聽見了自己胸膛里的呼嘯,那是山崩地裂般的呼嘯,這聲響足以震碎他的五臟六腑……

正伴著主人一起向上攀爬的小美麗也同時感受到了危險,它沒有猶豫,半點都沒有,它迎著呼嘯的沙堆沖上去,它要替主人阻擋呼嘯而下的山峰,可是它的身軀只在高震宇的眼前一晃便不見了,高震宇的眼前只有黃沙黃沙還是黃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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