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嘯平
離家漂泊在外的游子,總盼著有一天,能回到溫暖的家,與父母姐妹共享天倫之樂。即便因謀生或其他原因被束縛在異鄉(xiāng),也會如最近一首流行歌曲所唱的那樣:常回家看看。
我二十歲時離家,起初真是日夜想家,度日如年,慢慢在革命大家庭的友愛及理想教育之下,那受鄉(xiāng)愁所折磨的痛苦逐漸淡薄,我只能說是淡薄,還不能說是完全的消失。
我當時只身從南洋到上海,是想深造我所獻身的話劇藝術事業(yè);上世紀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 祖國話劇繁榮,人才集中的地方,我知道的有兩個,一是重慶,一是上海。前者是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從那里到延安的路線已被封鎖,我不想去,上海有我老師吳天而且名家濟濟:于伶、黃佐臨、李健吾、朱瑞鈞、陳西禾、趙景深……是我學習話劇的園地。而且,上海是個可進可退的跳板,在上海如果站不住,進可以渡江到蘇北抗日根據(jù)地,退可以從香港回新加坡。在上海一時找不到理想的戲劇??茖W校,但話劇演出很繁榮,我觀摩學習了半年。吳天便鼓勵我到蘇北根據(jù)地,這個當時傳奇般的迷人的天地,終于使我為它獻身一生。我起初想去看看再說,干得好就干下去,如不適合再另找出路??谷湛谷眨?條條大路通羅馬,總不能說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如果當時說要終身把我嫁到那在天涯海角的世界,那我才不干呢。一到那里,墻上有很多革命標語,其中有兩條,一叫“反對家鄉(xiāng)觀念”, 另一條是“想家是可恥的”。我已讀過不少思鄉(xiāng)、鄉(xiāng)愁、想家……不少還是名人寫的,不少都是經(jīng)典著作,記不得讀過哪篇寫想家、鄉(xiāng)愁是可恥的。后來我才慢慢覺悟過來,一穿上革命軍裝就是個特殊的人,他已把生命獻給偉大理想,要有鐵的紀律,不能被鄉(xiāng)愁腐蝕革命意志,假如人人都想家,怎能成為鋼鐵隊伍?怎能戰(zhàn)勝敵人?因此,我家庭觀念也漸漸淡薄。在萬里關山外的父母兄弟祖母的影子,偶爾在空閑或夢里出現(xiàn),也只是一掠而過。
在部隊干了一年多,遇到日軍秋季大規(guī)模掃蕩,我也生了大病,領導上便叫我回上海養(yǎng)病,待命回隊。想起來也真怪,到上海要回新加坡,實在太容易,但我卻不懷念那個家,倒非常想念蘇北根據(jù)地那個革命的家。當時被精簡到上海的戰(zhàn)友有張如(后是我國駐英國大使宋之光夫人,本人任大使館秘書)、錢乃立(后在上海參加地下黨,是上海解放時在上海廣播電臺廣播這消息的)、顧征……等等。我們常常集會,談論部隊生活。有時在餐館竟情不自禁地唱起部隊革命歌曲,可說是想念根據(jù)地想到命都不要了。而我在上海,沒有可以安頓我的家,生計無著。我在中國旅行劇團的朋友叫龔家寶,是該團的骨干分子,要介紹我到該團當導演。但該團負責人說,蘇北來的我們不能要,那時所謂“蘇北”即指共產(chǎn)黨。他們不敢要我,我也怕找他們呢。從根據(jù)地回到上海的同志,不適宜多在公共場合露面,已有同志被逮捕了。我在上海吃飯成問題,且有坐牢的危險。父母都老了,老祖母已八十歲,風燭殘年中苦苦盼望見我這長孫一面,我別無選擇,只好準備還鄉(xiāng)。這時我又醒悟一點:家是我走投無路時的靠山。正欲起航南歸時,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航路斷絕,幸虧根據(jù)地來信,命我立刻歸隊。
革命隊伍果然是溫暖的大家庭。但把你誕生在世上,骨肉之親撫養(yǎng)你長大的家,是生命里血液融合著的部分,是靈魂里刻心鏤骨的烙印。人在歡樂、失意、焦慮、勝利、挫折的時刻,都會想起它。我看到新戰(zhàn)士換上新軍裝時,便把從家中穿來的便衣寄回家,“游子身上衣,慈母手中線”。我看到戰(zhàn)士把節(jié)約下來的幾塊錢津貼,層層包扎在手帕里,為的是寄回家。我沒有忘記在黃河邊的濮陽農(nóng)村,那是飽受“四害”(所謂四害:旱、澇、蝗、湯,即湯恩伯)極貧困地區(qū),可以說戶戶都是“家徒四壁”。我的房東是個中年婦女,瘦骨嶙峋,臉色菜黃,衣不蔽體。她把在解放軍的兒子寄來的家信遞給我,請我代她回信:“媽很好,你要好好干,在部隊有飯吃,吃飽飯打反動派……”戰(zhàn)士立了功要把“功勞狀”寄回家,國民黨抓壯丁的戰(zhàn)士被我們解放后,如果他家在根據(jù)地,領導要通知當?shù)卣C明該戰(zhàn)士身份,分他家一份土地……
可是,我的家呢?!遠隔太平洋的殖民主義統(tǒng)治區(qū),在農(nóng)村沒有和國外通信的郵局,我不知父母兄弟祖母的音信,他們也不知我流落到何方。有一次,部隊駐在一個小鎮(zhèn)上,房東是個商人,穿套西裝,他很健談,見過大世面,常跑外洋做生意,并且到過新加坡。他說那地方很美,有條馬路叫“烏節(jié)律”,安靜,優(yōu)雅又繁榮,鬧中取靜,是富人和白領階層居住和活動的地方,他說得很準確。我簡直是“他鄉(xiāng)遇故知”,心想托他帶封家信給家中,告訴他們我尚活在人間。然而再考慮一下,此人政治面目不清,如果到那尚在日本侵略者血腥統(tǒng)治地方,告訴他們說我家有個兒子正在新四軍,豈不是把我父母送上斷頭臺?
大軍渡江,南京解放后,我奉命上北平參加第一屆全國文化藝術代表大會。一路經(jīng)過徐州、濟南、天津……大城市都已解放。上海解放后便可以和南洋通信了。從海外歸來的老戰(zhàn)友,都紛紛奔走相告,“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我們是烽火連十年,家書值多少那是無法估計的,是金山銀海的無價寶。海外歸來的戰(zhàn)友無一不給家中寄去平安信,但我卻整整三個月把這件長年累月掛在心頭的大事忘得干干凈凈。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巨大的喜悅,光榮, 幸福,一輪萬道金光,光芒萬丈的紅太陽照耀在我面前,我覺得已擁有世界一切,什么家,什么個人生命,一切一切,都不值得我去思念和依戀。那天周總理在大會作報告時,毛主席駕臨會場,全場爆發(fā)出天崩地裂的掌聲、歡呼聲。人人熱淚盈眶,這幕震撼靈魂、深入心靈的壯烈場面,是我生命中的盛大節(jié)日。不久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我這備受凌辱的海外孤兒, 一朝成為獨立自由光榮的新中國公民。我陶醉在光榮幸福的日子里,在北平開完會,回到南京華東軍區(qū),一直到1950年春節(jié),才想起該給家里寄平安信了。父親回信里接連寫了三個“欣慰!欣慰?。⌒牢浚。?!”他說海外親友都早已接到國內兒女的家信,唯獨我音信杳然,肯定是戰(zhàn)死沙場了。我今年八十,離當年幸逢的盛大的節(jié)日,已有半世紀,但對它回憶引起的心靈激動,自豪感,將伴隨我到見馬克思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