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回不回?開始很糾結(jié)。母親打電話叮囑我不要回,理由是把錢都給了鐵道部!我和妻子商議后,決定回。母親越來越老,回去看她天經(jīng)地義、人子本分。再者,按南太行鄉(xiāng)俗,開始為父母做壽,就一年不能隔過,否則不好。前一個原因通俗易懂,后一個明顯帶有地域乃至命運色彩。我以前對此沒概念,相信人生于世,自然之外,科學第一,對民間之種種禁忌,是懷有抵觸情緒的。而現(xiàn)在,尤其父親于二○○九年春天去世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某些慣性思維和文化心理,有相當一部分如山賊一樣浩浩蕩蕩殺回了故鄉(xiāng)——南太行的傳統(tǒng)語境當中。
車到綿陽因塌方滯留近四個小時,看著窗外綠色橫行的大地,乃至遠處墨染般的群山峻嶺。其實大地的形貌本質(zhì)上沒有差別,氣候溫潤的川地與南太行鄉(xiāng)村有諸多近似,如山川峭立,坡嶺連綿;夏秋季雨多而使得到處都充滿潮濕氣息;人幾乎靠山和一些匱乏的土地聊以為生。只是地理位置不同。二十多年前,我也只是山間一個與草木本質(zhì)相同的人,以雙腳在山路上與礫石、荊棘、蝎子、牛羊為伍,手掌和小腿不斷與農(nóng)具、巖石發(fā)生摩擦,最終以自己受傷而血痕隱約的方式,日復一日。四周的山峰將天空切割得如同一只邊角殘缺的饅頭,我時常站在村莊最高處,踮著腳尖,朝山外張望,運用從書本上學到的星點知識,想象南太行外更為廣闊的中國乃至遙不可及的世界。
而當我終于走出,并多年來暗自為出脫于南太行乃至鄉(xiāng)村的籠罩而自感幸運之后,父親的死如刀子一般切斷了我的那些沾沾自喜、自以為是,以及因此而產(chǎn)生的虛榮、自滿和所謂的世俗驕傲。當父親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方式宣告他和這個世界徹底決裂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在外地的自己就像是一個變形怪物,瞬間就被打回原形。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一直處在飄移狀態(tài)下的精神和肉身結(jié)結(jié)實實地回到了故鄉(xiāng)。
這種還鄉(xiāng)的方式,看起來是精神的,實際上還包括了借以行世、承載靈魂、窩藏卑劣與良善的肉身——這是一個沉重的命題,我一向恐于提及??蓮哪菚r候開始,我覺得一切都開始敞亮了,像一個人在幽深的隧道里看到了光明遍布的巖壁與坦途,乃至周遭一些曾經(jīng)晦暗不明的風景。我也始終覺得,男人在精神上區(qū)別于女人的重要一點,就是男人無論何時何地,都處在一種扎根和拔根的狀態(tài)中。
臨近傍晚,太陽驟然直接而猛烈。路過的漢陰、漢中、恒口、安康、襄陽等地名張力十足,給人諸多歷史懷想。漢中為西漢龍興之地;從襄陽而西川,是諸葛武侯并劉備入川的最初道路。躺在臥鋪上,身子在晃動,之下是他人和鋼鐵,鋼鐵之下是大地。我倒覺得,人和大地的關(guān)系非常有趣味,總是想高于和凌駕,但每個人又離不開大地的懷抱。這種關(guān)系就像我——多年在外鄉(xiāng)的人與生身之地的關(guān)系。晚上,列車繼續(xù)搖晃,我睡了,兒子在另一張床鋪上也睡著了。我竟然一覺睡到次日早九點半,醒來的第一感覺是,夜晚的列車就像搖籃。尤其對一個將要步入中年的男人來說,搖籃的含義更為豐富和多義一些。
那一晚,在列車上做了一個夢:我和兒子站在故鄉(xiāng)——南太行山區(qū)蓮花谷最高的一座山嶺上,旁邊有幾棵粗如水桶的松樹和一大片細像羊絨的草地。父子倆比賽誰爬樹爬得快,又在草地上打滾。太陽就像是一個嬉笑不止的大女孩兒,笑聲使得松針暴雨一樣下落。后來我和兒子一起往下跳,下面是紅色的懸崖,一眼看不到底兒。我和兒子的勇氣好像來自于潛意識認為下面毫無危險,跳下去后,會到一個非常美好的地方。我們想要的都有,想見的都在。所以,跳的時候,還放聲笑著,手拉著手。醒來后,我回想許久,也不知道為什么做那樣的夢,又為什么在列車的哐當與搖晃中睡得那么熨帖。
到邢臺已是晚上十一點多,凌晨到賓館,睡了一會兒,就是早上了。邢臺天空陰著,日光稀稀拉拉地照耀著這座煤屑和油煙,殘破與新興的北方小城。朋友車送,進入山區(qū),對路過在山峰溝谷之中的村鎮(zhèn),我都能叫出名字,說出淵源和早年間發(fā)生的故事。蜿蜒而陡峭的公路,在紅色峭壁中央弓一樣通達東西和暗藏兇險。
到家了。家里陳舊的房子,建于一九八二年。我八歲或九歲開始,替父親到山上放羊,一個人驅(qū)趕著一百多只羊,山坡是青草、藥草、蝎子、蚰蜒和羊們的疆場,也是風雨和大雪的襲擊地與落腳點。父親和母親在后山撬石頭,掄錘捉鋼釬,兩人合伙把一塊塊犬牙交錯的石頭修理平整后,再用架子車拉到房基地。兩個冬天后,石頭夠了,再到遠處買石板,和村人間以相互幫忙的方式,叮叮當當?shù)匕逊孔訅玖似饋怼T鹤永锎蟠粯涫欠孔由w好后,父親從后山找的野生椿樹苗。現(xiàn)在,老房子已經(jīng)有了頹廢與陳舊感。父親當年肯定沒有想到,他自己會在這座房子里與人世告別。
親戚們都來了,其實也少得可憐。我請母親坐下來,叫兒子祝福奶奶。兒子站在一邊,對奶奶說:祝奶奶生日快樂,健康長壽!他那聲音,竟使我潸然淚下。也覺得,兒子作為一個在非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不嫌棄活在鄉(xiāng)村,蒼老、土氣、不懂疼孩子,甚至說話都難聽懂的奶奶,已經(jīng)是上天給我的福分了。
我和兒子幫著母親切蛋糕分蛋糕,兒子說要把第一塊給奶奶,奶奶是壽星;還要把寫有“健康長壽”的那塊留給奶奶。我也覺得兒子懂事,他知道對奶奶寄予什么,內(nèi)心期望什么。這也是我?guī)貋淼闹饕?,一個孩子,無論他生活優(yōu)越與否,對各色人等持有怎樣的印象和看法,但平常、平等心、團隊意識、家族認同、親情和真情應當是首要的品質(zhì)。當我端起酒杯時,忽然想哭,那種哭猶如體內(nèi)的龍卷風,到口鼻深處排山倒海。
那是一種卑微的溫暖,還有卑賤的感動。我想到,我母親,一個出生于一九四八年的鄉(xiāng)村婦女,不識字倒在其次,她人生大半時間都在鄉(xiāng)村掙扎。這種掙扎當中,不僅是她生而為人,處身物質(zhì)資源貧乏的南太行鄉(xiāng)村所經(jīng)歷的生存之苦,還經(jīng)受了人與人之間種種類似于貓戲老鼠一樣的人性惡的傷害。而今,她雖然還是一個于鄉(xiāng)野之間繼續(xù)以辛苦討生活,用衰老之身為兒女謀福益的窮苦人,但在她生日之際,兩個孩子都在身邊,四個孫子孫女也都繞膝在側(cè)。我相信她會感覺到一絲榮耀,甚至產(chǎn)生一種與其他同齡鄉(xiāng)人優(yōu)越的自豪感。
這些,是我從母親臉上看出來的。我要看到的,也就是她這種表情和心理。盡管這種榮耀和自豪在偌大的中國連一根草芥都不如,但這應是平民的一種安慰,是草民在沉重的生活間隙自己對自己的一種犒勞、自愛和獎掖。這種場面,背景簡陋得叫人心酸,老房子、沙土院子、大椿樹、兩邊的草岡與鳥唱蟬鳴,以及孩子們的嬉笑與玩鬧,大人之間的閑言碎語,東拉西扯。最動人的,應是母親在院子里撒種的月季、芍藥等花朵了,那是她從我以前的單位——西北巴丹吉林沙漠營區(qū)帶回來的。endprint
這是寂靜的鄉(xiāng)村夜晚,多年前,我在這樣的夜晚醒來睡去,起于四野的蟲鳴席卷清風明月與滿天星斗,夜梟的叫聲大都出現(xiàn)在深秋之夜。螢火蟲飛舞在河溝乃至靠水的田里,似乎夜晚的逃難者與尋路者。那時候,爺爺奶奶仍還健在,父親睡覺從不打鼾。我未婚的那些年月,這所房子是我在南太行蓮花谷娶妻生子的夢想之所,也是我個人對人生世事尤其是個人前途命運百般計算與瞻望的巢穴。等有了妻子和兒子,我們在這里住得很少,但滿屋子都是溫暖生氣。而現(xiàn)在,家里少了一個人,雖然已經(jīng)三年了,但我覺得他仍舊在家的某個地方。以至于我關(guān)燈后,總覺得床邊有個人站著,不說話,只看著我;或者就坐在陳年的沙發(fā)上,表情平淡地看我。
村莊早動起來了,人聲遍布。遠山蒼翠,猶如天然水墨畫。近村有些炊煙,大地的手臂一樣不斷扭動向上。遇到幾個人,叔叔,大娘,嫂子,哥哥,等等,問我啥時候回來的,住幾天;又問我兒子幾歲了,長得太高了,不像十歲的孩子等等。中午,天空陰了下來,繼而是大霧,乳白色的,像是一群姿態(tài)曼妙的女子,以柔和方式,先是占領(lǐng)了對面的山峰,再迤邐而下,遮蔽了村莊乃至五十米開外的一切人事物。接著下起了雨。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說話。孩子們到另一個房間玩去了,我和母親、弟弟和弟媳婦在,說些家里如房子需要翻蓋了、侄女兒上學、鄰里之間的關(guān)系和弟弟怎么樣能掙錢等一些現(xiàn)實的事情。
母親拿出一個黃布包,其中有我的團員證,以及宅基地證,還有母親的節(jié)育證、分田地和荒坡、樹木的合同等。我翻看著,才知道,母親現(xiàn)在住的房子建于一九八一年,一九八二年五月拿到宅基地證。分給我的那座建于一九八八年。弟弟那座建于一九九二年。我說房子確實老得不像樣子了,外人一看,就知道是窮人家。母親說,房子也是你們弟兄倆的臉面,四鄰都蓋了新房子,就咱沒有。說罷一聲嘆息。我看看弟弟,弟弟不說話,弟媳婦抱著小侄兒也低頭不語。我說,房子要翻蓋只能先動我名下那座,地勢高。又說弟弟兩個女兒的上學問題,我建議弟弟出去干活回家后,要去離家五里外的學??纯磁畠海愿赣H的名義和溫暖去鼓勵孩子。又說到與鄰居的關(guān)系,各種各樣,我建議弟弟要掌握一些與人交際,尤其是處理好鄉(xiāng)間俗事以及鄰居親戚之間的關(guān)系。
母親又拿出奶奶臨終前交給她的一個小黃紙包。我前次回家見過,知道里面是曾祖父楊萬身當年購買田地、荒坡和樹木的契約。最早的寫于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八日,最遲的是一九五一年六月七日,一共有六七張。我驚奇,說曾祖父以前可能是個地主。母親卻說以前的人沒有田地和荒坡樹木之類的財產(chǎn),都是自己花錢購買的。我念了幾個立契人、見證人,還有財務股長之類的名字,母親說她基本上都知道,還說他們的后代是誰誰誰,說到的,基本上我都認識。我驚奇于紙張的銘記功能,倘若不是這些契約,恐怕那些人的名字早就在時間中化作清風或灰土了。
雨住了后,我和弟弟去一嶺之隔的姑姑家。姑姑說到爺爺去世前的奇怪情景。那年冬天,爺爺在她家住了兩個月之久,最后一個月,她家和鄰居家的狗徹夜瘋咬,三條狗滾在一起,一個勁兒地向馬路東邊追迫。姑夫半夜起來看了幾次,除了風,什么也沒有。還有一天中午,她看到爺爺曬太陽時在院子里睡著了,低著頭,口水流了很多,后脖頸沒了那條暴起的筋?;氐轿覀兇搴?,他們家和鄰居的狗消停了,爺爺奶奶對面鄰居的一條黑狗開始瘋咬,連續(xù)六七天,毫不停歇。直到爺爺去世后,狗叫才消停。我聽得頭皮發(fā)麻,渾身發(fā)冷。我對鄉(xiāng)間某些預兆或迷信說法,始終半信半疑,但姑姑說得有模有樣,更增加了我的恐懼感。
第三天我就帶著兒子經(jīng)邢臺回成都了。這樣匆匆來去,不符合鄉(xiāng)俗人情和人子之道,又覺得自己沒有錯。其實是不愿意也不敢一個人在舊房子里睡。只有和妻子一起才睡得安穩(wěn)。父親逝去后七天的晚上,妻子就對我說過:那是咱父親,即使有魂靈,也不會害自己孩子。我想也是??晌揖褪桥拢涿畹嘏?。我也知道,其實是疑心,還有對父親病故的不甘、不安與痛苦,是對生命之重痛,人生之大悲還沒有明澈、本質(zhì)和自然的認識和理解。
而最重要的,是消隱多年的鄉(xiāng)野傳統(tǒng)和文化習性再度泛濫的緣故。南太行鄉(xiāng)村的人們雖然在世俗中崇尚權(quán)力、暴力,但心里也還有禁忌。他們沒信仰,但是相信蒼天有眼,人死有靈,甚至周遭都可能有一些看不見的神性的監(jiān)督。
當晚,在邢臺與幾位詩人吃飯,弟弟從別處趕來,然后在一家賓館小憩,聊了一會兒家事,凌晨送我們上車。列車開動后,我忽然想哭,坐在黑暗的車廂里,看著燈火寥落的北方城鎮(zhèn),特別是生身的南太行蓮花谷故鄉(xiāng),一次次來去,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可救藥的宿命。故鄉(xiāng)對于每個行蹤不定的人而言,是生命的起點,也是終點;是靈魂始發(fā)地,也是休養(yǎng)所。在紛攘塵世中,對于故鄉(xiāng)一次次念想、觀察和體認,必定是外行者人生途程中時時參修和靜悟的一門良心課和無字書。
責任編輯/張小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