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
我有個怪僻,喜歡收集藍印花布。家中散落各處的藍印花布物事有:沙發(fā)靠墊套一對,上有方勝連環(huán)圖案,購于麗江;背包兩只,是蠟染布裁出的葉子文飾,鑲在毛藍布上,購于紹興;挎包兩只,是印染的藍布,置于屯溪老街。錢包一只,專門配扎染包用的,顏色都洗褪了,是等船的時候,在萬縣買的。
這些東西上面,都附著好多開心的時光,在紹興的魯迅故居,門前一長溜開間大小不一的店鋪,去的時候是夏末秋初,陽光溫熱的,又不灼人,風的幅度,是剛剛好把裙子吹起來小小一角。游人寥寥幾個,店家把整匹的布打開給我看,喜鵲踏枝,鶴銜方勝,花飾歷歷,現(xiàn)在想起來,都如在目下。只是想買一個包印花布的小梳妝盒,結(jié)果去的第一家說是百年老店,第二家說是御用品牌,第三家純以實力取勝——我稍稍提及幾句技術(shù)問題,店家就拉了我的手要帶我去染坊,說就在河邊呀,店子后面,不遠不遠的,我頓時想起電影《菊豆》,染坊是個污穢集中營,趕緊落荒而逃啦。
在麗江的小店里避雨,濡濕的石板路,微微漾開青色的暈光,店主給我泡的茶,到現(xiàn)在都不記得名字了,可能叫“苦山參茶”吧,也可能是“苦參茶”?就是有點茶意的白水,但在那個小店,那樣溫軟慵懶的時光里,是再合適沒有了。店主的白貓,身上有一攤一攤的花斑,象唐代“瑪瑙染”的斑紋,大概是見客見多了,也不認生,支耳聽我討價還價——它們都裹挾在我的藍印花布記憶里呢。
去黃山的時候,晚上去一個叫呈坎的小鎮(zhèn)上過夜,沿途是條清亮的綠色溪流,岸邊有嶙峋的老樹根,一直長到水里去,溪水流到樹根處,就咕嚕打個轉(zhuǎn),再汩汩的繼續(xù)流,最后匯進新安江,沿著透亮的溪水,開好久好久的車,才能到小鎮(zhèn)上。小鎮(zhèn)很破敗,零星的幾家早點鋪子,鐵匠鋪子,雜貨攤子,我突然很害怕,這個沒有任何識別度的小鎮(zhèn),會在我的記憶里模糊掉,就強迫自己買了一只印染錢包,做工又劣,價錢也不便宜,因著覺著吃虧了,這個小錢包一用起來,那個小鎮(zhèn),連帶它的破敗感覺,就在我心里復蘇了。
藍印花布的前身,大概是唐代的“藥斑布”,就是用鏤空模板把絲綢夾住,再刷漿,之后投入染缸,最后取出來曬干,也可能是“徭斑布”,西南的瑤人染藍布為斑,花紋很細,好像工藝雷同,不過是把漿改成涂蠟,等其余部分上完色后,再把蠟加熱煮化掉。這種夾纈技術(shù),現(xiàn)在在浙江楠溪江一帶還很多,那次和樂土談起,說是他老家那里就有,我記得是用板藍根的溶液上色,這個他不能肯定了。好像板藍根的學名叫“靛青”,即是一種染料,新婚夫婦的衣服用未洗過的藍布做,早晨起床時,身上都帶著藥草味道的藍花紋呢。還有嬰孩的包被也是印花布,染了百子圖樣,那些眉目清秀可喜的白胖娃娃,就出沒在起伏的花紋和嬰孩的夢境里。
一直覺得,藍印花布是被走成小資路線的鄉(xiāng)土——它的質(zhì)樸,價廉,平民風味早就被顛覆了,看老電影里,夏日晨起時,微明的熹光里,頭上裹了藍花布頭巾的葑門姑娘(今蘇州蔞葑),擔著新鮮的白蓮花藕,走街串巷,叫賣聲朗朗動人——這也是藍印花布對我的意味——至今,我買過各式各樣的,接近審美而不是實用的藍印花布物事:錢包,扇子,梳妝盒,大大小小的花布傘,甚至還有一本藍花布包皮的書——但是,沒有買過藍印花布的衣物,鞋子等貼身物事,我是把它懸置在我生活之外的,它們是咖啡里的第二個糖塊,我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放下它,因此它在我心中,是最甜蜜的期待,和愉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