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懂梁啟超,就能讀懂近代中國?!边@是文學評論家、近代史研究者解璽璋的看法。他用4年時間寫完的《梁啟超傳》被認為是梁啟超辭世80多年來最為詳盡、客觀的傳記。這部作品分上下兩部,70多萬字,呈現(xiàn)出了梁啟超生前的種種是非曲直,折射出這位“飲冰室主人”身處的時代漩渦、風云底色。9月7日,初秋的北京,在一家清冷的咖啡館里,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專訪了解璽璋,厚重的紫色窗簾透出微弱的晨曦,在他的臉上涂抹了一層淡淡的光澤。
大學畢業(yè)論文寫的就是梁啟超
“跟很多作家比,我的經(jīng)歷太簡單了,從工廠考上大學,再分到報社,一直干到退休都是做編輯。我不太適合學新聞,跟生人接觸我發(fā)憷。”解璽璋很認真地說,語氣中帶著一絲自嘲的無奈。
1953年,解璽璋出生在北京。只上了兩年半初中,就進了北京化工二廠當工人,每天操作儀表,生產(chǎn)硅材料。那是1970年,“文革”進行到中期。帶他的師傅是從北大中文系下放到工廠的高材生,裝了一肚子古典文學。“我最初背的古典詩詞和文章都是他一句一句教的,我當時都沒有見過那些書長什么樣,他培養(yǎng)了我對古典文學的興趣。后來我開始大量閱讀書籍,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更喜歡研究文藝理論。”
1977年恢復高考,解璽璋3個志愿全報了北大,且都與古代文化有關(guān)——古典文獻學、圖書館學及考古學。那一年的本科分數(shù)線是280分,他雖然超了12分,但去北大仍不夠,別的學校也去不成。半年后,他第二次參加高考,適逢人大新聞系招生,因為解璽璋在廠里負責辦報,師傅對他說,你就考人大新聞系吧。
就這樣,在工廠里待了近9年的解璽璋成了人大新聞系的學生。“沒學文學我不甘心,業(yè)余時間還在做古典文論的筆記、卡片,甚至在人大中文系旁聽了一年中國古典文論的課?!彼麖摹兑捉?jīng)》開始一本一本地讀,一直讀到大學畢業(yè)。
解璽璋最初讀梁啟超的作品,也是在大學里。“大學二年級學新聞史的時候,為了研究他的辦報思想,我到北圖報刊部,讀了他在戊戌變法前辦的《時務(wù)報》,還有其它一些書和文章?!痹谶@些閱讀基礎(chǔ)上寫的一篇論文獲了獎,引起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史泰斗方漢奇的注意,點名要指導解璽璋,于是他的畢業(yè)論文也寫的是梁啟超。
1983年,解璽璋被分到北京日報,第一年在總編室。“那時上夜班還在抄卡片,領(lǐng)導有點不滿意,說我不安心工作,于是我就偷著弄?!钡诙晁チ吮本┩韴?,做副刊編輯,再后來有了孩子,抄卡片的工作就沒能繼續(xù),停在劉勰的《文心雕龍》上。之后的歲月里,由于編輯副刊,解璽璋接觸了大量文史作者,他研究文學、戲劇、影視作品,寫了大量文藝評論,讀書的愛好也一直保持了下去。直到2008年,一家出版社找到他寫梁啟超。
雖然這么多年來,對梁啟超一直“情有獨鐘”,解璽璋仍然覺得自己當初答應(yīng)寫《梁啟超傳》有點魯莽。“但接了就不能后退,而且我也有做學術(shù)的理想,所以就硬著頭皮上陣,寫得很是辛苦?!?/p>
《梁啟超傳》解璽璋寫了整整4年,從2008年春節(jié)后動筆,寫到2012年春節(jié),當年9月出版。其間,他換了2副老花鏡,有時一天工作16個小時,“主要是看資料,真正寫的時間只占1/3?!?/p>
無論喜歡與否,都該認真研究梁啟超
梁啟超的身份覆蓋了社會的方方面面。他是政治家,從戊戌變法到進入北洋政府出任司法總長,一直積極入世;他是新聞人和政論家,在日本流亡14年創(chuàng)辦了《清議報》和《新民叢報》,倡導改良;他是教育家,在清華任教多年,9個子女均在各自領(lǐng)域成就斐然;他也是近代文學改革的先驅(qū),所倡導的“詩界革命”對傳統(tǒng)散文進行了從內(nèi)容到形式的突破,一篇《少年中國說》傳誦至今。“梁啟超為大眾所知是1895年‘公車上書’這段時間,1928年北伐成功,他1929年1月去世。中國近代的大變化就集中在這些年,而他幾乎參與了這個時間段里的每一次重大歷史活動?!苯猸t璋說。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您之前提到梁啟超難寫,難在什么地方?
解璽璋:他個人的經(jīng)歷比較復雜。晚清到民國的社會動蕩也非常快,每10年、5年乃至每年都有很大的變化,各種史料眾說紛紜,所以很難把握。
另外,這么多年來,我們對梁啟超的評價是一種概念先行的方式,先在政治上定性,“?;逝伞?、“改良派”前面還要加一個“資產(chǎn)階級”的帽子,很多評價都是負面的。而民間評價又多從道德操守出發(fā),大多是流言蜚語,很難落實真假,必須找最原始的材料。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書中大量引用了文獻,為何沒選擇回憶、口述這樣的資料?
解璽璋:親人子女的回憶感情色彩比較多,但事實上,他們對梁啟超未必更了解,也未必有學者們考察得準確。寫作時,我沒有接觸過任何梁家的人,只是看各種資料,包括書信、日記、學者考證等。我發(fā)現(xiàn)很多與他有接觸的人的回憶也是不準確的,也要根據(jù)文獻來核對。有時只提到一個人的字或號,甚至是個代稱,為了找到真名實姓,也要花一兩天時間。好在大部分資料都有正式出版物。我從中華書局等出版社和網(wǎng)絡(luò)上購買了很多早年的文史資料,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甚至民國出版的都有。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您眼中的梁啟超是怎樣的人?他的價值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
解璽璋:他是一個積極入世、與時俱進的人,能夠根據(jù)時代變化不斷調(diào)整自己。今天的中國人不能忽略他,忽略的時間越長,未來付出的代價將會越大。
我認為他最有價值的思想即通過漸進的方式推進社會發(fā)展。聯(lián)系到今天的社會狀況,無論左右翼,無論喜歡與否,都該認真研究梁啟超。民國成立后,中國并沒有走上一條健康發(fā)展的道路,沒有漸進式改革的機會。直到今天,在微博上,激進的人物和言論更容易得到擁護,理性講道理的人卻可能遭到攻擊,這跟梁啟超當年遇到的情況是一樣的。
他的文章與今天的現(xiàn)實仍密切相關(guān)。如新民思想,他不僅要改造國民性,而且上升到民族構(gòu)成的高度。他認為要革新一個政府、國家、民族,要先革新國民,先革新自己。做新國民的條件是什么?他認為首先是政治素質(zhì),民眾要積極參與國家事務(wù)。對這個問題,他從思想、能力到態(tài)度,都有詳細的論述。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他改造國民性的方式是什么?
解璽璋:教育。他注重對學生精神的培養(yǎng),知識在其次。梁啟超在上世紀20年代就講過,現(xiàn)在不缺知識,缺的是精神。如果缺少人格,知識越多反而會帶來更多問題,沒有精神支撐,知識會把人壓垮的。
另一方面,他鼓勵人們積極參與政治。他通過辦報開啟民智,認為人應(yīng)該維護自己的權(quán)利,并通過法律來體現(xiàn)。他非常重視立法,認為一個人要爭取的基本權(quán)利是政治參與權(quán)與立法權(quán)。只有通過法律這種形式,才能把保護自己的方式固定下來,否則都是說說而已。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梁啟超過去一直頂著“?;逝伞?、“改良派”的帽子,對此,您怎么評價?
解璽璋:梁啟超的保皇是有條件的,在戊戌變法前,他們提出的是“保中國不保大清”,后來到了海外,主要是為了動員更多的華人華僑。當然其中也有康有為對光緒的報恩之情,但梁啟超在這方面比較淡,他提君主立憲是為了用一種比較穩(wěn)健的方式推進社會發(fā)展。他不希望發(fā)生戰(zhàn)爭,像法國大革命那樣流血,前后死幾百萬人。
有人曾評價康梁二人的不同:康有為從激進到保守,看似變了,實則沒變,只是過時;梁啟超看似不斷在變,其實始終保持著開放的態(tài)度,不斷調(diào)整、糾正自己來適應(yīng)時代的發(fā)展。比如說,宋教仁被刺后,黃興希望通過法律途徑解決,孫中山要通過二次革命,梁啟超則認為應(yīng)敢于說話,如果都不說話,或者都說一些情緒性的話是沒意義的。借助合法程序表達人民的看法,這才是正確的態(tài)度。他當時認為,中國人的人格缺陷主要在于不能保護自身權(quán)利,因此他提出的新人格就是,我既不侵犯別人的權(quán)利,也不允許別人侵犯我的權(quán)利。他覺得如果人人都有這種意識,這個國家是不得了的。他總是把國家和個人聯(lián)系在一起。
我們看到的歷史可能都只是一個側(cè)面
就像很多在大變革時代站在潮頭浪尖的人一樣,梁啟超在中國近代史上是一個“樞紐”式的存在,以他為原點,可以開枝散葉地拓展出康有為、孫中山、袁世凱、章太炎、胡適、徐志摩等一系列直到今天還被人津津樂道的人物。這些名字背后,覆蓋了從甲午戰(zhàn)敗到北伐勝利的30多年間,中國政治、軍事、文化、教育等領(lǐng)域前所未有的震蕩與變遷。同樣,梁啟超在歷史書上也是一個“靶子”式的存在,根據(jù)不同立場,對他的評價不斷變化,百年后仍無法蓋棺論定。從梁啟超身上,折射出的其實是對那段歷史,對我們自己的看法。
環(huán)球人物雜志:與其它單純敘事的人物傳記不太一樣,您在書中加入了很多自己的評述,您怎么看待為名人做傳時客觀與主觀的平衡?
解璽璋:一些傳記完全排除了作者個人的感情,看似客觀,其實恰恰不客觀。里面有先驗主義的東西,似乎沒有個人偏見,卻有社會、集體的偏見。我覺得寫人物傳記不能完全排除對人物的感情,否則書不會好看。我是從經(jīng)驗主義出發(fā),根據(jù)個人的閱讀體驗寫人物,甚至帶著一種打抱不平的情緒來寫梁啟超,因為覺得以前對他的評價太差了。
與此同時,我也用一些方法確保個人感情不泛濫:一是在語言上盡量不用形容詞,敘述盡量節(jié)制。二是用大量原始資料支持敘述,引文之所以這么多,除了想說明材料的原始性外,就是因為以前傳記中很多引用是斷章取義的,所以我一定要引全,給讀者完整的意思,避免片面。三是結(jié)構(gòu)方式,書中每個章節(jié)都用“梁啟超與某某人”的結(jié)構(gòu),通過不同人的眼睛看梁啟超。讀者可以組合、拼貼起來,最后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
環(huán)球人物雜志:這些年學術(shù)界、出版界都在努力,寫一些相對有趣而尊重歷史的書籍。您覺得歷史著作應(yīng)該更通俗化嗎?
解璽璋:目前大眾化的寫史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嚴肅而通俗的,我比較贊同;另一種是獵奇式的,加入了個人想象,甚至道聽途說來的材料,不加辯證地用在里面。這會給讀者尤其是年輕人帶來誤導,因為他們看不到更多材料。
歷史研究需要一定的學術(shù)訓練,就像法官審案時要有對證據(jù)的考察,判斷來源合法不合法,真實不真實。
環(huán)球人物雜志:胡適說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您怎么看這句話?
解璽璋:我覺得他是從歷史觀的角度,而不是從歷史文本的細節(jié)說的。對于史實我們可以有各種解讀,這是不同的歷史觀,但史實本身要通過考古、文獻考察,絕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落實到具體材料上,必須一是一,二是二。
環(huán)球人物雜志:近來,很多史書都在重新解讀歷史人物,您怎么看待這種“翻案文章”?
解璽璋:對歷史來講,不存在翻案的問題。一個人物在歷史上的作用肯定是多方面的,主客觀都有。不能用今天的立場、環(huán)境去理解那個時代的人物。我們在談到一個人物時,一定要全面。主觀上好大喜功的人,客觀上可能開拓了疆土,如漢武帝。因此寫史的人不能只強調(diào)人物的某一方面。事實上,正是人的多面性構(gòu)成了歷史的豐富與復雜。
環(huán)球人物雜志:現(xiàn)在信息渠道很多,面對不同的聲音,人們應(yīng)該有一個怎樣的歷史觀?
解璽璋:要有全面的觀念,不要拘泥于某一方面、某一立場上。我們看到的歷史可能都只是一個側(cè)面,所以不要輕易下結(jié)論,要保持一種懷疑的精神,不是懷疑別人,而是懷疑自己。
現(xiàn)在的確信息渠道很多,很難要求人們一定如何,我的想法是應(yīng)該給各種觀點提供表達的機會,讓民眾在碰撞中辨別真?zhèn)巍,F(xiàn)在有些觀點不能充分表達,特別是真正嚴肅的史學聲音表達不夠充分,而另一些觀點又表達過度。我認為最好是眾聲喧嘩,有辨別力的讀者會從中發(fā)現(xiàn)可信的、有價值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