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輝
忽然有一天,我們在小鎮(zhèn)西口撞上了一個女孩,一個穿鵝黃色連衣裙還生了兩只濕漉漉毛眼的女孩。她騎著在我們小鎮(zhèn)根本不多見的二六女單車,梳了一條當時很時髦的馬尾辮,馬尾辮上用手帕扎了一個蝴蝶結,仿佛真的有一只蝴蝶落在上面一樣。劉小祺眼尖,他率先叫嚷起來:“看,看,來了一個!”
我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一團鵝黃正向我們飄來。呵,這無辜的鵝黃,她竟不知躲避我們。她把我們當成普通的小鎮(zhèn)青年了,以為我們割完了草在那兒下五子棋斗嘴呢。劉小祺又賣弄起了他的聰明:“一定是個城里妞兒,不知道咱哥們兒的威風,要不她會走那條小道進鎮(zhèn)的?!钡拇_如此,這一帶的女孩都像躲瘟神一樣躲著我們,仿佛我們幾個是一只只瘋狗,咬一口她們就會患上潛伏期漫長的狂犬病。鎮(zhèn)里放露天電影,我們幾個一去就會聽見一陣母鴿子般的叫聲,女孩們拼命往人堆里擠,就像一群被野狼追趕的小羊,誰掉隊誰就會被捕獲,成為野狼的一頓美妙晚餐。我們晚餐的機會越來越少了,鎮(zhèn)里鎮(zhèn)外女孩們的警覺一個個決不亞于“動物世界”里的羚羊,白天她們?nèi)迦艘欢呀Y伴而行,一到天黑,就窩在家里做針線活,決不給我們一絲機會。剛才,也是極偶然的一次,一個來鎮(zhèn)里供銷社買撲粉的女孩撞在了我們槍口上。這個女孩臉蛋上有兩坨紅,腰和屁股長得胖而愚蠢,我們拽她去玉米地,她小心翼翼地央求:“讓我回去吧,叔叔,買回撲粉,我娘還等我和她去稻地薅稗子呢?!蔽覀円黄鸸笮Γ尤唤形覀兪迨?。劉小祺笑得口水流出多長,掛在了玉米葉上。別看劉小祺沖鋒陷陣很勇敢,可每次的晚餐他都是最后一個品嘗,用他的話說,是在給我們“涮鍋”。我是他們的老大,這臉蛋上有兩坨紅的女孩就由我第一個領進了玉米地深處。她還在央求:“讓我回去吧,我娘還等我去薅稗子呢?!蔽野参克骸皼]啥大不了的,一會兒我們哥幾個幫你一起薅,啊?!钡液芸鞆挠衩椎厣钐幓氐搅怂麄冎虚g,按順序又去了兩個,但這兩個家伙也是迅即返回。輪到劉小祺時,這小子兩眼放光,早有些耐不住了。我們一起笑,對著迫不及待的劉小祺喊:“劉小祺,你個王八蛋這回嘗一口新鮮桃子吧,我們都沒舍得開封,原封不動給你留著呢?!焙芸?,玉米叢中傳來了劉小祺的斥罵聲,還有啪啪的抽打聲,伴隨著那個女孩的嚶嚶哭聲。我們一齊■去,見女孩被扒光了衣裳,劉小祺仿佛被人欺騙了一樣惱羞成怒地正用一根玉米稈抽打著女孩,把女孩往玉米地深處那個池塘里趕,“下去洗洗,把你身上這狐貍味好好洗洗,你讓老子幾天都吃不下飯,我要懲罰你這個臭妞!”女孩被他撲通一聲推進了池塘,幾只野鴨嚇得撲撲棱棱上了對面的岸,搖搖擺擺鉆進了另一片茂盛的玉米地。女孩上岸后,劉小祺還是怒氣未消,他打開女孩買的那盒撲粉,全部撒在了女孩的身上。我們丟下嚶嚶哭泣的女孩,揚長而去。
我們從來不知道害怕,派出所扣過我們,讓我們抱著一棵大楊樹過夜,還用電警棍搗得我們渾身篩糠。鎮(zhèn)里有幾個女孩,做了我們的晚餐后,就和我們一起混熟了。更多的女孩悶在肚子里跟爹媽都不承認這回事,只有個別尋死覓活的,鬧得家喻戶曉,為了挽回面子,家里人不得不糾集起一幫本家把我們包抄擒獲。任他們?nèi)蚰_踢手掐口咬,我們哥幾個一句孬話都沒說過。尤其是劉小祺,一米五幾的個子,卻英勇得不得了,嘴被人家抽得像老母豬的嘴一樣厚起來,依然唾沫星亂飛:“打吧打吧,老子死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打著打著,他們的拳頭就累了酸了,自動松開了。我發(fā)誓,我們從來沒有向小鎮(zhèn)人的拳頭求饒過。還有一次,一個外村的女孩做了我們的免費晚餐,她很要強,尋死覓活的,我們幾個人拽住她不敢松手,一松手她就往墻上撞。真撞,可不是做樣子,居然把我們嚇住了。劉小祺給我們幾個使眼色,小聲說干脆把她那個算了。他的眼睛血紅,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我們沒有人理睬他。那個女孩鬧得差不多了,我們一個個也精疲力竭地癱坐在地上。我們對她說,你撞墻吧,這回撞墻我們可沒力氣攔你了。那個女孩卻搖搖頭,說她不撞墻了。但她提了一個條件,說不能讓我們白占她的便宜,我們得幫她把家里的六畝麥子割了,再就是幫她家打一場架。她爹是個肺結核,家里又是清一色的女孩,一個本家常年騎在她家頭上屙屎拉尿。我們一聽歡呼起來,割麥算什么,我們身上的力氣過剩得正沒地方揮霍呢。打架又算什么,劉小祺說你準備一塊好磨石就行了,我們會把鐮刀磨得飛快去把你那個本家的雞巴割了喂狗。
沒事的時候,我們就在小鎮(zhèn)的各個路口守候,等候我們美妙晚餐的來臨。有好幾次我們也去別的鎮(zhèn)里尋找美味,他們那里也有一些像我們一樣出來尋找美味并且不怕死的人。于是雙方大打出手,每次都弄得血糊淋漓的。有一回,劉小祺撲上去咬下人家小半只耳朵,而他的屁股上卻被扎了三刀,居然是三楞刮刀,抽刀的時候把肉也帶了出來,害得他臥床小半年,屁股上落下三個肉坑坑。后來我們就很少去別的鎮(zhèn)里惹是生非了。我們在鎮(zhèn)口守候,等待著機會,好顯露一下我們的非凡才藝。我們個個身懷絕技,而且相互恭維和吹捧。劉小祺會口技,能摹仿各種聲音。比如跟我們一起混的那幾個女孩總被家里人看著,我們明目張膽去叫她們肯定不行,劉小祺就躲在她們房后學狗叫,不是一只狗,是群狗打架的聲音。聽到暗號她們就會對大人說,狗又在咱家房后打架了,我去看看咱家的狗吃虧沒有。于是就跑出來與我們勝利會師。劉小祺還會學自行車輪胎爆炸的聲音,首先“啪”的一聲脆響,然后“出出出……”拖出一串內(nèi)胎跑氣的聲音,學得幾乎亂真,且屢試不爽。老扁的本事是跟我們俘獲的女孩打賭,用一枚硬幣測試人家是不是處女。老扁用指頭夾住硬幣然后開始提問,被提問的女孩必須先從他指頭里抽出硬幣才能回答問題。他先問人家多大了屬相是啥幾個表姐幾個老舅,到了關鍵處就把硬幣夾得緊緊的不讓人家輕易抽出來,而這個關鍵的問題一般都是“你第一次跟你男朋友睡覺他說的那句話是什么?”被提問的女孩很著急,拼命往外抽硬幣并且想澄清自己,急了就埋怨老扁:“你夾這么緊,我抽不出來!”老扁手一松哈哈大笑。女孩明白自己上當了,就盡著老扁摟在地上打滾。其實老扁的這招可不是原創(chuàng),他是從王朔的小說里剽竊來的。我們那時都讀王朔的小說,讀完之后就按他的那些招數(shù)去撒野。王朔決不亞于一個大毒梟,讓我們這些不良子弟墮落得一塌糊涂。我的辦法和老扁差不多,也是挖坑讓一個女孩往里跳,但我自信技術要比老扁這個蠢驢高明得多,而且我的挖坑技術絕對是原創(chuàng),沒有借鑒和改編他人之嫌。
這團無辜的鵝黃離我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們一齊屏住呼吸,然后喊“一二三”?!耙欢敝?,我們迅速圍成一堆,并且給這個女孩讓開了路,我們開始熱烈地交談,對她的到來視而不見。女孩經(jīng)過我們身邊時根本沒有注意我們,我們也仍然對她視而不見。她剛剛馳過我們,“啪”的一聲脆響,接著“出出出……”劉小祺就讓她的車胎放氣了。女孩的反應很迅速,一個急剎車跳下來,一手握車把一手按住后衣架使勁往下按,一下,又一下,按了好幾下,才確信后胎沒有跑氣。她又扎好車繞到前面,雙手捏住車輪使勁捏,捏完又用粉紅色的小手掌按住使勁往下按,前胎也是硬頂頂?shù)?。女孩迷糊了,她蹲下身子仔細檢查氣門芯,順便緊了緊螺絲。她仍然不解。這時我們呼啦一下把她圍住,女孩抬起頭望著我們,她的臉蛋白里透紅,眉毛用筆畫過,眼圈還勾了線。果然是城里來的,她一點都不怵我們,要換鎮(zhèn)里的女孩,早嚇得坐在地上篩糠了。這時劉小祺把雙手擴成喇叭狀放到嘴上,女孩聽見了她剛才為之下車的聲音。我們一齊大笑起來,老扁笑得最兇,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好像武大郎吃了潘金蓮下的砒霜一樣。
女孩明白了,她霍地站起來,推車就要走。女孩生了一雙濕漉漉的毛眼,她一生氣這雙毛眼更潤濕更好看了,我們舍不得讓她走。劉小祺抱著雙臂趴到車把上:“小妹妹,我還會學老母豬叫春呢,我還會學新媳婦尿尿呢,你不想聽聽?”
老扁一蹁腿騎到了后衣架上,從兜里掏出他那枚著名的硬幣,要跟女孩打個賭,說贏了就放她走。
女孩生氣了,抬手給了劉小祺一個耳光。接著扭頭轉身,扎了蝴蝶結的馬尾辮甩了一個漂亮的弧形,老扁的臉上同時也挨了一巴掌。兩個沒出息的東西,竟讓女孩的粉掌打蒙了,女孩已經(jīng)跳上車走了,他倆還沒回過味來。在鎮(zhèn)里從來沒有哪個女孩敢這樣對待我們,我說還不快追等啥哩。劉小祺這才緩過神來,撒開兩條小短腿朝那團鵝黃飛奔而去。這時女孩扭頭罵了我們一句:“阿飛,一群阿飛!”見劉小祺追過來,她腳下用力,二六女單車幾乎飛起來。劉小祺的小短腿被它比得更慘了。
劉小祺氣喘吁吁地返回,老扁沖他喊:“狗攆兔,差一步!”劉小祺不答理老扁的挑釁,老扁有時候找不到架打就惹劉小祺,倆人常常玩著玩著就真干起來,出手一個比一個狠,照樣殺得血糊淋漓的。打歸打,卻不記仇,很快就又坐到一個桌子上喝酒了。劉小祺聲音洪亮地問:“她說咱們什么?什么?”
“阿飛,一群阿飛!”我們一齊回答他。
阿飛?在這個小鎮(zhèn),有人罵過我們“流氓”,罵過我們“王八羔子”,罵過我們“不是娘生的”,罵過我們“不要鼻兩門”,可罵我們阿飛還是頭一回。我們的臉皮早已經(jīng)過千錘百煉,自信比城墻還厚,炮彈都打不透。但我們卻架不住這個女孩的一個洋名詞,一下子就潰不成軍了。一個個扭頭問:阿飛是什么意思?又一個個搖頭:他媽的,問你丈母娘去吧!在那團鵝黃飄過的黃昏,在小鎮(zhèn)的西口,我們,小鎮(zhèn)里有名的天不怕地不怕,居然被一個新鮮名詞擊得潰不成軍。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開始與這個名詞糾纏不清。有堅持自己觀點的,有同意對方意見的,也有認為別人的觀點是一堆臭狗屎的。我們經(jīng)常爭得面紅耳赤,甚至大打出手。漸漸地,他們對我也開始不屑起來,老扁私下里不止一次說我的壞話:“什么狗屁中專畢業(yè),還當過幾天詩人,連這個都解釋不清?”
又說:“老大,老大!他還有臉當老大嗎?”我知道他一直在窺視我的這個位置,一直在磨刀霍霍。
一開始的時候,我并不太在意我這個位置,當初我只是一時逞勇才偶然混了個老大。走進他們的道里,我真有些稀里糊涂,不明不白。之前我的正式職業(yè)是鎮(zhèn)棉站的檢驗員,每天把棉農(nóng)繳售的棉花扯來扯去,然后對照國家標準一一定出等級。隔三差五,還能混上一頓棉農(nóng)請的小酒。我的業(yè)余身份是個詩人,我經(jīng)常在午飯后攀上高高的棉花垛,枕著《普希金愛情詩選》,藍天白云相伴……我把棉花寫成“白云堆雪”,把遍布牛糞的田野寫成“帶著泥土的清香”。一個愛詩的十八歲男孩的心里裝滿了各種美好。我的戀人白小玉是附近一個鄉(xiāng)政府的打字員,經(jīng)常被我的詩句烤炙得粉面桃腮,嬌喘吁吁。有一次,她在來找我分享普希金情詩的幸福時被劉小祺、老扁和他們的頭目老黑攔截在小鎮(zhèn)南口的河堤上,我經(jīng)常去半路上迎接她所以遠遠地就看見了那一幕。我奮力沖了過去,舉起了詩歌的拳頭。沒想到我竟不堪一擊,他們迅速將我制服,把我反剪了雙手捆在那里。我眼睜睜看著白小玉被老黑拖向了河堤的另一邊……白小玉因此離開了我,我去鄉(xiāng)政府找她,她正在燒一堆信件,我寫給她的所有的華美辭藻正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和裂變。我看見我的初戀變成了一堆灰燼。白小玉微啟雙唇,吐出了一個美麗的詞匯:“無能!”我羞愧難當,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作為一個男人,這是我情感史上毋庸置疑的一個污點。我知道我再不配寫詩了。
有一天,有一種火焰燃燒著我的胸膛,撕扯著我的靈魂,我知道這就是他媽的憤怒!那個年代,我們那兒流行一種叫做“流杯”的白酒,度數(shù)相當高,一般三五兩酒就能把人放倒。我喝下一整瓶居然沒倒下,那種叫做憤怒的火焰也燃燒得噼里啪啦。我去找了那幫王八羔子。他們還挺仁慈,說幾個人打我一個還不跟捏死一只臭蟲一樣。他們要和我比狠,一種法子是那個年代比較流行的,用刀子給自己放血,扎胳膊扎腿都行,看誰扎得深扎得慢扎得瀟灑,看誰沒有皺眉頭沒有齜牙咧嘴。第二種法子是往胳膊上烙煙頭,我喜歡兵不血刃,于是我選擇了烙煙頭。他們當然推選他們的老大,就是那個把白小玉拖向河堤的老黑。這個豬一樣肥胖的家伙搖晃著愚蠢的身子往桌子跟前坐了坐,挽起了袖管。我卻把整個襯衫扯了下來,扔在一邊。劉小祺、老扁他們興奮得好像老娘要改嫁能分到一個紅包似的嗷嗷叫著,每個人嘴里都栽滿了過濾嘴香煙,忙著點火,然后吧吧吸幾口弄得火星子四濺。老黑把一個閃爍著紅光的煙頭摁在了他的胳膊上,這個豬一樣的家伙居然沒哼嘰一聲,然后得意地沖我一笑。我對他的故作鎮(zhèn)定根本不屑一顧,我一下子抓起了三個煙頭一齊摁在了自己胳膊上,我嫌一個一個來太費勁。摁下三個之后,我就再沒有抬頭,再沒有停手,一次三個一次三個地摁下去。劉小祺、老扁他們“噗噗嗒嗒”不停地給我點煙,忙得不可開交。曾經(jīng)因為點的煙火星太弱引起了我的不滿,我還訓斥了他們幾句:別跟個娘們兒似的,火星大點!我一口氣摁滿一個胳膊,又一口氣摁滿了另一個胳膊,我的兩條胳膊上黑乎乎一片,我被一股股皮肉燒焦的氣味嗆得狠狠咳嗽了一陣,然后抬起頭來。我看見老黑一臉蠢相地望著我,他只摁了七個就摁不下去了。劉小祺他們在一邊數(shù)著,我卻摁了四十六個。我們用的香煙是“散花”牌,當時很流行。我們較量的那個地方是小鎮(zhèn)的一個餐館,老板目睹了這場無比精彩的比試之后慷慨地宣布:香煙免費,酒菜免費。
老黑敗了,像頭豬一樣被我擊敗了。過了幾天,劉小祺、老扁他們來棉站找我,我以為他們是來替老黑挽回面子的。我一點兒也不害怕,我準備跟他們廝殺一場,我的右衣袖里藏了一把三楞刮刀,我想象著它能夠扎進老黑的肚子里然后把他的腸子帶出來。我做好了廝殺的準備。他們不是來找我打架的,原來他們對老黑失去了信心要我做他們的老大。說實話我可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把玩著袖子里的三楞刮刀,我確實有些舉棋不定。我又想起了白小玉送我的那個美麗詞匯:無能。只有在他們中間廝殺,我才能躲避這兩個字的追殺,減輕我的恥辱感。后來我就不再猶豫了,我說可以,但你們要答應我一件事。“啥事說吧,一百件也沒問題!”他們齊聲回答。我說替我懲罰老黑。一眨眼的工夫,他們不知從哪兒把老黑帶了來,老黑一個勁求告:“劉小祺,我可待你不賴呀,除了讓你替我涮鍋以外,哪件事對不起你?老扁,你不是一直想當老大嗎?我讓給你,我讓給你還不行嗎?”他們對老黑的求告充耳不聞,各自用手里的家伙捶打老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劉小祺個子低卻偏愛打臉,夠不著就蹦起來掄圓了胳膊抽老黑,啪啪啪,硬是把老黑一張臉抽成了豬臉。劉小祺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問我行不行?我說你打得不錯,夠狠,但是你打的不是地方,你知道我的仇恨在哪里。劉小祺沉吟片刻馬上明白了,他便使起連環(huán)腿,一腳又一腳踢向老黑的襠部。起初老黑還慘叫著,后來就不叫了,癱坐到地上,他讓劉小祺踢昏了過去。
老黑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他的睪丸被踢崩了,醫(yī)生給他拆完線后明確告訴他,他不可能再有生育功能了。以后的日子里,曾經(jīng)在小鎮(zhèn)不可一世的老黑突然像個老娘們一樣變得細聲細氣,經(jīng)常跟一堆老頭老婆一起,攏著袖子在鎮(zhèn)里某個朝陽的墻根曬太陽,嘴上還掛著口水。曾經(jīng)被他禍害過的人家,經(jīng)過墻根時總會忍不住朝他唾一口。
我代替了老黑,領著劉小祺他們在鎮(zhèn)里興風作浪,繼續(xù)著他們也是我們的快樂。有一天棉站站長找我談話,我知道他要開除我了。以前老黑他們經(jīng)常來棉站騷擾,老黑曾經(jīng)開著一輛手扶拖拉機追得站長圍著水塔轉了八圈,站長對他們早已恨之入骨?,F(xiàn)在我做了他們的首領,站長當然不會放過我。
卻不是這樣。站長一見我就緊緊攥住我的雙手:“沒想到呵沒想到,棉站能出一位大俠,黃飛鴻,你就是黃飛鴻!我們棉站再不會遭人欺負了,你說是不是?”站長很激動,接著喊著我的名字叫我聽封,他說你以后不用檢驗棉花了,以后你就是棉站的保衛(wèi)科科長了。站長還給我騰了一間房設了一個辦公室,讓電工做了一個木頭牌,用紅漆寫了“保衛(wèi)科”三個大字釘在門上。站長把我當成了他的護國大將軍,問我:“你說,還會有人開著拖拉機攆我不會?”我說誰敢?看我不把他的下水打出來!我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說話和走路都充滿了霸氣,時間讓一個溫文爾雅的小鎮(zhèn)詩人變得猙獰變得飛揚跋扈起來。我又說,你去鎮(zhèn)里轉轉看誰不順眼只管把唾沫吐到他的臉上,看他敢放個狗臭屁!站長說好好,你以后上班不上班都可以,工資照發(fā),年底往縣公司報先進你是頭一個。
站長撥給我的這個辦公室成了我們廝混的固定場所,很多女孩就是在這里成了我們的免費晚餐。
近一段時間,我們在這間辦公室商量的大事,仍是那個穿鵝黃色連衣裙女孩留給我們的課外作業(yè)。老扁說阿飛就是混賬的意思,那個小妞罵我們混賬哩。我覺得他的話盡管武斷但不無道理,首先可以肯定是在罵我們。劉小祺又斷定阿飛是一句上海話,他說他已經(jīng)作了調(diào)查,這個小妮是上海人,她的爸爸媽媽都是從上海支內(nèi)來到縣里的。她爸爸在化肥廠當工程師鍋爐爆炸炸死了,她媽媽在縣醫(yī)院婦科當醫(yī)生,專門從孕婦肚里往外拽小孩。因為長得漂亮,和她女兒出門人家都說是姐妹倆。院長看上了她,多次勾引卻一直沒成功,最后就把她下放到這個小鎮(zhèn)醫(yī)院來從孕婦肚里拽小孩了。那個穿鵝黃色連衣裙的女孩也在小鎮(zhèn)工作,郵電所,當話務員,耳朵上扣兩個耳機,面前是一堆插頭和插孔,她的任務就是每天把這些個插頭換來換去,保證小鎮(zhèn)十個自然村和七所八站與外界保持暢通。
已經(jīng)兩種答案了,我們?nèi)匀幌菰谝粓F霧里。供銷社洗化組的那個女孩又給我?guī)砹说谌N答案,而且是很新鮮的一種答案。這個女孩不是我硬拉來做免費晚餐的,是我先給她挖了個坑,她跌進去后卻沒后悔,并且還不愿出來了。都說“強扭的瓜不甜”,這話一點不假。扭得多了,我就發(fā)現(xiàn)確實不好吃,于是就發(fā)明了挖坑這個辦法,讓女孩們心甘情愿地跟我。盡管我曾迷戀過那些生瓜蛋,迷戀過從她們身上發(fā)出來的那種草腥味和幼獸味,在她們哭鬧之后不得不接受我的時候,她們會跟我談條件:“就這一回,下回可不能再找我啦!”還有的要賄賂我:“秋罷我娘碾了小米,我給你送幾斤來!”她們沒有一點經(jīng)驗,不會迎合不會呻吟不會扭擺,任憑我上下耕作,瞪著一雙澄清的眼睛很認真地跟我談條件。后來我就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想找一個不跟我談條件的女孩。我的身體和經(jīng)驗越來越需要迎合和呻吟了。
我挖坑一般是從猜謎語開始的。和一個女孩肩并肩躺下,之前我是向她保證過的,決不動她一指頭。第一個謎語的謎面是“不粗不細,頂天立地”,打一“自然現(xiàn)象”。女孩認真地想,想半天也想不出來,我就告訴她是天上下的雨。有的女孩反應快一下子就猜出來了,我會攥住她的手很夸張地夸她聰明,把她弄得格格直笑。這樣,女孩的警戒也就放松了。我悄悄告訴她還有一個謎底長在我身上。她還是猜不出來,我只好拉著她的手按在了謎底上。這時候,這個女孩會很羞澀地抽回手。接著我給她出第二個謎語,謎面是“大姑娘立正”,謎底是打一城市名。她猜不出來,我只好讓她站起來用她自己的身體示范,讓她立正,然后告訴她這個城市離我們小鎮(zhèn)很近,就是“鶴壁”。她旋即明白了,臉也深深地紅了。接著是第三個,盡管她捂住了耳朵說不聽不聽,可她的心卻已經(jīng)張開了,好奇、羞澀、青春的沖動讓她欲罷不能。我又讓她示范,“稍息——立正”,打一“六朝古都”。她猜出來了也不好意思說,我就替她說了,“開封”。她會用小拳頭捶打我,罵我不要臉,但她的雙腮已熱得燙人,呼氣也粗重起來。就這樣亦步亦趨,我們把謎語往縱深處猜了下去。這真的比那些生瓜有味,但是如此幾回竟有一個女孩對我動了感情,發(fā)誓非我不嫁,爹娘打她罵她都沒能改變她。她就是供銷社洗化組的這個女孩,死心塌地要跟我。我也想過了,再過兩年,如果不被人打死或者我沒有打死人,派出所不把我送進大牢,我就用棉站的那輛“儀征”牌雙排座卡車把她娶回家好生過日子。
她聽說我們?yōu)橐粋€名詞迷惑不解時,就來幫我們了。她專門去了一趟縣城,去請教她那個在“人民浴池”當服務員的見多識廣的表哥。她的表哥替她分析了半天,說有可能是一句香港話,阿飛就是流氓的意思,他在一部港臺片里好像聽過這句話。女孩欣喜異常,跑來替我解憂。我對她表哥的“好像”不太滿意,我要的是百分之百的準確,于是仍然陷在一片迷霧里。
解鈴還須系鈴人,我們想到了那團鵝黃,那個罵我們阿飛的女孩。我們守著棉站那臺老式手搖電話向她問候,她在電話那端用非常標準的普通話問我們要哪里。劉小祺說要你,她在另一端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是誰要我有什么事?劉小祺嘻嘻笑了,問她,你的二六車最近放炮了沒有,我們想去替你補一下輪胎。女孩沉吟片刻,馬上知道我們是誰了,又罵了一聲阿飛,然后掛斷了電話。再搖,她卻不接,她面前的每一個插孔上都標有全鎮(zhèn)的單位名稱,她知道是我們在搗亂。我們一起埋怨劉小祺這個混蛋把事搞砸了,劉小祺急得鼻尖冒汗不停地擦,然后像一個拖拉機手發(fā)動柴油機一樣飛快地旋轉搖柄,電話機發(fā)出嘰嘰咕咕的叫聲,仿佛不堪重負。女孩很堅決,就是不接我們的電話。我們又去供銷社給她搖,這回她接了,結果劉小祺又把事辦砸了,他的狗嘴里永遠吐不出象牙。女孩問他接哪里,他不敢直接向女孩詢問我們急于解答的問題,怕暴露自己就捏鼻捏眼地說他要鎮(zhèn)高中。女孩說占線哩,鎮(zhèn)長正往高中下指示呢。劉小祺一聽就惱了,什么狗屁鎮(zhèn)長,爛屁股溝的東西,我命令你,把他的拔出來,把我的插進去。劉小祺的話讓我們想起了郵電所機房那一排排掛滿電線的插孔,我們撲哧一下笑了。女孩又聽出了我們的聲音,啪一下把線掐死了。
我們決定去郵電所門口逮她,當面請教她這個阿飛是什么意思。誰知這個女孩警覺極高,下班后推著車出來,只要我們一露頭那團鵝黃就會馬上消失。過了不大一會兒,她的母親,那個跟她很像姐妹的上海女人來接她了。這個上海女人很高傲,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徑直鉆進郵電所,然后喚出她的女兒大搖大擺地從我們眼前經(jīng)過。老扁要上去攔截她們,劉小祺攔住了他:別動粗,動粗她肯定不告訴咱的。再說這個女人也不好惹,縣醫(yī)院那個院長想睡她,不硬是讓她用手術刀把那玩意剪得血糊淋漓的。我覺得劉小祺的話有道理,我們決定再找機會接近她。星期天的時候,女孩調(diào)休在家里休息,我們潛伏在她家附近伺機行動。我們發(fā)現(xiàn)了女孩的一個古怪行為。鎮(zhèn)政府蓋的那幾排家屬樓,都是三層高,囊括了全鎮(zhèn)所有的公職人員。每逢星期天,各個家屬樓飄出飯菜的香味會引得全鎮(zhèn)的狗都跟著打噴嚏,過往行人一個個咬著牙根罵:狗日的,等運動來了非把你們一個個全打翻在地。女孩住在三樓,對面也是一個樓,樓道很窄。女孩經(jīng)常拎了灌滿了水的塑料袋在陽臺上一悠一悠地瞄準,然后拋射出去,拋向?qū)γ娴臉堑馈S袝r拋得不準,一袋水就稀里嘩啦掉了下來,女孩便伸伸舌頭,探頭往下面看,落在了行人身上沒有。
我們藏在墻角,一直在等待機會。終于等來了,那天女孩手中的塑料袋一脫手,劉小祺就像射出的箭一樣穿過去,一袋水全落在了他身上。被澆成落湯雞的劉小祺賊眉鼠眼地笑著,沖樓上的女孩喊:“長眼了沒有?”女孩一伸頭,見是我們又縮了回去,接著就從陽臺上消失了?!吧?!”劉小祺一揮手,我們大搖大擺理直氣壯上了三樓,把女孩家的門擂得山響,要討個說法。女孩開了門,卻不讓我們進,她一臉愧色,遞出一張鈔票,“賠你們錢,賠你們錢還不行嗎?”我們推開她,呼啦一下闖了進來。女孩跟著我們進來,用一口好聽的普通話警告我們:“你們可不準胡來!你們可不準胡來呀!”
我們一齊笑,說我們不胡來,我們也不用賠錢,我們只請教你一個問題。
女孩瞪著一雙我們小鎮(zhèn)絕無第二的濕漉漉的毛眼看著我們,她大概已經(jīng)聽說過我們的劣跡,臉上現(xiàn)出一片驚恐:“你們要敢胡來,可有人饒不了你們!我舅舅在縣公安局當警察,小心把你們——”她說著舉起了手,伸出一根指頭,握成一個手槍狀,然后對著自己的太陽穴扣了一下扳機。我們大笑起來,劉小祺問她你媽媽是不是小兒科的醫(yī)生,我們是嚇大的啊?老扁的笑癮又犯了,窩在地上打起了滾。女孩的臉上布滿了驚懼。
我們再次強調(diào),我們只是向她請教一個問題。女孩半信半疑地看著我們,一連問了三遍:“真的?”我們點點頭,女孩說你們跟我來吧,一看就明白了。說著徑直往陽臺上走去。這回輪到我們犯傻了,女孩誤解了我們,她一定以為我們請教的問題是那只塑料袋和水的問題。我們只好跟著她去了陽臺。
來到陽臺,女孩指著對面的樓道讓我們看:“小樹,小樹快要渴死了,我喂水給它們喝!”我們順著她的手指望去,見對面的樓道里生長著幾叢矮瘦的小榆樹和小椿樹。這里根本沒有水源,鳥或風把它們帶到這里,它們居然活了下來。盡管是在不缺水的豫北鄉(xiāng)下,可樓道與大地隔絕,它們的環(huán)境其實不亞于沙漠。幸虧遇見了女孩,不時地喂水給它們。那一刻我們都沒說話,我們都讓這幾棵小樹鎮(zhèn)住了。這時劉小祺忽然叫起來:“看,你們看,那兒也有樹!”我們一齊扭過頭來,看到了一個與陽臺平行的樓道里也生長著幾叢綠色,居然也是小榆樹和小椿樹。它們比這幾棵樹還要矮瘦,葉子上布滿了灰塵,卻很精神地生長著。因為視角問題,女孩也沒有發(fā)現(xiàn)它們,倒是劉小祺這狗日的眼尖,讓我們看到了。女孩啊了一聲:“沒人喂過它們一口水啊!”驚訝之后,我們看見女孩哽咽起來,她為這幾株艱苦生長的小樹流下了心疼的淚水。女孩哽咽著,不停地喃喃,“沒有人喂過它們一口水……”
她對我們的存在視而不見,顯然已經(jīng)惹惱了劉小祺他們,劉小祺嘻嘻笑著,上去替女孩擦拭眼淚,還一邊安慰:“小妹妹,別太傷心……”老扁也蠢蠢欲動起來。那時,我的視線也全部被這幾叢小樹吸引住了,心里有一股電流一閃而過,一種欲哭的感覺涌上來。我那長滿繭子的心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被這幾叢小樹擄去了。確切地說,是被打倒了,幾叢矮瘦的小樹一下子就把我打倒了,沒給我一點還手的準備。我拽住了劉小祺已經(jīng)伸出去的手,拖著他和老扁從小榆樹和小椿樹的目光里匆匆逃跑了。
……多年之后,那個女孩和我生活在豫北一個城市里。當初為了擺脫劉小祺他們的糾纏我付出了一根手指的代價,倒是樂壞了老扁那個狗東西,他如愿以償當上了老大。女孩和我生活得并不如意,我們一起進了一家棉紡廠,又一起被這家工廠像踢兩只爛皮球一樣踢出來,爾后在糧油市場擺攤賣雜糧,當初我和劉小祺他們下五子棋時用過的大豇豆也在其列。我們和城里人有很多先天差距,最大的差距就是房子,僅僅一座八十平米的二室一廳幾乎刮干了我身上的全部血氣。才四十出頭的我已經(jīng)開始禿頂并且多次疲軟,千頭萬緒的生活小事讓我對那種事越來越力不從心。她對我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有一次我剛上去就敗下陣來,她很惱火,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一邊從被窩里往外扔衛(wèi)生紙一邊斥我:“你就不能阿飛一點!阿飛一點!”時過境遷,她的那口普通話卻還是那么好聽和獨特。
阿飛?我一下子掀開被子坐起來。結婚這么多年,我竟忘了那團鵝黃,也忘了問她這個問題了。
選自《滇池》2013年第7期
原刊責編 張慶國
本刊責編 宋瀟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