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東白山的好在于有水,有溪水流經(jīng)之處幾乎都有小路相伴。水之于山就像女人之于家,是個魂兒。有了水,山便顯得柔了,便有了江南人家的婉約。
有兩路水從山上不同的方向下來,在廖宅新屋基的村口相遇。對于這樣的邂逅它們以前沒有設想過,所以都很興奮。肩頭與肩頭撞一下,便有水的笑聲漾開。水的歡慶是相擁著打旋,把歡樂從最初的一個小點,一圈一圈漾滿整個水面。旋起的水底的風把砂子刮向水邊,碧碧的水池就這樣形成了。村民們順勢筑起了堤,于是更多的水留在了這里,變綠變藍,讓人看,叫人驚訝。
兩條路。往東,就是沿著我們進來的路直行,是一條泥路,曲曲彎彎伸向山的不可知處。向右走,過一座很短的叫做鵲橋的新石拱橋,山路較陡。水都極清澈。
直行的小路在進入森林之前很快又有分岔,其實是又一處會合,一支從大林坑下來,一支從黃金廊過來,合在一起了叫做平石坑。現(xiàn)在,當?shù)厝艘寻阉鼣U建成了水庫,陽光下,水從淡藍漸變成深藍,顯示著水的厚度。這是大山的蓄積。
往上走,樹并不見得高大參天,但林子確實變大了,石頭也不再平整。小路常常遭遇阻攔,一是石頭,若是在樹林里,巨石身上長滿青苔,像是生長在這里的另一種樹。有陽光穿透進來的地方,石頭高大厚重,不雄偉也不猙獰,身子光滑明亮著,如被激流沖刷了千萬年,又被放大了千萬倍的卵石。二是溪流,走個五十或者百米,便得跨過或涉過一條小溪。溪流其實就是同一條,只是它還在九曲十八彎地抒情時,我們已抄了近路。離開水庫一公里許,幽暗的林子里突然豁開了一條口子,陽光在那里獲得了有限的自由,是溪流變開闊了。倘是在春天里,遠遠地看得見那些巨石,牯牛般伏在水里,躬起個背,隨時準備馱人過水。巨石的上頭,五六棵桃樹斜著身子探向陽光,桃花艷艷地開滿枝頭,顫顫地爭著向蜜蜂妖媚地笑。幾只山雀從枝頭追逐到石頭,又從石頭追逐到水里,急急巴巴語無倫次地作著傾訴和表白。在早春的愛情面前,即便以樹和鳥的高度,也很難保持足夠的矜持和冷靜。水見證了這一切,并把山里的浪漫寫在心里,水因而也流得綿綿了。
山勢一直平緩,每每稍稍向上陡一點時,便折起一個汪汪的小潭,很小,形狀和意義都是逗點。細細地留意,這水里石子的縫隙間,有些小石頭忽地閃爍起鱗光。這是一種被叫作石斑的小魚,它有著山石一樣的斑紋。我們?yōu)樾◆~動作的敏捷而驚嘆!它看見有人在關注,頭鰭羞澀地稍稍張開。你還在作著笑臉示意友好時,它已閃到另一處石縫中了。你根本不必擔心它閃電般的速度會使自己不小心撞上石頭,它是在引導你關注它的朋友——安靜地伏在石下的娃娃魚——我們一直這樣認為,直到龍門頂貼出宣傳資料,才知道那叫蠑螈,是一種受保護的兩棲動物。這樣,我們的落腳變得小心了,唯恐打破了他們的安寧。
等山的坡度需要仰視時,前面有薄霧升起。一面丈把高的石壁,青褐色,有薄薄的水簾掛下,兩米左右的幅度,清亮絲滑。它實在不是一般質(zhì)地的瀑布,是絹,風吹過,它會飄起又一個姿態(tài)。下面有潭,輕輕地接了絹布,作一個絲絲柔柔的回聲,把絹折折疊疊地鋪好,似乎是愛護著石斑小魚和蠑螈了。
石壁之上住著一戶人家,水簾是進入他家的一個簡陋遮掩。父子三人,姓李,這是廖宅村散落在山上的極少數(shù)人家之一。已是半山腰,水在這里以泉眼的形式出現(xiàn),好像水是從半山生出的。李家父子用打通了節(jié)頭的竹片直接在泉眼取水。一個一個泉眼里冒出來的水泡從西面繞過老李家的沙墻屋,在瀑布附近會合成溪。我總覺得這戶人家不像常人,蠑螈般溫和,該是代什么人管著這些泉眼的。他們戀山,因為懂山。再往上的路便沒有溪水作伴了。他們中的父親老李告訴我們,往上向左手方向繞過去能到達黃金廊。
黃金廊,也叫黃金浪。趙隊長——我們的頭,見有新的隊伍加入,總會以猿猴般的輕靈,熱情地帶領他們?nèi)ヂ牎Uf它廊,是形態(tài)上的描述。因這段百米左右的路全由巨大的卵形石頭磊疊而成,一層一層疊了多少不得而知。這些巨石,每一塊若單憑人工的力量都很難撼動。它們集中在一起,就已經(jīng)是大自然的奇跡了。這個奇跡的更奇之處是聽:不必細辨,無論春夏,巨石長廊下有經(jīng)久不息的轟鳴聲。晴朗的天空下,聲音很是雄壯。有人說像雷鳴;有人說是巨龍長嘯;有人分析石下有洞,山風一縷縷進去,到得洞內(nèi)便匯集成很大的一股,長長的空洞又如管樂器,把聲音放大了又傳了出來;有人猜測,這石頭是活的,千百年來石頭長大了,地下形成巨大的空隙和斷層,水流經(jīng)這里陡然下跌,成了地下瀑布。浪,大概取的是其聲。這是一個謎,正如巨石下面的洞渠和眼前平緩的山地,都給人留足了想象的空間。有一點是必定的,下面有水,這里也是半山腰。沿著黃金廊的走勢而下,在廊尾我們就又很快看見了溪流,并順著小溪,回到了平石坑水庫。
新屋基的另一條路,去往龍門頂。這是一個典型的江南丘陵峽谷,現(xiàn)在已成景區(qū),其主要元素是深谷巨石,林茂水清,瀑布高掛。這與別的景區(qū)大同小異。把風景當作景點,就多少會生出些匠意來。這里,水依然保持著清醒,固執(zhí)地堅守清澈。
水里大都長著石頭,水緩緩地流過來,遇見石頭便自然地分作兩綹,坐在石上看久了,倒似石頭逆著水流向上移動了。很多時候,石頭造成了落差,澗水濺起,水柱水簾砸在下面一級的石頭上,聲音是泠泠碎碎的顆粒。平緩的溪水中,大小不一的卵石十分享受這種浸潤,陽光下竟現(xiàn)出通透來,引得人們?nèi)滩蛔∩斐鍪秩崦?。有人用手機、相機拍那清水,好叫沒來的人去遺憾??纯凑掌?,卻只有卵石。于是干脆脫了鞋子綰了褲腳走下水去,想弄些漣漪出來方便鏡頭,但眼睛的自信還是顯出了膚淺,等一腳踏進冰涼的現(xiàn)實,嘴里便連連驚訝其深邃了。穿過一片竹林繼續(xù)往上,溪水在林下輕唱著下山。人已氣喘口干,正好扶著竹子歇會兒。轉(zhuǎn)過幾處山腰,溪水離我們漸行漸遠,但聽得見有訇訇的水流撞擊石頭的聲音,這表明水走的路線比我們陡峭。水聲幾乎淹沒了一切,成了山的主旋律。
當有巨大的水流劃過空中的響聲傳來,我們知道瀑布就在近處了。但氣喘吁吁峰回路轉(zhuǎn)了好幾遍,還是見不到它的雄姿。卻看見一眼泉水被小竹片迎了出來,成一條線瀑,清清洌洌地嘀嗒。正是大汗淋漓時,哪還顧得斯文,伸出雙手捧來就喝,涼涼的沁人心脾。水是從巖層里出來的,帶著山的體溫,所以冬不冰夏不燙,四季都最是可人?,F(xiàn)在它的旁邊站著一塊石碑,碑上寫著它的名字——如意泉。這時,溪流也在身邊了,水流在大石上上下翻飛,跌進潭里旋成一個個笑靨。再爬過兩處陡陡的石級,便看得見遠處的瀑布了。瀑布很經(jīng)典,10米左右的瀑流從50來米的高處奔騰而下,轟然騰起半山水霧,震雷聲傳出去幾個山頭。終于,瀑布把東白山的水故事推向了高潮!
龍門頂還不是山頂,這里海拔在800到1000米之間。一個春日晴朗的下午,我們坐在茶社的竹亭里,聽水從山的皺褶里下來,石斑小魚和蠑螈在水里呼吸。
二
從新屋基到龍門頂茶社需走3公里左右的陡峭山路。我第一次跟了隊伍去東白山是在一個暮春的上午,新鮮的太陽和野花一路鼓勵我向上攀爬。在進行了無數(shù)個走走歇歇的交替后,終于在龍門頂看見木凳和泡好的綠茶——這是終點奢華的迎候!
把三四杯茶水倒進胸腔,涌出來一句真摯的感嘆:好茶!卻忘了這茶什么味道。我不懂茶,只聽說過龍門頂茶好。對它枝枝葉葉的了解,是從這次牛飲開始的。我知道,人的渴望得到滿足的瞬間,其享受會被無限放大。當然這肯定也是它的好。
絞掉衣服上的汗水,用泉水洗過臉,翠翠的山風拂過,呼吸跟山一樣平緩了,便重新燒水,拿來新茶。茶葉是前幾天剛炒好的,撮在手上索索地輕響,燥且脆,不敢用力,怕折斷了。放進注了開水的玻璃茶杯,茶葉們顯然還沒有作好準備,伸開的手腳有些忙亂,身體上掛著水珠,就急急地往杯底下潛,有幾朵還要從底下再竄到水面吸足一口氣,來完成生命的又一次舒展。
茶葉很樸素,一芽兩葉,這幾乎是大眾茶葉的基本形象。時尚綠茶的一般特質(zhì)是單片、芽茶、高香,凸顯高貴與傲慢,那撲鼻的香氣就像富足人家女人的體香,很遠就聞得出品牌。這龍門頂茶也香,淡淡的,聞著就是茶葉味,細細地品呡,竟有樹葉的味道,有說不出名字的野花野果的味道,甚至有石頭的味道。不苦不澀,寡淡著,以致對它略略失望。但肺腑知這茶蘊養(yǎng)人,它沒有其他綠茶的苦寒。清清的茶湯在杯中變綠,漸變中依稀聽得見山風呼嘯而過,溪水奔突,電閃雷鳴,尖銳的寒冷把茶樹的根都要凍成冰棱了,這一切現(xiàn)在都在綠色中被泡得風和日麗。這綠色又把腑臟清洗了一遍,讓毛孔也感覺有滋潤的茶香滲出,自己也快要變成一棵鮮嫩蓬勃的茶樹了。這茶,親切。
茶社也向游客和驢友提供簡單的飯食。老板姓徐,長著奔走于山道間的精瘦,像一棵山上的野茶。記得前年有次在山上吃飯時有人向老徐詢價買茶。1000!他說得很堅硬,沒有絲毫接續(xù)這個話題的曖昧。有外地客人想買茶葉,沒有,他幫著一起遺憾。那天下午下山時,我們從東陽地界繞過。那里有個很大的茶場,門市部門口立著告示牌:新茶上市,200元/斤。茶場是山的另一面,與龍門頂一樣的山上,一樣的緯度,八九百米,有公路連著茶山。門市部的地上攤著炒青,老板娘看出了我們的口渴和外行,特意燒了開水,熱情地泡開了新茶。對著門口一輛接一輛喘著粗氣過往的汽車,我努力把茶品得煞有介事,但始終品不出與剛才一樣的聯(lián)想,卻有紙杯的氣息嚴重干擾味蕾工作。我們懷著不識其好又不買茶葉的歉疚付了些茶水錢,年輕的老板娘卻追出來很遠,執(zhí)意不收,這讓我們更加不好意思。
朝東走會兒,有塊石碑,上寫“一腳踏三縣”。這里,東北屬諸暨,是一片蘆葦蕩,那天蘆筍剛剛探出頭來。背靠蘆葦蕩放了眼看,這真是一個茶的世界,眼力所及之處都是茶。西南邊屬東陽市,東邊是嵊州市,茶場連著茶場。對這樣的茶場我并不陌生,陌生的只是茶葉。大學期間,我們的學校就在一個國營茶場的包圍中,四周都是茶園,四面的山也都是茶山。后來的每次搬家,搬到那些大學教材時我總能清晰地聞到茶的清香??吹綕M山的茶壟,也常常重現(xiàn)當年同學們在茶蓬中若隱若現(xiàn)的愛情。此處,一座山丘就是一個巨大的茶蓬。厚厚覆蓋在山坡的茶樹決定了山的性質(zhì),規(guī)整劃一的茶壟書寫著這里的秩序和規(guī)則。電力、道路、給排水等公用設施一應俱全,這簡直就是茶的城市了!后來的無數(shù)次相遇進一步證明了我的理解符合茶場對茶樹的要求,甚至苛求。這里的居民都一樣的個頭,一樣的發(fā)型,一樣的步伐,規(guī)模、集約的形態(tài)像是行進中的大型團體操,這是這個茶城市的嚴謹和有條不紊。在崇尚自然和散漫的山野中,這是一種別樣的充分體現(xiàn)了人的意志的美。春天來了,茶場也成為了另一種景點。換上一套青色碎花蠟染的城里姑娘,戴頂尖尖的斗笠,站在茶壟里,翹一個蘭花指,便是采茶的羅敷了。茶農(nóng)們轟隆隆地拉來柴油動力的機器,豪情萬丈地給茶樹剃頭,也是茶山一景。
再去東白山時,便不能不關注它的茶葉了。茶樹就在路邊、水邊、腳邊。路與溪的過渡是巨石或者石灘,石灘上一定有一棵或幾棵茶樹。溪與山的連接也是茶樹,不知道那是其他樹木讓出來的余地還是被蠶食的茶園。溪邊看茶,我想,茶竟原來便是喜水的,它不長在水里,卻要看水聽水,它是在沸水里涅槃的,因此,水里該照得見自己的前世今生。一路向上,一路都有零零星星的茶樹,又像是同一棵茶樹作了向?qū)е牢覀円ツ睦铩Q劭粗懊鏇]路了,卻有茶樹靜靜地候著。也有云深不知處,我們正疑惑間,忽地走出來一個婦人,她露一眼小小的驚訝,就明白了我們的沒事找事自討苦吃,胸前掛一個竹簍,是專采路邊野茶的,送往山上老徐的茶社,討個好價錢。
往龍門頂走,朝東向陽的坡地上也有幾片稍大點的茶園,但與山那邊的茶場相比,這里只能算是小小的村落,有些還是被村落遺棄了的散戶。新屋基的山腳,龍門人家的前后,茶園的布局很是閑散,都在溝豁碎石上。不知這是無奈之舉還是有意為之,看路邊的茶樹也是有些年歲了,相必這地里原本就是種茶的。那第一個種茶的一定是位高人,懂山知茶。碎石可不像溪里的卵石剔透晶瑩,它們已是石頭形狀的泥土,像是原先較大的石頭,在這里千年萬年,被雨摧過太陽曬過風霜漬過,最后竟是爛了。誰知道這爛石之下還有爛石,歲月竟把苦難煉成了豐厚的財富。遠處有樹葉飄來,草兒綠了又黃,雨水夾帶著泥沙,共同豐富了爛石的涵養(yǎng)?,F(xiàn)在,檫樹突兀地站立著,在春光的撩撥下,率先扯起一面明黃的旗幟。閃著光影的蜜蜂花瓣一樣飄過,人們這才緩過神來,那樹上不是落雪,不是霧凇,這次真是開滿了梨花。爛石結(jié)成的泥土養(yǎng)得了檫樹、梨樹,樹下的茶不再孤單。起霧了,霧隨著山坡緩緩往上飄飛,那必是茶的呼吸。水是下行的,霧的內(nèi)質(zhì)是水,水要點點粒粒地一起往上綿綿行進,只能是自然里有一種神奇力量的推送。有時,眼看著這霧快要漫到身邊了,卻又潮一般退去,墨綠的茶蓬上撒滿金光。一呼一吸之間,茶把石頭的精氣,花果的香氣,大山的平和,都深深地吸入了自己的身體,自己的葉莖根。我想起來,龍井十八棵御樹長在石坎上,武夷山的六棵大紅袍母樹還在石崖上,太平山的猴魁是須得靈猴才能采摘得到。茶不懂攀龍附鳳,能在石頭中苦寂里生長的生命,必是收斂著一些特質(zhì)的。
龍門頂?shù)牟枰葎e的地方遲點。它的初葉是反卷著的,紫紅,像半件袈裟。
這些年,東白山的茶農(nóng)們也聽說了自己山上的茶好價高,他們開始在林中、路旁、石縫里尋找野茶,連根挖了,把曾經(jīng)被自己遺棄的重新迎進新開辟的肥沃園地。去年冬的有一天,我們在松海亭歇腳——松海亭也叫迎客亭,是山腳的一個亭子,因為一斷典故和詩意,我們喜歡這樣稱呼——看見有人拖了一捆野茶下山。經(jīng)過亭子時,有茶葉和泥土脫落,石路上有茶樹綠色的血痕。
三
山上山下地走,看花開花落,我總覺得映山紅的開放很會選擇時間,選擇地方。
與它同時開放的山花不多,花朵兒較大的要屬泡桐花。泡桐具備許多受人喜愛的優(yōu)秀品質(zhì),速生、高大挺直、葉子如扇、木質(zhì)細膩堅固,于是它被迎進了村里,在山前屋后展示偉岸挺拔。泡桐作為樹的存在,它的價值體現(xiàn)在被砍伐的時候。在一鋸一斧的用力之前,主人的頭腦中早已作過描繪,一把古琴,一張桌子,一根柱子,或者其他,而對于泡桐花卻一直模糊。桐花開時,農(nóng)事已忙,人們顧不得它粗大的身軀還有花容,只是一團紫色的印象。有幾個老年婦人想得起來,早時去打過桐花給家里人治咳嗽疔瘡。今天,當人們把價值取向轉(zhuǎn)向?qū)徝罆r,它把紫色的喇叭花開在白墻黛瓦間,竟讓人覺得有些許的神秘和村野式的浪漫。
桐花的神秘還在于它不戀高高的枝頭,露個臉就謝幕了,你猜不透它的心思?;ò陦嬄湓谏侥_邊,那里正開滿小花。小花永遠開得無拘無束天真爛漫,只要有點泥土,一開就是一大片。黃的藍的白的,貼著地蔓延。黃色的蘿嫣開得很亮,花柄伸得極遠,擴張的企圖很明顯,它的身旁如若還有別的小草,花莖也會從草的身上壓過去,探個空隙及時把根針一樣地扎下去。開藍花的盤盤草根系并不龐大復雜,地上的草卻是一團一團極繁密,步步為營,厚厚的綠色葉子襯得藍花很明麗也很有身份。很多的花沒有名字,似乎也沒有必要。麥管草在雨霧的氤氳里幾乎直接長出一穗籽實。山腳下的空地都是要利用的,寶貴著,給草發(fā)揮的時間不多,得趕緊開花,趁著陽光把籽結(jié)了。谷雨前后,山農(nóng)們便把這地翻耕了,種上夏秋的蔬菜瓜果。小草小花是喜歡與人親近的,它們心里藏不住東西,一有春的消息,便笑在臉上告訴愛山的人了。現(xiàn)在這個時候它們便去地下化作了肥料,它們要趕在盛夏來臨之前轉(zhuǎn)世成為瓜果的花朵。
再往山上走,腳邊有畫著弧線的灌木開著小白花,許多花朵的花瓣已有脫落,留著幾根花須抱殘守缺。這是一個做到尾聲的夢,它在等待布谷鳥的叫喚,醒來了就還原給你一個紅色甜蜜的回憶。它的土名叫夾公夾婆。山路上,花開在樹枝頭。其實,在清明以后的時節(jié)里,高高在上的枝頭已改變了美的主題,如果你看見了米色的花兒,一種開得細細碎碎的條索花瓣兒,還有紫藤,那都是另一種枝條的伸張展示,絕沒有攀附之意。它只想沐浴得到陽光,讓登山者知道山的內(nèi)涵和花的多樣性。山里樹木繁茂,眼睛的作用很有限。鼻子穿透樹林,遠遠地打探到花的消息,并把絲絲縷縷的信息交給眼睛去分析。有油漆味的小黃花不好聞,令人懷疑山上開了個家俱作坊。多數(shù)的花兒都是幽幽香香的,尋訪到了芳蹤必定都好看。只是在偌大的山里,很難顯得出英姿。
映山紅是現(xiàn)在這個時節(jié)的主角。翠綠翠綠的樹木層層疊疊鋪滿山坡,如果走近了看,每個枝頭的嫩葉在春陽下都跳躍著生命之光,都是一朵花。但是,只要這個山坡上有一簇映山紅,所有的眼光都會在此處聚焦。映山紅的角色地位是由它不緊不慢的性格決定的。梅花有凌霜傲雪的責任,桃花梨花要趕果實的季節(jié),櫻花、玉蘭的生長次序是花前葉后,各有各的職司,各有各的美。映山紅沒有結(jié)果的任務,它讓出了一個百花爭艷的時節(jié),卻得到了一個人盡情展現(xiàn)的舞臺。
山野上的映山紅大多是粉色的,這是一種很年輕的顏色。年輕的底色是單純,映山紅的粉就是白白嫩嫩的底,加了些許含羞。早春,落葉灌木還很蒼老,山正慢慢地蘇醒,映山紅不想在這樣的時候去突出自己。色彩的搭配是相互的,映山紅似乎深諳此道。它把春日的第一縷暖陽讓給了葉子,也等于為自己的演出準備好了妝容。風是一種催化劑,繼續(xù)催化著陽光和植物的化學反應,紅的紅了,綠的更綠。綠色映襯了映山紅,如眾星捧月,分外妖嬈。這一簇粉粉的紅色也打扮起了一座年輕的山,像點了睛,山有了更多的精氣神。
龍門頂有一株極大的映山紅,需五六個人圍起來那么大。在這樣的中海拔山上,要長到這么大,不知需要多少個百年的時光。它長在一片亂石中,千朵萬朵地盛開著,孤傲地燦爛著。這是一種有別于山上其他品種的映山紅,它的枝干一律向上斜出,淡紫的花朵阻遏了綠葉的生長。它是一道遺世獨立的風景!它的身旁是也長在爛石中的零星的茶樹。一撥一撥的人跋山涉水趕來,只為一睹芳容。他們都喜歡和它合影,我沒去合過影,我長得黝黑。但我給花拍過照,更喜歡看人們在花前笑嫣如斯。也有人站在花前發(fā)呆,如在想象它凄美抑或神秘的故事。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吃映山紅花的往事來,酸甜酸甜的。大人總要吩咐,不能多吃,吃多了會流鼻血。我去網(wǎng)上百度過,映山紅沒有熱毒。那么,這是由于愛花惜花呢還是諱了一個杜鵑啼血的傳說?
大多的山花都是能吃的,且都有健身美容的功用,似是花的本質(zhì)。由于其他原因,我喜歡植物的食療甚于花開花落的美好。過些日子,東白山上金銀花也會開了,藤藤蔓蔓黃白相間,卷著圈兒的花瓣伴著花須迎風顫動,很好看。還有杏香兔耳風,一個好奇特的名字。這是一種極普通的草本植物,花兒也很不起眼,我到現(xiàn)在還沒真正見過它,但它卻是我宿命中甘苦相依的一份牽連。
四
從老李家寫到老蔡家再到龍門頂?shù)睦闲觳枭?,好像這樣寫是順敘,從老徐寫到老李是倒敘。其實三戶人家無親無故,沒有必然聯(lián)系,只是我敘述時的感覺。
龍門頂已成為通往東白山各山頭間的樞紐,而老徐的茶社是獨此一家的接待中心?,F(xiàn)在,這里的花兒已經(jīng)把枝頭交給了綠葉,坡上、路邊開滿了細細碎碎的黃花藍花。這里山高天也高,有兒時見過的藍晶晶的天,陽光很招搖,讓眼睛感到陌生。白云會去蒙太陽的眼,蒙住了,太陽想掙脫,與云一起在天上涌動起來,那云的影子就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飄移過去。爬山到此正歪歪斜斜坐著享受疲乏的人,看到了輕靈,自信的力量又邁向心頭和胃部。老徐并不這么看問題。天天看見的東西只是環(huán)境,不是風景。
谷雨前后的茶枝一天一張葉子地瘋長,稍一松懈,茶葉就會變成樹葉。這幾天的老徐忙得很是傲慢,他的眼里只有茶葉。茶社面前不大的空地上站滿了饑腸轆轆的爬山客,灶臺上傳出來鍋鏟與鍋的撞擊聲讓這些腸胃激動得起伏不停。老徐絕對不松口,飯菜是給采茶和做茶的人吃的。茶葉采摘是有嚴格時間要求的,凌露而采,天雨不采,晴天有云也不采。這是《茶經(jīng)》上說的。只是茶圣有所不知,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只有陰雨天才看不見云,有云的幾乎都是好天氣。這晴天是需要爭分奪秒的。我們是最早一撥爬山客,上來時,已經(jīng)有人來送青葉了。老徐一把一把抓起來,看看是否一槍兩葉,這比分量更重要!采嫩了,四斤青葉做不了一斤干茶,影響效益。采老了,會壞了名聲。稱好了斤兩,老徐老婆仔細挑揀出一兩朵單芽或者三葉以上的茶葉,揚在手里罵人,叫囂著要扣工錢。罵歸罵,茶娘們都不氣,賺人家的錢確是應該一絲不茍。再說了,這夫妻倆還算厚道,真要扣錢的話在稱斤兩前就得罵開了,罵人是老板更高要求的表達方式,在拉高工作標桿。
老徐的關注重點更在制作工序上。他彎腰鉆進工棚,一竹匾一竹匾的炒青綠綠軟軟地飄著異香,揉一揉,試試手感。抬起頭看見焙干處的歪頭佬又在抽煙,老徐快步走過去,從他嘴上拔下煙來,連同一句臟話一把扔到窗外水溝里。等下我給你一支金利群!茶性易染,不能讓隨意的細節(jié)砸了好不容易打出來的牌子。
我們在茶社內(nèi)里的一個小間吃飯。我們隊長是老徐的貴客,任何時候都享受特殊,我們也跟著沾光。飯后去拿茶葉。老徐已扎好兩個編織袋,方便我們挑著下山。他又在人前端架子,主題是不肯賣茶葉給客人。翻開一個兒子讀書的浬浦中學作業(yè)本,一行一行地指給客人看。你看看,趙老師,喏,這位,20斤,周董50斤,張總80斤……你說我一共有幾斤茶葉?這幾年,老徐的茶場越辦越大了,我們在他這里買茶葉,從800塊一斤已經(jīng)買到1200了。這里有他的一面算盤。他的輿論始終是沒茶了,賣完了。于是,市場越短缺,期待的口就越渴。
老徐送我們出來。一個上海客人盯著櫥窗里的方便面要買,老徐說,沒有!客人說這不是嗎?他說,是呀。沒有!上海人詫異了。我們知道他的脾氣,也見過以前他跟上海人觀念上的交鋒。老徐是在山上謀生活的,方便面從山下背上來,價格自然也隨海拔升得很高。??椭v規(guī)范,算上人工也不能賣這么貴!老徐講性情,你不問價錢給他十塊,他可以一分不收地送你。我不是做餐飲的,不賣你總可以吧!老徐盡量表達得規(guī)范到位。我們勸老徐,來的都是客,見面都有緣,和氣能生財。上海人最是認真,還要理論,突然斜刺里躥出一只黃狗,撞到客人身上。上海人驚駭?shù)贸槠鹉_,但身子失去了平衡,另一只腳卻踩到了狗尾巴上,狗在下面嗷嗷地齜著牙。一群??蛻嵟貒诉^來,我們忙過去解圍解釋。這是一只患有白內(nèi)障的老狗,它的沖撞不是故意的。我們讓其他的客人去看狗白翳迷蒙的眼睛。這時,老徐正端了方便面出來。狗又一頭撞上了一只母雞??腿藗兛匆娺@一撞都笑了。笑了就沒事了。
母雞不像上海人一樣平和,它飛起身子,狠狠地啄了黃狗兩口。它的身后跟著二十來只毛茸茸的小雞。老徐對母雞的表現(xiàn)很滿意,他知道那些小雞是母雞自行在茶蓬里下蛋并孵化的。這是一只聰明的母雞,它不知躲過了多少山鼠和黃鼠狼賊溜溜的眼睛以及鼻子,終于領著孩子安然回家認親來了。
老蔡我們遇見得很少,見到的幾次他都在獨自摘茶葉。趙隊長和金校長跟他打招呼,他呵呵地笑,他的回應很天然也很持久。我們走得很遠了,回過頭去看,他的笑還固定在臉上,哪怕他的眼睛已對著茶葉。他家歸屬的還是廖宅村,盡管離“一腳踏三縣”處只有三四里,到新屋基卻至少還有十多里山路。他們家的房子依著山勢而建,背山向南,一條山路正好穿過他家東側(cè)的小屋。
一個摘二茶的節(jié)氣里,我們穿過房子時,兩個孩子留在家里。六七歲的姐姐躺在竹椅上睡著了,懷里抱著的一兩歲的弟弟也睡著了。初夏的天里穿著厚厚的毛衣和羽絨服,那肯定是做媽媽的預見,孩子太小,玩著玩著就會困的,穿厚點涼不著。其時,山里的風正像一條薄被拂過,屋旁的毛筍已早熟得有了竹的模樣。
他們的奶奶很懂得營銷。趙、韋、鄭等曾不辭辛勞地把她家的野蜂子酒統(tǒng)統(tǒng)背下了山,我不喝酒,也沒留意過她美妙的言辭和手段。她的新茶我們買過,她笑我們傻,龍門頂?shù)牟柽€不是從我們這里收了過去?她說她的茶是自己手工做的,特別清香,這一點我有點信。不過喝過了才知道,她的茶終究還是潦草,多了苦澀味。
老李和他的兩個四十多歲的兒子住在這里。這是廖宅村的又一山上散戶,是一個極安靜的所在。我們每次經(jīng)過,都會在這里歇歇喝會茶——茶是趙隊長買了他們的,又放在這里供大家享用——每次,他們都兩個、三個地坐著,看著各自前方的山頭。我也順著他們的眼光看,門前幾竿綠竹扶疏,石坎下,有兩塊巨大的石頭,像兩個小山頭。巨石上長著幾只蜂箱,太高,看不見蜂王。我的心里卻分明看見有世外高人,峨冠博帶,長髯飄飄,坐在石上撫琴唱和??淳昧?,便有蜜蜂飛到耳邊,嗡嗡地傳唱古韻,無奈我學識淺薄,完全不懂。再前方便有一道山梁擋住了,山上墨綠中鑲嵌著翠綠,這會兒還有映山紅和其他野花,讓林相顯出許多的層次來。老李總覺得自己就是眼前那座山,圍在里面的支脈是他的兒女。這是老李注視的山頭,看了快一輩子了,當年自己的父親也是這么看山的。在山里待久了,話就少了。即便他們爬山的人,一個人落下了,同伴們就“喔——”地吼一聲,聽到了,后者也“喔——”地應一聲。沒有話語,但意思都在了。深山里就這樣,山不言語,山是用來看的。雖然看不遠,但有得讓自己看的東西,仔細地看,年年都有不同,看得到的又都沒有什么不好。
老二是老李的第二個兒子,大兒子另立門戶搬到更上面的板栗林住下了。老二總是看著西山。那里有一棵高大的梨,是開春信息的傳遞員,花兒千朵萬朵風情萬種,挑逗得蜜蜂蝴蝶管不住魂兒。秋天長出梨來,樹太高也不去摘,任由其變黃變黑熟透了,給畫眉和白頭翁滿腹的驚喜。梨的身旁還有一株香榧,已到了盛產(chǎn)期。連同竹和茶,一家人的生活幾乎全部掛在樹上。香榧的下面有一簾輕瀑,薄霧升騰起來,讓榧子把樹枝壓得低低的;竹筍很壯實,掘起來幾個太陽就曬成白白的筍干。水流奔下山去,妹妹嫁在廖宅山下。下去一趟,在妹家住幾天,看看電視,然后肩上來一褡褳或者一菜籃山里的家常:三四斤肉,兩包鹽,六七包雄獅牌香煙,幾斤自制的米酒。青菜自己山上種著。
小李的眼光有些散亂。眼前是一堵斷墻,沙墻上的半個木窗框已爛得差不多了。原來連在一起的屋舍,被一個意外切割得有點支離。倒是有驢友常常在殘垣邊的平地里支起帳篷過夜,很遲了還在說話嬉鬧。頭上的天很高遠,按理,坐在這里看頭上,看見的是屋頂上的瓦片和木條,而不應該是天。那橫頭的一間房究竟是哪年坍塌的?什么緣故?房子是否也像牙齒,少了一顆,日子久了,其他的也會傾斜抑或倒塌?不想了!不想了!想這個東西跟夢一樣,沒用的。夢里頭住金鑾殿還有宮女潑扇,醒來卻是斷墻外吹來的嗖嗖山風。夏天里,滿坡的毛桃掉到了地上、溪里。看見毛桃他就想起了娘。娘在時,常常用一把剪刀一張鐵砂,把桃核磨成精巧的小籃,磨成小鳥,磨成佛珠。娘用這些自己磨成的佛珠念經(jīng)拜佛。他也在山下買來了砂紙,照著娘的想象,看一會山,磨一會桃核。這樣,太多松弛的時間居然變得緊湊了。最讓自己心里高興的,是跟著趙老師他們一起來的女老師看這些桃核時驚訝喜歡的樣子。那天她買走了幾顆,當時真想就送了她……
爬山的人回去走遠了,夜色像驢友的帳篷一樣蓋過來,一拉拉鏈,山就沒有了。
五
第一次看見蔣村的涼亭,是因了它身邊遮天蔽日的古樟樹。東白山腳不缺樹,但像這樣胸圍一米以上器宇軒昂的大樹并不多見。斜出的枝杈覆蓋了一側(cè)的公路,開著越野車經(jīng)過時,擔心會碰著頭上繁茂的枝干。旁邊有個小超市,正好停下來買些水,下車后我才發(fā)現(xiàn),大樹翼下的另一邊是一個退縮到路邊的涼亭。
其實,大樹站立的準確位置是涼亭的東北角。我這樣的表述顯然是把涼亭當作了主體。假如讓時光倒回到足夠遠的過去,這里的設置肯定首先是考慮其實用,而不是如現(xiàn)在的景致。清朝哪個年間春夏之交的某一天上午,太陽很白。一個壯年人背著包裹拿著雨傘,也如我們今天一樣要從外面走到廖宅去。他的前面還有幾個鄉(xiāng)人和一個抱著孩子的乞丐,他們不時地看看天,腳下用著勁,正與陣雨比速度呢。眼看就要到蔣村了,畢竟雨有天助,幾個響雷炸過,便有水劈頭蓋臉潑過來。路人匍匐在山腳坎頭邊,還是變成泥水人。孩子受了驚嚇,號啕不已,雨中看不清涕淚。壯漢撐著傘,也濕了大半身子。旋即,天又晴了,山嵐中生出條彩虹,一端架在山頭,一端落在路上。走到彩虹落腳處,虹霓不見了,壯漢累了想歇歇腳。坐在路邊石頭上,白花花的太陽烤著濕濕的衣衫,火燙得皮膚都要發(fā)焦。路人走遠了,壯漢心頭的一個計劃陡然生動起來。選址就選在這里。
從此,蔣村村口有了行者的預期,行程的逗點。涼亭落成那天,行善者沒有同意立碑,只親手種下一棵香樟以來紀錄歲月的流水。抑或,香樟是心生敬佩自己長出來的,愿意默默相守。
涼亭的形態(tài)是簡單的功能性的。它是村莊間的過渡,也是連接。建造者用腳論證過無數(shù)次,它的必要性由腳力決定,因此,從一開始它就游離于群體之外。涼亭騎在路上,它是一間屋,開著路一樣寬的門讓路通過。兩邊是屋的肚子,廂房般大小,靠墻處排著石條子凳。涼亭里可以躲一個雷雨陣頭,可以歇一車毛竹,甚至臨時住一個戲班子。但是即便這樣,涼亭仍然是寂寞的,它不屬于村莊。
小時候最怕有急事晚上去二外公家,那得翻一條山嶺,我陪母親去,畢竟我是男的。母親拉上我壯膽,我唱《打虎上山》壯威。遠遠地看見嶺崗上的涼亭,白天是個好地方,黑夜里真像一個鬼門關。沒有光,繞不開,走近了還是怕,知道里面多半躺著乞丐,或者是夫妻吵架被女人趕出來的醉鬼。心里默默祈愿躺著的人最好別動,一動嚇人,我會嚇得打激靈,被母親感覺到我的膽小。但是不動更怕,像個死尸。石條凳狹窄,容不得躺著的身體舒適地彎曲。
這一點也不影響涼亭成為寂寞者苦難者的慰藉。涼是有體溫的,是一種體貼,涼不是冰冷,是溫情,是對落魄者敞開的溫暖懷抱。光緒二十七年的秋天,天忘記了下雨,天氣格外干燥,碰一碰,空氣都會一節(jié)節(jié)折斷。這直接導致了一場大火,破房上的茅草叛變了窮困,投身熊熊火海。于是,一個半路上的涼亭成了祖父的產(chǎn)房。祖父沒告訴過我,那一次他們在涼亭住了多久,但他的名字里由此留下了一個“涼”字。我曾無數(shù)次地笑過我的先人在詞語上也貧窮得可憐,在“涼亭”這個偏正結(jié)構(gòu)的詞里,“亭”才是一種紀念。但就是這涼亭一點點的遮擋溫暖了一個卑賤的生命。
六十年后的五黃六月,饑餓終于讓祖母客死醫(yī)院,按鄉(xiāng)村習俗,祖母的靈柩回不了自己的家。是村口的涼亭接納了祖母,使祖母苦難的靈魂有了歸宿,不至于成了漂泊他鄉(xiāng)的野鬼。
我們村的涼亭建在村子的西口。一邊是池塘,一邊是山坡,我們每天從它肚子里進出。涼亭前也有一棵古樟,我們記住它時它已很老很老了,銹滿青苔,老得我們在它空心的樹洞里燃草當煙囪也毫無知覺,它死在了時光里。涼亭造得還算考究,白墻黑瓦,有青石做的門面,刻著很遙遠的故事。內(nèi)里的廂房里有左右兩對石柱,柱子上鑿著對子,大致意思是:有錢了得行善,修橋鋪路造涼亭;涼亭里有清風,歇一歇趕前程。我們認不全字,但明白大意。廂房里側(cè)擺著村里集體的風車,其他一些大件的農(nóng)具也隨意地依靠著。有賣倒篤腌菜、撣煙煤的外地人或者乞丐過夜,正好把這些當作現(xiàn)成的屏風。涼亭外面寫滿那個時代的特征。門的右邊是“最高指示”:“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左邊是拿著雨傘的“毛主席去安源”。我總是傻傻地一知半解,邊上的水塘,全村人要吃水要洗菜洗衣服還要灌溉,確是命脈。那毛主席要去安源,必得走過千百個涼亭不錯,但跟我們村的涼亭又有什么關系呢?
涼亭像條圍巾,系在村莊的頸脖上,雖小但暖和。過了涼亭,心里就安安實實,奔波的疲乏留在了涼亭外。晚上,涼亭便把一個村莊攬進了懷里。哪家孩子頭痛發(fā)熱哭鬧不停,做奶奶的就會以心靈的方式告示涼亭。在毛主席“命脈”兩個字下貼張圖文并茂的紙條:“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過往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果真靈驗,涼亭也一定欣慰。村口涼亭是村莊的有機構(gòu)成,村莊的地標。祖父跟人介紹我們家,就說是過了涼亭的第五戶人家。
村口的涼亭,在我們懂事開始就已經(jīng)步入晚年。就如西山上的太陽,看著黃亮黃亮,眨眼的工夫就被山壓下去了。長大后,我們住在了在城里,很少見到?jīng)鐾ぁEc來城里辦事的鄉(xiāng)人在吃飯時聊起涼亭,知道它地上的青石板不見了。后來是窗框被人挖走了。再后來是連門面上的青石柱子也被卸了下來,最終不知被賣到哪個新建的古建筑里去了。涼亭幾乎沒有了骨架,一息尚存,僅留一副殘缺不全癟癟的殼。涼亭沒有實用價值了,它是被腳遺棄的。當走路不再僅僅依賴雙腳,涼亭不過是路上的一個門洞,年輕的腳不會在歷史的遺存里停留。在轟然作響的卡車到來的時候,涼亭成了障礙,成了累贅。結(jié)局似乎非常清晰,一個字:拆!
老人的話語賦予了涼亭歷史的高度和遙遠的神秘。這是祖宗做下的善事,涼亭是村子的頭臉!這句話的后面似是大有文章,隱隱看得見風水在涼亭上空聚攏了散開,散開了又聚攏,飄飄渺渺,變幻莫測。茲事體大,關乎全村老小的事業(yè)和福祉。不但不能拆,還得像孝敬祖先一般地供著?,F(xiàn)代人最不吝嗇的就是為死人和古人花錢。于是,涼亭修葺一新,門洞又高又大,小村涼亭如同大戶人家。門楣上溫馨地寫著大字,告訴汽車4.8M。
蔣村的涼亭從前肯定也是騎在路上的,雙向大洞門本就是通路的。再往廖宅方向走,前面路邊還有個涼亭,朝路,單門。像一個孤單的老人,看見汽車過來,遠遠地避到了山腳。這是個逗點式的離村涼亭。蔣村的涼亭如我們村的一樣,守在村口,許多的時光過來,它也曾見過許多的熱鬧和繁華,廖宅里面的竹筍、毛竹、木材,還有板栗和野獼猴桃都在這里歇過腳。磚縫里還聞得到歇腳人的汗臭,廂房里依稀聽得見凄苦人的抽泣,也還有張生和鶯鶯般的輕歌軟語。
村里一個老伯告訴我,七八十年前一個夏天,一場山洪奔突而下,一腳踢倒大樟樹,又一腳踢垮了老朽的涼亭。后來,涼亭重建過了,只是不復昔日的氣派。古樟扶起來了,四面柱上木樁。古樟不曾萎靡,扎實根系,一個老桿為基,上面折斷的地方竟長出五六個新枝來,并以桿的形象再次向天展示自己的不屈和灑脫。七八十年后的今天,縮著身子的涼亭太低了,裝運毛竹的卡車拖拉機已過不去,溪里的洪水常常有奔上岸來的企圖,人們干脆把治水與造路合在一起,在涼亭旁邊另造了一條可以走汽車的新路。
改了道,涼亭徹底退縮到了路邊。其實,它的使命早就完成了。今天,涼亭里堆放著顯然不會被人拿走的東西。一面墻剛剛補過,未經(jīng)粉刷的黃磚和石塊像一個個補丁。屋頂上有捐贈的木料,也還留著過了火的椽子桁條。顯然,涼亭在不久前又經(jīng)歷了一場劫難?,F(xiàn)在算是安定了,也安靜了。涼亭的門口有了臺階,臺階上草苔青青。一只狗在亭前的春光里自在地曬太陽,神態(tài)自若地由著我們拍照。
活得長久的都是風景。古樟樹不知在心里已畫上第幾個年輪了,它的周身沒有一個疤痕,枝繁葉茂,我們無法從痕跡上判斷出它的實際年齡,就像當年第一位建造涼亭的壯漢?,F(xiàn)在,村里的人們喜歡坐在大樹下乘涼、聊天,看汽車在樹前停下來,人們驚呼著比劃樹身的粗壯,敬畏地退得很遠才按下快門。當然,這個關于大樹的風景里一定有個安靜的涼亭。
六
現(xiàn)在從城區(qū)去趟斯宅也還覺著遠,早先自然就更遠了。但那里居然存活著那么多的古建筑,從明清一直到民國年間,這就不是斯宅人的斯宅這么簡單了。
這是一個典型的山里古村落。東白山群峰逶迤層層巒巒擠壓到這里,稍稍松了口氣,留下一片平緩狹長的溪地,這讓一個村莊的發(fā)展稍顯局促。村前一條小溪流過,在兩岸蒼翠林木的目送下,遠遠地去到山外的世界。以前每次到斯宅,我都有住下來的沖動,想干脆就去斯民小學支教,以摸入山村的內(nèi)核。
山村一定是封閉的,它是山的根部,在根部看天天也是狹長的。千柱屋巨大,合圍式的建構(gòu)圍起了一個家族、一個村莊。其實,合圍是對外的。大宅子把生活、繁衍安靜地攬進門內(nèi),晴不見天,雨不濕鞋。一條條沒有盡頭的廊式屋檐,有序地組合著各個分支的平等和發(fā)展。長者抑或叫太公的傲坐在最尊貴的廳堂上,代表著這個世界的思想、靈魂,凝聚起了全部的力量。力量是外宣的,跨出門檻的那一刻,它帶著尊嚴和榮耀,卻把安定和繁榮安放在宅子。這是我多次走進千柱屋以后所形成的理解。
我對這深山大宅曾有過種種自以為是的猜測,但大多是封閉的。一是避亂,遠走世外,來到這里清凈度日,把一個災難留在原地腐爛消亡。據(jù)說,斯之為斯,他們的祖先早在孫權(quán)處就受過驚嚇。所以,必須把日子過得謹小慎微,嚴絲合縫。二是意外暴富,得了橫財。這倒有些影子,斯家子孫中還是流傳著一個斯元儒在太湖巧遇“金鉤胡佬”,遭贈百根金條的傳奇故事。建所巨宅,讓必須天天膽戰(zhàn)心驚藏著護著的東西,反過來保護自己才是合理的。三是家道中落。仔細地看,代表著千柱屋精華的部分都在中部,以此向東或者向西,漸次都有些微衰落。這在未竟的百馬圖上已見端倪。我還常常為主人未臻完美的華麗篇章而深深遺憾。四是一次規(guī)劃,分步實施。這是斯家祖宗異于常人的思維方式。斯元儒四個兒子用不了這千柱大宅,但這位老祖宗的腦子里,一個關于未來的影像異常清晰,四個分支在這圍墻之內(nèi)有合有分,暗暗使勁,必定能枝繁葉茂,撐起這棵大樹。后來的事實證明,這正是斯氏祖先的遠見卓識。
不管你承認與否,貧瘠的土地上只會留下瘦骨嶙峋的生命掙扎,文化的積淀和毀滅總是取決于財富。因為在財富的形成過程中,必然有過文化甚至思想的助力。財富的積累者感念至深,弘揚在建筑之上就是那些栩栩如生的木雕、石雕和磚雕,他知道,盡管鐫刻凸現(xiàn)在墻上門上的只是一個故事,一段傳說,或者一種想象里的福運,但烙進人心里頭的必定是一個有棱有角的世界觀。這是一次嬗變!完成了這個嬗變,人便在這里生下了根,有了根,這里的生命才會如山如水綿綿不絕。
我曾經(jīng)在古宅的一個石窗前久久佇立,這是一扇鏤空雕刻成冰裂紋的石窗欞,它在徽派建筑中有著特定的深意。它叫寒窗,是對讀書人的一個勵志符號。我想象著冬天里,窗下昏燈前的瘦臉一次次把眼光從書上移開,探向外面天井上空幾粒明滅的星星。他幾次站起來想破門而出,但終于還是把自己摁倒在狹窄的條凳上。他用燭火呵呵凍僵的手,繼續(xù)他的追夢之旅。這是他自我加壓的努力,他的內(nèi)心里是要超過同齡的族人,在大宅子后面的半山腰上脫穎而出。
這半山腰上的書屋,是一個煞費苦心的設計。我對千柱屋建構(gòu)的敬佩,幾乎全部集中在了這宅子之外的神來一筆之上。它與千柱屋之間的鋪墊是漫長而意義深遠的,繞過一個青青翠翠的竹園,是一條卵石鋪就的向上的山道,兩邊是參天大樹,有楓香、楸樹。這些樹速生、高大、正直,能遮陰也是在鼓勵人。路旁的山坪里,黃檀、羅漢松、龍爪槐,森然一片,寫滿了它們的久遠和頑強。攀上山道,一座黌門站立路中,如一個慈眉善目的長者,每天撫愛來此用功的孩子。也讓這些勤奮的晚輩,內(nèi)心里充滿了神圣的儀式感。書屋背靠筆峰山,形意厚實堅定。屋旁有小溪汩汩流過,畫眉和黃鸝在不遠的大樹上悠揚地唱歌。書屋的三樓上坐落了幾個從千柱屋拾級上來的少年。這時,通往樓上的竹梯已被抽走,山上山下的一切誘惑都失去了根基,眼前惟一的著實處就是厚厚的書冊。讀書累了,窗外的山道上,白玉蘭剛剛盛開,花的燦爛讓千柱屋更加耀眼。黃檀還不知道春的到來,只顧赤裸著身子在寒冷里強健筋骨……來這里苦讀的每一天,他們無數(shù)遍地溫習著這里每一個設計的寓意。中午了,飯菜被一根繩吊到面前。在回歸現(xiàn)實的吃飯之前站起身來,伸伸筋骨,走向窗口,眼睛越過山坡的林木和翠竹,看得見千柱屋規(guī)整有序的屋頂,這是心的熱切歸宿。但這時,這雙眼睛似乎看見了來自大宅子的另一雙眼睛的有力注視,書屋頃刻又變得厚重高大,成了千柱屋的依靠。
斯宅人的宅子里總是藏著故事,故事都受著祖宗的庇蔭。華國公別墅的性質(zhì)是家祠,高大寬敞的屋宇里供奉著祖先的靈位。而此時的斯氏家族正如春天的竹林,擠擠挨挨都是筍尖。筆峰書屋滿溢了,溢出來的水流過千柱屋,流過上新屋,流過發(fā)祥居,流到華國公別墅。斯家的長者對讀書的理解總有過人之處,他們干脆在別墅前挖了半月形的泮池,管他合不合乎規(guī)制,只求有個學宮的樣子。這個學宮叫作象山家塾。斯家的莘莘學子便又在先祖和孔圣人的注視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發(fā)奮了,不敢絲毫懈怠。書屋變成家塾,從半山腰下到了畈地,這里是一片難得的開闊地,可以把眼界放得很遠。如果讓眼光再翻過前面的筆架山,就到了山外的世界,也隱隱聽得見甲午海戰(zhàn)的隆隆炮聲了。他們都清楚,行囊里裝著學識,行走才會堅實,才能走得更遠。他們的根扎在了這里,走得再遠也會回來。
回來的人帶進來洋房,也帶來一個新式學校。這對蓄積深厚的斯宅來說,是非常自然的事情,自然得就像在山地里又種了一棵樹。
我第一次走近這所學校,感受到的是迎面而來的舊。這個舊不僅僅是“漢斯孝子祠”的外殼,我還分明聞到了門框上民國洋灰的氣息,以及木質(zhì)老房子的昏暗。我喜歡這樣的昏暗,暗并不都是不好,它讓人安靜。而安靜如水一樣,是樹人的滋養(yǎng)。學校樓梯和過道里充斥著墨香,堆滿了一屋子一屋子的黑白記憶。
如若我們把那些所謂的舊放回原點,斯宅的一個世紀之初異常地生動,而它的核心幾乎全部集中在這所小學身上。張愛玲和胡蘭成來過,他們是斯家的客人,只是站在洋樓上遠遠地望了望學校。走進校門的時候,斯霞、斯行健還有蔣鼎文他們還不知道康有為的題詞為什么寫得如此恭敬,而當他們一腳跨出那道石門檻,他們的名字竟成了斯宅頭上五彩的榮耀。將軍受惠之時,在外做過知縣的斯仰止剛把家塾改為民塾。一字之改,不僅僅是把一個讀書的所在跟著時代推了一步,也推醒了一個已基本處于守勢的山谷?,F(xiàn)在學校的一堵墻上,排列著一百多位出自斯民的教授、專家名字,如一截歷史的譜系。但我還是喜歡它的舊,它如雨后新葉般的前三十年。
木柱子安然站在石礎之上,它讓向自己聚力的結(jié)構(gòu)部件平衡牢固,并努力與身旁的柱子齊力齊心,畢恭畢敬。木頭來自祖宗安息的山上,帶著囑托般凝重的色澤。走廊上的三合土地面依然光亮,那里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午飯時分排滿竹的木的籃子。籃子對應著教室里的某個名字,籃里如現(xiàn)在這個節(jié)氣,土布蓋著的大多是白白的筍片或者晶瑩的豌豆,當然還有米飯或者玉米糊。這是校工剛剛挨門挨戶收過來的。此時,有擴張著鼻翼的頭從窗子后伸出來,校工知道那是誰家新開封的火腿泄漏了一個秘密。有幾個沒帶飯的,等下可以與老師一起享受小灶,他們要么是家里實在窮,要么是成績特別好,由校產(chǎn)供著。校長斯耿周剛從日本留學回來,他在質(zhì)量管理上有些壓力,畢竟前兩任校長都是前朝舉人,但對學校未來他充滿了信心。父親——也就是主要校董的斯仰止——告訴過他一個校產(chǎn)的數(shù)字。他昨天還剛剛從嵊縣過來,僅那里的三百畝小麥和油菜也已綠得肥頭肥腦。從杭州請來的幾位老師明天也會前來報到。
這是一個關于斯宅的秩序,它來自斯元儒的骨子里。
一條脈絡十分明晰:由筆峰書屋到華國公別墅的象山家塾,這是數(shù)量的膨脹;由家塾而民塾,是胸懷的擴容;由塾而校,是質(zhì)的飛躍。完成這個飛躍的時間是一百年前,是這個縣里的第一。地點是在一座大山的深處。這,足以讓人震撼了!我自以為這是找到了斯宅的文脈,找到了斯宅的根。但顯然,看得見的東西都是膚淺的,它的形態(tài)在一個特定的時空里,可能不如當初門楣上的木雕來得更生動。
建筑是個殼。其實我們很難抵達一個事物真正的內(nèi)核,那似乎是一種狀態(tài)。在斯宅的卵石路上行走,每一個轉(zhuǎn)折處仿佛都能聞到一股氣息,帶有墨香,一直飄向斯民小學。但印象始終影影綽綽,有時是一棵高大的梓樹,粉紫色金鐘狀的花朵綴滿枝頭,它旋轉(zhuǎn)著下落,催落富士山下漫天的櫻花,斯耿周正向著桑梓之地奔跑。有時一圈人在山上勤勉勞作,又一圈人在安靜讀書。頭像交疊時有過青竹長衫也有牛仔短打。幼小的斯霞捧著線裝的《石頭記》,看一群在溪邊洗衣淘米的婦女吟詩作對。白發(fā)蒼蒼的浙大教授帶著侄子在世紀末打開一所老宅的木門,從里面運走兩車古書。這狀態(tài),走走停停,明明滅滅,離現(xiàn)實很遠很遠,卻又分明就在我們眼前。
斯宅現(xiàn)在凝固成名勝了,它一動不動匍匐著,任人走進走出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