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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河

2013-12-29 00:00:00陳杰敏
野草 2013年3期

雁雁雁,擺個人字我來看,

今年看不了,明年再來看。

——鄱陽湖歌謠

一九四五年除夕那天,中午太陽還紅嘟嘟的,看不出天氣有什么變化,只是到了傍晚,西邊涌動著大塊大塊的云層,在霞光的反照下,紅得有些嗆眼。

三伢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走出大門朝西梓橋張望。西梓橋的西邊是早已干枯的鄱陽湖蕪灘,再往西就是廬山五老峰,太陽已沉到山那邊去了,男人的影子還沒有出現(xiàn)在西梓橋上。

好幾年了,年年她都沒有這樣張望過,年年太陽落山以前男人就回家了!

男人在湖對岸的潯陽替人開洋店,每年只能在過年的時候回家與她團(tuán)聚一次,大年三十的下午到家,正月初七一早出門,一年到頭,三伢只有七個晚上是貼著男人睡的。

怎么還不到家呢?三伢看著漸漸被夜色模糊的西梓橋自語了一句,心里便越來越虛,虛得她再也沒有勇氣朝西梓橋上張望了。

但她仍在想,就算他中午從潯陽動身,這時人也該到家了。她聽人說,從潯陽走路到姑塘鎮(zhèn)最多也就一個半時辰,從姑塘到家穿過鄱陽湖也就十三里路,碰上雨雪天氣說不準(zhǔn)要走多久,可年前這十來天哪一天不是又晴又暖的,蕪灘上已被來來往往的人踩得灰土揚(yáng)塵了,按說一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大男人有一個時辰也走得過來。莫不是我們的夫妻路已經(jīng)走到頭了!三伢忽然打了一個激靈,身上也有些麻滋滋的發(fā)冷。

他還沒回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出現(xiàn)在她身后。

三伢沒回頭看那男人,只說:你有你的家,這大過年的你該呆在家里陪你的伢姑老小。

要是他不回來,我就來陪你!那人仍在她身后說。

誰說他不回來?三伢說這話時心里便煩躁起來,見那男人還在她身后不走,煩躁就變成了腦怒,隨手操起靠在土墻上的竹竿,朝身后的男人劈頭蓋腦地抽打起來,一邊打一邊叫喊著:誰說他不回來!誰說他不回來!

就在那男人抱頭鼠竄,三伢淚流滿面的時候,她的男人背著一個包袱一言不發(fā)地站在她的面前。她顫顫地喚了一聲:你……回來了!

男人嗡聲嗡氣地說:起風(fēng)了,站在外面干什么?

她說:哦,變天了?說著她抬頭望望天,整個天空已經(jīng)被一層厚厚的云覆蓋了。

男人說:進(jìn)屋去,點(diǎn)燈。

她說:你怎么來得這么晚呢?

男人說:不來晚,有臉么?

其時,風(fēng)從西北方向吹來,帶著呼呼的響聲。吹得三伢心里陰冷陰冷的,一陣陣的往下沉,她暗自嘆息一聲:天變了!

她還是像往年一樣,伸手去取男人肩上的包袱,男人的手臂下意識地避了避,但還是讓她取了下來了。男人跟著她進(jìn)了屋,悶頭悶?zāi)X地坐下來,從腰上取下水煙筒,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合洋火,點(diǎn)著了紙媒子,咕嚕咕嚕地抽起水煙來。

她點(diǎn)著了蠟燭后,再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端到男人面前說:莫光顧抽煙,喝口熱茶暖暖身子。

男人瞟了她一眼,把身子一別,繼續(xù)抽他的水煙。

三伢還是不放棄,硬是從他手里奪過水煙筒,把茶碗塞進(jìn)他手里說:好歹今天也是過年,莫豬頭狗腦的,有話等吃過年夜飯再說,行不?

男人雖然接住了茶碗,可還是說了一句:紅紅綠綠的事你都做了,有么事好說的!

男人把話說破了,三伢頓時周身冰涼,便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一絲退路了。

這事她做下來也有三個年頭了,自從做下了那事后,她總擔(dān)心男人會知道些什么風(fēng)吹草動,可自從她做了那事的頭一年,男人還是高高興興地回家,高高興興地出門。她就開始勸自己,男人離她天遠(yuǎn)隔一丈,就算她在家里搭臺唱戲,男人也未必曉得。而現(xiàn)在,男人已張到了風(fēng)聲,她也就走到絕路上去了??墒侨艘坏┲雷约鹤呱狭私^路,總不會甘心,就像殺年豬,豬被人捉住往屠凳上拉的時候總要歇斯底里地叫喚幾聲。此時,三伢心中的恐懼就似被拉向屠凳上將要宰殺的豬,她想奮力掙脫即將來臨的厄運(yùn),一把撕住男人的胸襟,把他從椅子上拉起來,推搡著嘶喊起來:你這咬舌根的,捉賊捉贓,捉奸捉雙,是你親眼見我做紅紅綠綠的事了?

一直把話說得嗡聲嗡氣的男人,沒想到三伢還病人強(qiáng)似郎中,便也不多說,只悶聲不響地坐回原來坐的椅子上。三伢仍不放過,還去撕他,邊撕邊說:你說呀!你說呀!你啥時候看見我做那紅紅綠綠的事了!

男人見躲不過,便說:吃完年夜米,各人講道理。行不?

此時的三伢本來是想用極端的方式來激怒男人,讓男人把心里的真實想法說出來,她便能摸清她面對的那張牌是生牌還是死牌,可男人說出來的話陰又不死陽又不活的,像有一陣沒一陣的冷風(fēng)把她吹到了半天云里,讓她那顆懸著的心找不到一點(diǎn)著落。

越是心里沒底,三伢覺得自己眼前的處境越是險惡,心里就越是絕望。便一把奪過男人手中茶碗朝男人的腳下砸去,用尖厲的聲音兇著男人:什么狗屁道理,你現(xiàn)在就說!

男人一臉的驚悚,他張了張嘴,半天也沒吐出一個字來。

你說!說呀!叫你說你又說不出個子丑來。三伢見自己的勢壓住了男人,心里也踏實了些許,說出來的話又軟了些火候,正準(zhǔn)備見好就收,去做年夜飯,人還沒走兩步,男人卻又開口了。

男人的聲音比先前更小,卻又沉又悶。男人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三伢心里一冷,人便呆住了,一腳也邁不開,連轉(zhuǎn)個身看一眼男人的力氣都沒有。

她想哭,想嚎啕大哭,卻發(fā)不出哪怕是一絲絲聲音來。只有大把大把的眼淚往臉上瀉。

良久,身后的男人說:你懂了不?

她懂男人的意思,都是七出中的一條,憑那一條男人都可以讓女人拿著一紙休書下堂?,F(xiàn)在男人不拿她偷人的事休她,是不讓她臉面上太難看,當(dāng)然也跟他自己留了一份面子。既然男人已經(jīng)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她還有什么不懂的呢?她哪里還有一絲路可退呢?她才軟軟地轉(zhuǎn)過身,有氣無力地對男人說:我懂!

男人說:你懂,那就好。

說完,他把大門打開,一陣風(fēng)灌進(jìn)來,挾帶著大朵大朵的雪花。

男人趕緊把門關(guān)上,對三伢說:外面,下好大的雪,要不,休書還是明天給你?

三伢把門又打開,風(fēng)把冰冷的雪花吹打在她臉上,讓她心里清爽了許多。她再也不像剛才那樣迷糊,那樣絕望了,這日子反正是要到頭的,再大的雪又能留住什么擋住什么呢!既然舍得變豬還能怕死么?

她把心一橫,說:現(xiàn)在就寫吧!

男人說:休書我已寫好了,只是,只是給了你,你就得連夜出門!再說,大年三十晚上,女人是不能回娘家的!

她說:我知道,拿了休書我就出門。又說:我不會回娘家!

男人終于從口袋里摸出了一張黃黃的紙,只是捏著它,看著從大門里被風(fēng)灌進(jìn)來的雪,想給她卻又不忍心。

燭光劇烈地?fù)u曳,眼看就要被風(fēng)吹滅。

三伢再也不猶豫了,伸手從男人手中奪過休書,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門。

雪越下越大,漸行漸遠(yuǎn)的三伢,終于在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中,化作了男人視線中一千朵一萬朵雪花中的一朵。

三伢是我的祖母。

祖母究竟有著怎樣傳奇的人生,我知道得并不很多。在我的記憶中,祖母已經(jīng)很模糊很飄沓了,唯一能回憶起來的細(xì)節(jié),便是七歲那一年的秋天,我跟著祖母一起去掃谷。祖母背著蛇皮袋牽著我的手行走在秋收后的田野上,秋日的陽光如祖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手,暖暖地?fù)嵛恐?。?dāng)一聲雁叫劃破長空的時候,祖母忽然放下手中從收割后的稻田里掃起的半袋谷,若有所思地抬起一只手遮擋在額前,凝望的目光隨著雁陣而游走。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祖母在思想著什么,但我感覺到祖母表情凝重,以至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清晰地回想起祖母那一刻的神情和當(dāng)時的景像。祖母頭發(fā)花白,臉色干褐,目光深邃但游移不定,深藍(lán)色望不到邊的天空下,田野空曠,佇立在田野之上的只有我們祖孫二人,祖母抬著頭長久地凝望著天空中的大雁,我抬著頭仰望著神情古怪的祖母!

直到那群大雁消失在無盡的天邊,祖母忽然扯開喉嚨,用她那沙啞嘶裂的聲音吼起了那首至今對我影響深遠(yuǎn)的謠歌:雁雁雁,擺個人字我來看,今年看不了,明年再來看……

就在這一年的秋冬交替之際,七十三歲的祖母無疾而終。

祖母的死幾乎沒有一點(diǎn)預(yù)兆。直到我十二歲的那年春天,母親告訴我,其實父親在祖母去世的半個月前的一天晚上,看見了祖母的生魂。父親之所以在當(dāng)時沒有說出來,是因為當(dāng)時他是大隊里的會計,馬上要提拔當(dāng)大隊的支部書記,他不能讓人道論他宣揚(yáng)迷信思想。父親是否真的看見了祖母的生魂,我從來沒找父親證實過,母親告訴我這件事情的時候她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人民教師,我相信她不會信口編排一個嚇人的故事來哄嚇自己的兒子,何況她說的時間、地點(diǎn)、人物、事件幾大要素樣樣齊全,我相信母親說的是真的!要說不真實的唯一解釋就是父親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他當(dāng)時的幻像。

反正母親說得有根有據(jù)。母親說,那天晚上父親在大隊里開完會,回來已是深夜一點(diǎn)多了,盡管夜深人靜,因為滿月當(dāng)空,一切清晰可見,父親也沒打電筒,可走到家里的后門口,他看見了一個黑呼呼的人影靠在后門板上,父親想,莫不是賊?便慌忙掏出電筒照了過去,剌亮的光柱下,人影卻不見了。父親關(guān)掉電筒想:奇怪,躲得真快!就在父親一閃念間,人影又出現(xiàn)了。父親再用電筒照,人影又在光柱中消失了。父親心里說:莫不是見鬼了!父親關(guān)掉電筒走上前幾步想看清個究竟,人影再次出現(xiàn)在父親眼前,而且非常清晰,竟然是我的祖母!父親趕上前幾步,埋怨著說:娘,深更半夜的,你不睡覺靠在后門口干什么?把我快嚇?biāo)懒?!說完了,父親正要扶祖母進(jìn)屋,才伸出手,祖母卻在父親的眼皮底下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地消失了!

那時,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每天晚上總要開會,總是開得三更半夜回家。在我的記憶里,從我的童年到我參加工作的那段時間里,一年到頭除了過年過節(jié),平時父親很少在家里吃過午飯和晚飯。這天也不例外,而母親卻例外了,頭一次沒有做晚飯給我吃。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幾個小時也不出來。母親正在氣頭上,我也不敢去敲門叫她做飯,只躡手躡腳走近她的房門,把耳朵貼在鼓皮門上偷聽母親在里面的動靜。

果然,我一聽就聽到了母親房里的動靜。起初我以為是母親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暗自傷心地吸泣,我的心也跟著難受起來。后來覺得不是母親在吸泣,而是母親在哼唱著什么?當(dāng)我再次凝神屏息地聽下來,我終于聽清楚了母親在輕聲哼唱著一支我非常熟悉的謠歌。盡管母親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哼唱,但那調(diào)子里傳遞出來的憂傷卻是那樣的難以控抑。

這首謠歌祖母曾教會過我。雖然母親只是哼著曲子,雖然我自從七歲以后再也沒有唱過它,也沒聽人唱過它,但我立即就記起這首謠歌的詞句:

細(xì)伢吶,穿紅裙,拖拖沓沓出房門。紅手絹,搭轎門,雷公爆竹嚇?biāo)廊耍〉驳?,愿你把我嫁個好人家。堂前吃飯婆撿碗,房里梳頭郎戴花。

我不知道母親怎么哼唱起她平日里很是瞧不起的謠歌,我總記得我七歲以前祖母把我摟在懷里教我唱謠歌時候,母親就很不高興,母親一邊把我從祖母懷里拉出來,一邊說:娘,你怎么總是教牛牛唱放牛孩子唱的歌!

祖母也不高興,祖母拉著臉說:牛生不唱放牛歌唱什么歌?唱著放牛歌他就易長易大,你曉得不?

母親咕噥一句:老封建!

我是農(nóng)歷十月初一出生的,按農(nóng)村的說法農(nóng)歷十月初一是牛的生日,祖母就給我起了個叫牛生名字。說牛是賤物,無病無痛,日長夜大。為了我這名字,我后來聽母親說她跟祖母斗了不少的嘴,受了祖母不少的氣。母親說:我們是干部家庭,夫妻倆都是文化人,生個兒子怎么能起個這么土里土氣的名字,丟死人了!

祖母絲毫也不相讓。祖母說:我的孫子,就得由我來起名。又說,牛生這名字有什么不好,你看看村里哪頭牛不是一高二大,膘肥體壯的。

母親說:孩子他爸好歹也是大隊的干部(那時我父親在大隊當(dāng)團(tuán)支部書記兼出納,母親剛進(jìn)大隊小學(xué)當(dāng)赤腳老師),你給孩子起這么個土名字,就不怕別人笑話你兒子沒文化?

祖母和母親一向是婆有婆的道,媳有媳的禮,這次祖母卻金剛大道起來。祖母說:土名字怎么的,他爸賤和尚的名字就不是我給起的,就不土?他不照樣當(dāng)了大隊干部!你一個黃毛丫頭,鹽沒吃幾兩,橋沒過幾座,懂個啥!你就不想你兒子健健旺旺長大成人!你就不想想你生兒子的時候X有幾痛?

母親沒想到祖母在這件事上不但蠻橫頑固,而且連不堪入耳的村造話都說出口了!氣得母親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流眼淚。

晚上父親回家了,母親迫不及待地把她與祖母斗嘴的事告訴了父親,心想父親一定會站在她的立場說話,沒想到父親只是一笑,輕描淡寫地說:不就是個名字,由著老人家去吧!

母親瞪大著一雙眼睛,足足看了父親十秒鐘,然后眼淚嘩的淌了一臉!

父親知道母親受了委屈,想安慰母親,但他不知道說什么才會讓母親高興起來,便伸手去幫母親揩臉上的淚,母親把身子一扭說:別碰我!

父親只好縮回手。父親想了想說:你打算給兒子起個啥名字?

母親這才說:這個家還有我說話的份?

父親說:話可不能這么說,我娘平時對你也算客情,只是在這件事上頑固,但是她老人家也是疼咱兒子嘛!

母親轉(zhuǎn)過身看著父親的眼睛說:你跟我說說,這叫什么疼法?給咱兒子起個畜生的名字就算是疼?

父親在母親的逼視和責(zé)問下,垂下了眼臉。父親說:你才多大,十八歲都不滿,很多事情你不懂!

這回輪到母親對父親不依不饒了。母親說:好喔,你跟你娘穿一個褲腳筒合起伙來欺負(fù)我呵!我是十八歲都不滿,我是什么事都不懂,才瞎了一雙眼來做你老婆!才被你哄著給你生兒子!現(xiàn)在我給你家渡了后,你們就過河拆橋了,就想怎么欺負(fù)我就怎么欺負(fù)我了!

父親嘆一聲,再也不知道怎么說才好。

這時,祖母抱著剛剛醒過來的我進(jìn)了父母親的房。自祖母踏進(jìn)母親房門的時候起,臉上就堆起了一臉的笑。祖母笑著說:媳婦呀,自打你第一天踏進(jìn)我家的門,我就沒把你當(dāng)媳婦看,我真是把你當(dāng)我的親女兒看。我不說你也不知道,我命苦哇,一生生了五個兒子,四個成了短命鬼,只養(yǎng)大了賤和尚這么一個命筋子!現(xiàn)在托你的福,你一進(jìn)我家的門就幫我添了個孫子,你說說看,我哪一天不是膽戰(zhàn)心驚的,凡事我都不敢大意呀!又對著我的父親說,當(dāng)年這個命筋子一生下地,臍帶挽了頸,我生怕他也養(yǎng)不大,一天到晚心里從來都沒踏實過,后來也是年長的教我,幫他起個賤名字,再把他的名字寄到廟里的菩薩跟前去,得菩薩的照應(yīng),才讓他順風(fēng)順?biāo)亻L大了。

母親笫一次聽說祖母生了五個兒子最后只活下來了父親一個,心里便有些慌亂。她從祖母懷里接過我說:娘,讓我給牛牛喂奶吧!

祖母沒想到母親的彎轉(zhuǎn)得這么快,一把老淚便從眼里涌了出來,她轉(zhuǎn)過身,一邊掏起衣襟擦眼淚,一邊走出母親的房門,嘴里叨叨誦誦的不知道說著什么。

母親問父親:娘神神叨叨的,說什么呢?

哦,父親笑著說:她說好媳婦,好媳婦!真是懂事的好媳婦!

母親這才燦然一笑。說:鬼喲!你凈哄我!

這也是母親嫁給父親以來與祖母笫一次紅臉,并且這場沖突很快就被祖母一番入情入理的話化解了。自從這次短兵相接后,聰明的母親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斗不過精明的祖母。本來自沖突發(fā)生后,母親也不想把與祖母之間的沖突擴(kuò)大,而是采取劍走偏鋒的策略逼父親就范,想讓父親與自己形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沒想到就在父親一邊是井一邊是崖,不知道自己朝哪邊跳的時候,祖母卻打出一張苦情牌,用強(qiáng)大的思想武器來鞏固自己固守的陣地。當(dāng)然,母親從來沒有認(rèn)為自己是敗下陣來的,母親打的是迷蹤拳和持久戰(zhàn)。母親當(dāng)時想先退半步,同意我的名字里有一個牛字,也就是說讓我的乳名叫牛牛,但絕不是牛生。然后以退為進(jìn),等我上學(xué)了,再啟用她早就幫我想好的學(xué)名——曉曦。

母親希望我的未來像朝霞一樣燦爛。

后來我的妹妹出生了,母親也學(xué)乖了,母親對祖母說:娘,給閨女起個名字吧。祖母呵呵一笑說:女孩子家家的,要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名字,隨你們的便吧!

母親已經(jīng)禮讓了祖母,既然祖母認(rèn)為女孩子隨便,她再也不去討沒趣了。母親私下里對父親說:那死老家伙,重男輕女哩!我偏要看重她,偏要給女兒起個好聽的名字。母親說完想了想,就興奮地對父親說:哎,兒子叫曉曦,女兒就叫曉霞,你說好不好!

父親說:好,好聽!這名字起得有水平,我完全同意!

母親得到了父親的贊許,便得意起來!她興沖沖地抱著我妹妹,來到我祖母面前說:娘,這丫頭有名字了,叫曉霞!

祖母不咸不淡地說:一個丫頭片子管她叫什么?名字起得再好聽,也不能駝梁頂柱,長大了終究要嫁到別人家去。

母親被祖母嗆了一鼻子灰,沒處發(fā)泄,就把我妹妹抱進(jìn)房往躺在床上的我父親手里一塞,說:你把她送人吧。

父親說:你說什么瘋話!好好的女兒為啥要送人!

母親鼻子一抽,眼淚就淌出來了。母親淌著淚說:這個家哪容得下女的,不送人還不讓老家伙給嫌死了!

父親聽了不高興,他把臉一板說:你別一口一聲老家伙,她再不好也是我娘!

母親說:我也只是在旁邊叫叫,當(dāng)她的面我還不是一口一聲娘地喊她。再說我又不是無緣無故地叫她老家伙,我是見她把我們的女兒看得那么輕飄飄的,好像女孩子就不是人似的,心里不服氣,才那么叫叫。

母親的聰明之處就是見好就收。這也取決于父親是一個很有原則的人,尤其是在處理家庭問題上很注意分寸。在與母親結(jié)婚前,父親有過一段祖母為其包辦的婚姻,父親的笫一任妻子是他的姨表妹。據(jù)母親告訴我,在父親笫一次結(jié)婚前,他就跟他的堂嫂好上了,祖母為了讓父親收心,就幫父親娶來了他的姨表妹,也就是我的姨表嬸。

姨表嬸嫁給我父親的時候只有14歲,還是一個沒完全開知的孩子,正因為她還不怎么懂得世情,結(jié)婚的晚上才鬧出了一場讓我父親十分尷尬的笑話。

賀客都散盡了的時候,父親對她說:脫衣睡吧。

她就脫下棉襖。想了想又穿上,說:表哥,我要跟姨娘睡。

父親說:今晚我們拜堂成親,你得跟我睡。

她似懂非懂,磨襯了老半天,才又脫衣上床。

一開始她顯得緊張,挨在父親身邊身子抖得厲害。父親說:你怕什么呢?

她說:我娘說,成親的頭天晚上,身子會痛的!

父親說:莫聽你娘的,她哄你呢!

說完,父親就開始摸她,先摸她的臉,再在她背上輕輕地摸,摸著摸著,她便主動地把身子貼到父親的身上,羞羞地說:表哥,你的手真暖,身子真暖!

說著她便不像先前那么緊張了,也摸著父親,摸著摸著,手就觸到了一個地方,她問父親:表哥,這是啥東西?

父親嘿嘿地笑了一聲,說:蛇頭。

她嚇得尖叫一聲,一把掀開被子跳下床,渾身顫抖地說:你你你,怎么把蛇帶上了床!

隨著她的呼叫,窗外忽然轟然大笑起來!

這時,祖母打開大門,操起一根竹桿,朝一群躲伏在窗下偷聽新房的后生子鞭打下去。其實祖母的鞭打也是裝腔作勢,老遠(yuǎn)的高高地把竹桿舉起,朝地上一個勁地鞭,邊鞭邊說:一群斷命的短壽鬼,我叫你們偷聽!我叫你們偷聽!

偷聽新房的后生仔散開跑了。

父親的興致已經(jīng)降到了冰點(diǎn)。父親迅速穿好衣服,然后把她的衣服拿過來往她手中一塞說:穿上。

等她也穿好衣服,祖母已經(jīng)把偷聽新房的人趕散了。祖母回到家關(guān)好了大門,父親已拉著姨表妹的手站在祖母面前,父親用埋怨的口吻對祖母說:都是你做的好事,從今往后,她就跟你睡了。

祖母對著父親把眼一蹬說:她不懂事,你也跟著不懂事?!

父親說:把人都丟光了!

祖母說:有什么丟人的?她是你明媒正娶的老婆,怎么的都不比偷人丟人!

父親也不理祖母,轉(zhuǎn)身一個人回到房里,把門關(guān)上。

祖母摸了摸父親姨表妹的頭,三分責(zé)備七分痛愛地說:丫頭,你傻呀!你怎么這么不懂世事呢!

她虛著眼紅著臉折著衣角說:表哥,他,他欺負(fù)我!

唉!祖母嘆一聲說:你娘也是,她怎么沒教你?

祖母把她關(guān)在自己房里唧唧噥噥地說到了雞啼頭遍,才問她:你曉得不?

她紅著臉,咬著唇,折弄著衣角朝祖母點(diǎn)了點(diǎn)頭。

祖母這才站起來,牽起她的手說:走,我送你過去!

她卻扭了扭身子,把手從祖母手里抽出來,小聲說:姨娘,今晚,我還是跟你睡吧。

祖母又牽起她的手,說:那哪成,哪有新媳婦拜堂的晚上跟婆睡的道理?

說完,祖母硬把她拉到新房前,一邊捶打著房門一邊叫著:賤和尚,賤和尚,你把門打開!

父親在房里應(yīng)著:開門做么事?讓我丟人?

祖母生氣了,祖母說:你開門不?你不開門老娘就在你房門上一頭撞死去!

在祖母的高壓之下,父親到底還是打開了房門。

但是,父親再也沒有碰過他的姨表妹。

而就在這一年的冬月,父親的堂嫂生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就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

祖母去世后不久,大約是在我十歲以前的一天半夜,我突然被父母激烈的爭吵驚醒,這時我發(fā)現(xiàn)妹妹曉霞已經(jīng)坐在床上,看樣子她早就醒了。她見我也從床上坐起來,便對我做了一個鬼臉,輕聲對我說:嗨,哥!他們吵架了!聽曉霞的口氣,似乎有點(diǎn)興奮。

我也小聲地說:他們?他們可是我們的爸媽!

曉霞把小嘴一翹,說:我才不管他們是誰,誰叫他們總是說要把我送給別人!

我說:那是因為你小時候總愛哭鬧,他們才嚇唬你的。

曉霞說:反正他們不喜歡我。

別瞎說!我說:睡吧,哦!

他們吵死了,我睡不著。曉霞說,哥,我要跟你睡一頭。

我說:那你就爬過來吧。

曉霞就真的爬到我一頭來,對我說:哥,我要你抱著我睡!

我說:干嘛要抱你睡,你都上學(xué)了,又不是三歲的小毛孩!

曉霞說:他們都不喜歡我,我要你喜歡我!

我想了想,便把她抱住,對她說:你睡吧,別做聲。哦!

嗯。曉霞應(yīng)了一聲,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幾下,便又沉沉地睡著了。

我怎么也睡不著。睡不著的原因有兩點(diǎn),一是緊張,二是好奇。我想知道他們?yōu)槭裁礌幊常P(guān)注他們的爭吵什么時候結(jié)束。

我靜靜地聽了很久,只聽清了兩個關(guān)健詞:后門和義平。義平是我的叔叔,父親同父異母的弟弟。

就這樣,迷迷糊糊中,什么時候我就睡著了。早晨母親喊我兄妹起來吃粥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出門了。從母親的臉上我看不出什么異樣,但我還是問了一句:媽,夜里你跟爸吵了?

母親平靜地說:吵了不就吵了。

我繼續(xù)問:為么事吵?

母親說:小孩子家家的,問那么多大人的事干啥?去喝你的粥,喝完了帶你妹妹去上學(xué)!

我便不做聲,和曉霞趴在桌子上唏哩嘩啦地喝起粥來。正喝得滿頭大汗的時候,母親卻開口了。

母親說:你們倆個也上學(xué)了,該懂事了!

母親雖然只是無頭無腦地說了一句,我感覺到她一定有很重要的話要對我倆講。

我停下筷子抬頭看了母親一眼,又朝只顧埋頭喝粥的曉霞偷偷地使眼色。母親已經(jīng)看在眼里,母親卻只是說:快吃吧,吃完了上學(xué)去!

母親顯得比平日怪異,我知道這一定與昨夜與父親的爭吵有關(guān)。而母親的這些變化曉霞似乎一點(diǎn)感覺都沒有。

曉霞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對我說:哥!昨天放學(xué)時教我的放牛謠我又忘了,等下去上學(xué)的路上你再教我好不好?

我偷偷地看了母親一眼,對曉霞說:讀書的孩子哪能亂唱!

沒想到母親說:女孩子,唱唱也不要緊。又說,媽小時候也唱過。

我趕緊接過母親的話問:媽,你小時候放過牛沒?我之所以問母親,只是想讓她多說說話,在當(dāng)時我看來,母親與父親爭吵了一夜,心里肯定不好受,讓她多說說話,說不定她就會高興起來!

母親說:怎么沒放過牛。媽小時候的命要多苦有多苦哇!媽兩歲時候你外婆就拋下我,跟別的男人私奔了,你外公就給我娶了一個后娘。我這后娘哪把我當(dāng)人看喲!我七歲的時候,別的孩子都被爹娘送進(jìn)了學(xué)堂,我后娘卻給我一頂斗笠,一塊桐油布,把我趕到蕪灘上去放牛!

母親說到這里,曉霞突然用手中的筷子指著母親說:你騙人!你沒讀書怎么現(xiàn)在當(dāng)老師?

母親卻沒計較曉霞,只是笑了笑了,說:我騙自己的兒女干啥?媽后來是讀了六年書,那可不是你外公和我后娘送我讀的。那一年的春上,我趕著牛出欄的時候還大晴光天的,沒想到下了蕪灘不久,突然烏風(fēng)陡暗,斜風(fēng)斜雨起來,我嚇得丟下牛繩發(fā)腳就往家里跑,沒想到我的后娘算定了我要回家躲雨似的,早就攔在大門口,硬是不準(zhǔn)我進(jìn)屋,說是要想進(jìn)屋除非我去兩里外的蕪灘上把牛牽回來!你們不知道哇,外面的風(fēng)刮得碗口粗的樹都貼在地上,劈頭蓋腦的雨像牛鞭抽打在我身上,四野除了風(fēng)和雨,就是電閃雷鳴,根本看不到一個人影,我后娘硬是逼著我去白水茫茫一眼望不到邊的蕪灘上牽牛,當(dāng)時媽媽我還只是一個七歲的小姑娘?。喩碛炅?,又冷又怕,越想心越寒,越想心越恨,便一頭跪在瓢潑的大雨中嚎啕大哭起來,后娘不但還不讓我進(jìn)屋,反而側(cè)身往大門里一閃,把門閂上,讓我一個人在大雨中痛哭了兩個多小時。當(dāng)我哭得渾身酸軟,幾乎沒有一點(diǎn)力氣從雨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我的姑姑和姑爹不知道聽哪個好心人報了信,兩個人撐著一把傘跌跌撞撞跑過來,抱起全身已經(jīng)被雨水浸得慘白只剩下一絲游氣的我,離開我的后娘!

就這樣,我跟著當(dāng)小學(xué)老師的姑爹上了六年小學(xué),就在我快滿十四歲的時候,我那不講道理的后娘又找我的姑姑和姑爹把我給要回來了?;貋砗蟛胖啦⒉皇呛竽锪夹陌l(fā)現(xiàn)回心轉(zhuǎn)意了,原來她想把我許給她娘家大我十歲,一頭瘌痢根本娶不到媳婦的大侄子!知道后娘的陰謀后,在那個家我是一天都呆不下去,就這樣,我十八歲還不到就嫁給了你父親!

說到這里,母親說:好啦,不說這些,你們上學(xué)去吧!

我聽得意猶未盡。我一邊拿過書包,一邊問母親:媽,你放牛的時候唱放牛謠不?

母親說:也唱?不過跟你們唱得不一樣,你們是在放學(xué)的路上蹦蹦跳跳地唱,媽是披著油布戴著斗笠站在風(fēng)中雨中唱!說完,母親輕輕地哼了兩句……哼完了,母親笑了一下又說:哦,哦!媽讀書以后再也不唱了。

曉霞卻拍著小手在我身后一蹦一跳地說:好聽!好聽!哥,路上你教我唱好不!

我以為母親已經(jīng)高興起來了,就答應(yīng)了曉霞一聲:行!

我領(lǐng)著曉霞上學(xué)了。出門的時候,我唱一句:細(xì)伢吶,哪里來?曉霞跟一句:我在外婆家里放牛來……

唱了幾句,我便回頭看了母親一眼。我看見母親倚靠大門邊上,眼睛凝望著某一個地方正在思想著什么,神情是那樣的專注。

母親專注凝望的神情,讓我忽然回想起我的祖母。我七歲那一年的秋天,祖母凝望從她頭頂上飛過大雁的神情,與此刻母親的神情是多么的相似。

我對曉霞說:我教你別的吧?

曉霞問: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便回頭看了一眼還在凝望著遠(yuǎn)方的母親。也許當(dāng)時年少的我是想通過回望,在母親的神情中找到答案。而這時我的心里只有一種莫名的沖動,一種自己想唱出來的沖動,卻無法回答曉霞問的為什么。

我第一次很不講道理地對曉霞說:你不要我教就拉倒,我自己唱。

于是我就自己唱:

天上彩云朵對朵,地上花兒排對排,那是誰家的女裙釵,勝過祝英臺!祝英臺,祝英臺,望穿一雙眼,山伯還不來!爹娘要不得,把你嫁給馬文才!

你唱誰呢?曉霞問。

我唱祝英臺。我說。

祝英臺是誰?曉霞繼續(xù)問。

祝英臺就是祝英臺。我說。那時候我確實不知道祝英臺是誰。

哥,祝英臺漂亮不?曉霞似乎對祝英臺很感興趣,便纏著我問來問去。

我說:我又沒見過她,怎么曉得?又說,肯定漂亮!

那我就知道你唱誰!說完,曉霞狡黠一笑。

曉霞這么一說,我好像也知道了我在唱誰。但我不能承認(rèn),我說:你別瞎猜,我唱祝英臺。

不是,你唱媽!曉霞說。

曉霞脫口而出的話把我嚇了一大跳!我趕緊說:你千萬別亂扯,爸爸媽媽要是聽見了,真要打死我!

嘻唏!曉霞嘲笑一聲。

我不知道曉霞心里在想什么,只覺得她人小心眼多,在她面前說什么都得小心。便警告她:你聽到?jīng)]?你要亂說話,就別怪我再不理你了!

嘻唏!曉霞仍只嘲笑一聲,一副三十六個不在乎的樣子。

一路上我再也不跟她說一句話了。而到了放學(xué)的時候我已經(jīng)將這些事情忘記得一干二凈,沒想到放學(xué)后,曉霞把書包往家里的桌子上一扔,一邊朝門外一蹦一跳地跑,一邊拍著手唱了起來:祝英臺,祝英臺,望穿一雙眼,山伯還不來。爹娘要不得,把你嫁給馬文才!

這時,我的耳邊傳來母親一聲呼喝:曉霞,你給我回來!

曉霞嚇得脖子一縮,乖乖地轉(zhuǎn)了回來。母親的臉色非常難看,聲音也變樣了。母親問:誰教你唱的?

曉霞偷偷地斜了我一眼。我想:我完了!

母親見曉霞不做聲,便對我兇道:曉曦,是不是你教的!?

我……我的心里非?;艁y,因為我沒有絲毫的心理準(zhǔn)備,也不知道是該老老實實地承認(rèn),還是打死我都不認(rèn)賬。

是四保教我的。就在我心里小豬拱小狗爬的時候,曉霞撒了個謊。

母親嚴(yán)厲地對我說:去,把四保給我叫來!

我想:把四保叫來了,曉霞撒的謊一下子就穿了幫。便說:四保不在家。

母親沉著臉說:你沒去,怎么知道他不在家?

我說:他關(guān)學(xué)了。

母親說:扯蛋!他關(guān)沒關(guān)學(xué)我不曉得!

我這才意識到我的謊撒得不圓,母親是老師,關(guān)誰的學(xué)還不是由她說了算。沒辦法,我只好去叫四保。四保正坐在家門前啃紅苕,我說:四保,我媽喊你呢。

四保聽說我母親喊他,便緊張起來,將嚇得拖出來半寸長的黃鼻涕往上一漱,可憐兮兮地說:我在學(xué)校又沒調(diào)皮,好生生的你媽找我干啥?

我知道,這事只有提前求他,讓他幫我闖過這一關(guān)。便說:四保,我送你一支鉛筆,你幫我一下行不行?

四保問:幫啥?

我說:曉霞唱祝英臺,我媽問是誰教她的,她說是你,我媽就發(fā)氣了,叫我來喊你去對證。你要是去答應(yīng)是你教的,我媽就不打曉霞,我把我那支新鉛筆就送給你,好不?

四保想了想說:我沒教她,我不去!

我只好再求他。我說:要是你答應(yīng)了,我還送你一本圖畫書。

四保想了一下說:這可是你親口說的,要是你反悔就是狗變的!

我說了一聲行,就拉著四保往我家里跑,生怕去遲了,曉霞又改口了。

看見四保來了,母親正要開口,曉霞卻搶在母親前面說:四保,是你教我唱的祝英臺!曉霞的口氣是那樣堅定,似乎不允許別人進(jìn)行任何辯駁。

四保囁嚅著對我母親說:老師,我,我,我下次不教曉霞唱,行不?

母親卻絲毫不由分說,一把撕住四保的嘴咬牙切齒地說:誰叫你教!誰叫你教!

好痛?。±蠋?,好痛?。∷谋E踔焱弁鄣睾敖衅饋?!

母親仍用力地撕著他的嘴說:就是要你痛!就是要讓你長記性!

媽!四保出血了!曉霞突然驚呼一聲。

母親這才松開手,看了一眼滿手的血,眼神里也有些驚慌。瞬即,母親又神色淡定地對我說:曉羲,打盆水來,讓四保洗一下。

我趕緊打來一盆水,母親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她摸著四保的頭,目光慈祥,口氣親切地說:四保哇,來,老師幫你冼一下!

四保說:老師,不要緊,我回去讓我媽給我洗。

母親說:唉!你媽看見了還不心痛死了!

四保說:老師,真的不要緊,本來我的嘴角就爛了很久,一剝就出血,我媽早知道。又說,回去我媽要問,我就說我剝出了血!

母親一聽就感動了。母親一邊幫他洗一邊說:好孩子,你也是你娘身上掉下來的肉,老師哪曉得你爛了嘴角!

幫四保洗好了,天也快斷喑了??粗赣H牽著四保的手把他送出門,我心里就產(chǎn)生了一些感動,覺得母親不但人長得好看,還很心痛人!

但是曉霞卻在我身后說了一句:媽好壞!

我回頭望了她一眼,她把嘴角一撇,繼續(xù)說:媽就是壞!

這時母親回來了,母親好像聽見了曉霞說的話,卻沒有任何表示,她把燈點(diǎn)亮,對我和曉霞說:做作業(yè)!

母親剛說完,我家的后門響了一下。我知道是父親回來了,心想,母親昨夜與父親爭吵了一夜,氣一定還沒消,正要起身去開門,母親卻說:做你的作業(yè)。說完,自己去打開后門。

父親見為他開門的是母親,只是嘴角輕微地動了一下,臉上也看不出什么。母親說:以后晚上回家就別走后門了,我打算請人把它封了。

父親看了母親一眼,脫下一件外套往椅背上一搭,說:算了吧。父親的口氣聽起來很平靜。

母親說:算了干啥!現(xiàn)在比不得老人家在世,你一天到晚早出晚歸的,留個后門,確實讓人不安心。要不,在后墻上開個窗子,空氣照樣對流。

父親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點(diǎn)上一支煙,卻丟開了母親的話頭說起了另一件事。父親說:義平出事了。

母親朝父親看了看,略顯不安地說:他能出啥事?

父親:嘿!出大事了!

母親反倒不緊張了,說:出再大的事又怎么樣呢?總不至于成了反革命!

父親說:差不多。

母親這才不做聲。

父親吹出一口煙來。父親吹煙的動作和神情很古怪,他深深地吸一口,然后把夾煙的食指和中指放在鼻子和眼睛不到半尺遠(yuǎn)的近距離,瞇緊左眼,睜大右眼瞄著食指和中指夾煙的V字口,嘬著嘴將一口濃煙逼成一條直線,朝V字口前吹出去。接連吹了三口煙,父親才說:他被關(guān)在公社的老油榨里,有空你去看看他。

母親仍不做聲。

父親的話似乎比平時多了起來,父親說:你做點(diǎn)好吃帶過去給他補(bǔ)補(bǔ)身子,你知道審反革命天天都要吊起來打,越是不招越往死里打,多少人駝打不過就自己上吊了,嘿嘿!

母親保持著她的沉默!

父親繼續(xù)說:哪天我去公社食品站弄點(diǎn)肉來,你用心燉燉,燉爛帶過去給他,我估計他的牙齒早叫人打落了,肉是嚼不動了,只能喝湯。

母親把眼睛望著屋頂,似乎根本不在聽父親說話。

父親絲毫也不在意母親聽不聽他說話,他從口袋里摸出兩包煙往桌子上一丟,說:把這兩包煙也送過去,他一個人關(guān)在那么空的油榨里沒煙抽,日子就難打發(fā)了!

母親忽然笑了。母親笑著對父親說:就算你不叫我去看他,我也會去!怎么說他也是與你同老子的兄弟,好歹我也是他嫂子。你放心,怎么說我也弄點(diǎn)好吃的送過去,弄不到肉我就宰只雞燉爛了給他吃,我也會順帶去供銷社給他買幾包煙。

這回輪到父親不接母親的話了。父親只對著V字口吹煙。

母親繼續(xù)說:我一定會去的!頓了一下,又說,如果公社里三天之內(nèi)不放他回來,我就去找公社書記!

父親吹出一口煙說:書記也沒有那么大的膽敢放一個反革命!

母親咯咯一笑,說:我就去找縣里派來的工作組吳組長!

父親說:你憑什么讓吳組長給你放人?

母親笑著問父親:你說呢?你說我一個女人家能憑什么?

見父親一臉的驚愕,母親說:不扯了,不扯了!扯多了也是笑話!明天呢,我叫人把后門封了。你呢,就看在他與你同老子的分上,想辦法把他給弄出來,不就一天的云都散了!

父親說:明天再看。

吃過晚飯,我和曉霞繼續(xù)做作業(yè)。

洗完了飯碗的母親從灶堂端著一盤水出來說:曉曦曉霞,過來洗,洗了早點(diǎn)睡。

曉霞說:我的作業(yè)還沒做完呢!

母親說:沒做完算了。

小霞歪著頭問:明天班長要檢查,我怎么辦?

母親說:你就說媽知道。媽是老師,班長還敢不聽老師的?

真的!我最煩做作業(yè)了!小霞一邊興奮地說,一邊手忙腳亂地把書書本本一個勁地往書包里塞,然后就跟我共用著一盤水洗了起來。洗完了,母親把我兄妹倆送到房里,幫曉霞脫好衣服,對已脫好衣鉆到被子里的我說:你們快睡吧,夜里不要踢被子,哦!

我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覺得母親今天有點(diǎn)怪,怎么這么早就把我和小霞哄上床。

母親把房門輕輕地帶上,在堂前又輕輕地對父親說了點(diǎn)什么,唧唧噥噥的一陣后,我聽見先是母親笑,母親邊笑似乎邊罵了父親一句什么,然后是父親笑。父親的笑雖然聽起來并不怎么明朗,但我心里還是很慰貼,覺得父母已經(jīng)和好了,今天晚上我和曉霞再也不用擔(dān)驚受怕,可以睡得安穩(wěn)了。

可在一頭睡得好好的曉霞卻輕輕地爬到我一頭來,對著我的耳朵輕貓貓地說:哥,你不要老早就睡著了,曉得不?

我也輕貓貓地問:為啥?

曉霞說:今夜他們肯定要出事!

我問:出啥事?

曉霞仰起頭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反正要出事!

我說:你是猜他們今夜還要吵架?

曉霞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說:那還會出啥事?

曉霞還是搖搖頭說:不知道。說完她又爬到她那頭去了。

曉霞這么一說,我又為兩個大人擔(dān)心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好像聽見了什么聲音。尖尖細(xì)細(xì)的,貓叫一樣的聲音!我的笫一反應(yīng)就是:完了!出事了!被曉霞說中了!再仔細(xì)一聽,聲音果真是從父母房里傳出來的!我暗自嘆息一聲,接著心里又煩亂起來。

一想,又覺得不對,怎么只聽見母親一個人的聲音。而且斷斷續(xù)續(xù)的,不像是吵架,而是像有一聲無一聲的哭泣。為了弄清楚究竟,我也不驚曉霞,一個人偷偷地摸下床,輕輕打開房門,躡手躡腳摸到父母的房門邊,用耳朵貼在鼓皮門上認(rèn)真地聽了起來,終于聽清楚了是母親壓著嗓子在叫喚:哎喲!我的娘哎!我要死喲!

再聽下去,還是這一句。

我心一下子揪得更緊了,眼淚也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我淌著眼淚回到自己房里,輕輕關(guān)好房門,抽泣著爬上床,把自己擁在被子里獨(dú)自傷心。我不知道我抽泣了多久,一開始我是真切地為母親傷心,后來我難以控制的抽泣是故意的,我只想用我的抽泣驚醒曉霞,好讓曉霞驚炸起來,好將父母的注意力引到我這邊來。

雖然我的抽泣是如此的難以自控,但我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聰明的辦法而在內(nèi)心偷笑。這一招果然管用,曉霞呼的一聲掀開被子,慌亂地爬到我一頭,一把抱住我大聲叫喊起來:哥!哥!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隨著曉霞的叫喊,我聽見父母房里也一陣忙亂起來,一會兒功夫,他們幾乎是沖到我面前來,母親驚慌地分開抱著我的曉霞,摟著我一邊在我背上拍著一邊問:怎么啦?曉曦,你怎么啦?

又對父親說:你趕緊倒碗水來給兒子喝!

父親端來一碗水遞到母親手上,笑著對我說:做惡夢了吧!

我順著父親的話點(diǎn)了點(diǎn)頭。

母親對父親相視一笑,說:你這個傻兒子,把我和你爸給嚇?biāo)懒耍?/p>

父親說:就是。又笑著對母親說,小孩子都愛做惡夢。

母親指著曉霞沒好氣地說:也怪這死丫頭,驚驚炸炸的!

我看了曉霞一眼,曉霞癟著嘴對我偷偷地笑。

父母親回到自己的房里后,曉霞對我說:哥,你是裝的!

我說:我是做惡夢了。

她說:你騙人,你是裝的!

我說:那你為什么要驚驚炸炸?

她把嘴一撇,說:我?guī)湍阊b唄!

我說:你瞎扯。

她說:我才不瞎扯呢!我聽見了媽喊娘,喊她要死!

我便不做聲。

小霞把我一抱,捏著嗓子輕聲學(xué)著母親的聲音說:哎喲!我的娘哎!我要死喲!學(xué)完了,曉霞認(rèn)真地說:媽真壞!好好的,叫娘喊死!

我說:曉霞,媽再不好都是我們的媽,你不能說她壞!

曉霞說:她是祝英臺!

我說:祝英臺就是壞人?

曉霞說:我不曉得。

我說:那你就別瞎說。

曉霞說:我不愿理你,我要睡覺。說完她真的不再理我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我到水缸里打水洗臉,發(fā)現(xiàn)正在往土灶里塞柴火的母親嘴里哼著“呀子噫,噫子呀嗬噻”的曲曲調(diào)調(diào),顯得似乎很高興??晌疫€是不放心,就問:媽,你沒事吧?

母親說:好好的,媽會有啥事?

我說:哦。又問:爸呢?

母親說:你爸一早就出門了。又說:哦,你義平叔被公社武裝部關(guān)起來了,你爸去公社武裝部活動放人去了!

我說:媽,昨夜我做了個好嚇人的夢,夢見爸爸往死里打你,你叫爹叫娘的喊痛!我聽見你喊“哎喲!我的娘哎!我要死喲!”人就嚇醒了,還哭得我要死!

母親愣了一下,把頭低下來說:我跟你爸再怎么吵架,你爸從來不會動手打我!

母親又說:你也長大了,都快十三歲了,媽雖說還很年輕,可一雙兒女站在我面前都快有我高了,很多事情只是你爸想不開!

我問:爸有什么想不開的?

母親說:他要是想得開,就不會在暗里裝神弄鬼,讓公社武裝部的民兵把你義平叔給關(guān)起來!

母親的話讓我十分的驚愕!

母親想了想,又說:你也該聽說了吧,你爸和義平叔是同老子各娘的兄弟。

母親十六歲那年春天,她被路邊一朵小小的含苞欲放的花蕾無端地感動起來,在那朵毫不起眼的花蕾前佇立了很久,母親似乎感應(yīng)到那朵小花綻放前的脹痛,便無意識地抬起手,輕輕地?fù)岚醋∽约旱男⌒亍?/p>

什么時候,遠(yuǎn)處的山坡上飄飄渺渺地傳來一陣山歌,那聲音聽起來就像剛學(xué)會打鳴的公雞:

天上云彩飄呀

地下花兒開喲

那是誰家的女裙釵呀

勝過祝英臺

母親抬眼望過去,看見是她繼母的侄子外號叫癩痢頭的楊勝松。她知道那是勝松專門唱給她聽的,母親當(dāng)時只是捂著嘴笑,而在勝松看來,母親一定是被他的歌唱感動了。

忽然母親身后一只干瘦的手拽在她手腕上,一回頭,是母親的祖母——我的外祖婆。她還是那身湖藍(lán)色的破衣衫,灰白的頭發(fā)貼在污垢的臉上,她拉著母親的手一言不發(fā)只顧往前奔跑。母親想掙脫她的手,而她的手有一種堅定的意志,讓母親感覺到她不是一個思想紊亂的人。她拉著母親的手大步奔向一叢草木茂盛的山坡,像要極力尋找什么,她奔跑起來衣服被風(fēng)吹的從背后隆起一個像漲滿了氣體的布袋,可胸前平平的,還能看出一條條肋骨。

母親的祖母十五六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算是鄱陽湖屏峰一帶最漂亮的女人了。據(jù)說她生在一個很有勢力很有錢的人家,當(dāng)年她還上了姑溏的女子中學(xué),她的愛情故事就是從那時候傳揚(yáng)出來的。后來,她嫁給了一個國民黨軍隊的團(tuán)長,婚后不到兩年,她的男人在馬當(dāng)那場抵御日軍的戰(zhàn)役中敗退下來,在逃往重慶之前,他把年輕美麗的外祖婆拱手讓給了他的弟弟,也就是我后來的外公的父親----我的曾外祖父。曾外祖父是一個天生的拐子,他分毫不花就得到了如花似玉的外祖婆。外祖婆常常站在湖邊蘆葦旁,看著鋒利的蘆筍直指青天,就覺得這青悠悠硬尖尖的東西都敢把天刺疼,心里就產(chǎn)生了些許舒暢來。

天已經(jīng)暗下來,外祖婆把母親拉到山坡上,湖里的風(fēng)往山坡上倒刮著,在這里母親看到了豐茂的茅草。母親有些害怕,這些江南的茂草,肥碩拙壯,蠢蠢欲動。像魔鬼的頭發(fā)。在母親的腳下一會兒跪倒磕拜,一會兒又爬起來在母親的腿腳間竄來竄去。母親慌恐起來,喘著粗氣撥開外祖婆的手問:你干啥?!

這里好,這里好。外祖婆終于撇下母親往坡頂上爬,那里的草同樣豐茂而狂亂,并且有一棵樹立在那里,雖不是唯一的一棵樹,也不秀美,卻粗壯高大,它靜立的姿志像是一種幻覺,詭秘地存在著。

外祖婆站在坡頂上,映著頭頂那幽綠的樹冠回頭朝母親把手一招一招地說:“這兒好……”她的話還沒說完就不見了,像陽光下的影子忽地被烏云吸走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母親嚇壞了,她驚恐地大喊:你在哪!你在哪!母親沖上山坡,撲向大樹下的那蓬茅草。人卻呼地掉進(jìn)了一張沒有嘴唇的漆黑的嘴里,那是一個西周時代留下的破窯洞(后來被考古學(xué)家證實并定名為西周遺址,列為文物保護(hù)單位)。母親清楚地看見外祖婆坐在四壁暗紅的窯洞里,那層暗紅是遠(yuǎn)古時代的荒蠻之火日積月累地烤紅的,紅得讓人沮喪,而外祖婆臉上卻帶著幸福女人才有的笑容。而此刻,母親頭上的發(fā)根都豎起來了,她爬出窯洞,像被一股風(fēng)卷下山坡。母親的手是在爬出窯洞的時候被窯壁劃破的,淌了很多很多的血,濃黑濃黑的血像暗紅的窯壁一樣。

母親一手捂住另一只淌血的手一路奔跑起來,終于她看到了門樓上用土紅畫著十字的大隊醫(yī)療所的門。那門幾乎是被母親踢開的,那氣勢像來了土匪。沖進(jìn)醫(yī)療所的門母親高喊:有人嗎?醫(yī)生在嗎?這時,母親看到那個叫義平的赤腳醫(yī)生----我的二叔,他背對著母親,頭有點(diǎn)向上仰,一副思考的架式。母親說:你,你是醫(yī)生吧,快!

他慢悠悠地轉(zhuǎn)過身,打開一個藥柜子,從柜子里拿了一些東西,又抱起藥箱。母親就靠在他身后,很近,他覺得母親靠他這么近有些礙手礙腳,就很不耐煩地說:靠我遠(yuǎn)點(diǎn)。那時候他才二十一二歲的樣子,身材修長。

走吧。收拾好了藥箱他才說。

母親有些生氣,又不敢表現(xiàn)在臉上,母親說:去哪兒?

他扭過頭疑惑地上下打量著母親,跟你去看病人。母親這才舉起了自己血跡斑斑的手。他像是很失望,把藥箱重重地往藥柜上一放,去墻角取下白褂子穿好才坐下來,邊開藥箱慢條斯理地拿酒精棉,邊略帶埋怨地說:小丫頭,不就是手上出了點(diǎn)血,干麻那么驚驚咋咋的。

母親的臉一紅,感覺到被眼前這個男人羞辱了。她最在意的是這個男人叫她丫頭,本來丫頭就算了,還小丫頭呢。她把手縮回來說:不用你費(fèi)心!母親說完已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跨出醫(yī)療所的門,她想想還是轉(zhuǎn)回來,把那張美麗的小瓜子臉靠近他說:本姑娘已芳齡十六了,下次你再敢叫我小丫頭當(dāng)心我踩爛你的破藥箱!

那就不叫你小丫頭了。他有點(diǎn)尷尬,你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紫月。母親把小臉一揚(yáng),她有一種勝利的快感,紫色的月亮,美嗎?

很美。他拉起母親的手說,我?guī)湍悴咙c(diǎn)紫藥水吧。

母親抿嘴一笑算是解開了恩仇。她看得出這個男人幫她擦紫藥水擦得很用心。便問:你是新來的?他說:是。母親又問:老醫(yī)生呢?他說:病了到縣城住院去了。母親覺得很奇怪:醫(yī)生也會生???或許他覺得母親問得很幼稚,便沒回答母親,只說:現(xiàn)在,由我來接替他,我叫義平。母親也沒有響應(yīng)他,母親想,你傲什么傲,我才不愿理搭你呢。

母親覺得這個叫義平的醫(yī)生有些古怪,怎么古怪,母親也說不清楚。回到家躺在床上,她就想起了他,那么白的長褂,那么白皙的手,說起話來不慌不忙。

二叔的醫(yī)療所就在大路邊,母親每天出門都要經(jīng)過那里。經(jīng)過的時候母親總要回頭看他,他總是一副嚴(yán)肅清傲的樣子,這確實讓母親的虛榮心受到了一些打擊。他為什么總是目中無人?一天,母親想:用什么法子來取悅他呢?

這天早晨母親在醫(yī)療所對面的石頭上坐下來。她辮梢上的紅綢帶開始拍打她的臉了,其實母親很喜歡這種感覺,它能讓母親感覺到風(fēng)的存在,還有,母親聽到了自己少女的心跳。繼而母親又討厭這種感覺了,因為它告訴母親她還是小女子,就是義平稱的小丫頭。母親討厭這種提示,她把紅綢帶拽下來有些惱怒地丟到地上。終于,醫(yī)療所的門開了,母親把眼斜過去。

他穿著白大褂走出來,他把臉盆放在窗臺上開始擦玻璃。母親斜著眼看著他,他好像笑了笑。是母親先和他說話的,帶著一無所知的表情,母親說:為什么要擦玻璃?

臟了。他說。大概是白大褂的效果,他的樣子看起來活躍多了,像是稻田里呼吸到新鮮空氣的稻子。

可是還會臟。

那就再擦。

母親無緣無故地嘆口氣。她和我二叔的談話就這樣終止了。

其實,母親很想再找個話題來說說,可是母親一靜下來,心就空到了極點(diǎn)。母親一定是陷入到某種虛無里面去了,當(dāng)二叔拿著紅綢帶送到母親面前時母親的臉才一紅。風(fēng)太大了,刮跑了它?母親說。

你覺得冷嗎?二叔說。聽不出是關(guān)懷還是嘲笑。但母親還是朝著他笑,母親想盡量笑得妖媚一些,但不知道是不是達(dá)到了效果??伤f:我要出診。

母親無由地嘆了一聲。這時二叔已進(jìn)去背藥箱了,他聽不到母親的嘆息。

母親再看到二叔是在黃昏的時候,他穿著白色的短袖衫,灰色的長褲,樣子很隨意,他手里拿著一本書,走在醫(yī)療所對面的山坡上。母親立時感到了一種叫做寂寥的東西在他身邊徘徊。

母親以借書為由走進(jìn)了他的醫(yī)療所。他正在桌子上看一本書,母親走過去,用背靠在門框上。

看見是母親,他一邊把掛在書桌后面墻臂上的馬燈撥亮了許多,一邊問:這么晚找我出診。

母親說:找你借書看,行么?

他的樣子有些為難:我這里都是詩歌集子。

母親問:你寫詩嗎?

他說:寫詩的人一種是甘于寂寞的,一種是不甘于寂寞的。說著,他從抽屜里取了一支煙趁在馬燈上吸著了。吸煙不是好男人,可是在母親看來詩人應(yīng)該是例外的。

那你是那一種?

他低頭思想了一下,啪地合上書抬眼憂郁地望著母親說:什么時候我寫首詩送給你。

真的???他憂郁的眼神并沒有影響母親的情緒,她的臉上笑成了一朵花。

真的。不過要等到你再長大兩歲?,F(xiàn)在你還是一個小丫頭,你不懂詩歌。二叔說得很認(rèn)真,一點(diǎn)也不像在騙母親。

母親臉上的笑容立刻凝固起來,她感覺到被一種無端的摧殘后的傷痛。她轉(zhuǎn)過身,一言不發(fā)走出了二叔的醫(yī)療所。

母親決定約大癩痢楊勝松出來談?wù)?,她要讓他對她徹底死心?/p>

可楊勝松不是這么想的。他以為母親想通了,答應(yīng)跟他好了。那天他穿得有些可笑。白竹布襯衣是嶄新,像紙糊的一樣貼在他身上,衣角又扎在褲帶里,褲腰提得老高。母親忍不住就笑。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問母親:你笑什么?

難道笑還不好。母親說完又笑。

起初他有些緊張,垂著手不知往哪兒擱。最后他終于拉起母親的手朝山坡上奔跑起來。當(dāng)他的手碰到母親的手時,母親立即緊張起來,一下子便甩脫了他。他討好地對母親一笑,說:我沒別的意思,這里是路口,來往的人多,說話不方便,我們到山上去說。母親遲疑了一會,還是跟他朝山上跑起來。當(dāng)他們跑累了便在一灘碎石上坐下來,面對面的,他無緣無故地對著母親笑個不停。母親問:你笑什么?他被母親問得滿臉通紅,小聲說:心里快活!母親便在碎石上抓一把草屑朝他扔過去,他也不擋,仍一個勁地笑,母親便把草屑連同碎石一起拋過去,這次真的起了作用,他猛地把手捂在臉上將頭側(cè)過一邊。母親明知道是這樣的結(jié)果,卻走過去笑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母親把他的手扒開,看到他的臉上多了兩塊血包。

母親裝著很掃興的樣子把一顆小石子踢得很遠(yuǎn)。

他湊過來,面對著母親大膽地拉起母親的手親了母親的臉。這卻違背了母親的初衷,母親憤怒了,一拳朝他臉上打過去。打過了母親又擔(dān)心激怒了他,母親十分清楚此時自己的處境,在這樣一個空曠無人的山里,他要對她怎么樣,她一點(diǎn)退路都沒有。

母親的心一下子變得非常厭惡起來,以至于神情嚴(yán)肅地厲聲問:你憑什么喜歡我?

這個時候夕陽就在母親她們身后,四周還有風(fēng)吹過來,本來它多么美??!

他卻被母親的樣子嚇住了,眼睛在母親臉上搜尋著,怯怯地不敢輕易說話。

母親說:你知道嗎,我討厭死了你!母親的樣子已極不耐煩了。

那你,為什么要約我出來,我、我、我以為你愿意了。他小心翼翼地說。

你是一堆狗屎!母親朝他吼了一聲,便撒開腳板朝山下狂奔起來。但是,由于朝山下奔跑的慣性作用,母親摔倒了。當(dāng)她爬起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站在面前,一臉的獰笑。

母親知道接下來將要發(fā)生什么了。母親咬著牙說,你要敢亂來,我就死給你看。

他獰笑著說:你要是不罵我是狗屎,我還真不亂來。你罵得,我就亂來得,看你還亂罵不?

我看你就是狗屎!就在母親感覺到絕望的時候,一聲大吼,讓母親驚喜起來:是義平!

趕走了楊勝松,二叔站在母親身邊一言不發(fā)。母親已經(jīng)管不了那么多了,拉起二叔的手和他肩并肩地走在山坡上。這一刻母親很快樂,她明明知道山坡下的大路上有許多眼睛在看著他們,那又有什么呢,這個時候母親所思所想的問題是她用什么方式來打動他。

母親終于想起了她曾經(jīng)見過她的女老師在她所愛戀的男老師面前一直倒退著走路的情形。那個男老師要調(diào)回城里去,提出來要與女老師分手,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走在一起,女老師忽然把身子反過來,眼望著他的臉只是無聲無息地隨著他后退著走,男老師每走一步,女老師就倒退一步。結(jié)果是男老師終于把女老師攬在懷里用下巴蹭著她的一頭秀發(fā)心酸地說: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走了!我一輩子守著你!當(dāng)然,那位男老師并沒有兌現(xiàn)他的承諾,最后還是走了。但在母親看來,男老師的走與不走一點(diǎn)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女老師曾用倒退著走的方式感動過他。

現(xiàn)在母親就這樣面對著二叔在山坡上倒退著走。

你怎么這么走?二叔問。

母親不會說謊,又想不出別的辦法,就大起膽來把女教師的故事講給二叔聽。

他聽了就笑了,他的笑帶有某種感動的感傷,說:傻丫頭,不是在平整的大路上,你這樣走會摔倒的。

對于母親的表現(xiàn),二叔笑了笑,搖了搖頭,他的感動里又滲出了些許憂郁的神情,使他整個面部充滿了復(fù)雜的表情。直到母親倒退著的身子碰到了一塊大石頭上,他才在石頭邊站住了。母親便叉著雙手在那塊大石頭上走來走去,他看到了忽然變了臉色,竄過來一把扶住母親,母親順勢把身子貼在他身上,并用手勾住他的脖子。他把母親從石上抱下來,指著石頭的根部說:你看看。

母親彎下腰果真看見那石頭搖搖欲墜,與斜坡上的土只銜接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但母親仍揚(yáng)起臉說:那又有什么,我身邊不是有個醫(yī)生么。

他一改以往憂郁的神情,扶住母親的兩只胳膊很關(guān)切地說:聽話吧,別老想著做壞女孩。

母親裝出一副蒙懂無知的樣子看著他,然后就大驚小怪地說:我不要你管,除非你喜歡我!

他嘆息一聲,想說點(diǎn)什么,卻又沒說。母親的淚就要奪眶而出了,她扭過身背對著他。什么時候,他把母親的身子扳過來,母親感受到她的身子就貼在他的胸上,母親很想順勢把臉貼進(jìn)他的胸膛,她想體驗把臉貼在這個男人胸膛上的感覺,但是母親的臉已被二叔一雙溫暖的大手捧住了,二叔說:紫月,你聽著,也許明天我就要離開你,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求求你,做一個好女孩。哦!

你要到那里去?母親真的不懂了。

我要回去了。二叔說,我只是一個赤腳醫(yī)生,臨時來頂老醫(yī)生的,現(xiàn)在他的病好了,就要回來了,所以我就該回去了。

你回去干啥?還是當(dāng)赤腳醫(yī)生?母親問。

不了。二叔說,要改行了,回去當(dāng)赤腳老師。

母親哦了一聲不再做聲。

二叔說,現(xiàn)在這些對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真的要答應(yīng)我,做一個好女孩。

母親從二叔空蒙的眼里看到了急切與期望,也明白了事情已經(jīng)很嚴(yán)重了,但母親并沒有受到驚嚇,她很認(rèn)真地說:你答應(yīng)為我寫一首詩,你現(xiàn)在就寫吧。

二叔想了想,說:好吧。便拉起母親的手,在母親的手心里寫起來:

世界再大,大不過妹妹的眼睛

遠(yuǎn)方太遠(yuǎn),遠(yuǎn)不如妹妹的心靈

我的妹妹叫紫月

我的妹妹很漂亮

寫完,二叔把那支專門用來寫詩的筆一拆兩斷,朝夕陽西下的地方拋過去。

二叔的這一拋,讓母親看到了一片蒼涼的血色向他們浸過來,母親也明白了這一拋已經(jīng)決定了他們之間的某種命運(yùn),但母親從來沒有這么堅強(qiáng)過,以致于她的堅強(qiáng)帶有一種專橫和霸道。母親說:該給我的你已經(jīng)給了,現(xiàn)在該我給你的了,我們誰都不能欠誰的。說完,母親拉起二叔的手,朝山坡上奔跑過去……

事后,二叔忽然憂郁地說,他已結(jié)婚了。

母親還來不及震驚,卻聽到一陣嘈雜的叫喊聲。

楊勝松的父親帶著一幫人手舉著火把圍在破窯頂上,對著破窯吼叫著:抓住強(qiáng)奸犯!這時外婆沖上來了,她跪在勝松父親的腳下推著他說:告訴我他在哪里,在哪里呀?母親只是大張著眼看著二叔,只見他血紅色的眼里充滿了憎惡與仇恨,他望著窯頂上的人發(fā)出了一聲咆哮:我是強(qiáng)奸犯!那又怎么樣!

這是母親情竇初開后經(jīng)歷的第一次情感上的傷痛,這份傷痛既不與外祖婆相似也不如祖母深刻,但一直保存在母親的記憶里。

外祖婆在二十七八歲的時候,也還是一個非常豐美的女人。她總是一個人站在山坡上挺著高聳的奶子凝望著鄱陽湖,湖心里白色的帆船飄來蕩去,而整個山坡上就她一個人,她并不感到寂寞,她堅信她的守望一定會有結(jié)果。一天她望得實在太累了,兩手撐著膝蓋正在吐出一口口湖熱的氣。忽然眼前多出了一雙腳。當(dāng)外祖婆慢慢的抬起頭——一個男人立在她面前。她愣在原處仔細(xì)端詳,很仔細(xì)地端詳,然后她的下巴開始發(fā)抖:是,是你嗎?

外祖婆哭得不能自持,兩個人終于擁抱著滾在一起,山坡上的碎石扎在肉里,劃出淌血的口子,可是外祖婆沒有感到疼,而是經(jīng)歷了一種翻天覆地的飛躍。她身邊的茂草含羞低頭,湖里的風(fēng)也向山坡上吹過來,外祖婆聞到了蘆葦青嫩的清香,讓外婆從來沒有如此陶醉過。

從此外祖婆就天天到山坡上來,山坡上茂盛的草已經(jīng)衰敗了,外祖婆發(fā)現(xiàn)了那個古老的破窯。外祖婆認(rèn)為這是上天特意賜給她的愛情小巢,她要用心用意來經(jīng)營它,把它融進(jìn)自己的生命。隨著日月的推移,她脫下了青布小衫,換上了碎花小襖,并把一些干糧悄悄揣在懷里。

后來村里人們抓住了他倆,男人被剝光了衣服綁在山坡上破窯邊的那棵大樹上。外祖婆從來沒有那樣無畏過,她的臉總是仰得高高的,她豁出命去救他,結(jié)果被外祖公的堂兄堂弟抓回來鎖進(jìn)了牛屋,一鎖就是一個月。等外祖公把她放出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一個瘋女人了。沒有人知道外祖婆的心里究竟經(jīng)歷了些什么,她已瘦干成一根枯黃的蘆葦。

男人早就在被捆綁的第二天不見了,繩子還原封不動地捆在樹上,繩子上沾滿了血痕。本來,在鄱陽湖東岸的小丘陵地帶人們從來都沒有見過狼的,據(jù)說那天晚上村里人卻聽見了狼群的號叫。

外祖婆踩著碎步飄飄搖搖走遍了鄱陽湖水鄉(xiāng)一帶所有的山坡,扒開了每一處茂草,那一天她又回到了那棵捆綁男人的大樹下,樹上枯黃的葉子紛飛而下,外祖婆猛然發(fā)出了象一頭受傷的母狼一樣的號叫。自后,所有的孩子都害怕起她來,直到許多年后,外祖婆早已作古了,半夜小孩子鬧夜,大人只要說一聲芙蓉來了(外祖婆的小名叫芙蓉),小孩便吞聲忍氣,靜若處子。有時候外祖婆會跟在一個人后面不停地問一句話:你看見他了嗎?看見了嗎?問的回數(shù)多了,有一個人便哄她說:你到破窯里等著吧,說不定他會回來的。從那天起,她就真的不再滿山滿坡亂跑了,她乖乖地坐在破窯上的大樹下等著那男人回來。

外祖婆瘋后又過了十年,她還是時常坐在破窯頂上。晚上別人家里都點(diǎn)著燈,而在外祖公家卻是漆黑的,在漆黑的屋子里外祖公沒有幾次好好的睡過,他常常睜著死寂的眼睛象冬眠的動物一樣卷縮在被子里。

也許是外祖婆的執(zhí)著感動了哪一路真神,終于有一天她在破窯里真的得到了那個男人的消息。那是一張折疊著紙,它平平展展,安安靜靜地躺在窯洞的中間,外祖婆一眼就看到了它。外祖婆是一個能識很多字的人,她唱著歌慢悠悠地打開它,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并有一段話:

芙蓉:你好嗎?我告訴你我仍活著。我沒有被狼吃掉,比以前還胖些,吃得好,睡得香,到時候我還要來找你,來圓我們的夢。你等我這么多年不容易。你瞧外面的天多冷啊,你又上了年紀(jì),萬一身子病了有誰能照顧你呢?你想想那時候你的頭發(fā)有多黑,笑起來多好看,你要知道只有身子好一切才會慢慢好起來。快回家去安心養(yǎng)好自己的身子吧,這樣我欠你的才會少些。

后面沒有落下名字,可是外祖婆知道是誰寫的。一時間外祖婆竟然不瘋了。她的眼里蓄滿了淚水。她把頭發(fā)向后理了理,眼里有了光彩,她從破窯里爬出來,把紙貼在胸口上朝家里走,那種情形是無法讓人想象的。

外祖婆走回家的時候,外祖公正想咽下最后一口氣,可是外祖婆心里仍是充滿了喜悅。外祖公抬起枯瘦的手指,示意她過來,此時外祖公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外祖公的眼里注滿了別離人世的眷戀??墒峭庾嫫排滤吹剿种械募?,便匆匆地轉(zhuǎn)過身到另一個房間里把紙藏在箱底下,當(dāng)她折過身回到外公身邊,他已經(jīng)斷氣了,但他的手還是朝外祖婆的那個方向伸著。

以后的每一天外祖婆都坐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去看那張紙,這時候窗外飄著雪花,外祖婆坐在火桶里,火桶底下挾了火,她已經(jīng)知道保養(yǎng)自己了。但是忽然有一天她意識到那封信有嚴(yán)重的問題,那字跡原本就不是他的,還有如果這封信是他寫的他又為什么不直接來見她呢?外祖婆都是因為太激動了才忽略了這些。

其實這件事別人都知道了,只是外祖婆一個人蒙在鼓里。被外祖公請來的寫信人早把真相告訴了外面的人,雖然寫信人在外祖公面前曾保證決不把事情說出去,但外祖公卻忽略一個重要因素,寫信人是愛喝酒的。外祖婆是最后一個知道這件事情真相的人,她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以后,就踩著厚厚的雪撲倒在外祖公的墳頭上嚎哭不止,那張紙就被風(fēng)從外祖婆的懷里卷刮出來,飄呀飄呀,她爬起來就追,坡上坡下又有了她奔跑的碎步。這一次外祖婆再沒有清醒過來。直到母親將要嫁給我父親的前一個月,她死在那破窯里。

而母親卻比外祖婆幸運(yùn)得多。她把二叔寫在她手上的詩記在了心里,她不像外祖婆把那個男人丟失了以后什么也沒有留下,所以外祖婆的瘋在母親看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二叔被關(guān)押起來后承認(rèn)他強(qiáng)奸了母親。而母親堅決否認(rèn),所以二叔頭上的這一條罪名一直落不下來。

一天,母親突然記起她的月信怎么沒有來,又過了幾天她開始想吃酸了,這時候她才想起一定要想辦法把二叔救出來,她想好幾天,想來想去只有楊勝松的爹或許可以救他,而說服楊勝松爹救他的人恐怕只有勝松本人了。母親決定試試看。

那一天,母親還是把楊勝松約到那個破窯里,對勝松說:你知道義平現(xiàn)在怎么樣了?勝松臉上掠過一絲笑,說:聽我爹說:公社的民兵每天都要把他吊起來打一頓,他的身上到處是傷。母親更急了,惶急中母親說:如果你能救他,我就答應(yīng)你嫁你。

真的!勝松的眼里亮光一閃。

母親點(diǎn)點(diǎn)頭。

那好。勝松的臉上被一層歡樂又幸福的光暈徹頭徹腦地罩住了,他說,我一定叫我爹找公社的人說道說道。把義平那小子放出來。我爹要是不把義平救出來,我就死給他看。

勝松說著就拉起母親的手說:紫月,其實我心里一清二楚,義平根本不是強(qiáng)奸你,但是,你相信我,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我保證我的一輩子都對你好!

母親把手從他手里抽出來,說:你別急,等你爹把他放出來,讓我見上他一面,我就嫁給你。

當(dāng)天晚上,二叔果真放出來了,并在窯洞里見到了母親。

母親說:我就要嫁給楊勝松了。母親的聲音是那樣的平談,平淡得沒有任何喜悅,也沒有任何幽怨。一陣風(fēng)從窯洞口上撲下來,把母親的聲音吹得無蹤無影。

二叔說:我沒聽見你說什么?

母親說:我要嫁人了!

二叔說:你要嫁人也好,我就幫你介紹一個。

母親說:你介紹誰都沒用,我就要嫁給楊勝松了。

二叔說:有用。又說,楊勝松是什么東西?他哪有資格娶你?你今天晚上就跟我走,我?guī)闳ヒ娨粋€人。

母親問:見誰?

二叔說:見了你就知道。

就這樣,我的母親嫁給了我的父親。

關(guān)于西梓橋,當(dāng)時有首謠歌:養(yǎng)女莫嫁西梓橋,十年九年坐水牢。有女莫嫁西梓橋,一年到頭叔伴嫂!不過另一首謠歌則可看作是西梓橋人的自我安慰:西梓橋,西梓橋,麥米飯兒魚湯淘。若是三水不淹,貓兒狗兒穿棉襖。

實際上,西梓橋3000多畝田地平均海拔只有19米,而鄱陽湖湖口的防洪水位警界線是19.5米。翻開湖口縣的水文資料,從1949年到1999年五十年間,鄱陽湖湖口達(dá)到防洪警界線以上的水位年份,平均每十年達(dá)9.7年。從我記事起到現(xiàn)在所經(jīng)歷的三場特大洪澇年份的水位分別是:1975年21.7米;1983年22.2米,1988年23.47米。

“貓兒狗兒穿棉襖”只能是我的鄉(xiāng)人們的一句夢囈罷了,“麥米飯兒魚湯淘”倒是一句對西梓橋人生活的客觀寫照。而正是一碗很單純麥米飯,被我的祖母鬧得復(fù)雜起來,才成為了被西梓橋人關(guān)注的一起事件。

起因是鄰居家天天煮麥米飯吃,而我家天天吃的是白米飯。一天我問祖母:我家為什么不煮麥米飯吃?

祖母說:麥米飯有什么好吃的,難下咽還不說,吃下去后撐在肚子里,屁都難放出來。

我說:不好吃為什么別人家天天都吃它?

祖母說:別人家沒白米吃,沒辦法,只好吃麥米。

我還是不懂,繼續(xù)問:為什么我家的白米夠吃?

祖母一臉幸福地說:因為你老子是當(dāng)干部的!又說,當(dāng)干部好哇,有權(quán)有勢,才有好日子過,你也要像你老子一樣爭氣,長大了也當(dāng)干部!曉得不?

我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而這其中我似乎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當(dāng)干部的人家里吃白米飯,種田的人家里只能吃麥米飯。我不明白的是干部家里為什么不吃麥米飯?在我看來,麥米飯多好!每一顆都圓溜溜、沙朗朗、黃橙橙又亮閃閃的,不像白米飯,長條條的粘糊在一團(tuán),白得呆板,沒有一點(diǎn)亮光。特別是麥米飯的飯粒中間有一條線條分明的凹糟,使每一顆麥米飯粒看起來就像我母親豐腴圓潤的某一個部位。幼小時,我一看見它,就有一種想捧起它,親近它的沖動。

這一天中午,我心里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我覺得我很有必要用我家的白米飯去鄰居家換一碗麥米飯嘗嘗。當(dāng)時,我是怎樣來到鄰居水田家里,怎樣跟水田的大我三歲的兒子開口,用我手中的白米飯換下了水田兒子手中的麥米飯的,這其中的細(xì)節(jié)我現(xiàn)在全然記不起來了,但有一個細(xì)節(jié)想起來還晃如昨日。我端捧著從水田兒子手中換下來的麥米飯,一直都舍不得吃它,只是用眼睛盯著它看了很久很久,后來水田說:你不吃它就還給我,可不許把它端回你家里去。我問:為啥呢?水田說:要是被你奶奶知道了,還說我家占你家的便易呢。水田這么一說,我才用舌頭去舔這些用麥米煮成的飯粒,我用舌頭一舔,這些麥米飯粒便從我的舌尖滑進(jìn)了我的口腔,然后就在我的口腔里滑來滑去。

我想用牙齒抓住它們,又想起了母親的某個部位,就擔(dān)心牙齒會咬痛了它們,便伸著脖子把它們囫圇吞進(jìn)了肚里。

事情的本身就是這么簡單,只怪那年的雨水來得比往年早,又一連下了二十多天,否則這件事也就過去了,后來也許不會在我的記憶中保留下來。因為村里的女人們出不了門,又沒農(nóng)活可做,只能聚在某一個女人家里一邊做些搓麻納鞋和縫縫補(bǔ)補(bǔ)的勾當(dāng),一邊談?wù)撝恍〇|邊風(fēng),西邊雨有關(guān)葷葷素素的趣聞怪事。那一天不知怎么的,她們丟下葷葷素素的話題不去道論,卻認(rèn)真地談?wù)撈鹞矣靡煌氚酌罪垞Q了人家一碗麥米飯的事。本來換碗飯吃也沒什么好說道的,西梓橋人吃慣了麥米飯,要是忽然好久沒吃它還想呢!但是讓她們感覺到奇怪和讓她們想不通的是,我換下了那碗麥米飯后,先是盯著它發(fā)呆,然后是我為什么不是用筷子把它扒進(jìn)嘴去嚼吃它,而是用舌頭一口t25dAYji84mv3mzrmMkSGw==一口地去舔它,舔進(jìn)嘴里后又囫圇地吞下它??偠灾业男袨樽屗齻兏械绞止之?。

最后她們得出一個結(jié)論,別看他賤和尚現(xiàn)在風(fēng)光,當(dāng)著大隊的支書,娶了一個又嫩又嬈的老婆,可當(dāng)官無三代,富貴難到頭,這不,生了一個二愣嘎,要不了多久,西梓橋人就會看到報應(yīng)的。

這種議論本來是她們在私下里進(jìn)行的,但是她們中間的某一個女人為了討好我的祖母,在某一天把她們的議論偷偷地、添油加醋地告訴了我的祖母,使這件原本很單純的事情從本質(zhì)上發(fā)生了變化。

那一天雨還在下,雷聲沉悶,閃電像火鞭子一樣在西梓橋的上空抽打著。聚在某一個女人家堂前搓麻納鞋和縫補(bǔ)的女人們對這樣的天氣早已習(xí)以為常。她們一邊繼續(xù)著手中的活計,一邊吱吱喳喳地談天說地,說到高興處,便毫無顧忌地轟堂大笑,那笑聲似乎是對鄱陽湖里越漲越高的水位發(fā)出的嘲弄。

這天,正在她們毫無顧忌地笑鬧轟然的時候,門被吱的一聲推開了,我的祖母出現(xiàn)在她們面前。

祖母取下戴在頭上的斗笠,甩了甩斗笠上的雨水,然后把它收進(jìn)門旯旮里。這時有人趕緊上前扶住她,笑著說:三姆媽,你老人家也有興致來湊我們的熱鬧?

祖母說:笑一笑,十年少。來聽你們說說笑笑,說不定我就能多活幾年,也好看看我家孫子是怎樣遭報應(yīng)的!

祖母一開口就直切主題,一屋子的人立刻就把笑給收住了,一個個都坐立不安起來。靜了些時候,還是祖母先開口,祖母說:敢說的就該敢當(dāng)。我也不是來跟你們辯嘴勁,我也不怕我家遭什么報應(yīng),報不報應(yīng)也由不得你們心里去想,嘴上去咒。我只想曉得,這話是哪個說的,還想問問她,我家里伢姑老少是誰做了什么要不得的事得罪了她?是缺情我就補(bǔ)情,是缺禮我就賠禮。不過有一樣事,說這話的人就莫作指望了,我家賤和尚已經(jīng)娶妻生子了,再也不可能深更半夜摸墻打壁去鉆人家的后門了。就算我老人家睜只眼閉只眼,可還要問問我媳婦答不答應(yīng)!

祖母的話說完了,一屋子的女人都心知肚明曉得我的祖母在說哪一個。大家都用目光朝祖母話中所指的人看。那人就是我父親的堂嫂水田。水田被人看得心里發(fā)慌,她紅著臉站起來說:你們都看著我干啥,這話又不是我說的!要是我說了這話,就,就,就天打雷劈!

她的話剛落音,一聲響雷就在屋頂上炸開了,嚇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

祖母笑了。祖母笑著說:水田,你沒說這話,就莫怕打雷。天要打你,雷要劈你,你懶在地上就逃得過!

水田仍坐在地上,臉色煞白的,嘴里喃喃著:我沒說,我真的沒說!我,我要是說了,剛才那雷不就把我劈了!

祖母說:你要是說了,還真不應(yīng)該。你想想看,你兒子是誰幫你生的,要是真要遭報應(yīng),你兒子就逃得了?你要想開點(diǎn)呀,女人找男人睡,不是光為了圖個眼前快活,是為了渡后,幫你渡了后,你就該知足了,從今往后,就該夾起大腿來做人,不要再弄得滿天滿地都是你一身的騷味!

如果這時候,水田忍一忍,忍住了,一天的云也就散了。可水田沒忍住,水田說:三姆媽,你別把話說得這么難聽,我是跟賤和尚好過,是他幫我渡的后,這在西梓橋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可我男人不說什么,也沒趕我下堂,三姆媽你何必硬要把一泡蓋起來不臭的屎扒開來讓它臭呢!

本來,我的祖母是存心來教訓(xùn)水田的,沒想到反而被水田給揭了短。這一揭,把祖母給徹底激怒了。祖母把牙一咬說:好哇!我知道是你這騷X的下嘴在發(fā)癢,癢得沒地方擦,就從上嘴上圖快活!今天,老娘就讓你快活!說完,祖母沖上前去,一只手撕住水田的頭發(fā),一只手就撕住了她的嘴。

水田不攔也不擋,任由著祖母去撕她。旁邊的女人看不過去,就拉住祖母正要撕水田嘴的手,賠著笑臉說:三姆媽,你消消氣,別跟后輩一般見識,先把手松開,我們讓水田給你賠禮!

沒想到水田卻平靜地說:你們別拉,讓三姆媽撕,撕爛了我的嘴是應(yīng)該的,今天我的嘴淌膿淌血都怪我當(dāng)初沒夾緊自己的大腿,是我該遭報應(yīng),我遭報應(yīng)了,明天也好讓全大隊的人去道論,只要不丟賤和尚的臉就行!

水田這么一說,祖母還真的下不了手。就在這當(dāng)中,有人偷偷地跑到我家里,把我的母親喊來了。母親上前一拉,祖母便趨機(jī)松開了手。

拉開了祖母,母親又把坐在地上的水田扶起來,說:水田嫂子,你也莫怪我婆老人家,她不是舍不得一碗白米飯,何況白米飯是換給你兒子吃的,你兒吃了還不跟是我兒吃了一樣,誰叫兩個孩子人不親骨頭親呢!你說我兒子會遭什么報應(yīng)呢!這話從嫂子你嘴里說出來,實在是不應(yīng)該,我兒子的白米飯又是不是倒給狗吃了,就算倒給狗吃了,狗也會朝人搖搖尾巴。你說是不,水田嫂子?

母親的話說水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句話也不敢回母親。母親說完了,水田忽然掄起巴掌在自己的臉上左邊一下,右邊一下地抽打起來,她邊打邊說:我嘴癢!我嚼蛆!我該豬操狗操!何必讓人來操,操得讓人笑話!

母親笑了一下,只是微微地一笑,笑意在她的嘴角上一閃而過,沒有讓任何人覺察到。然后把臉輕輕一揚(yáng),挽起祖母離開了現(xiàn)場。

回到家里,母親問祖母:娘,我老是想不開,就算水田人長得漂亮,可她也大我男人七八歲,我算一算,她跟我男人走野的時候,我男人才十七八歲哩!村里雖說大部分男人都不在家,可也不止我男人一個,她怎么不去勾引別人,單單去勾引一個腰上的力沒長滿的毛頭小伙子呢?

祖母的目光望著門外的雨點(diǎn)說:作孽!說起來真是作孽呀!

這時,母親看了一眼旁邊聽得神情專注的我說:去,到一邊玩你自己的去。大人說話,小孩聽得那么作古正經(jīng)的干什么?

祖母笑一笑說:一個小孩子,他能聽得懂什么?

母親這才不去管我,又問祖母:她那兒子真是我男人幫他生的?她自己的男人難道就不能生么?

祖母想了想,說:反正這下雨的天也做不了什么事,我就跟你說道說道以前的事情。

洪水依然年年漲。年年的西梓橋依然只能種麥子。種麥子,收麥子年年都是西梓橋女人們的事。男人們個個依然做出門佬,只是出門的路越來越遠(yuǎn),再也不局限于在潯陽落腳,他們有的沿著鄱陽湖進(jìn)了贛江跑到贛州,有的出了湖口順著長江跑到南京。當(dāng)然絕大部分人跑來跑去還是沒有跑出潯陽城。比如我祖母以前的男人。

祖母以前的男人出門比較晚,到了二十七八歲才去學(xué)做出門佬,這在西梓橋算是一個特例。西梓橋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男孩子八九歲就進(jìn)私熟,讀個五六年書后,做父母的就得為其張羅找媳婦,十六七歲就結(jié)婚,只要一生男孩,渡好了后,就得跟著父兄伯叔們?nèi)W(xué)做出門佬了。

祖母是她以前的男人的表妹,據(jù)說祖母還懷在娘肚子里的時候,兩家大人就有口白了,只要她娘生的是女孩,兩家大人就由郎舅姑嫂做親上加親家公親家母了。祖母一生下地,就注定了她一生要做西梓橋的女人。

祖母十二歲就來紅了。女兒大了就得出嫁,十二歲的那年,祖母毫無懸念地嫁到了西梓橋。剛滿十四歲的那年,祖母就生下了頭胎,雖說是個男孩,可卻是個怪胎,兩只手上沒長一根手指,兩只腳一只腳掌朝前,一只腳掌朝后,嚇著祖母的婆婆敢緊把這個怪胎塞進(jìn)了尿桶活活給嗆死了。

十五歲那年,祖母又生下了第二胎,也是個男孩,可又是個怪胎,一只耳朵長得好好的,另一只耳朵沒長耳朵眼。這還不說,關(guān)鍵是沒長屁眼。婆婆嘆息一聲,說:算了,還是塞進(jìn)尿桶去吧!祖母不同意,祖母說:活生生的孩子,我哪舍的,婆婆就由著她。可孩子吃了不拉,過了幾天就不吃了,只是啼,啼著啼著就斷氣了。

祖母隔了三年沒生,這時她以前的男人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別的男人二十五歲已經(jīng)是老出門佬了,他卻還在家里守著祖母。祖母勸他:你還是出門吧!他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祖母說:我怕!男人知道她怕什么,就說:命里有來終是有,命里無來不強(qiáng)求。這樣吧,我們再生一胎吧,要是再一個怪胎,我就死心踏地去做出門佬。

祖母的男人說這話不久,祖母就懷上了第三胎,自從懷上了第三胎后,祖母天天晚上都惡夢,開始總是夢見自己又生下了一個怪胎,不是少子鼻子就是少耳朵,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然后就眼睜睜地看著婆婆獰笑著把小孩塞進(jìn)了尿桶。

這胎生下來,是一個五官和手腳都長得非常齊全的男嬰。而且哭聲非常嘹亮,一聽就知道是一個很健康的孩子。祖母這終于松了一口氣,喝下一碗黃花湯后,祖母才沉沉地睡著了。是的,自從懷上第三胎以來,她從來沒有睡踏實過一晚上?,F(xiàn)在,她想好好地睡一覺,無夢到天亮。祖母心里充盈著甜蜜。這份甜蜜從春天開始,一直維持到初秋。

這期間,祖母的男人曾經(jīng)作好了出門的準(zhǔn)備。桃花汛剛來的時候,他們的孩子還沒滿月,但??吭谖麒鳂蜻叺姆瑹o疑對祖母的男人充滿了巨大的誘惑,他總是獨(dú)自一個人跑到橋頭邊向船主打聽,他們什么時候去潯陽,但得到的回答是,他們的船小,走不了上水,只能在鄱陽湖里轉(zhuǎn)悠。祖母男人就想:反正孩子還沒滿月,再等等吧,等到漲伏水的時候來了大船,肯定有去潯陽的。

夏天很快就來了,伏水一天天見漲,漲到快托住西梓橋的橋底時,果真就有幾艘大帆船朝西梓橋開來。這時,祖母的男人正抱著小孩在門口朝水面上張望,看見來了大船,他抱起孩子就往家里跑,跑進(jìn)門把孩子朝祖母手里一塞,說:來大船了!

祖母的心里一暗,知道男人就要離開她了。她心里十分不情愿,但她沒有任何理由能去阻攔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男人朝西梓橋跑去。

祖母心里十分清楚,很快,也許是明天一早,也許就在今天下午,男人就要踏上某一艘大船離她而去了。現(xiàn)在,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幫男人把四季洗換的衣服收拾好,把自己的私房錢拿出來,和衣服一起打進(jìn)包袱。就在祖母幫男人收拾衣服的時候,男人卻垂頭喪氣地回來了。男人咕噥一句:走不了。

祖母問:為啥?

男人說:日本佬來了,把湖口給封死了!

日本佬說來就來了。男人說:往村子背后的樹林里躲呀!快!把孩子抱上,村里人全都躲進(jìn)去了,你再不躲就來不贏了!

透過樹林中一人多高的蒿草,可以看見一隊日本佬昂著頭,扛著槍,直挺挺地朝南走。眼看日本佬們就要走近樹林邊了,這時,祖母懷里的孩子突然張開了嘴。就在他的第一聲哭聲剛要發(fā)出來的一剎那,他的小嘴已經(jīng)被挨在祖母身邊的婆婆迅速伸出來的手給嚴(yán)嚴(yán)地捂住了。

日本佬的這支隊伍從樹林邊走過去,整整用了一刻鐘的時間,當(dāng)日本佬都走遠(yuǎn)了,祖母的婆婆才把捂住孩子嘴的手挪開,這時的祖母又“呃”了一聲,人就暈了過去。

是的,孩子死了,死得悄無聲息。

祖母的婆婆從此不吃不喝,一病不起了。她反復(fù)告訴祖母,她的肝已哭破了、腸已哭斷了,她已經(jīng)活不了多久了,要到墳山上去帶她的孫子了。祖母說:娘,孩子的死,我不怨你,我只怨日本佬!祖母的婆婆說:媳婦呀,我知道你只怨日本佬,可孫子是我親手給活活捂死的呀!我不能再活在這世上了,厚著臉皮活下去。

祖母見自己勸不轉(zhuǎn)婆婆,就找男人來勸。祖母對男人說:好歹你也是做兒子的,你去勸勸你娘,不要老是記掛著孩子。

男人卻說:她活該!

婆婆真的死了。男人似乎對生兒育女的事情也不再感興趣了。這一年深秋的一天,男人終于出門了。與別人不同的是,別人都是坐船去潯陽,他是從湖灘上淌水到對岸的姑塘鎮(zhèn),再從姑塘鎮(zhèn)走到潯陽。

男人一出門,祖母的心就像門前干涸鄱陽湖,空得望不到邊。那時,祖母才剛剛?cè)畾q。從此,她每年織十五匹老布,交給回家過年的男人拿到潯陽賣了五塊大洋。那年春天,村里正好有一戶人家死了老人,就委派一個叫垂柏的男人去潯陽給老人的兒子報喪。祖母男人就把這五塊大洋讓垂柏帶回來給祖母度春荒。

垂柏給祖母送大洋的時候盡管已近子時(晚上十一點(diǎn)左右),但祖母并沒有上床睡覺,還在就著一盞昏暗的油燈伊伊吖吖地紡著棉紗。這時祖母并沒有什么很活躍的思想活動,只專注于手中的棉紗是否紡得均細(xì)。要說點(diǎn)什么別的,就是她的手臂已經(jīng)很酸,眼皮也有些不聽使喚,上眼皮總想往下眼皮上合。她取下燈架上的燈盞看看,油也快干了,她想她也該上床了。是的,自從男人出門后,她什么都不想了,也沒什么想頭,她只想上半年把紗紡好,下半年把布織好,然后一匹一匹地往上疊,疊到十五六匹的時候,年關(guān)就到了,男人就回來了。

她正要熄燈的時候,好像聽到了什么響動,窸窸窣窣的,她笑了一下,以為是老鼠趕老鼠弄出的響動聲。春天里嘛,也難怪它們。所以祖母笑得很寬容。其實說來也怪,男人沒出門前,半夜里她很怕聽到響動聲,一有響動她就嚇得往男人懷里。

男人就說: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老鼠趕老鼠。

她就說:該死的老鼠,沒事趕什么?嚇得人要死。

男人就壞壞地笑。男人邊笑邊說:公老鼠不趕母老鼠怎么上得了母老鼠的身子。

后來她盡管知道公老鼠很有必要趕母老鼠,就像是男人要折磨女人一樣,都是為了傳宗接代。但是,一聽見老鼠趕老鼠發(fā)出響動她還是害怕??烧f來也怪,男人一出門,她對那些響動一點(diǎn)也不害怕了,最初她還沒有學(xué)會紡紗織布之前的那些夜晚,睡不著時,她最渴望的就是能聽到老鼠趕老鼠的響動聲。為了聽到這些響動,她拒絕任何人家里的貓進(jìn)她家的門。她不希望這能讓她入眠的響動聲被這些貓們驚散。

當(dāng)她靜下心來諦聽響動聲時,才發(fā)現(xiàn)這動靜不像是老鼠趕老鼠發(fā)出來的。這動靜不在閣樓上,也不在前門,而是在后門。她心里才有些害怕了。這時后門篤篤響了兩下,她的心不由得緊縮了一下,陡起聲來問:哪個?

后門口終于有人說話了:三伢弟媳婦,是我,垂柏。

祖母終于舒了一口氣,說:“哦,是垂柏叔叔,這么夜,你來做么事?

垂柏說:你男人搭我給你寄了五塊大洋來!

聽說男人給自己寄來了大洋,祖母心里就有了喜悅,便什么都沒想,歡歡快快地打開了后門。

見門打開了,垂柏很謹(jǐn)慎地朝身后望了望,才側(cè)著身子溜進(jìn)了門。

此時的祖母心里是坦蕩的。祖母笑著說:看你神神道道的,好像擔(dān)了一谷籮大洋來一樣。你放心,五塊大洋,不會有強(qiáng)盜跟在你身后搶!

垂柏說:這三更半夜的,我走的又是后門,總怕別人看了不雅。

祖母這才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了。祖母把臉一沉,語氣也十分嚴(yán)肅:你日里不來單要夜里來,前門不走單要走后門,你這不是存心害人!

垂柏紅著臉,不做聲。

祖母見垂柏有些知愧的樣子,又說:看在你幫我送錢來的份上,我也不多說你什么,你走吧。

垂柏還是不動身。

祖母應(yīng)順手掏起她坐著紡紗的小杌子往他身上砸,邊砸邊說:我看你走不?我看你走不?

垂柏一把奪過杌子,說:你家的后門又不是我撬開的,可是你親手為我打開的!你開后門前難道就不想好,這后門為我打開了,我什么都沒得到,能出得了你家的門。

祖母氣急了,說:你這個無賴的忘八,你再不走我就叫了。

垂柏說:你這后門沒打開,你叫我也就怕了?,F(xiàn)在你這后門也開了,我人也進(jìn)來,你一個女人不怕丟人,我還怕么。

祖母終于軟下來了,她顫顫地問:你到底想做么事?

垂柏說:我三更半夜的,從你家后門進(jìn)來了,你說我想做么事?

祖母切著齒說:垂柏呀垂柏,你害得我苦哇!你要過河栽江,不得好死啊!

垂柏涎著一張笑臉說:只要你答應(yīng)我,過河栽江我也認(rèn)了。

說完,他把后門輕輕地閂上了。轉(zhuǎn)過身,他正要拉祖母上床,祖母駁開他的手說:你莫拉,我先把話給你講清楚,這事只有第一回,沒有第二回,你答應(yīng)了,今夜我就依了你;你要是不答應(yīng),今夜你就莫想碰我。

垂柏說:行,依你!

祖母說:你答應(yīng)還不行,還得發(fā)一個毒誓。

垂柏說:我要是說話不算數(shù),將來不死在江里就死在牢里。

就這樣,垂柏上了祖母的床。

可是后來事情的發(fā)展并不能由得祖母來掌控。的確,上了祖母床的垂柏一年多并沒有來糾纏祖母。直到第二年冬月的一個黃昏,祖母發(fā)現(xiàn)自己養(yǎng)的兩只鴨子沒有回來上塒,出去找鴨子時忘了把門上鎖,等祖母在門口煙火塘里把鴨子趕回家時也就一眨眼功夫,她做夢也想不到垂柏趁這一眨眼功夫的時間溜進(jìn)了房里,鉆在祖母的床底下不聲不響地等祖母織完半匹老布上床睡著了的時候,他才偷偷地爬起來,貓手貓腳地鉆進(jìn)了祖母的被窩。盡管垂柏手腳很輕,其實他從床底下爬出來還沒脫衣服的時候,祖母就已發(fā)覺了他。祖母知道,阻止他已經(jīng)來不及了,而且深更半夜的,也不想從她的房間傳出任何讓外人聽見的聲音。這時的祖母索性裝做睡得很熟,直到垂柏輕輕地扒下了她的褲子,壓上了她的身子,她才裝著突然驚醒了一樣,一把用雙手頂住他的肩甲陡起聲音問:哪個?

垂柏嬉笑著說:是我!

祖母又裝著剛睡醒的樣子問:你要做么事?

垂柏不好意思地說:戲吶,戲吶!

祖母說:我都跟你說過,只能戲吶一回,你還來做么事!

垂柏死皮賴臉地說:我都戲進(jìn)一半了,你就好人做到底,讓我戲完了,好啵!

祖母還是裝做剛睡醒,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說:你這該死的鬼,怎么就戲進(jìn)去了。說完,顯出一副很無奈的樣子,把手一松,垂柏便趁機(jī)重重地壓上去了。

從一開始到事情結(jié)束,祖母都一聲不響,一言不發(fā)。黑咕隆冬的,垂柏也看不清祖母的表情,也不知道祖母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便沒話找話說:再過一個月就過年了,你男人也快回來了。

祖母沉默。

垂柏又說:你男人回來了,你就不覺得冷靜了。

祖母還是默然。

垂柏就換了一個話題:你一年要織十幾匹老布,真虧著你。

祖母繼續(xù)保持沉默。

垂柏見祖母不搭他一言,便很知趣地說:我走了!

祖母這才開口了,祖母平靜地說:哪天你幫我把屋頂上的漏撿一撿,下半年雨水多,免得到年更夜四的漏得人不安生。

垂柏一聽就高興起來,歡快地說:行??!又說:你又不早開口,你早開口,我不就早幫你撿了。

祖母說:行了,你就走吧,你還想等到日頭照著你走不成。

垂柏笑著說:行行,我走,我就走。他邊說邊穿衣。衣服穿好了,又從口袋里摸出一塊銀元遞給祖母說:我也沒別的送你,你就拿這塊銀洋請人幫你打一副銀耳環(huán)吧!

祖母說:我要你的銀洋干啥,我又不是婊子把身子賣給你。你拿回去養(yǎng)你的家眷吧。

垂柏說:那我什么時候再來?

祖母說:你想這些干啥。你想想哪天幫我把屋頂上的漏撿一撿。

垂柏聽了,便嘿嘿地笑。

祖母說:你笑得陰陽怪氣干什么?

垂柏說:我曉得,你今天是巴不得我上你的身。

祖母急了。祖母說:曉得你個頭,還不跟老娘死走,你再不走老娘就拿鞋板抽了!

就這樣,垂柏走了。垂柏一走,祖母又后悔起來,她后悔自己不該叫垂柏來幫她撿漏,她知道,這漏一撿下來,她和垂柏之間的事就會沒完沒了。

事情后來的發(fā)展,完全按照祖母所預(yù)判的那樣,垂柏幾乎每個月都要來敲兩次她的后門。有一次,祖母不給他開門,他竟然明目張膽地把后門拍得砰砰作響。

是的,當(dāng)時在西梓橋半夜里去敲別人的后門的男人絕不只垂柏一個。敲的回數(shù)多了,即使響動不大,也是瞞不住人的。祖母之所以在一九四五年除夕那一天心神不定地望男人回家過年,是因為祖母的男人在正月里出門前對她說過一句話。祖母男人說:我家的后門檻好像比我出門前低了很多。祖母一聽就知道男人話里藏話,雖然心里有些虛,嘴里還是說:門檻高低都無所謂,只要門板結(jié)實就行。男人看了她一眼,說:我看門板也不結(jié)實,再看一年吧,實在不行,來年再換。

男人的這番話在祖母心里壓了一年,也讓祖母不安了一年。

很快,這種不安終于在一九四五年的除夕之夜,演變成祖母的下堂事件。

風(fēng)完全靜止下來了,而雪越下越大。這些鵝毛一樣的雪片悄無聲息地漫天飄落,四野顯得更加靜謐。在這樣一個靜謐的除夕之夜,祖母行走在雪地上發(fā)出的咔噗、咔噗聲,聽起來不由得人不產(chǎn)生幾分驚心和寒意。

其實祖母走得并不遠(yuǎn)。兩個時辰前那個還屬于她的家已經(jīng)不再屬于她了,十里之外的娘家也不屬于她。她是娘家潑出去的水,回不去的?,F(xiàn)家她已無處可歸,她只能在雪地上漫無目的地行走。忽然,她發(fā)現(xiàn)了水,這一發(fā)現(xiàn)讓她產(chǎn)生了一絲驚喜,她覺得除了水之外,再也沒有屬于她更好的歸宿。

這一發(fā)現(xiàn),讓她忘卻了屈辱、恐懼和寒冷,她的心里只剩下了水帶給她的某種啟示和暖意,也讓她加快了朝水奔去的步伐。

但是,當(dāng)她奔到了水中央的時候,她完全失望了。她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常識——冬天。冬天河里的水隨著鄱陽湖的水退干了,河中央最深的水區(qū)也只能淹到她的腰部。

即使是這樣,祖母也不打算放棄,她決定躺下來讓水來淹沒她??墒呛窈竦拿抟掠肿屗裏o法沉到水底去。反復(fù)幾次之后,她憤怒起來了,她不相信鉆進(jìn)水里還有這么難。她爬上岸,幾乎是發(fā)瘋似地脫下自己的棉襖。然而這一脫,卻讓她完全清醒了。

她冷!一種徹骨的寒冷。冷得她幾乎連穿上棉襖的力氣都沒有。

老天不收我!她想,不但人不容我,連老天爺都不容我?。【驮谒煲l(fā)出嚎啕大哭的時候,忽然想到這是萬家團(tuán)圓的除夕之夜,她不能讓自己的哭聲來破壞這份安好和祥和,而讓整個村子里的人心生厭煩。

死不了她還得活。要活就得解決好當(dāng)下最大的問題——寒冷。抬起頭,她看見了不遠(yuǎn)處有個牛欄和牛欄門口掛著一盞燈火。感謝除夕之夜,凡是有人口和牲畜的地方,村里人都掛上了馬燈,用明亮的燈火來祈愿來年一切安順。祖母此刻已別無它想,只哆哆嗦嗦一路小跑奔進(jìn)了牛欄,然后迅即取下馬燈把稻草點(diǎn)著,一邊靠著火取暖,一邊用溫?zé)岬牡静莼野岩路系乃伞?/p>

就在祖母周身開始恢復(fù)暖意的時候,牛欄的柵門發(fā)出了“呀”的一聲!祖母猛一抬頭,發(fā)現(xiàn)垂柏像一根木樁一樣站在她面前,他一言不發(fā),只有兩行淚在他臉上嘩嘩流淌。

垂柏的出現(xiàn),并沒有給祖母帶來驚喜,反而激怒了她,她一邊發(fā)出母獸一樣的怪叫聲,一邊隨手抓起一把草木灰朝他臉上拋去,卻被門口刮進(jìn)來的一陣風(fēng)反刮得自己滿頭滿臉都是。她的雙眼無法睜開,但她還是發(fā)狂似的朝他沖過去。垂柏趁勢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我的祖母,哽咽地叫喊了一聲:我的人哪,是我害苦了你喲!

這一聲叫喊像一把利劍穿透了祖母的胸膛,頓時,祖母的身子軟得像一攤爛泥,化在了垂柏的懷里。

是的,最少對于垂柏而言,這個除夕之夜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他知道隨著祖母的下堂,他再也用不著偷偷摸摸去敲她的后門了,從今往后,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和這個自己喜歡的女人呆在一起了。為此,他心中竊喜。但是他知道,要想和這個女人永久地呆在一起,前提條件是把她留下來。

能不能把我的祖母留下來,垂柏心里沒有一點(diǎn)把握。他試探地問了一句:三伢,往后你打算怎么辦?

祖母心里一顫,整個人好像又活過來了,她悠悠里嘆了一口氣,說:我哪有往后。

垂柏腳一頓,說:都是我害的你!

說這些沒用。祖母說。

垂柏應(yīng)道:我知道沒用。

那就莫說。祖母說,說點(diǎn)別的。

別的?垂柏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你都這樣了,我哪有心思跟你說別的。

垂柏雖然沒說別的,但祖母從垂柏說話的神情中還是看到了一絲曙光,祖母說:不說別的你就唱支謠歌我聽聽吧。

此刻的垂柏哪有唱歌的心思,可是祖母把要求都提出來了,垂柏又不能不唱。于是他就捏著嗓子唱了起來:

一更子里來黃昏昏

手打電燈籠上姐門……

垂柏唱著唱著,祖母也跟著唱了起來:

二更子里來把門開

叫聲我郎快進(jìn)來……

垂柏沒想到身在患難中的祖母還能把一首謠歌唱得這么專注、動情、動聽。眼淚就禁不住淌了下來。

或許祖母唱得太專注,沒在意垂柏停下了歌喉;或許在這漫長的除夕之夜,祖母只有靠謠歌來打發(fā)這難奈的時光。她繼續(xù)唱道:

三更子里來進(jìn)姐房

二人解帶上繡床

衣裳搭在金鉤上呀

菩薩保佑呀莫天光……

祖母的歌喉還沒有落下來的時候,垂柏已經(jīng)失聲大哭起來,他哭著說:三伢呀三伢,菩薩再保佑,天還是要光的喲!天一光你怎么辦吶!

祖母毫無表情地說:你怕天光了,我拖累你?

垂柏說:我要是怕你拖累,這大年夜的,我會拋下一家伢姑老少,出來找你!

祖母說:那你還問我怎么辦干啥?

垂柏說:總要有一個辦法讓你安身。

祖母想了想,說:這大年三十夜的,我都能夠在這牛欄里安身,平日里還不好說。

聽了祖母的話,垂柏滿心歡喜地說:你不回娘家了!

你要是留我,我還回娘家干啥?祖母說,回娘家哪不丟人?

可垂柏又犯難了,他說:你留下來,住哪里喲!

祖母說:我想好了,你就在河岸邊幫我搭個草棚遮身就行,你再給我?guī)追值?,讓我種點(diǎn)棉花,再在河灘上開點(diǎn)荒,種點(diǎn)口糧果蔬什么的,一年下來,也就不用你什么補(bǔ)貼了。

行,行。垂柏的頭點(diǎn)得比雞啄米還快。

一年后,父親出生了。父親順風(fēng)順?biāo)亻L大成人了。三年后,二叔也出生了。因為在二叔出生前,祖母與垂柏的關(guān)系幾乎是完全公開的,二叔是垂柏毫無懸念的兒子,父親也名正言順地當(dāng)起了二叔的哥哥,照著他,護(hù)著他。因為一切都是透明的,村里反而沒有人去說長道短了。

本來相親相愛的手足兄弟,后來弄得跟個仇人一樣,這之間完全是為了母親。

十一

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前,父親和二叔進(jìn)行了一場深刻的交談。

那天晚上,父親到半夜才上床,剛剛?cè)胨?,二叔就敲響了我家的大門。父親躺在床上問:哪個,半夜里敲什么門?有話等不到明天早上說?

二叔說:哥,是我,有急事!

等到明天說就要死人!父親咕噥一聲,還是披衣起床點(diǎn)著燈打開了大門。

門打開了,父親也驚呆了。燈光下他看見二叔身后站著一個清清秀秀的女孩子,她低著頭,不安地用手指繞著自己的辮梢。

老半天,父親說:看你做成的什么好事?現(xiàn)在帶到我家來,我就能幫你藏一輩子?

二叔邊把我父親往屋里推,邊說:頭來尾去的事你又不清楚,先進(jìn)屋聽我說嘛。又回頭說:紫月,你進(jìn)來,見見我哥!

二叔把我父親推到椅子上坐下來,指著我母親說:她叫紫月,今年17歲,模樣擺在這里,你說說,中你的意不?

父親根本沒弄明白二叔的意思,被二叔問得云山霧罩的。他說:你已有堂客了,中我意也遲了。

二叔說:我是有堂客,可你沒有,所以我才問你中意不?

父親這才回過一點(diǎn)神來,說:那有你這樣做媒人的,三更半夜把人家女孩子拉到家來問我中意不?再說我中意人家有什么用,人家就一定對我中意?

二叔說:你說的也是。又問我母親:紫月,人你也看到了,中意不?

母親說話了。母親很大方地說:跟你走了一夜的路,我累得很。你還是先安排我睡下來,中意不中意,明天再說吧!

二叔卻蠻橫起來,說:紫月,我哥你也看見了,總比逼著你跟他好的楊勝松那個癩痢頭好到天上去了吧?,F(xiàn)在你也回不去了,我也不能把你領(lǐng)到我家里去,你也只能留在我哥家里。如果你對我哥不中意,你就回去嫁給那個癩痢頭,我也不管你了。

二叔這么一說,母親的眼淚就淌下來了。母親怨了二叔一眼,咬著唇,流著眼淚說:才見一面,你就逼我說中意不中意,天下哪有你這樣的人。

二叔說:這件事必須今天晚上說定。

母親說:我想睡,你去跟他說定就行。

二叔笑了。二叔說:行。又對我父親說:你把大姆媽叫起來,讓她看看紫月,這事還得她老人家點(diǎn)頭。

我的祖母從房里走出來了,她端著一盞燈,把我母親從上到下照了個遍,又用手在我母親胸脯、屁股上各捏了一把,然后笑瞇瞇地牽起我母親的手說:閨女,累了就跟我去睡吧。

母親很乖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天晚上,二叔跟我父親談到了雞啼三遍。而母親和我的祖母也說了一個多時辰的話。母親對祖母說的一個核心話題是,她已懷上了二叔的孩子。

祖母并沒有大驚小怪。祖母說:我捏你的奶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有了身孕。

母親說:那你為什么還把我留下來。

祖母說:你都進(jìn)了我的家門,我還能把你趕出去。又說:明天,你到醫(yī)院去把胎打了。

母親說:我怕痛!

祖母說:我陪你去。又說:痛好哇,往后你把痛好好記在心里,跟我兒子好好過吧。

母親說:我怕他會嫌棄我。

祖母說:往后只要你一心一意對他好,他怎么會嫌棄你。再說了,他也是結(jié)過婚的人,現(xiàn)在又娶了你這么一個水汪汪的嫩娃娃,他知道疼你的。

母親的心一沉,說:他結(jié)過婚?

祖母說:哦,你還嫌他結(jié)過婚!他要還是青頭郎,我會讓他娶你這么一個黃花閨女。

母親暗自嘆息一聲,說:我要睡了。說完了,眼淚也淌了一臉。

這邊祖母和母親的談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那邊的二叔和父親還在唧唧咕咕的。他們談話的聲音雖然很小,但措詞都非常激烈。

父親:你簡直是畜生!

二叔:我是畜生!

父親:你既然打算把她介紹給我,你就不能動她。

二叔:我也是沒辦法,何況當(dāng)初我也沒打算把她介紹給你。

父親:我不要!

二叔:你不要也得要!

父親:由不得你!

二叔:也由不得你!

父親:是我娶老婆!

二叔:我是你弟弟,我有權(quán)插手。

父親:你真會插手,把你睡過的女人甩給我,你還是人不?

二叔:我說了我沒辦法。

父親:你怎么沒辦法,你可以把她介紹給別人。

二叔:我的哥哇,肥水不落別人田哪,這么好的女孩子,我舍得把她介紹給別人!

父親:你既然這么喜歡她,就舍得把她介紹給我?

二叔:你是我哥呀!我的親哥!介紹給了你,她還是我嫂子,還是我的親人吶!

二叔說完,噗咚一聲,跪在了我父親面前,哭著說:哥,你就答應(yīng)吧!

父親抱著自己的頭說:你算什么事?。∧氵@不要逼死人嘛!往后,要是她還跟你藕斷絲連,我們兄弟不就成仇人了!

二叔說:哥,我跟你發(fā)誓,往后,你不叫我到你家來,我絕不跨進(jìn)你家門檻一步,要是哪只腳先跨進(jìn)你家門檻一步,我就先打斷我哪只腳。

父親老半天沒有說話,二叔又朝父親膝行了兩步,說:哥呀!說句話啊!

父親把二叔扶起來,說:她的模樣還真叫人心疼。

二叔驚喜起來:你答應(yīng)了!

父親說:她叫什么,什么月?

二叔說:紫月。

父親說:這名字也起得好,一聽就叫人喜歡。

二叔說: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她。

父親說:喜歡是喜歡,我就擔(dān)心將來你缺胳膊少腿的,我們這兄弟還怎么往下做??!

二叔說: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我的外祖婆就是這天晚上死在窯洞里。

一個半月后,母親和父親拜堂成親了。三天后,父親和母親在二叔的陪同下,到母親家去回門。直到踏進(jìn)母親家的大門,母親才知道我的外祖婆去世了。

母親并沒有像我的父親想象的那樣悲痛欲絕、放聲大哭。聽到這個消息,母親很鎮(zhèn)靜。母親喃喃地說:死了好,她好我也好。然后在我外祖婆的墳頭上默默坐到太陽落山,才站起身,對陪在她身邊的我父親和二叔說:我們回家吧。

自從我的父母結(jié)婚后,二叔的確很少踏進(jìn)我的家門。他從赤腳醫(yī)生轉(zhuǎn)行當(dāng)赤腳老師了。當(dāng)了老師的二叔一般情況下都住在學(xué)校里,除放暑假和寒假在家里呆一陣子,平日里很少回家。那一次父親在鎮(zhèn)上碰見了二叔,其實二叔早就看見了我父親,他卻裝著沒看見,直到父親叫了他一聲,他才回過頭來叫了一聲哥。

父親說:紫月生了。

二叔說:我聽說了,她給你生了個崽。

父親說:那天回去,到我家吃個飯。

二叔說:看吧,不一定有空呢!

父親心里有點(diǎn)難受,沒想到他娶了我母親,卻跟自己的兄弟生疏了。就說:你也莫神頭鬼臉,當(dāng)個赤腳老師就有那么忙,忙得連哥嫂都不要了?

見父親說得很誠意,二叔就說:要不現(xiàn)在就去吧,正好我今天跟校長請了一天的假。

父親沉吟一下,說:要不你先去吧,我還要辦一個鐘頭的事。

二叔說:我等你。

父親聽得心里很舒服,對二叔也放心起來,就說:你還是先去吧,紫月坐房一個多月都沒出過門,我又一天到晚在外頭跑,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去陪她說說話,我一會兒就到了。

父親說完就丟下二叔去辦事了。

其實父親并沒有去辦什么事,二叔前腳進(jìn)我家的門,父親后腳也到了我家的后門口。只是父親并沒有推開后門,他一直站在后門口,一會兒把耳朵貼在后門板上聽屋里的動靜,一會兒用眼朝門縫里張望。

屋里母親正抱著我喂奶,二叔坐在一邊一言不發(fā)。母親先開口了。

母親說:你看看,這孩子長得像我還是像他爸爸。

二叔不敢看我母親,也不敢看我。母親正在給我喂奶,他不能看,一看就會看到母親的關(guān)鍵部位。

二叔說:哥哥說了只辦一個鐘頭的事,怎么還不回來。

母親說:你才來多久,一個鐘頭有那么快?

二叔說:嫂嫂,要不我先回家去一趟,過一會我再來。

母親不高興了,母親說:嫂你個頭,我哪沒名字,難道你現(xiàn)在連我的名字都忘了?

二叔說:有哥就有嫂,叫你嫂嫂是天地本分的事。

母親說:當(dāng)你哥的面,你叫我嫂嫂我不怪你,現(xiàn)在你哥又不在,你還叫我嫂嫂,你還有人心不?

二叔說:嫂嫂就嫂嫂,自從你嫁給我哥的第一天開始,我一輩子都不能改口!

母親的眼圈就紅了。母親說:你的心真硬!難道你叫我一聲紫月,往后我就不是你嫂嫂了?這時候,母親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看見母親掉眼淚,二叔的心就慌了。二叔說:你莫這樣,我哥回來看見了多不好。

母親畢竟年輕任性。母親把臉一揚(yáng),說:虧著當(dāng)年我那么死心塌地地喜歡你,早知道你是一個軟弱得連我的名字都不敢喊的人,我真該嫁給楊勝松那個癩痢頭。

二叔說:你何必說這些,我哥就是千不好萬不好也比楊癩痢頭好一千倍一萬倍。最少,我哥懂得疼你、惜你。

母親說:我不是說你哥不好,也不是你哥不疼我、不惜我。我讓你哥來疼我惜我,也都是為了你。你倒好,現(xiàn)在我想你叫我一聲,你都不答應(yīng),想想我都覺得寒心。

二叔心里一顫,脫口就叫了一聲:紫月!

隨著二叔一聲紫月叫出口,后門也被我的父親推開了。

這時,父親的臉色很難看。二叔的那一聲紫月就像一顆子彈擊中了父親的胸膛。這顆子彈一直嵌在父親的體內(nèi),一輩子也沒取出來。

見父親進(jìn)屋了,二叔掏出一包煙來,遞給父親一支,又給父親點(diǎn)上火,直到父親吐出一口濃煙來,二叔心里還是虛虛的。

二叔說:哥,回來了!

父親說:事辦完了,肯定要回來。

二叔說:我也要回學(xué)校了。

父親問:你回家看你堂客沒?

二叔老實地說:沒。又說,她出工做事去了。

父親說:那你就不回家?

二叔低著頭說:我沒家的鑰匙。

父親吼了一句:那你還是男人不?男人不管家里的鑰匙!

二叔說:那我再等等。

二叔說完,就坐了下來。

這時,母親說話了。母親對父親說:你說話就不能小聲點(diǎn),吼吼叫叫的,嚇著了孩子怎么辦?

母親一開口,父親就不做聲了。父親猛吸一口煙,這次他不是把煙從嘴里吐出來,而是嘬著嘴將一口濃煙逼成一條直線吹出來。他在吹出一條煙線的時候,瞇緊左眼,睜大右眼,把夾煙的食指和中指放在鼻子和眼睛不到半尺遠(yuǎn)的近距離,瞄著食指和中指夾煙的V字口,這條煙線像一顆子彈劃過的痕跡,過V字口朝前面噴射出去。

二叔一顫,額頭上就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之后,二叔再也沒有與父親正式說上過一句話了,甚至他們碰面都會繞開走。而父親只要聽到二叔的名字,或者看見二叔的身影,都會掏出一根煙來,迅速點(diǎn)燃,猛吸一口,將一口濃煙逼成一根射線,朝夾煙的食指和中指的V字口中噴射而去。

這個怪異的動作讓父親保持了很多年。直到二叔被關(guān)進(jìn)油榨,打斷一條腿放出來后,父親才突然戒煙了。

那一天,二叔拐著一條腿被我母親攙扶著走出了油榨的大門。父親站在老遠(yuǎn)看著,看見母親攙扶著二叔朝他走來,他迅速掏出一支煙,正要點(diǎn)燃,忽然二叔的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在地上。母親扶了幾次,都沒扶起來,人就急了,她朝著父親喊道:死人,還不來幫我一把!

此時,父親的心被眼前景象觸動了一下,正要上前去幫母親扶起二叔,二叔卻自己掙扎著站了起來,他的身子晃了晃,等自己站定了,才朝父親笑了一下,他的笑容雖然空洞而呆板,但看不出有一點(diǎn)仇恨的火花。

父親沒笑,他把拿在手上的煙捏斷了。然后和母親一道扶起住二叔,朝我的村莊——西梓橋走去。

十二

我不想在本篇中過多糾纏二叔的故事,但作為小說中的人物,我必須交待完整,即便是簡單的交待。

是的,許多年,風(fēng)吹雨打,二叔都頂過來了。他一直對自己的生活和未來要求都不高,他認(rèn)為人活在這世上只要有衣穿,有飯吃,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他相信做人要本分這句話,他認(rèn)為本本分分,總會有自己的一份。

人到中年后的二叔所期待的一份就是從民辦老師轉(zhuǎn)為國家正式老師。多少年來他一直期待這一天的來臨。開始幾年,這份期待非常迫切,而一次次的期待總是像被他使勁吹鼓的氣球,從他具備了民辦教師考試資格到一九九三年哪一天他都沒有松馳過,勁用過了頭,氣球也破滅得快,而每一次破滅后,他又蓄起勁來吹,他期待有一年,有一天,能吹起一個又大又圓,色彩斑瀾的氣球在他人生的天空中冉冉升騰。

他期待了多年。多年來別人的彩球已相繼升空,而他還像一個老童生年年準(zhǔn)備著趕考。本來趕考也不是一件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人總要有目標(biāo)、有追求。讓他尷尬的是晚上在燈下復(fù)習(xí)的時候,他總是不知不覺地讀出了聲,有幾次二嬸抬起頭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他,要命的是二嬸的眼神從疑惑漸漸變成了藐視。一天晚上,二嬸也許是忍無可忍了,說:你用功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就算你的功不會白用,我看到頭來你也不過當(dāng)一個破老師。

破老師!他覺得這話從二嬸嘴里說出來簡直不可思議。

二嬸把嘴繼續(xù)一撇:不就是一個破老師!

你!二叔拍案而起,揚(yáng)起的手掌卻重重地落在書桌上。他抬起自己在書桌上拍打得通紅的手掌,盯著二嬸看了好一陣,才邁著蹌踉的腳步離開了家。家外,一勾殘月掛在西天,整個天空朦朧而慘淡。風(fēng)從樹梢上掠過,像一群野獸邁著細(xì)碎的腳步。不遠(yuǎn)的池塘里,蛙鼓驟密,雜亂無序,天空中彌散著清涼的水氣,讓他感覺到一種難抑的炎涼。

當(dāng)晚,他沒有回家。第二天,村里人發(fā)現(xiàn)他死在了池塘里。

二叔死后不久,曉霞正式向父母宣布,她要結(jié)婚了,而且她將要嫁給的男人是在家種田的四保。這是父母萬萬沒有想到的。

她將結(jié)婚的日子定在三八這一天。作出決定后,她跟父母親再也沒有商量的余地了。平時威嚴(yán)的父親只是嘆氣,除了嘆氣就一言不發(fā),而往昔那么溫善、那么疼愛她的母親在她結(jié)婚的問題上卻那么固執(zhí),那么蠻不講理。母親反對的理由在曉霞看來卻是那么蒼白,母親唯一的理由就是她必須嫁給一個有工作的人。

母親說:你要嫁給那個四保,就干身子走路!往后再也不要踏進(jìn)這個家門!

曉霞想了想,不就是一點(diǎn)嫁妝么?王寶釧還住了十八年破窯呢!她便對母親說:我就定在三八結(jié)婚,我鐵了心,你們就是不認(rèn)我和四保我們也要結(jié)婚!

母親揮揮手,不耐煩地說:我不管,我不管,要走就走快些,省得我看著心煩!

曉霞出嫁的那一天早晨美麗而清寂,春日的陽光照在大地上顯得極其蒼黃,春風(fēng)輕輕蕩過來,怎么也蕩不盡那料峭的寒意。一只白色的蝴蝶飛過來,顯得很孤獨(dú),很單薄,它用薄薄的翅膀艱難地扇動著,張合著,卻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歇下來。在寒意還未完全退盡的春日里,一般很少有蝴蝶飛過。天空很純凈,很空曠,在這樣深曠的天空里,一只看起來很自由很歡快的蝴蝶就像一粒塵埃一樣,它感染不了天空。曉霞看著遠(yuǎn)處的田野,油菜花開得還不那么燦爛,但那一派隨風(fēng)起舞的嫩黃色在她看來是一個非常美好的開端,就像那只已經(jīng)飛進(jìn)了她視野中的蝴蝶,它仿佛在告訴她,在她大喜的日子里,它已經(jīng)代表著春天這樣一個美好的季節(jié)在向她表示雖然很單薄卻很誠摯的祝福。

太陽慢吞吞地爬上了半空,將早晨的寒氣驅(qū)走了些許。一些叫不出名的鳥兒在房前屋后的樹上歡快地鳴唱著。在鳥兒的鳴唱聲中,曉霞看見四保騎著一輛龍頭上用紅綢布扎著大紅花的自行車,穿過一片嫩黃色的油菜花叢,正向我的家門徐徐而來。

沒有大宴賓朋,沒有鑼鳴鼓響,沒有爆竹喧天。一切都在平靜中進(jìn)行。曉霞拉過四保,雙雙在母親和父親面前跪了下去,咚咚地磕著響頭。曉霞把頭磕碰下去的時候,也碰出了滿眼的淚花,她知道她這么一碰下去后就要遠(yuǎn)離曾經(jīng)養(yǎng)育了她,給過她許多愛意和溫暖的父母了??耐炅祟^,她往自行車后架上一縱,對楊四保說:走吧!再也不敢看身后表情復(fù)雜的父母親了。她只想早點(diǎn)離開,越快越好!而就在四保剛踩動自行車的時候,她分明聽見母親喊了一聲:等等!

曉霞回過頭,看見母親提著一個小皮箱邁著踉蹌而細(xì)碎的步子朝他們一路小跑過來??粗赣H搖晃的身軀,她又不忍心就這么拋下母親,她對四保說:停一下。自行車剛停穩(wěn),母親便一頭沖上來,把箱子塞給她,對她說:冤家!好好招呼它,哦?!然后一手捂著嘴,一手揮了揮,再也沒有說第二句話。曉霞再抬頭看看遠(yuǎn)處還站在大門口的父親,也在抬抬手催她快走,抬完了手又抹一把淚,轉(zhuǎn)過身就躲進(jìn)了大門。

四保再次踩動自行車,曉霞坐在后衣架上解開用紅綢綁在箱子上的鑰匙打開箱子,她驚呆了,箱子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一疊疊嶄新的10元一張的,大抵是母親早已從信用社里取出來的錢。

這錢我們絕對不能要。她堅決地對四保說。四保也不反對她,便將自行車調(diào)了一個頭。

母親不明白曉霞怎么又回來了。她看見曉霞幾乎是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沖到她跟前,噗通一聲跪在了她面前,把箱子高高地舉過頭頂哭喊著:媽呀!女兒不能要這個錢!女兒不爭氣,沒有孝順好您,這錢就留著您和爸養(yǎng)老吧!母親悠淡地說:我人都沒了,要錢還有什么用。又說:現(xiàn)在,我也想開了,人我也不靠,錢我也不靠,只靠自己。

直到這時,曉霞才傷心欲絕起來,她嚎啕著,使勁地揉著母親的身子,說:不!媽呀!不!

曉霞的傷絕終于使母親把她拉扶起來,她對曉霞說:女兒,你走吧,娘不留你,不留你,哦!

曉霞仍固執(zhí)地說:媽,你今天不收回這個錢,我今天就不嫁人!

母親猶豫了一陣,還是接過箱子,而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傷感。她說:你這個磨死人的女兒呀,你存心要把我折騰死喲!說完,便一把摟住曉霞失聲痛哭起來,她一邊嚎啕著擤著長長的鼻涕一邊哭數(shù)著:我的乖兒喲!叫我怎么舍得丟下你讓你走喔!不是娘狠心要跟你做對頭哇,是娘怕你受苦割不下我的心頭肉喲!

開始曉霞只是倒在母親懷里嚶嚶地陪著她哭,后來被看的人勸開了,母親也在人們的勸告下由扯腸扯肚的嚎啕變成了細(xì)吹細(xì)打的啼哭,在母親細(xì)吹細(xì)打的哭聲中和父親目光的示意下,我把曉霞扶上了自行車,對扶著自行車龍頭的四保說:走吧。又說,今后,要好好待她。四保一邊唏噓著一邊使勁地朝我點(diǎn)頭。

現(xiàn)在在我聽來,母親的啼哭無比的珍貴,比嗩吶好聽,比鑼鼓好聽,比洋鼓號胡琴笛子好聽,它的內(nèi)涵是任何樂器都無法詮釋的。哭聲中,我看見四保抹了一把眼淚,用力將自行車一踩,載著曉霞消失在一抹嫩黃的油菜花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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