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樹樁看上去像人一樣。
一旦認識到個體靈魂的真正本性,
它的獨特將被摧毀。
——題記
好幾天沒出太陽了,從清明前兩天開始就下起了雨。雨點不大,輕飄飄的,卻飄得屋子里到處都是一股霉味。
叢君被一陣“啪嗒啪嗒”的聲響驚醒。一通夜,她都在做一個夢,整個人軟綿綿的。在一陣莫名其妙的濕漉漉的香氣中,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翻身坐到床角邊,用腳尖去勾床底下的拖鞋,找到鞋子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繞到蚊帳后面去查看那堵墻。墻面還是跟原先一樣,除了靠近右墻角的一塊磚頭有一些松動之外,再找不出其他異樣,那是被她自己用手摳下來的。大概是由于這幾天墻壁里總傳出異響的緣故,她還是不放心地弓起手指,敲了敲墻面,直到確定所有磚塊都整整齊齊地被水泥縫在地面上,一塊壓著另一塊,一點裂縫也沒有之后,她才開始安下心來數數,在數到一半的時候,母親過來敲她的房門。她想起今天是清明,她們說好要去上墳的。于是她用粉筆在那塊磚頭上做了一個記號,飛快地跑了出去。
她一邊跑一邊在心里盤算。不知怎么的,她總感覺這個房間無緣無故地變寬敞了。
吃早飯時,她一只手捧著飯碗,一只手正準備去推窗門。母親突然警告她說,你怎么又不長記性,說過多少次了,清明的雨是不能淋的。她慌忙將手從濕漉漉的窗門上縮了回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她的半只手掌已經染濕了。玻璃窗上的雨水涼颼颼的,直往她手心里鉆。她胡亂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擦了好多遍,手都摩擦出潮紅來了,卻還是感覺冷。她有些擔心地問母親:“要是不小心沾了雨水會怎樣?”
母親正在打點食物,她打算帶上它們,領著她,越上另一個山頭,去那里的一片曠野上墳。聽到她這樣說,她停下手中的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說:“清明的雨水太涼,淋了是會生病的。”母親顯然不知道她已經淋了雨。
但是叢君看著窗外的一大片樹樁,突然轉過身來,將手中的飯碗狠狠地擱到灶間的凳子上,咬著嘴唇杵在那兒發(fā)了一陣呆。她仿佛下定了什么決心似的,突然朝著自己的母親尖聲尖氣地說:“你撒謊,你說過清明過后這些樹樁就會長出新的樹枝,但是你看看它們,它們在雨中一丁點動靜也沒有?!?/p>
她沒等回答便轉身跑進了雨中。她沒有跟母親提起前夜做的那個夢。
叢君和母親住在一片杉樹林里。她們總是四處為家。沼澤地,水庫,四十幾層大廈的尖頂,噪雜的廣場……她們在任何可以安家的地方安家。有一次,她們把家安在離太陽只有幾公分遠的沙漠里。后來她搬到另一個地方,遇到當地的人們,當她告訴他們沙子是會唱歌的時候,大家都認為她在撒謊。但那卻是真的,因為她就親耳聽見過那里的沙子是怎樣演奏出美妙的樂曲。
杉樹林是幾年前搬來的,母親說,換了新的住處,你就把以前遇到過的事兒統統忘了吧。以前的事兒怎么能說忘就忘呢?叢君心里直犯嘀咕。奇怪的是,她一邊嘀咕,一邊還真的就把那些事兒給統統地忘記了。
母親選了一塊向陽的平地,用青石磚塊給她搭了一個小房間,房間很矮,而且窄,只夠放得下一張床。屋子剛造好時,屋子周圍長滿了密密麻麻的杉樹,有一年,她們將那些杉樹都砍掉了,露出光禿禿的樹樁。自從砍了那些杉樹之后,她們每年清明都要去上墳。她們上墳的地方離這兒有些路程,是在另一個山頭的一片曠野上,事實上,那兒根本就沒有什么墳墓。一開始,只要爬上那片曠野,叢君就忍不住問母親,她說我們?yōu)槭裁匆竭@兒來上墳啊,這兒那么遠,而且除了被陽光烤得焦黃的泥土,連一根枯草都沒有。但是母親神秘兮兮的,什么都不說。后來她想,大概母親也跟她一樣,不過是想從中尋找一些慰藉罷了。這樣想著,就感覺自己的心又跟著柔軟了不少,從此再沒有提起過這類問題。
母親搭的這個房間,從外面看上去,有點像洞穴。起先,房間里沒有燈,也沒有床,一到晚上便黑漆漆的,一點光亮也沒有。叢君只好縮在角落里睡覺,她睡覺的姿勢也是蜷曲的,頭枕著墻壁,雙手環(huán)抱住膝蓋。奇怪的是,她總能一覺睡到大天亮,不做噩夢,也不做甜夢。
年輕的心總是愛幻想。她很快對這種無夢的生活厭倦了。她換了好幾種睡覺的姿勢。有時候,她將整個身子躺下來,臉龐緊緊貼住青石磚塊,試圖用墻壁的溫度刺激大腦。據說沒有人是不會做夢的,只是醒來時忘記了。她想,如果是這樣,那一定是她睡得太死的緣故,要不然她那些關于夢的記憶怎么會無緣無故消失呢,只要睡不安穩(wěn),或者隨便從哪個角落弄出一點聲響來,她就能有夢了。她試了好長一段時間,她記得母親曾經跟她說起過,不管是在哪里,總是會有一些聲響,哪怕是一只昆蟲爬過窗戶的聲音,風吹動樹梢的聲音,或者地底下的泥土跟隨季節(jié)變硬或變軟的聲音。
母親這樣說的時候,她趴到墻壁上,聽外面的聲音,厚實的墻壁似乎把外面的世界全擋住了。這里半點聲息也沒有,不出去,怎么聽得到呢?她想。她問母親為什么她從來沒有聽到過。
“因為呀,只有當我們回憶它們的時候,我們才會記起它們。然后,你就會發(fā)現,其實你一直都聽到那些聲音,只是平常沒有注意罷了。”母親笑著回答。
這大概是屬于冒險的一種吧?叢君想。她想她之所以沒有聽到那些聲音,是因為她把它們顛倒過來了。她一直以為有了聲音才會做夢,現在她知道了,這個想法是錯的。只有有了夢,才能有回憶,有了回憶,才會有顏色,氣味和各種聲響……
這樣想著,她對夢越加執(zhí)著起來。當天氣開始回暖的時候,她身上的失望情緒變得越來越嚴重,干什么都提不起勁。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整個人病怏怏的,只好去問母親。母親的房間比叢君的還要狹窄,她的墻壁是用厚厚的大理石板做成的,結結實實的,一處空隙也找不到,更別說外面?zhèn)鱽淼穆曧懥恕5龔膩聿话l(fā)牢騷。叢君認定母親知道造夢的方法。
“你不學會等待怎么行呢?”母親慢吞吞地說,“況且,你也要先去除心中的執(zhí)念才行啊。”她坐在生硬的水泥地上裁一件舊衣服。那幾天,家里泛潮泛得厲害,她把不穿的衣服都理了出來,堆在一起,將它們裁成一條條的長布條,好扎成拖把。
叢君盯著母親手中的大剪刀,小心翼翼地問:“做夢和這也有關系嗎?”
“你要不去除執(zhí)念,就會把夢境和幻覺混淆在一起?!蹦赣H說。
“夢和幻覺,說到底還不就是同一回事嗎?”
“幻覺是很可怕的?!蹦赣H神色一凜,擱下手中的活,像夢靨似的盯著她,“如果你不分清它們,就會把幻覺當成夢境,那是會毀了你的。”
叢君當然不相信,她認為每天這樣枯燥地活著才會毀了一個人。再說了,她可管不了那么多,對她來說,不管是幻覺還是夢境,只要能擺脫現在的一切,心里也就舒服了。她央求母親告訴她造夢的方法。但是母親卻說,人是不能自己進入夢境的。她說完之后便不再搭理她,一個人陰著臉,拿起身邊的大剪刀,又惡狠狠地裁起舊布條。
這次談話之后,母親開始變得不可理喻,她一天到晚跪在地上收拾屋子,屋子里所有灰塵都被仔仔細細地抹掉了。到晚上,她不知道又從哪里找來一些舊木板,將窗戶邊上的縫隙一條一條的,用舊木板牢牢地釘死,仿佛害怕從外面透進來邪風似的。
“瘋掉了……”叢君想。她打算從這些舊木板中掙脫出去,即便它們牢固得像一尊紀念碑。母親還在屋子門口掄著新扎的拖把敲光禿禿的樹樁,每敲一下,便念叨一句,我讓你有念想,讓你有念想……
她的話一頓一頓的,像蛇一樣在叢君的心頭亂竄。叢君拿手去掰窗戶上的木板,但是又不敢用力,那些木板邊上尖尖的,一用力,手便擦出血來?!隘偭?,都瘋了?!眳簿粗鴱氖种干蠒炄鹃_去的血花,一個人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她惶恐地發(fā)現,不管她走到哪兒,都又陰又暗,屋子里還彌漫著一股隱秘的邪氣,仿佛被下了詛咒。
晚上,叢君倚著生硬的青石磚塊,在咒罵中摸索,脖頸突然“格勒”一聲,落枕了。她在黑暗中坐了一夜。天剛蒙蒙亮,她就跑到屋子外面,在灰白的光線下一看,連著肩胛骨的一大片肌肉全浮腫了起來,摸上去還火燒般生疼,她狂怒地沖到母親面前,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她脫口而出又補充了一句:“一天到晚都黑咕隆咚的,一點光亮也沒有,住在這里真是活受罪?!?/p>
母親盯著她手上的那些傷口,盯了好長時間。她夢游般抓起她的雙手,又摸了摸她的脖子。后來她給她找來一塊細長的白布條,像包扎窗戶上的縫隙那樣,在她的手指上纏了好多圈。她還給她裝了一盞電燈,還搬來一塊大理石板,搭在兩塊巖石上,算做是床。
床剛搭好的那個夜晚,她覺著新鮮,早早地就來到屋子里躺下了。她用手去摸身子下面的大理石板,石板光滑而平整,摸上去涼涼的。這樣做出來的夢一定也是涼涼的。她想。她又看了看被白布纏繞的受傷的手指。“瘋了?!彼行憾镜卣f,臉上露出了難以察覺的得意的微笑。
一整個晚上她都亮著燈。她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覺。電線吊著燈泡垂下來,在地上劃出長長的陰影,只要風一吹,陰影便晃蕩晃蕩的,像是蕩起了秋千??上н@個房間密不透風,除非在那堵墻壁上鉆一個孔。可是該在哪一塊磚頭上鉆孔眼好呢?她思索著,終于沉沉地睡了過去。
像是一個詛咒,這個晚上她果真做起了夢。
她夢見一個瘦削的老太婆,微微顫顫地從她們屋子前面的小道上走來。她從來沒見過這么古怪的老太婆,駝背,腰壓得很低很低,都快垂到了腳背上,咋一看,還以為是承受著巨大的不幸。但是她的神色卻是愉悅的,看不出一點痛苦的樣子。仔細望過去,還能注意到她身后有一團隱隱約約的陰影,黃色的,似乎也不是全黃,是那種朦朧的沉香色,由于隔得太遠,叢君看不清那到底是一團什么東西。
老太婆走得很慢,迎著大風前行,走到一個小隆坡的時候,站住了,兩只眼睛東張西望地打量著這一大片樹林。叢君一下子來了精神,她沖出屋子,朝老太婆跑過去。她想跟她聊聊天,自從她們搬到這里以后,很少見得著人影,她實在是憋壞了,這下無論如何都要跟她打聽打聽外面的世界。
但是她很快便傻住了,因為她遠遠地瞧見老太婆身后的那團沉香色影子居然是一條大黃狗。那是一條又老又丑的大黃狗,一旦搏斗起來……大家都說狗有靈性,忠心,是人類最好的伙伴,但是也往往是這些秉性,使它們總是在緊要關頭作出人類匪夷所思的舉動。叢君當然看到過狗與狗搏斗,跟人類一樣,弱肉強食。這是生存亙古不變的法則,所以她怕狗,或者說,她怕每一種強勢的動物,一旦遇上,并需要在對方和“我”之間作出選擇,她就恐慌。她認為那就好比是老鷹捉小雞,她永遠只能是那只被抓的小雞。她猶豫著,該怎樣悄無聲息地縮回屋子里去。在這一點上,她可不想充當什么英雄。
但似乎已經來不及了。大黃狗顯然嗅到了危險的信號,哈著嘴巴緊緊地盯著她,只要她一動,它便會沖上來。
“我這不是在做夢嗎?”這個念頭忽然緩解了她內心的緊張,“為什么不跟它來一場決斗呢?反正是夢,只要醒過來就沒事了。”她想。她以前就聽人說過,有許多夢都是在人意識清醒的狀態(tài)下產生的。“那是造物主變著戲法在警告我們呢。”那些人說。不過叢君始終想不明白那些人口中的“警告”到底指什么。
這時母親也已經從屋子里跑出來了。她插著腰,罵罵咧咧地站在屋門口,掄起那用舊布條扎成的拖把,惡狠狠地棒槌身邊的樹樁。她的臉完全變了顏色,變成了像樹樁一樣的深褐色。叢君聽到她在大聲咒罵:“你這個懦夫,我養(yǎng)你有什么用!”
這下可不得了了,大黃狗聽到咒罵聲,一下子朝她沖了過來。它筆直地撲向叢君。叢君撒腿就跑,邊跑邊在心底里冷笑:瞧,這就是狗的靈性,空氣中沒有的,它卻總是要求……她很快被從背后探過來的一張大嘴咬住了衣領。
“你們怎么還住在樹林里?”一個蒼老的聲音劈頭蓋臉地朝她戳來。
叢君只是感覺渾身都是傷口,仿佛全身上下,都在流血。她閉著眼睛,使勁去掰胸前的那張嘴巴,咬住她衣領的嘴巴粗糙極了,像杉樹上的枯樹皮,扎得叢君的手很痛。在恐懼中,她轉過頭,瞥見一張怒氣沖沖的臉。老太婆怒目圓睜,盯著她,完全不似剛才東倒西歪的樣子。
“還不趕緊跑,你不知道你們是住在懸崖上嗎?”老太婆松開她的衣領,推了推她。她的駝背奇跡般地不見了,手上的力道出奇得大。叢君一下子摔倒在泥地上。等她從泥地上站起來,想要問清楚怎么回事的時候,老太婆已經消失不見了。只有那條大黃狗還在狂奔,它朝她們的屋子后面奔過去,縱身一躍,“嗖”的一聲,也跟著不見了蹤影。
“難道那里真成了深淵?”叢君小聲嘀咕,也跑了過去。
她們的屋子是建在平地上的。屋子剛造好時,前前后后都是密密麻麻的杉樹。母親為此費了好大的心思。她說這些杉樹擋住了陽光,這可不行,必須砍掉幾棵。叢君也認為應該砍掉屋子周圍的杉樹,屋子里沒有陽光怎么能行呢?這些倒霉的杉樹。母親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把大鋸子,鋸子很快運作起來。她跟母親兩個人坐在濕嗒嗒的泥地上,拉著鋸子的兩個柄,當鋸齒沿著杉樹的紋路“咔嚓咔嚓”有節(jié)奏地響動時,叢君心里涌上一股難以名狀的憂傷?!八鼈円欢ɑ盍撕枚嗄炅税??”她問。但是沒有人理她。母親彎著腰,忙著撿地上的樹枝。等到了冬天,氣候變冷了,她們還得靠這些樹枝生火取暖呢。她不再做聲。后來,屋子周圍只看得見一些光禿禿的樹樁了,她一個人坐在樹輪上,仰頭望天空。天空很高很遠還很藍,不知道怎么的,她仰著頭,突然眼眶就濕潤了起來。
但是屋子里沒有陽光怎么能行呢?她想。她跑到大黃狗消失的地方,站定一看,不覺大吃一驚。她們的房子竟然真的擱在陡峭的懸崖邊上。大風一吹,就會掉下去。
“媽媽,快來看呀,屋子跑到懸崖上來了?!彼@慌失措地大聲嚷嚷。
“哪里有懸崖?那個死老太婆騙你呢,她專門騙你這樣的小孩子,把你騙過去喂狼吃。”母親把她當成一個小孩子,她老是拿這樣的話來哄她。
“真的,媽媽,你看我們的屋子……”她又擔心又害怕,她想這里肯定是不能再住了。
母親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陰著臉,走過來一把拉起她的胳膊,大聲吆喝:“你要敢跟著跑,我就打斷你的腿!”她說著,真的朝她掄起了拖把,仿佛她就是那些光禿禿的樹樁。
叢君心里委屈極了,她想不通母親為什么總是不愿意承認擺在眼前的事實,她只相信她所相信的。于是她憤怒地朝母親大喊:“你說砍掉那些杉樹,就會有陽光了,可是這里一天到晚都又陰又潮,一點陽光也沒有。我們的屋子明明建在懸崖邊上,你卻說我們住在平地上,你還說……”她說著說著便傷心地哭了起來。她突然無比地肯定母親一直在對她說謊。她在絕望中掙脫了母親的手,朝屋子后面的那片懸崖跑了過去,她想去把那條大黃狗追回來,因為她知道,只要找到那條大黃狗,就能找回老太婆,她要跟老太婆問問清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為什么,這之后,叢君經常做諸如此類的夢。她做的很多甜夢都忘記了,而一些稀奇古怪的夢,倒記得清清楚楚的,做得多了,有時候一覺醒過來,她總認為她們的屋子真的是建在懸崖邊上。她害怕睡覺的時候被風吹到懸崖下面去,所以晚上總睡不安穩(wěn)。起先她還能自己安慰自己,夢總歸是假的,假的東西沒有什么好怕的。后來她發(fā)現一些更為可怕的事情,當一個夢疊著另一個夢,儲存在大腦里變成記憶的時候,連原先那些真實的記憶仿佛也變成夢了。它們和其他記憶相互混淆干擾,已經變得面目模糊。她漸漸分辨不清它們的本來面目。這些事情弄得她心煩意亂。
有一次,當她又做這些夢的時候,她忍不住問母親,她們什么時候會搬走。她說她不想永遠住在樹林里?!斑@里做出來的夢像一株株背陽的植物?!彼f。母親告訴她,只要那些樹樁重新長出樹苗,她們就可以重新出發(fā)了。
“那它們什么時候會長出樹苗???”她睜大眼睛,趴在一棵大樹樁上晃蕩著好奇的腦袋。
“等到清明的雨水一過,它們就會重新發(fā)芽啦。”母親笑著說。
“但是那么多個清明都過去了,它們怎么還沒有長出樹苗呢?”她又開始擔心起來,“它們是不是已經完全枯死了?!?/p>
“你要耐心等待啊,不學會等待怎么行呢?!蹦赣H的聲音輕飄飄的,從她頭頂飄過去。她從來沒覺得母親這么溫柔過。
離清明的日子越近,叢君的睡眠也變得越來越少。她不斷地告訴自己要耐心,一定要耐心。但是除了要擔心房子的事情,每天臨近黃昏,她仍然坐立不安。她發(fā)現墻壁里有什么聲響吵著她。只要日光一收斂,天暗下來,她縮回到屋子里,那兒便發(fā)出窸窸窣窣的動靜。這幾天,母親看到她臉色都發(fā)青了,以為是房間太陰冷潮濕的緣故,一再告誡她身子不舒服,就不要再去碰清明的雨水。她不敢告訴母親墻壁里面的秘密。她偷偷地把一塊青磚摳了下來。墻壁里面是實心的,水泥把磚塊密密實實地縫了起來。
她貼近耳朵去聽那個聲音。她以前也這樣做過,那是在屋子里還沒有床和燈光的時候。她頭枕著墻壁,躺在黑暗中,臉緊緊貼近冰涼的磚塊,期望外面透過來一些聲響,好讓自己不睡得那么沉。聲音從沉悶的墻壁里面?zhèn)鞒鰜怼D欠N聲音,怎么說呢?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一個人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涉水而來,他穿過無垠的海水,穿過曠野和沙漠,獨自走了很長時間。一切事物都在他身后消失了。所有語言都停留在了寂靜的夜色中。他走得很慢,很艱難,他在孤獨中傾聽它的談話和笑聲,當然還有它的腳步聲。后來,它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坐在一處逐漸干涸的泉眼邊。它探過頭去,看水中破碎的倒影,看了很久,然后跟他說,它看到了自己。它確定這就是自己。
現在她明白了,這個聲音,一直就在墻壁之中,只有當人們擁抱它的時候,他們才會聽到它。
她每天都跑到屋子外面去查看那些樹樁,有些樹樁上長起了毒蘑菇,一長就是一大群,傘狀的尖頂,黑褐色。她總是想著各種法子鏟除它們。后來天空飄起了雨,母親警告她,清明的雨是不能淋的,淋了是要生病的。但是這個清晨醒來,她仿佛下定了什么決心似的,奮不顧身沖進了雨中。這雨軟綿綿的,在她頭頂飄呀飄呀,她被雨籠罩,竟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看你飄得有多遠。”她想。她又想起前夜的夢。
“十有八九是個壞天氣?!蹦赣H看了看天色說。天蒙蒙亮她們就起床了,這一帶,對于她們來說,是最熟悉不過了。每年的這個時候,她們都會從這些杉樹林中穿越而過,再爬過一個小隆坡,只要在小隆坡下找到那條兩旁長滿苦蕨叢的小道,一直沿著這條小道走,就能抵達目的地了。但是腳下的路并不好走。她尾隨在母親身后,走得小心翼翼。一路上,她都在想一個問題,她們這是給誰上墳呢?這個問題困了她好多年。
她們剛剛從杉樹林中走了出來,再過去就是那個小隆坡了。母親走得很快,挽著籃子,籃子外面蓋了一塊藏青色的舊布條,那塊舊布條是從一條裙子上裁剪下來做拖把做剩下的,她舍不得扔,便拿它來派別的用場。她看著那塊藏青色假裝憂愁的舊布條,突然想起母親拿著大剪刀時惡狠狠的樣子。她還沒有從瞌睡中完全清醒過來,兩條腿機械地運作著,鞋子在濕地上摩挲出窸窸窣窣的響動。
“以前人死了,哪像現在這么講究?!痹谂佬÷∑碌耐局校赣H突然轉過頭來跟她說。
她正拎著兩只褲腳呢,沒有聽清楚母親說的話。今天她穿了一條黑色的闊腿褲,褲子里面裝滿了風。她總感覺像是在跟著風跑。
“死人是件平常的事情,那時候,隨隨便便找個地方,就把人給埋了?!蹦赣H接著說。
她本來想問母親一路上都在想的這個問題,她想既然母親認為死人是件平常事,那么問一問也沒什么要緊的,但是話到嘴邊又換了。“那怎么才能找到他們的墳墓呢?”她說。
“只要找到那些樹,就能找到他們啦。”母親兩只手抓住籃子,用右腳的腳尖去踩左腳后跟,那里不知道什么時候粘了一瓣枯草,像蛇皮一樣,偷偷地跟著她溜了好長時間。她仍然走得很急。
“什么樹?”
“墳墓上長的樹。這些墳頭上,還總是長滿亂糟糟的野草。”
“但是……你知道那些樹叫什么名字嗎?”
“不知道。”
“那怎樣才能找到它們呢?”
“它們自己會開口說話,它們會告訴你它是誰,因為他們是有魂靈的?!蹦赣H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已經爬到了坡頂上面。
叢君也跟著爬了上去,她注意到,在離她們幾米遠,小隆坡下坡的一個斜面上,一棵巨大的樹樁攔住了她們的去路。這時天空也已經亮開來了,在白茫茫略帶霧氣的日光中,樹樁看上去像一個漂洋過海的大木桶,擱淺在路中央。木桶中央裂了一道很深的口子,裸露出黑褐色的原木。這是一種象征生命枯竭的顏色。但是在裂口旁,卻無比強悍地生長出一大簇帶細刺的葉瓣,它們威風凜凜地立在樹樁上,仿佛是在向死神示威。
“媽媽,看,樹樁長出新葉瓣了。”她興奮得跳了起來,朝它跑過去。
“路都被它堵死了。”母親卻高興不起來,她一屁股坐到泥地上,垂頭喪氣地看著眼前的樹樁。整個小山坡被一陣朦朧的植物清香籠罩。
“我們可以從樹樁上爬過去?!眳簿舐暼氯隆?/p>
“胡說,這些樹樁是不能爬的?!?/p>
“為什么?”
“你又忘記……”母親朝她絮叨起來,但是叢君已經躍過母親的絮叨。她跑到高高的樹樁旁,伸出手去撫摸那些新長的葉瓣,葉瓣簇擁在一起,毛絨絨的,像一張床,又仿佛一只大手,緊緊地拽住了她。她想尖叫,但是全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還不趕緊逃?!毕?,有個聲音這么跟她說。
“你要去除執(zhí)念呵!不去除執(zhí)念怎么行呢?”另一聲音空落落地說。
她像是沒有聽到似的,被那些吃人的葉瓣緊緊簇擁著,在變成一棵樹之前,只有一個念頭攫緊了她:“瞧,媽媽又在撒謊了,樹根本不能自己說話。”
她被母親的謾罵拽了回來。這下當真生起了病,躺在床上發(fā)起了高燒。都說清明的雨就像隔夜的夢,是很靈驗的。她一開始還半信半疑,現在才無比確信起來。
母親悄悄地出發(fā)了。她已經打算撇下她,一個人去上墳了。
叢君從床上撐起來。她用手去摸身子下面冰涼的大理石床,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母親已經把她的大理石床換成了厚厚的木板床,她竟沒有發(fā)覺。現在,她躺在這里,感覺不到身子下面透上來的一絲絲冰涼。她像以前那樣環(huán)顧四周。一切是最熟悉不過了。屋子里還亮著燈呢,她看著長長的電線吊著圓燈籠似的燈泡從屋頂垂下來,晃蕩晃蕩的。順著燈光的陰影,她的目光轉到了那面墻上,那里還留著她早晨起床時畫的一個大大的X符號,它在墻壁中央的一塊青磚上獨自描摹一種憂傷。她又想起那些聲音,墻壁中的那些異響。于是側耳傾聽。她聽了很久很久,但是屋子里一片死寂,什么聲響也沒有。它們仿佛又消失不見了。
等到母親上墳回來的時候,已經找不著那間用磚塊壘成的屋子了。
后來有一次,她們一起穿越一片大草原,大風從草原上呼呼響起,她們就像是在跟著風奔跑。叢君突然轉過頭,對母親說:“后來我找來一把鋒利的大剪刀,就是平常我們用來裁剪舊衣服的那把,我用它把墻壁上所有磚塊都摳下來了,但還是沒有找到它們?!?/p>
“你說那些聲音,它們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