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巴豆是我父親的師弟,他們想去民營劇團當(dāng)琴師,所以一起拜在東大門趙桂生門下學(xué)二胡。第一次見面,巴豆就非常誠懇地對我說,梅子,你一定要去我家,去見見我家輕輕。以后他隔十天半月來我家,每次都要說起輕輕。巴豆說,梅子,我家輕輕二十四歲,比你小四歲,要叫你姐姐。梅子,輕輕在“海藍天”當(dāng)總會計,就是全嵊縣最高級的浴場;老板老板娘很看得起輕輕,經(jīng)常帶她去皇朝大酒店打麻將,喏,就是那個最高級的酒店。
巴豆這樣說的時候,我總是輕描淡寫地笑笑,巴豆熱烈的神色就有些黯下來。他加緊語氣,說,梅子,你真的一定要跟我家輕輕見一面,見了面總有好處的。在巴豆第十次隆重地向我提起輕輕并向我發(fā)出去他家的邀請時,我終于勉強答應(yīng)下來,我要去那個傳說中的謝莊走走,要去會會那個傳說中的輕輕。我向“孔乙己”書店老板鄭重地請了一天假。老板卻不懷好意地猜測我是去相親的。
我和父親是騎自行車去的,一人一輛。在這個幾乎家家擁有小車摩托車,再不濟也人手擁有電瓶車的年代,我和父親的自行車自然而然成為了過路人的風(fēng)景。父親和我并排騎著,他騎在外面護著我。哐啷哐啷,兩輛自行車都喘著牛氣,父親卻顯得很興奮,一路上一息不停地跟我說著巴豆和輕輕。
我們五位師兄弟,就巴豆最實誠,逢年過節(jié),總是拎著煙酒去看望師傅。
巴豆這個人木乎乎的,我們拉一段曲子,拉幾次就會了,他要拉十次二十次才會。拉二胡需要天賦,像巴豆這種人怎么可以拉二胡的。
巴豆做了半世人,漂亮的事情半件也沒做過。
也多虧輕輕,這么小年紀就開始養(yǎng)家。巴豆這樣的二胡水平,有哪個劇團會要他,他還想著一把二胡闖天下。
父親絮絮叨叨的,讓人有些煩。我抬起頭,順便把目光拋向了田畈。田畈一片綠,毛豆、南瓜藤、青菜、雞毛菜、玉米棒子,它們綠得雜亂無章又井井有條。
到謝莊時,巴豆已經(jīng)等在村口了。他一邊接過我的自行車一邊忙著跟人家介紹,我?guī)煱⒏?,我?guī)煱⒏绲呐畠好纷?,城里來的。碰到一個介紹一個。我低著頭看著腳背走路,我似乎聽到那些人在背后嘰嘰嘰地發(fā)笑。
中餐由巴豆掌廚。紅燒泥鰍、紅燒肉、泡雞爪、蔥油鳊魚、蒜泥南瓜葉和一盤雞毛菜芋艿。飯前,巴豆從冰箱拿出四瓶啤酒,父親面前列兩瓶,他自己兩瓶,又吩咐他妻子給我拿兩瓶“喝了不上火”的王老吉。
午飯后,巴豆妻領(lǐng)我去二樓輕輕的房間午休。輕輕的房間很大,中間用一塊垂了流蘇的淡青色亞麻布簾隔開了,外面半間靠墻側(cè)立著一排軒昂的衣柜,窗邊一張半人多高的大板桌,擱著一臺黑光锃亮的電腦。里面半間就是地地道道的閨房,一張米白黃色的床,米色纖絲雅藤雙面席,一床絲帛空調(diào)被。床面前一個紅木材料的梳妝臺,臺上排著幾瓶“雅詩蘭黛”。臺前的紅木椅子上搭著兩件絲綢睡衣,一件白色一件黑色,在這個房間里散發(fā)著寂寞幽遠的香味。巴豆妻開了空調(diào),我躺在床上,卻總被房間里來回蕩漾的幽香驚擾著。隨手從床頭柜上抽出一本書,是《都市女性》,教女人怎樣化妝,怎樣培養(yǎng)氣質(zhì),怎樣交際,怎樣讓自己也像冊頁的女人一樣風(fēng)情萬種。和我隔了很遠的距離。又抽出一本,是《愛情故事》,翻兩頁,睡意就涌了上來。
醒來時,太陽已經(jīng)斜到了山腳,人家的牛羊哞哞咩咩地叫喚著,樓下,兩把二胡在婉轉(zhuǎn)吟唱《回十八》。我在二胡聲里捕捉到了陌生的年輕的聲音,我猜想一定是輕輕回來了。
輕輕果然回來了。我快步跑下樓梯,跑到一半,又輕手輕腳返上去,對著梳妝臺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頭發(fā),雙手甚至還在那些“雅詩蘭黛”上猶豫了好一會。我身上那套老氣橫秋的體恤衫牛仔褲以及那張素臉,突然讓我有些羞慚起來。
輕輕大概回來很久了,父親和巴豆坐在門口拉二胡,輕輕和巴豆妻在擇南瓜葉子。輕輕招呼我的時候,我紅了一下臉,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紅臉。輕輕留著一頭長及肩胛的頭發(fā),黃黃的閃著柔順的光澤,上身穿一件白色體恤,胸前印一個戴墨鏡的夸張美女,下身穿一條嫩黃的七分褲,褲子肥瘦適中,正好勾勒出她修長的雙腿。輕輕的臉怎么說呢,五官分割開來,似乎也就是普通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但搭配一起,就顯出一種精致來,正面有正面的嫵媚,側(cè)面有側(cè)面的氣韻。輕輕叫我姐,連名字也省卻了?!敖悖蚜??姐,你歇著,我們弄。”一句一口甜甜糯糯的姐,很快打消了我先前的一點怯意。晚餐比中餐更為豐盛,輕輕拿回了五只陽澄湖蟹,里面全是黃澄澄的蟹黃。她挑了一只最大的給我父親,又替我挑了一只。
晚上的月色真是透徹,像被牛乳洗過一樣。巴豆和父親坐在門口,又開始玩二胡,我和輕輕懶懶地躺在躺椅上,風(fēng)從我們裸露的皮膚上絲綢樣滑過,清涼清涼的。
姐,你在想什么。輕輕側(cè)過頭來問我,月光下,她的臉看上去像一尊青瓷。
我久久地看著天上那輪遙遠的滿月,置若罔聞。
姐,在想什么嘛。輕輕又拖長聲音問了一句,語氣里有了一些撒嬌的味道。
我在月色里迷茫地笑了一下。我能想什么呢?我什么也不想。比如我怎么抓住青春的尾巴,怎么找個人去嫁掉,去嫁給誰,還有我們家那間六十多平米的沒有土地證的老房子如果被拆遷了怎么辦。還有巴豆很堅決地叫我和輕輕見面,他說的見一面的好處,好處在哪兒,我都不想。想這些事情會辜負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夜晚,就該懶洋洋地躺著,任時光輕輕流逝,任夜晚走向夜的深處。
輕輕卻在那邊絮絮絮叨叨地說開了。我不想動腦子也不想說話,但不能阻止輕輕說話。輕輕說話的時候,我看見溪山和月色將我們整個地包裹了,二胡和風(fēng)聲把我們整個地覆蓋了。很晚了,輕輕還談興很濃,仿佛我到她們家,就是為了傾聽而來的,而那條格子裙,就是她在深夜十二點的時候,執(zhí)意從衣柜里挑出來送我的。
輕輕說,姐,你怎么可以這樣糟蹋自己的資源?你看看你看看,人靠衣裳馬靠鞍,你整個的精氣神都被灰衣服蒙住了。
2
巴豆和妻只有輕輕這么一個女兒,后來他們很努力地生兒子,卻總是不能遂愿,村里人因此就叫他們“斷種絕代”。你可以想象,在農(nóng)村里,如果一戶人家頭上扣著“斷種絕代”的帽子,他們的天空該有多么黯淡。
輕輕黯淡的天空里就有了一個偶像:代課老師小黃。小黃老師長得眉清目秀,更要命的是,她穿上那條格子裙,簡直就像一位天上走下來的仙女。村里人的那個恭敬謙卑!輕輕崇拜小黃老師,套用現(xiàn)在的流行詞語,就是不折不扣的“黃粉”?!包S粉”常常夢見自己也成了小黃老師,風(fēng)吹過來,吹過來,身上的格子裙就開成一朵婉約的喇叭花。
輕輕后來高考失利,畢業(yè)后直接進了“海藍天”。
“海藍天”是我們縣城里最豪華的浴場,去那里消費的客人,不是達官,就是貴人。輕輕很快改換頭面,穿的用的都和“海藍天”保持步調(diào),偶爾回家,還有一輛锃亮的小車送她回來。
巴豆那時萌生了要學(xué)二胡的想法,跟輕輕提了一下,輕輕第二天就從琴行里買了一把上千元的二胡。輕輕說,我父親心里很苦,我父親一直過得很苦悶,他高興拉二胡就讓他去拉。
輕輕讓我做選擇題。A:某男,公務(wù)員,二十八歲,城里有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男人相貌英俊,一星期給某女寫兩封情書。B:某男,三十五歲,老板,結(jié)婚離異,有一女判前妻。房子別墅,車子寶馬,票子千萬。輕輕說,姐,你選擇A還是B。我說我又不是某女,我這樣的某女不要說公務(wù)員,連小職員也不給我寫情書。我說,我沒資格選擇。輕輕緊追不放,說,如果一定要選呢,A還是B。我說,如果一定要選,要么就是A,要么就是B。輕輕就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還真選不好呢,人最怕做選擇題,選錯了就是百分之百錯誤。
那么,姐,你想嫁什么樣的男人?輕輕接著話鋒陡地一轉(zhuǎn)。姐,人靠衣裝馬靠鞍,你怎么可以素面朝天的?怎么可以穿這么老氣的衣服?怎么可以這樣浪費身材?說到這里,輕輕打開了自己的衣柜,要我任意挑選她的衣服。輕輕的衣柜,也只有用琳瑯滿目這個詞來形容,棉麻紡綢應(yīng)有盡有。她讓我挑,隨便挑。我有些忸怩作態(tài),她就自作主張?zhí)嫖姨袅四菞l格子裙。姐,這條裙子附著我的鄉(xiāng)村教師夢,你身上有書氣,剛好適合你的口味。她還堅持要我馬上換上,看看這裙子穿在身上的效果。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條裙子會如此契合我,就像這裙子為我而生一樣。我在鏡子里端詳了一會穿著格子裙的自己后,就固執(zhí)地覺得那個黃老師的模樣也不過如此。
哇,姐,你迷死人啦。輕輕站在我旁邊,團團地圍著我轉(zhuǎn)。在發(fā)了一通比較夸張的贊美后,她又開始追問我喜歡什么樣的男孩。被她纏不過,我說,我喜歡莊園主,就像《簡愛》里的那個羅切斯特。
3
我上班的那家書店叫“孔乙己”。輕輕說這名字誰取的,一股子酸腐氣。聽說“孔乙己”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生意比較火爆,依老板的說法是走在大街上,隨便一抓,手上就是一位文學(xué)青年。我錯過了那么富有文學(xué)氣息的年代,等我從學(xué)校里出來,滿大街只剩下碟片和手機,人們來去匆匆,連走路都玩著手機。當(dāng)然啦,書店的生意好不到哪去。
老板整天愁眉苦臉的,誰欠他三百畝田似的。做生意沒資金,辦廠沒實力,滿世界的鈔票都他媽的跟老子有仇。老板一來“孔乙己”,就這樣喋喋不休。我說,你都資本家了,在殘酷剝削我這無產(chǎn)階級,你還不滿足呀。老板就白我一眼,切,剝削你這個女無產(chǎn)階級,天曉得。我還想請求你剝削我呢。老板接著又不厭其煩地嘆氣:這書店開得,我自己都成了孔乙己。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梅子,你選老公可得睜大眼睛,你要把四只眼睛都當(dāng)成燈籠煞煞亮地照。看得出,老板很頹唐,他甚至流露出了要把書店轉(zhuǎn)讓掉的意思。如果沒有書店,我到哪里謀生呢,書店關(guān)門,我這無產(chǎn)階級連找個剝削的人都找不到。我整天憂心忡忡的。
輕輕來過書店,我跟輕輕說出了自己的擔(dān)憂。輕輕說,姐,你不要擔(dān)心,總會好的。等我弄好了再說,我托人幫你找一個好工作。我不知道什么是輕輕的“弄好”,我的憂慮還是一點沒輕下去。
輕輕到我們書店時,老板的眼睛像被火焰點燃似的發(fā)亮,他說,是你妹呀,哪里來的妹?表妹,不會嗎?她那么現(xiàn)代,你那么古董,竟然會跟你是表姐妹,八竿子的吧。輕輕來了兩次后,就不再來,她大概很忙。
我老板卻很惦記她。得知輕輕在“海藍天”后,他厚顏無恥地要我向輕輕討打折浴票。我沒辦法,有一天,終于在他的逼迫下給輕輕打了手機。
手機打通后,那邊葉麗儀在唱《上海灘》。葉的音調(diào),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憂傷,一句比一句凄清。我不知道輕輕的手機怎么會跑出葉麗儀來。在她唱到“是喜是愁,浪里分不清歡笑悲憂”時,我滿腹狐疑地擱了電話,然后拿出通訊本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對下去。沒錯呀,是輕輕的手機號碼。
我再次按了重撥鍵,那邊還是《上海灘》,在唱到三十八秒時,輕輕的聲音上來了。
姐,你找我?我說是的。我問你是輕輕嗎,輕輕你在哪里,你是不是在聽演唱會?輕輕在那邊咯咯地笑了。姐,當(dāng)然是我呀,我在老家,幫我老爸處理一樁事情,正打算回來了。輕輕問我有什么事找她。我問她的手機是怎么回事,怎么會有《上海灘》。輕輕又笑了,說手機新買的,安裝了彩鈴,每月交移動公司一點錢好了。
在聽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出意圖后,輕輕很干脆地答應(yīng)下來。她讓我第二天就去“海藍天”找她。
第二天,我剛走進“海藍天”,就有服務(wù)生迎了上來,她直接把我?guī)У捷p輕那兒。輕輕請我泡了一個澡,我們兩人一個豪華包間,泡的是牛奶浴。牛奶真稠真香呀,那么多的牛奶,夠一個孩子喝一年了。泡好澡,輕輕又陪我擦背,蒸桑拿,在包間吃點心水果。我簡直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我問輕輕那天回老家是不是有什么事。輕輕點點頭,說關(guān)于村里做家譜的事,村里不讓她的名字進家譜,巴豆憤怒得要跟村干部拼命。輕輕回家就去處理了這事。
送我出來時,輕輕送了我十張浴票。五張標價為一百九十八元的,五張六十八元的。輕輕囑我一百九十八元的留著自己用,六十八元的送給老板。
老板接過浴票后,馬上呼朋喚友去享受了。我的那五張,結(jié)果讓它過期了。拿了輕輕這么多浴票,想起來就難為情,我不愿意讓輕輕在“海藍天”看到我。
輕輕后來結(jié)了婚,聽說婚禮空前豪華。巴豆很多天后來過我家,那時,他和妻子已經(jīng)跟隨輕輕住在別墅里了。一把二胡他帶了去,不過他已經(jīng)不想靠這把二胡闖江湖了,二胡在他那里,就是有錢人家的一個把玩。巴豆來我家時,是輕輕廠里的駕駛員專車送來的。巴豆在脖子上掛了一根手指粗的金項鏈,右手手指上戴了三枚能砸死人的戒指。他給我父親捎來了兩包煙,一包軟中華,一包小熊貓。巴豆說,小熊貓是當(dāng)年鄧小平的特供煙,最大的老板砸最多的錢也買不到。巴豆說,輕輕家里有兩個保姆,兩個保姆他媽的比工人階級還輕閑,做兩個小時家務(wù),就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吃零食;輕輕媽呢,就負責(zé)養(yǎng)兩只德國買回來的洋狗,每天香腸火腿地侍候它們。巴豆后來問到我,說,梅子,你還在書店掙每月一千塊?我說是。他說,老板難道沒給你漲工資。我說是。他就義憤填膺起來,說一千塊錢能當(dāng)屁用,去外面酒店只夠吃半餐點心,去杭州銀泰只夠買半件衣服,買一只溫州高級皮鞋。巴豆說,梅子,你別急,我回去叫輕輕給你換個地方,一千塊錢,打發(fā)叫花子?黑心黑肺的東西,還老板呢,狗屁老板!巴豆發(fā)了一通感慨后,又忽然起興要跟父親玩二胡,他的二胡沒帶來,只好玩父親的。他歪著頭校二胡的弦,輕輕按一下琴把,二胡就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再按一下琴把,又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音。他就有些煩起來,說,師阿哥,這二胡還能玩?老掉牙的,扔窗外算了,早該換行頭了。說完,喘著粗氣真把二胡扔窗臺下,還用雙手拍了拍衣襟。到吃午飯時分了,父親要燒飯留巴豆吃,巴豆說什么也不肯。巴豆說,一個電話打過去,司機十分鐘就等在樓下了。
在巴豆連跑帶跳的敘述中,我對輕輕的情況大致有了了解。輕輕的老公辦了一個領(lǐng)帶廠,廠里有兩百多名工人坐在車間供他剝削。父親說,難怪輕輕家條件這么好,兩百個人,每個人給他掙十塊錢的話,一天就是兩千塊呀。巴豆“切”了一聲,巴豆說,怎么可能一個工人只給老板掙十塊錢,他要只掙十塊錢,早叫他滾蛋了。再說,輕輕他們不靠領(lǐng)帶廠賺錢,他們另外還在做生意。什么生意呢,當(dāng)然是錢的生意,錢生錢,反正錢像流水一樣嘩嘩流進來。
過了幾天,巴豆打電話叫我父親去輕輕家里玩,父親出發(fā)前,我?guī)退谝鹿窭锓龊芏嘁路?,他試來試去,都感覺穿在身上不合適。父親在輕輕家里玩了近兩個小時,回來時,拎了一只衣袋,里面是一件襯衫,一件西裝。父親說,是輕輕廠里抵債抵回來的。父親還說,可惜輕輕不在家,要在家,就托她幫你介紹一個男朋友,她老公辦了那么大的企業(yè),做著那么大的生意,認識的人多了去,隨便介紹一個,就是小老板。父親說,就算年紀跟輕輕老公一樣大也無所謂,大不了幾歲么。父親很失落也很忿忿,父親內(nèi)心里還是覺得我其實長得很不錯,除了眼鏡厚一點之外,可為什么連小老板也嫁不上,輕輕可是嫁了大老板了,家里都金玉滿堂。
我對父親的失落也“切”了一聲。說真的,我一點也不對未來的小老板抱什么希望,只是,偶爾還會想起在輕輕家里的那個晚上。那個晚上,蕩漾著一種詩意的親切,那樣的月色,那樣的風(fēng)聲,那樣的談話。輕輕竟然會有這樣的鄉(xiāng)村生活,她竟然會有一個鄉(xiāng)村教師夢,她竟然會去買一條格子裙,這條格子裙竟然送給了我……她的那條裙子,我偶然穿幾回,穿在身上,頗博得人家回頭來看。
我后來還是見著了輕輕,不是遇見。那天,我騎著自行車去書店上班,在桂花路的花店門口,輕輕穿著狐皮大衣,體態(tài)優(yōu)雅地靠在一輛新嫁車上,她的身邊,圍著幾個英俊的小伙子,輕輕身后,還有一溜兒賊亮賊亮的車子,花店的服務(wù)員殷勤地給車子插花,殷勤地給她遞笑臉,大概他們的車子被借去當(dāng)婚車了。見到輕輕的那一刻,我的心怦怦怦地幾乎要跳到喉嚨口,然而,她根本沒有看見我。我再回頭看她時,風(fēng)沒有掀起她的狐皮大衣,風(fēng)掀起了她的長頭發(fā)。一肩直直的閃著光澤的栗色頭發(fā)。
我突然有些悵然若失。
4
巴豆再次來我家時,脖子上竟然系了一根領(lǐng)帶,當(dāng)然他不是為了讓我和父親參觀他的領(lǐng)帶而來的。巴豆的手里握了一張報紙,報紙被他圈成筒狀。
師阿哥,梅子,你們過來看看我家輕輕,我家輕輕。巴豆揮著手臂喊叫著。他把報紙仔仔細細攤開來,甚至把父親端給他的茶杯壓在報紙邊角上。在報紙第三版的右下角,輕輕果然滿面春風(fēng)地俏立那兒,她的背景是一條筆直的水泥路,路的盡頭,是裝潢得金碧輝煌的祠堂門面。報紙標題是“懷揣鄉(xiāng)村教師夢的女企業(yè)家,致富不忘回報桑梓”。你們看看,這個標題取得好不好,照片拍得像不像。巴豆的手指在報紙上移來移去,幾粒激動的唾沫剛一沾上報紙,就被巴豆用衣袖小心擦去。巴豆也不等我們發(fā)表意見,就馬上自顧自說下去,這個輕輕,這個輕輕竟然把嘴巴笑得這么開來,一點也不知道低調(diào)。停頓一會,他又吹毛求疵地說,輕輕的這邊臉上怎么會這么暗的,肯定是照相機光線沒調(diào)好,那報紙是怎么搞的,難道領(lǐng)導(dǎo)管都不管的。
我說領(lǐng)導(dǎo)會來管報紙印得暗不暗的,我說,輕輕已經(jīng)印得很好看了,她還想多少好看。巴豆就說那倒是的,那倒是的。
我的身邊從來沒有誰上過報紙,輕輕上了報紙,除了開心,我也有著無比的激動。我把巴豆和父親的頭顱撥開,把報紙抽出來,捧在眼面前看。
報紙是這么說的,輕輕生在鄉(xiāng)村,長在鄉(xiāng)村,從鄉(xiāng)村一步步走向了城市,走向了現(xiàn)在的事業(yè)。她從沒忘記身上流著家鄉(xiāng)的血液,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立志當(dāng)一名鄉(xiāng)村女教師,以自己的知識回哺家鄉(xiāng)的小孩。然而,命運讓她選擇了和丈夫辦企業(yè),所以她一心一意把企業(yè)做好,在做好企業(yè)的同時,不忘回報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當(dāng)村里澆水泥路募集資金時,她二話沒說,就帶頭捐了10萬。沒過多久,村里修祠堂,她再次帶頭捐了10萬元……她出錢修的路她出錢修的祠堂在照片上作了她的背景。
報紙上的文字,似乎不太踏實。巴豆說過,輕輕他們在做錢生錢的生意,但報紙顯然不知道這回事,報紙只報道了輕輕企業(yè)家的身份。報紙這樣報道一定是對的。我這樣想。
我父親對輕輕上報紙這事件不太上心,父親淡淡地說,年紀這么輕去上報紙總不太好,報紙是誰上的,是領(lǐng)導(dǎo)上上的。巴豆聽了父親的話,當(dāng)即反駁,現(xiàn)在又不是封建社會,報紙面前人人平等,誰說只有領(lǐng)導(dǎo)才能上報紙,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dǎo)看見老板比看見菩薩還恭敬,老板就是他們的財神爺!活菩薩!你曉得個屁!巴豆的聲音漸漸地不太好聽起來,你不懂不要亂彈琴。
我父親對自己的琴藝自視甚高,巴豆說什么也不能說他“亂彈琴”呀。那有什么了不起,上個報紙就了不起了。父親的聲音當(dāng)然也大了起來。
那你叫你們家梅子去上上報紙,要不你自己去上上報紙給我看看。巴豆簡直氣急敗壞了。
我們沒這個本事,上不了報紙。父親拉下臉。
吃不著葡萄就別說葡萄是酸的。巴豆的臉拉得比父親還要長。
那從今往后,你別叫我?guī)煾缌?,也別再來我家,你們是闊佬,是上過報紙的人家,我們是窮人,窮人只能住破房子,只能拉破二胡。說到后來,父親神色黯然起來,他也不理巴豆,一屁股把自己放倒在藤椅里,背對著巴豆。父親是真正傷了心。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這個人太沒意思,真的是亂彈琴。巴豆這個一根筋說了上半句不算數(shù),還接著說了下半句。下半句一說,父親和他真沒意思了。
我沒有辦法,只好收起那張報紙,把它塞給巴豆,勸他先回去。巴豆走到門口還轉(zhuǎn)過頭來咕嘟,他明知道我不是那意思,他這人太沒意思了。
我想,這次過后,我們和巴豆和輕輕的關(guān)系就徹底斷了。巴豆現(xiàn)在闊了,拍他馬屁的人多得是,他怎么可能丟得起面子呢。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里也起了一絲淡淡的憂傷。
我一直記得輕輕說過的話。輕輕說,姐,你不要擔(dān)心,總會好的。等我弄好了再說,我托人幫你找一個好工作?,F(xiàn)在,架于輕輕和我之間的紐帶都斷了,這話還不如像一陣風(fēng)一樣早被吹散了。
5
老板突然神采飛揚起來,來書店也買一袋高檔水果過來。冬棗呀,火龍果呀,美國提子呀,全是有錢人家的作派。我問他發(fā)了什么財,竟然如此奢侈鋪張。他很深沉地一笑,說,跟你輕輕妹妹做一樣的生意,錢生錢,大錢生小錢,小錢生咪錢,哈哈。我不懂,老板就聳了聳肩,說,喏,就是借錢那種。喏,梅子,給你做一道算術(shù)題,一萬塊錢你算算月息一毛的話,有多少收益。我說是不是有一百塊,老板很鄙薄地看我一眼,打了一個響亮的響指說,錯。他說,你用腳趾頭想想也不止一百塊,一百塊算啥鈔票?老板把自己的一套房子外加他父母的一套房子都押給了銀行,從銀行里貸了一百萬。一百萬每月有多少收益呢,做夜夢也讓人哈哈大笑的一個數(shù)字。老板說,這做人呢,能不能賺錢,老天已經(jīng)注定了,誰能想到有朝一日,錢會砸到我頭上呢,要早知道開這個破書店干嘛呢。
老板終于沒把破書店開下去,他把書店轉(zhuǎn)讓給我了。書店里的電扇、凳子什么的都沒有搬走,價錢也是半送半賣。老板說,書店曾經(jīng)寄托著他青春時代的一個夢,他把書店轉(zhuǎn)讓給我,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把合適的店交給合適的人。老板說話的口氣,突然有些語重心長,飽含偉人式的關(guān)懷與關(guān)愛。
老板賺大錢了。他還要驅(qū)遣更多的錢替他生小錢生咪錢。他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老板走的時候,是開著寶馬車走的。他已經(jīng)發(fā)動了車子,又重新走下來。他說,他突然想起了要買兩本書。老板果然買了兩本書,一本是海子的《青麥田》,一本是舒婷的《致橡樹》,他執(zhí)意付錢給我。老板拿著書的時候,好象咝咝地抽了口冷氣,他把兩本書緊緊地貼在胸口。老板重新發(fā)動了車子,弧度優(yōu)雅的寶馬車輕緩地舒展了身子,突然,又倒了回來。老板這回沒下車,他搖下車窗,首先真誠地祝福我嫁個好老公,然后他叮囑我到時必須請他喝老酒(他說必須的時候,幾乎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最后,他建議我把書店名改一下,他說“孔乙己”太倒霉了,應(yīng)該取陽光一些燦爛一些的名字,比如純真年代,梧桐時光什么的,反正要有現(xiàn)代味道,時髦氣息。
我是在三十一歲那年把自己嫁掉的,老公當(dāng)然不是輕輕的A或B,也不是《簡愛》里的莊園主,很不好意思,他僅僅是一位小學(xué)教員。
我們是在天涯交友網(wǎng)上認識的。我們在天涯上注冊了一個名字,他的名字是“廣陵散”,我的名字是“格子裙”。廣陵散和格子裙在天涯里怦然相遇了。必須得承認,廣陵散是一個非常富有經(jīng)商天賦的小學(xué)教員。在他的領(lǐng)導(dǎo)下,我把“孔乙己”書店變成了“博博”書吧,并且把地址移到了剡湖公園。剡湖公園的花香、鳥語、垂柳、迎春、含笑、臘梅都成為了“博博”窗外免費的景觀。博博書吧不僅賣書,更主要的是讓人家讀書,讓讀書人一邊讀書,一邊喝茶喝咖啡,甚至喝花雕女兒紅。一些寫字畫畫寫破詩的男人女人們,還經(jīng)常到博博來搞什么藝術(shù)沙龍。有一回,我從前的老板也應(yīng)邀出席了一次詩歌沙龍。他在喝下EPSYEePeugLEN3CFYeeiFQYLAE6Qu6tAwpSBVTCYT2o=幾杯女紅兒后,很詩人地朗誦了林白的詩歌:一月你還沒有出現(xiàn),二月你睡在隔壁,三月下起大雨,四月里遍地薔薇,五月我們對面坐著,猶如夢中,就這樣六月到了,六月里青草盛開,處處芬芳。七月,悲喜交加,麥浪翻滾連同草地,直到天涯……老板朗誦的時候,把自己彎成了一只蝦米,他的聲音小下去小下去,小得幾乎成了游絲,突然,又聲如裂帛,如離弦之箭。一首詩下來,他把自己弄得哽咽了。
老板揮手與我們告別時,狠狠地表揚了我們的“博博”,他說,他以后多拉一些書畫商來我們這里搞沙龍。老板說,他已經(jīng)把生意轉(zhuǎn)移到書畫上了。他說,他經(jīng)常碰到輕輕表妹,做生意挺有范兒的一個娘們,圈子里名氣很響。
我們結(jié)婚時在城里買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米的大房子,父親也和我們一起搬到新房子里住,那套六十多平米的小房子,即將被拆遷。搬房子前,我整理了自己的書柜,整理了自己的衣柜。
滿滿一柜的衣服,就擠擠挨挨地堆在衣柜里。我一件件翻過去,大多被我毫不留情地扔掉了??墒钱?dāng)我翻到那條格子裙的時候,我還是愣了愣。一些時光的碎片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懥似饋?。那么遙遠那么親切。
我決定給輕輕送請柬,我們的博博在縣城里也算小有名氣了,并且這是文化人的名氣。博博讓我底氣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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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終沒能把請柬送到輕輕手里。輕輕已經(jīng)關(guān)在喬司監(jiān)獄了,她老公也被關(guān)在喬司監(jiān)獄,輕輕被判十年,她老公被判十五年,罪名是集資詐騙。
巴豆的頭發(fā)全白了,巴豆妻的眼睛視線模糊,他們帶著輕輕兩歲的女兒租住在城郊結(jié)合部的一間車棚里。我過去的時候,巴豆出去到工地里打短工了,巴豆妻正在給輕輕的女兒喂白米粥。我說,我是梅子。巴豆妻抬起頭,用手揉了揉眼睛,問,誰,是誰?我加大聲音,說,我是梅子,梅子,就是那個裘師傅的女兒,拉二胡的裘師傅的女兒。我說我來過你家,在你家住過一個晚上。巴豆妻還轉(zhuǎn)不過彎來,她還在問我你是誰這個問題,此時,巴豆剛好回來了。我沒有問巴豆關(guān)于輕輕的情況,有些東西不能問,一問就是重新打開傷疤。我把車后廂的水果牛奶營養(yǎng)品都搬了下來,另外給巴豆留下了兩千塊錢,我讓巴豆給輕輕的女兒買點營養(yǎng)米粉,買點進口奶粉。那個小女孩,又黃又瘦,連睜開眼睛看人的力氣也好象沒有。她的身上,找不到一點輕輕的影子。
我本來還想給老板送請柬,請他來吃我們的喜酒。輕輕過后,我決定不邀請老板了。輕輕的變故太大了,讓人忍不住要發(fā)一番感嘆。感慨這做人真他媽的太空了,太沒意思了。
回家后,我把那條格子裙收進了紙箱,堆在貯藏室的最里角。
夜涼如水,月色如洗。我在當(dāng)晚的微博上寫下這樣一句話:鄉(xiāng)村女教師已成絕版。一條格子裙僅僅收藏了一截舊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