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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河

2013-12-29 00:00:00阿舍
野草 2013年3期

向WLX先生和WS女士致謝

1

空氣中充滿火的氣息。

七月里的一天,正是午睡時間,屋外白花花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屋里倒是陰涼,這是土坯房屋的好處。走出門檻時,米娜奶奶把披在肩上的深灰色頭巾蒙在了頭上。米娜奶奶已經(jīng)七十歲了,身板兒依然輕柔,眼睛依然明亮,耳朵也依然敏覺。

米娜奶奶往外走,白花花的陽光下,一個影子擋在了她的身前。

米娜奶奶嘆口氣,有些心煩地說:“你不回去睡覺,又來干什么?”這話是對著死去的萬洪爺爺說的,她這么一說,那影子就像做了錯事的孩子,順從地閃到一邊去了。

米娜奶奶要到房頂上睡午覺。一踏出門檻,她就聽見了空氣的叫聲,“嘶嘶嘶”抽搐著,仿佛炕在熱鐵鍋上的錫紙。米娜奶奶沒拿這嚇人的天氣當回事兒,她微瞇著眼睛,嘴角緊抿,一如往日登上了架在房屋一側(cè)的木梯。

木梯的顏色已經(jīng)發(fā)白。木梯是萬洪爺爺當年用一根老桑樹木料專門為她做的。時間經(jīng)不起算計,轉(zhuǎn)眼已經(jīng)過去二十年了。當年,萬洪爺爺把米娜奶奶娶回家的時候,捋著白胡子驕傲又甜蜜地問她:“我的老寶貝兒,你想要個什么?”米娜奶奶說:“梯子,一個梯子,我要上房頂曬我的膝蓋?!甭犃嗣啄饶棠痰脑?,萬洪爺爺就去市場上選了一根上好的桑樹木料,然后趕著毛驢車把木料運回家里。萬洪爺爺身體好,七十歲的身板依然能抗能背,他自己鋸自己刨,沒讓任何人插手,就為米娜奶奶做好了一個結(jié)實的梯子。梯子做好之后,鎮(zhèn)里的孩子們都搶著要坐梯子,大呼小叫擠在萬洪爺爺家的院落里,萬洪爺爺擋在梯子跟前,笑瞇瞇地說:“梯子是米娜奶奶的,你們誰都別想搶!”萬洪爺爺?shù)脑捯粢宦?,孩子們爆炸了,喊聲叫聲亂成一片。在一片震天的聲囂中,米娜奶奶穿著那身嫁過來的新衣裳——一條灰白色長袖連衣裙,喜滋滋登上了梯子,爬到梯子中央,米娜奶奶突然停下,她直起身子,沖著萬洪爺爺來了一個回眸一笑。

梯子的樣子有點笨,粗大的支架與寬大的梯階,就好像萬洪爺爺在七十歲那年追求她的笨模樣:為了表明七十歲的他有一個不會輕易棄她而去的好身體,一個大太陽的中午,萬洪爺爺站在她擱著幾盆太陽花的窗戶外面,呼啦一下脫下自己的布褂子,露出自己有些皺巴但還算硬朗的胸膛。萬洪爺爺?shù)倪@個舉動被附近幾個鎮(zhèn)子的人視為笑談,米娜奶奶卻抿嘴一笑,覺得這老頭有點瘋,但也很有意思,她和兒女們商量了一通,就開開心心地嫁給了他。

米娜奶奶毫不費力登上了房頂。二十年過去了,梯子除了顏色發(fā)白,仍然結(jié)結(jié)實實架在房檐上。梯子還是那副穩(wěn)當持重的模樣,可是萬洪爺爺不在了。萬洪爺爺是半年前走的。那是個初春的下午,冰雪已經(jīng)開始融化,背著手正在院落里踱步的萬洪爺爺仿佛預(yù)先察知了不測,走著走著,神色驀地凝重起來。內(nèi)心有了觸動,萬洪爺爺下意識走到梯子一旁,一只手搭在梯子上,仰起頭,用力按了按梯子,再低下頭,伸開手掌,推了推手邊的一級梯階,做完這一切,萬洪爺爺停在原地,遲疑了兩分鐘,末了,口中發(fā)出一聲長嘆,便背著手回到屋內(nèi),倒在床上,再也沒有起來。

2

米娜奶奶登上房頂,轉(zhuǎn)身站立的片刻,瞇著眼看了看房前河灘里泛著一線碧光的精河水。除了那一線碧綠,河灘上白茫茫的,望著十分灼眼,那些被太陽曬得嘶嘶冒煙的白色鵝卵石,布滿了干涸的河灘。

米娜奶奶是從另一個鎮(zhèn)子嫁過來的,她記得萬洪爺爺把她娶過來的時候也是這個季節(jié)。那時候,精河水不像現(xiàn)在這樣窄細窘迫,提著裙角就能蹚過去;那時候精河水的河灘潮濕蔥蘢,生長著大片大片的蘆葦,整個夏天都能見到淡青色的水霧。那時候,精河水每到夏天就浩浩湯湯,近百米寬的河床也不夠它綿延和泛濫,尤其在洪水猛烈的時候,喧豗的水聲撲向岸邊,讓每一個靠近的人都感到恐懼。洪水過后,平靜下來的精河水一天比一天清澈,一天比一天碧綠。這段時間,是一年里米娜奶奶最歡喜的季節(jié)。每天清晨擠牛奶的時候,淡青色的水霧不僅彌漫了整個河灘,也飄進了精河鎮(zhèn)的角角落落,那頭性情溫順的奶牛一邊咀嚼著從河灘上割下來的青草,一邊呼吸著精河水淡青色的水霧,不知不覺就為進入新一次受孕準備好了最佳的身體狀態(tài)。事實真是這樣,每年這個時節(jié),精河鎮(zhèn)里的母牛絕大多數(shù)都能懷孕,九個多月后,多數(shù)都能生出活蹦亂跳的小牛犢,不僅如此,一胎雙生也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

也就是在米娜奶奶嫁過來的那幾年,一個關(guān)于精河水是能夠催孕的說法悄悄傳開了。人們在私底下越傳越神奇,越說越確鑿,以至于越是離精河鎮(zhèn)遙遠的地方,這個說法就傳得越真切,越神奇。

米娜奶奶罩在深灰色頭巾下的臉龐比河灘里的鵝卵石還要潔白,米娜奶奶的臉上如果沒有那些比呼吸還要柔軟的皺9NafsNq+LhFV+MtmEUuSqQ==紋,摸起來一定比那些鵝卵石更要光滑。米娜奶奶長得美,身板兒也直,唯獨兩個膝蓋自打在年輕時患上了寒病,就再也沒能好起來。夏天到來以后,米娜奶奶每天中午都在屋頂上睡午覺,別人在這烈火般的太陽下都害怕自己會被烤焦,唯獨米娜奶奶喜歡這樣的大太陽。米娜奶奶說:“我的骨頭里都是冰,只有這樣的大太陽才能把它們都趕跑?!?/p>

房頂上有個變了形的草墊子,還有一塊卷成長條的細毛氈,米娜奶奶走過去,拖著毛氈,在草墊上鋪開,又喘了口氣,人便落落寡歡躺在了毛氈上。

米娜奶奶用深灰色的頭巾蒙住了臉,卻沒在頭巾后面閉上眼睛。透過棉紗方巾一小格一小格的纖維方孔,米娜奶奶開始思味自己以后的日子。

米娜奶奶嫁給萬洪爺爺?shù)臅r候,不是不知道萬洪爺爺?shù)娘L流歷史。快到七十歲的時候,萬洪爺爺死了結(jié)發(fā)妻子,給妻子守了三個月的喪后,萬洪爺爺便穿戴一新開始為自己尋找新的妻子。萬洪爺爺不僅托告媒人,自己也無所顧忌地四處打聽。那些日子,萬洪爺爺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唯一等待和盼望的事情就是相親與約會。為了找到中意的新妻子,萬洪爺爺十分注意自己的清潔衛(wèi)生,每天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每天都把胡子梳得整整齊齊,后來,隨著相親與約會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萬洪爺爺開始獨自在附近幾個鎮(zhèn)子的集市上溜達,遇到年紀與容貌相當?shù)?,萬洪爺爺就會突然又大方地走上前去,主動進行自我介紹。萬洪爺爺?shù)拿暰褪窃谀嵌螘r間傳到了米娜奶奶的耳朵里。米娜奶奶早年死了丈夫,一個人把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養(yǎng)大成人,如今依靠出租的幾間舊屋過著簡簡單單的生活。除了聽說萬洪爺爺?shù)娘L流歷史,米娜奶奶還聽說了另一些事,不管是那些媒人介紹的,還是他自動找上門去的女人,最后都遠遠躲開了萬洪爺爺,因為大家一致認為萬洪爺爺若非因喪妻之痛攪亂了神智,便是骨子里的風流被婚姻壓抑了幾十年,終于到了放縱與一試身手的時候,萬洪爺爺為此得了一個盡人皆知的綽號——“老騷青”。后來,萬洪爺爺在集市里遇見了米娜奶奶,一眼就被米娜奶奶輕柔的身姿和美妙的臉龐深深打動,他心弛神蕩地跟著米娜奶奶轉(zhuǎn)悠了大半個集市,胸口滾燙活像吃了兩斤羊肉,腳下綿軟如同喝了兩斤烈酒,終于在夕陽西下之前,從迷醉中醒了過來,抓緊時間上前做了大膽而真摯的自我介紹。

透過棉紗方巾的小方格,米娜奶奶想,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她與萬洪爺爺?shù)暮蟀肷拐媸潜人那鞍肷昧嗽S多。

這些日子,米娜奶奶的煩惱總是圍繞著那件事。

那件事跟整個精河鎮(zhèn)有關(guān)。盡管萬洪爺爺去世的時候,精河鎮(zhèn)的鐵鎮(zhèn)長親自主持,為萬洪爺爺以“長壽老人”的名譽操辦了一個隆重的葬禮,但米娜奶奶從鐵鎮(zhèn)長黑紅的臉膛上看了出來,鐵鎮(zhèn)長是想以此了結(jié)萬洪爺爺與他之間的一切瓜葛。但是這瓜葛不是說擰斷就能擰斷的,在米娜奶奶的心里頭,這件事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難以啟齒的羞恥,這羞恥轉(zhuǎn)彎抹角,把萬洪爺爺、米娜奶奶、鐵鎮(zhèn)長、精河鎮(zhèn),甚至把米娜奶奶的兒女們都扯了進來。

3

熾烈的陽光驅(qū)趕著米娜奶奶骨頭里的寒氣,米娜奶奶感到自己全身上下已經(jīng)軟綿綿的,好像一捧潔白的棉花,在太陽的烘曬下,愈發(fā)蓬松,愈發(fā)輕飄。緊接著,她的皮膚下面,那些纖細柔軟的血管也開始了蠕動,仿佛春天大地蘇醒時的小蟲,細小的身子把泥土拱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細痕。米娜奶奶知道,過不了多久,她的身體會像化了冰的精河水一樣,淺淺地開始流動,接下來,還會低低地飄起來,像二十年前精河水淡青色的水霧,輕輕柔柔,飄來飄去。寒氣深重啊,就靠這樣的太陽才能把身體曬暖和,萬洪爺爺?shù)纳眢w無論再好,也做不到這一點。

光線穿透了棉紗方巾,方巾下面,是一個朦朧溫煦的世界,別人也許會因此喘不過氣來,但米娜奶奶卻感到自己如同冬日浸泡在一盆熱水里一樣舒服。米娜奶奶透過棉紗方巾一小格一小格的纖維方孔,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大太陽的中午:萬洪爺爺站在擱著幾盆太陽花的窗戶外,呼啦一下脫掉了布褂子。當年,就是這個既把她嚇了一大跳,也帶給她莫大快樂的一幕,讓她被寒意浸透的身體猛地騰起一星火點,繼而升起一股熱量。再婚以后,萬洪爺爺喜歡親近米娜奶奶,那時候米娜奶奶比現(xiàn)在要年輕許多,但親近歸親近,親近完了,米娜奶奶的身體還是冷的。不僅如此,那股曾經(jīng)從她心里猛然升起的熱量,似乎并沒有因為萬洪爺爺對她的疼愛而繼續(xù)延伸和燃燒。再婚以后,萬洪爺爺勁頭很足,以為小他二十歲的米娜奶奶正好喜歡他的親近,但是米娜奶奶每一次都喊疼,后來索性遠遠地躲著他,一個人和從前一樣,獨自在漫漫黑夜里入睡。

萬洪爺爺死后,米娜奶奶把那件事翻來覆去想了無數(shù)遍,最終,只能在心里帶著自責的猜想:也許,一切都因為自己不喜歡和萬洪爺爺親近。

光線像淬了劇毒,被攬照著的事物一概發(fā)出疼痛的呻吟,米娜奶奶身體里的寒冰開始融化了。寒冰開始融化的時候,米娜奶奶的身體有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寒氣一絲一絲,艱難地從骨頭里往外冒,很不情愿的模樣。米娜奶奶這時候有了睡意,這個年紀的人,已不適合有太多的腦力勞動。

“媽媽,媽媽,你在房頂上嗎?媽媽!”

睡夢中的米娜奶奶正像蒸氣一般徐徐上升,喊聲截斷了這一切。

米娜奶奶睜開眼睛,有時候,她習(xí)慣在方巾下的朦朧里傾聽外面世界的動靜,仿佛這樣才能更真切一些。

“是你嗎?德明?”米娜奶奶聽出是大兒子的聲音。

“是我,媽媽,你還在睡午覺?我有急事,媽媽,你下來和我說話吧!”

“多好的太陽!”米娜奶奶下到梯子最后一級,心里面惋惜地說了一聲。

下到院子里,米娜奶奶四處瞧了瞧,萬洪爺爺?shù)挠白右频搅怂哪菈K半人高的磨刀石前面。萬洪爺爺死后,這塊釘在一只長條凳上的磨刀石就一直扔在那兒,米娜奶奶早想把它搬到集市上賣掉,但后來又改了主意,她知道,萬洪爺爺現(xiàn)在可不像從前那樣讓大家喜歡了。

米娜奶奶回過頭看著大兒子,剛剛暖和過來的身體又開始發(fā)冷。德明胡子拉茬,雙眼通紅,頭發(fā)又是很長時間沒剪了,亂糟糟的,兩鬢給汗水浸得烏黑油亮。雖說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一見到米娜奶奶,德明臉上還是小時候那種闖禍之后一臉的膽怯與無辜樣。

“我可沒錢。”米娜奶奶一看德明那副模樣就知道他來干什么了。

媽媽……他們說,如果今天晚上我不把錢還給他們,他們會把我告上法庭?!?/p>

“那些黑了心肝的人,他們放高利貸,你也可以去告他們。”米娜奶奶一邊揮手,一邊往屋里走。走到窗下的土臺前,米娜奶奶坐下了。

“當初,我給他們寫了字據(jù),還摁了紅手印。字據(jù)上寫的是我借了他們的錢。”德明的眼睛躲閃著米娜奶奶的目光,話音到了最后一個字幾乎聽不清了。

“孩子,我有多少家當能由著你去賭錢呢?你把老婆賭沒了,現(xiàn)在,也要把我賭進去嗎?我可是個老太婆,活不了幾年了!”米娜奶奶說完把頭巾披在肩上,遮蔭的涼棚之外,是能把石頭曬裂的高溫,她卻一陣陣地感到冷。

“媽媽,求求你,你難道想看著我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嗎?求求你,媽媽?!?/p>

……

“最后一次!”米娜奶奶從夏天賣羊毛的3800塊錢里取出800塊留給自己,剩余的都放在了大兒子的手中。德明接過錢的時候,眼淚糊了一臉,他抬起胳膊一連抹了幾把才把眼淚擦干凈。米娜奶奶看慣了他這種可憐相,也知道自己說的“最后一次”一定不是最后一次。把錢放在德明手里之后,她覺著身上更冷了,心里更空蕩了。

“還有什么事?”米娜奶奶裹緊了披在肩上的頭巾,有時候,她很難分得清楚,那些寒冷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是她的心,還是她的骨頭?

德明低著頭,兩只手端在腹前,來回捏著那沓錢。

“媽媽,萬洪大叔是給他們害死的,你得去找鐵鎮(zhèn)長,如果不是他來找萬洪大叔做那種事,萬洪大叔哪能那么突然地就走了,誰都說萬洪大叔能活到一百歲!”

“那是你萬洪大叔自愿的,找鐵鎮(zhèn)長,鐵鎮(zhèn)長準會這么說?!?/p>

“可是,他說那是為精河鎮(zhèn)做好事,精河鎮(zhèn)以后的好日子都靠著萬洪大叔,這樣一來,你說,萬洪大叔能不答應(yīng)他嗎?”

“媽媽,大家到現(xiàn)在都在背后笑話萬洪大叔,笑話您,也笑話我們一家人,說我們?yōu)榱隋X,連那種事都愿意做?!?/p>

“找鐵鎮(zhèn)長,鐵鎮(zhèn)長能干什么?”

“讓他賠我們錢,人給他們害死了,我們的臉面也丟光了?!?/p>

4

德明走后,米娜奶奶又上了房頂。德明的一番話讓米娜奶奶的骨頭再一次結(jié)起了冰霜,如果不去房頂上曬一曬,她的腦子恐怕會給凍住,這樣一來,她就沒法再去想萬洪爺爺?shù)氖虑樵撛趺崔k了。

登上梯子之前,米娜奶奶四下里找了一圈,她要看看萬洪爺爺?shù)挠白佑忠频搅四睦?。米娜奶奶有時候會對著萬洪爺爺?shù)挠白勇裨箮拙洌f他要走就走得干干凈凈,別再一臉苦相地回來纏著她,纏著她她也沒有辦法,她一個孤老太婆,能拿他做的那件事有什么辦法呢?但是,倘若萬洪爺爺?shù)挠白诱嬗心敲磶滋觳粊碚颐啄饶棠蹋啄饶棠虆s又不放心了??傊f洪爺爺走了和沒走,幾乎沒什么兩樣。

米娜奶奶四下里找了一圈,沒見萬洪爺爺?shù)挠白?,心里納悶:是不是德明的話不好聽,惹得萬洪爺爺躲開了。這樣想著,一抬頭,米娜奶奶就看見萬洪爺爺?shù)挠白酉窀鶡焽杷频?,立在梯子的盡頭。

不管有沒有那件事,有萬洪爺爺?shù)挠白优阒?,米娜奶奶做起事來會安心許多。

米娜奶奶在房頂上站直身體后,一如既往,先是轉(zhuǎn)過身看一眼白茫茫的精河河灘,再左左右右看幾眼精河河岸上多出來的房屋。

與越來越少的精河水不一樣,精河河岸上的房子倒是越來越多了。米娜奶奶嫁到精河鎮(zhèn)的時候,附近可沒這么多人。那時候,精河岸邊的這塊高地上,只有不多的二三十戶人家,每戶之間隔開剛好燒開一壺磚茶的時間,鄰里之間既不會感到隔墻有耳,也不會遠到走動起來覺著不便,適中的距離反倒使彼此之間終年懷有親近和信賴的情愫,新生兒的啼哭聲會讓鎮(zhèn)子里的每個人都喜悅,死去的人會受到鎮(zhèn)子上每個人的尊敬與哀悼??墒?,眼下情況全變了,高地上見縫插針蓋滿了房子,但房子里住著的人米娜奶奶從來記不住他們的臉,他們來了又走了,每一次都是新面孔,每一次都帶著新口音。

米娜奶奶從不與這些急著來到又急著離開的外鄉(xiāng)人來往。這些人都是沖著精河水來的。他們都是些因為無子而陷入痛苦的夫婦,長期孕育的失敗讓他們既絕望又不甘絕望,因此每個人都面頰塌陷、憔悴不堪。除了有關(guān)精河水催孕并使奇跡成為現(xiàn)實的傳言能使他們的眼睛溢出一縷油亮油亮的光澤,其它時間,他們的眼睛都是灰黯的,連無精打采都談不上,簡直就是瞎子的眼睛。

這些外地人的生活籠罩著陰影,所以從不會給精河鎮(zhèn)帶來快樂,時間長了,土生土長的精河人會半帶同情半帶挖苦地嘲笑這些外鄉(xiāng)人:“那些男人都給嚇怕了,他們以為干那事就是把水舀進水桶那么簡單,氣都不敢出,他們哪知道咱們的女人為這事會快活得要讓咱們死死按住她們的嘴才不至于把咱家的房頂掀翻……”

精河的水是能夠催孕的——傳言似乎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撥又一撥前來精河鎮(zhèn)求子的外鄉(xiāng)人。在沒有得到科學(xué)的驗證之前,這些外鄉(xiāng)人就已經(jīng)精河水當藥似地喝進肚子里了。后來,突然又來了一個姓黃的南方老板。黃老板讓人把精河水放在瓶瓶罐罐里帶到精河人誰都沒去過的大城市,翻來覆去進行檢查。消失了將近半年之后,有一天,黃老板再次從天而降。他拿著一撂誰也看不懂寫著什么的白紙,關(guān)著門窗,秘密地在鐵鎮(zhèn)長家里合計了兩天兩夜。再后來,他們找到了萬洪爺爺。他們把萬洪爺爺請到鐵鎮(zhèn)長家里,用剛宰的一只小羊羔款待了萬洪爺爺……

那件讓米娜奶奶難以啟齒的事情就從這里開始了。

具體的時間誰都說不清了。只記得是個初春的日子,黃老板、鐵鎮(zhèn)長,還有萬洪爺爺,三個人圍坐在鐵鎮(zhèn)長家的一張方桌前,蠻不在乎地開起了男人之間的玩笑。黃老板連聲夸贊萬洪爺爺至少能夠活到一百歲,并用一種油膩的眼神打聽萬洪爺爺?shù)碾[私。當問到萬洪爺爺還能不能和女人做那種事,萬洪爺爺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繼而捋捋胡子,嘴角撇出一個得意的微笑,最后,認認真真地說:“我行。”

黃老板和鐵鎮(zhèn)長一聽哈哈大笑,于是,接下來三人的談話就轉(zhuǎn)入了一件能夠改變每個人命運,同時也能改變精河鎮(zhèn)命運的大事。首先按捺不住的是黃老板,他舉著那沓誰也不知道寫著什么的化驗報告,告訴萬洪爺爺:那些關(guān)于精河水能夠促孕的傳言,經(jīng)過科學(xué)驗證,全都是真的,精河水豐富的礦物質(zhì)確實能夠激活男人的精子女人的子宮。萬洪爺爺聽著有些糊涂:“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們精河鎮(zhèn)的男人從來沒為這件事操過心?!秉S老板眨眨眼睛,說:“萬洪爺爺,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啊。”

事情接下來就越說越清楚,也越說越荒唐了。因為精河水的特殊功效,黃老板決定在落后偏遠的精河鎮(zhèn)投資建廠,專門生產(chǎn)能夠催孕的精河牌礦泉水。但是為了讓礦泉水的品牌一炮打響,必須要讓人們見識到精河水的厲害,要讓人們看到事情從不可能變成可能!

黃老板與鐵鎮(zhèn)長思來想去,認為這件事從各個方面來看,萬洪爺爺都是最佳人選。一來他年紀夠大,二來他身體夠好,倘若快九十歲的萬洪爺爺能讓一個女人懷孕,一旦成功,等于把天戳了一個大窟窿,這樣一來,白白流掉的精河水每一滴都能變成和金子一樣值錢了。

鐵鎮(zhèn)長接過黃老板的話,繼續(xù)說:“萬洪爺爺,黃老板的錢多得不知道該怎么花,他整天在天上飛來飛去,可咱們精河鎮(zhèn)的人,還趕的是毛驢車,萬洪爺爺,你一輩子沒去過省城吧,咱們得為兒孫們想想了,咱們得讓兒孫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放心,這事情不只黃老板一個人得利,精河水是每一個精河人的,等工廠建成了,精河人每個人都是工廠的股東,股東就是小老板的意思,只要精河流出一滴水,這一滴水的錢每個人都有份。當然,萬洪爺爺,你的功勞最大,你是最大的股東,別人得一倍的利,你得十倍的利,有了那些錢,你的兒孫們幾輩子都吃不完吶?!?/p>

萬洪爺爺聽得腦門子發(fā)燙,胸口汗津津的,腦袋里活像飛旋著一群蒼蠅,嗡嗡亂叫,一時捋不清思路。萬洪爺爺想,跟他沒有一點關(guān)系的事情,怎么七繞八拐突然把他卷了進去,不僅如此,他竟然成了舉足輕重的人物,而且非他莫屬。后來,稍稍明白過來之后,萬洪爺爺心中十分振奮,他沒想到自己到了這把年紀還能夠干件大事。

依照萬洪爺爺年輕時的性格,這事兒準保在當天就能夠一拍即合,然而,等到黃老板和鐵鎮(zhèn)長說到要他和另外一個女人做這件事時,他突然冷靜下來。當然,這種事情只能和另外一個女人做,因為米娜奶奶的子宮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被激活的。但怎么和米娜奶奶說這件事呢?他怎么開得了口呢?

但是萬洪爺爺猶豫了兩天,還是對米娜奶奶說了。

萬洪爺爺說:“鐵鎮(zhèn)長向我保證了,只要能干成一次,咱們就成了精河鎮(zhèn)的大恩人,他會報答我這個大恩人的。米娜,我的心肝寶貝,到時候,你隨便提什么條件都行,唉,如果能行,咱們的孩子們也不用再為錢犯難了?!?/p>

“你難道不害臊?”米娜奶奶覺得萬洪爺爺瘋了。

“米娜,米娜,你別生氣,鐵鎮(zhèn)長讓我不要告訴你的,可我還是告訴你了。”萬洪爺爺有一張精河男人傳統(tǒng)的臉,大鼻子,高顴骨,皮膚黑紅,嘴唇紅中透紫,下巴上一圈長短相宜的銀白色胡須顯得他兼具氣度與活力??匆娒啄饶棠瘫牬蟮难劬Γf洪爺爺反而勁頭更足了。

米娜奶奶為這件事和萬洪爺爺生悶氣的時候,鐵鎮(zhèn)長一再催促萬洪爺爺趕快拿定主意,他私下里對萬洪爺爺說:“萬洪爺爺,投資建廠可是精河鎮(zhèn)的一件大事,黃老板到哪里都能發(fā)大財,咱們要趁熱打鐵,黃老板要是等得不耐煩,又找到了別的財路,這件大好事就會像精河水一樣白白地流掉了?!?/p>

萬洪爺爺還是有些猶豫:“你去問問別的人愿不愿意?!?/p>

“黃老板臨走時再三叮囑我,只要萬洪爺爺,換了別人,他一毛錢也不出!”鐵鎮(zhèn)長為這件事情著了急,嘴角起了一溜又紅又亮的水泡。

5

從一開始,米娜奶奶就知道攔不住萬洪爺爺,她心里清楚得很,萬洪爺爺要是自個兒不愿意,整件事情就到不了她這里。萬洪爺爺真?zhèn)诵膮?!雖然是半路夫妻,但兩個人一直是真心對待的。萬洪爺爺是讓鐵鎮(zhèn)長灌了迷藥嗎?一出口,就把事情全扔在了她的肩上,好像全看她的了,不僅萬洪爺爺盼著她,鐵鎮(zhèn)長盼著她,精河鎮(zhèn)的人盼著她,連未出世的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的兒孫們都盼著她。這可叫她承受不了。

米娜奶奶沒有繼續(xù)逼問萬洪爺爺。事到臨頭,一個人的心思會像剖開腔子的羊一樣,心肝肺一個不少,什么樣兒全都露了出來。生悶氣的那段時間,萬洪爺爺最初還有些羞臊,常常躬著背坐在床邊,兩只關(guān)節(jié)粗大的手安分地擱在兩腿上,眼睛不時心虛地瞥一眼米娜奶奶。過了差不多一個月,兩個人面對面吃飯,萬洪爺爺只剩下一臉的不高興,不僅一聲不吭,連眼睛都不抬一下。

知道自己攔不住萬洪爺爺之后,米娜奶奶感到自己骨頭里的冰又厚了一層。已經(jīng)四月初了,她反倒把那雙扔在一邊好幾年的氈筒靴拿出來穿上,又給膝蓋上纏了厚厚的白布。氈筒靴又厚又重,米娜奶奶從早到晚不離腳,一直穿到太陽往天空中滴火星子的季節(jié)。

沒過多久,萬洪爺爺私下里與鐵鎮(zhèn)長擬定了一個協(xié)議,協(xié)議起草得十分簡陋,上面這樣寫著:事情是萬洪爺爺自愿的,誰也沒有強迫誰,如果成功的話,精河鎮(zhèn)一定發(fā)給萬洪爺爺?shù)囊还P很大的獎勵。具體數(shù)目以后再定。

協(xié)議上還額外附帶了萬洪爺爺?shù)囊粋€條件。這個條件是:整個計劃必須秘密進行,不能讓當事人之外的任何人知道。協(xié)議上摁了鮮紅的手印,一張留給鐵鎮(zhèn)長,另一張萬洪爺爺藏在冬天的一件棉衣口袋里。

萬洪爺爺去世后,米娜奶奶在清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這張協(xié)議。

事實上,從一開始,事情既沒有像萬洪爺爺所希望的取得成功,也沒有按協(xié)議所約定的秘密進行。協(xié)議剛剛簽好,整件事情就好像春天的大風吹遍了精河鎮(zhèn),又卷帶著飛沙走石,盡可能遠地吹到了精河鎮(zhèn)以外的地方。只有萬洪爺爺什么都聽不到。

“德明說得對,臉都給丟盡了,鐵鎮(zhèn)長一句話都沒有,這怎么能行!”

太陽開始往下扔火星子了,空氣燙得伸不出手,挨上去就冒煙。米娜奶奶躺在毛氈上,火星子掉在她的胳膊上,衣裙上,小腿肚上,一滴滴都服服帖帖化成了溫暖的水流。米娜奶奶的身體跟大冬天泡在熱水盆里一樣舒服,她在方巾下面睜著眼睛,發(fā)根與脖頸里滲滿了汗水,突然就下定決心。

“至少得說點兒什么,一句話不說怎么能行?”身體的舒適讓米娜奶奶猛得生出了早年守寡時的韌勁兒。說實話,這一生她很少感到心中充滿勇氣,絕大多數(shù)時間,她只是逆來順受生活給予她的一切,只要還能活下去,她就能忍受一切。或者,話該倒過來說,因為她能忍受一切,她才活到了今天。就是這股倔強的耐力,讓她一個人把孩子們養(yǎng)大成人。只是,他們個個活得都讓她感到愁苦,大兒子賭博輸?shù)袅死掀?,兩個女兒不是挨丈夫的打,就是孩子需要不停地花錢看病。而這一次,她的忍耐又讓她默許了萬洪爺爺?shù)幕奶剖?。她似乎什么都能忍,什么愁苦都能默默地吞咽。但德明的話確實激起了米娜奶奶對自己含辛茹苦、對萬洪爺爺做的這件荒唐事的怨氣。

怨惱慢騰騰地上升,就好像身體里一點點融化的冰。米娜奶奶不再想忍氣吞聲了,兩次守寡,每個男人都留給她沒完沒了的煩惱。

心里有了怨氣,站在房頂上的米娜奶奶躺不下去了。她下了木梯,朝著坐在窗前土臺上萬洪爺爺?shù)挠白用榱艘谎?,喃喃地說道:“得讓鐵鎮(zhèn)長說點兒什么,讓他知道丟臉的事擱在人的心上該有多不好受!”

6

“天這么熱,精河的水卻越來越少了。”晚飯后,空氣又濕又悶,燠熱在地面上升騰,仿佛蒸煮著人間。米娜奶奶腳下有些拖沓,下午,膝蓋莫名其妙疼了起來。走進鎮(zhèn)長家的院子時,見到鐵鎮(zhèn)長正蹲在窗下卷莫合煙,她隨口嘟噥了一句。

“米娜奶奶,你好啊,你的腿怎么了?”鐵鎮(zhèn)長瞅了一眼米娜奶奶,又伸出舌尖仔細舔濕煙紙的邊緣,卷好一根莫合煙。

“膝蓋上的老毛病,唉,人老啦。”

“坐,坐下。”鐵鎮(zhèn)長給米娜奶奶遞過來一只胡楊木矮凳。

“米娜奶奶,羊毛的價格上來了,你得抓緊剪?!泵啄饶棠桃贿M院門,鐵鎮(zhèn)長的心就往下掉了一截。他有意叉開了話頭。

“還得幾天吶,一個個都想偷懶,耍賴的都還不算?!泵啄饶棠逃袔资^羊交給在大青山上放牧的牧人管理。

“你把德明放到山上幫你看著?!?/p>

“那可不行,用不了幾天,羊準會全都給他輸光。”

鐵鎮(zhèn)長穿著一件洗薄了的老頭衫,蹲在窗下一邊瞇著眼抽煙一邊和米娜奶奶說話,隔著縷縷煙霧,他在想米娜奶奶找他什么事。

“鎮(zhèn)長,我想問問萬洪爺爺?shù)氖?。?/p>

“萬洪爺爺,什么事?”

“萬洪爺爺活得好好的,突然就走了。”

“米娜奶奶,你可要想開一些,往后的日子越來越好了?!?/p>

“鐵鎮(zhèn)長,你倒說說看,往后的日子怎么個好法?”

夕陽在鐵鎮(zhèn)長家的院門外露了半個橘紅色的臉,一綹斜長的光芒穿過門扉,直抵到鐵鎮(zhèn)長的兩只赤褐色光腳丫前。鐵鎮(zhèn)長兩根指頭夾著煙,眼睛望著腳前的光芒,默不作聲。

鐵鎮(zhèn)長瞥了一眼米娜奶奶。米娜奶奶無聲地坐著,半垂著眼睛,像一片蒼老的浮云,落在他家的院中央。從側(cè)面看,米娜奶奶更加瘦削了,下巴尖細,花白的頭發(fā)綰在腦后,那件灰白色的連衣裙洗得像紗一樣薄,兩只手木然放在膝前,似乎握著一張紙。問他話的時候,聲音淡得像沒加鹽的白菜湯,神情漠然,像是對什么事情都一無所動,也像是從沒有生過怨恨。然而,瞥過一眼之后,鐵鎮(zhèn)長莫名地覺得他仿佛在跟一個影子說話。

“鎮(zhèn)長,萬洪爺爺留下一張字條,這字條上的事你跟我說說。”米娜奶奶打開手里的協(xié)議。紙張折放在萬洪爺爺棉衣口袋里,時間長了,邊邊角角都打了卷了,但紙上的字跡和紙中央的紅手印都清楚得像昨天才寫和摁上去的。

不用看,鐵鎮(zhèn)長知道那是什么。那一刻,他的腦子從未有過地快速飛轉(zhuǎn)起來,就好像正在發(fā)動的四輪拖拉機,噔噔噔冒著黑煙。

“米娜奶奶,那上面的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不說了,不說了,萬洪爺爺已經(jīng)走了,這樁事也沒有了。你還是要往遠處想?!辫F鎮(zhèn)長往米娜奶奶身旁瞧了一眼,突然明白了,米娜奶奶不是一個人來的,在她輕飄瘦削的身影旁邊,還站著另一個影子,那影子,當然是萬洪爺爺。

“可是精河鎮(zhèn)的人不讓我往遠處想?yún)取,F(xiàn)在,不僅僅死了的萬洪爺爺叫人笑話,我被人笑話,連德明也給人笑話得不愿意了……現(xiàn)在,精河鎮(zhèn)的人都拿我們比作貪心的人,誰要是在集市上買了不夠份量的羊肉,就有人會說,小心吶,想想死去的萬洪爺爺吧,貪心的人最后會一個子兒都撈不著的……這還不夠,還有人說,是德明欠的賭債太多了,萬洪爺爺用命給德明還賭債去了?!?/p>

“亂嚼舌頭的話哪能當真呢,總有一天,他們的舌根會爛掉?!?/p>

“鐵鎮(zhèn)長,毀壞人的話像油鍋里蹦出來的油點子,沒落到你身上,怎么知道疼?”

“米娜奶奶,你想咋辦呢?”鐵鎮(zhèn)長看見萬洪爺爺?shù)挠白釉诿啄饶棠痰纳砗笞吡藘刹健?/p>

“萬洪爺爺活得好好的,一頓飯能吃兩斤羊肉,可是我睡了一個午覺起來,他就走了?!?/p>

“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萬洪爺爺是讓毒眼睛給盯上了?!?/p>

“米娜奶奶,那紙上寫得清清楚楚,萬洪爺爺是自愿的。”

“我是說萬洪爺爺讓毒眼睛給盯上了!一頂大恩人的帽子,到頭來,萬洪爺爺卻為它把命都送掉了。鐵鎮(zhèn)長,人的心里什么都有,有些東西,你不拿著棍子去捅它,它會好好地呆著,說不定有一天也就沒了,你非要把它捅爛,再一點點把它擰成個毒蛇,到頭來,只能是害自己又害了別人。唉,鐵鎮(zhèn)長,干什么非要讓萬洪爺爺當精河鎮(zhèn)的大恩人呢?”

米娜奶奶舉著一根發(fā)紅的捅火棍,捅中了鐵鎮(zhèn)長的心。

“米娜奶奶,這事從一開始萬洪爺爺就給你說明白了,你既然這么想,當初為什么不攔著萬洪爺爺呢?說透了,不都是因為想著那份錢財嗎?”

說完這話,鐵鎮(zhèn)長趕快瞄了一眼米娜奶奶身后萬洪爺爺?shù)挠白?。見那影子穩(wěn)穩(wěn)站著,并沒有做出任何對他不利的舉動,鐵鎮(zhèn)長松下一口氣。

鐵鎮(zhèn)長接著說:“你今天來找我,是不是想要錢?米娜奶奶,別想這回事了,我沒錢,我窮得已經(jīng)兩個月都沒吃上羊肉了……鎮(zhèn)上也沒錢,我都半年沒拿上工資了。前幾天,鎮(zhèn)小學(xué)的老師問我要工資,我沒錢給他,他跟我吵了一架,賭氣跑了,說是再也不回來了。米娜奶奶,話說回來,萬洪爺爺都快九十歲了,萬洪爺爺已經(jīng)很長壽了……”

“鐵鎮(zhèn)長,你的意思是,萬洪爺爺該死了?”

“米娜奶奶,我不是這個意思?!?/p>

“我看吶,該死的人是不把別人的命當命的人?!?/p>

“你再這樣說,米娜奶奶,我可要生氣了。黃老板指名要萬洪爺爺,不然一個子兒都不出,我難道不是為了咱們精河鎮(zhèn)?”鐵鎮(zhèn)長支起脖子,瞪大了眼。

“說來說去,還是萬洪爺爺該死了,他不想死,你們把一個大恩人的繩子系到他的脖子上,拖著他死?!?/p>

“行了,米娜奶奶,我可是敬重你的,什么大恩人大恩人的,萬洪爺爺才不拿大恩人當回事兒,他想的是錢財,還有女人,一聽到要和別的女人做那種事,他高興得都坐不住了?!比f洪爺爺?shù)挠白右廊灰粍硬粍?,鐵鎮(zhèn)長無所畏了。

聽到這句話,米娜奶奶的目光徹底斷在了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身子跟著也僵硬萎頓許多。她縮著身子像個傻瓜似地呆望著自己的腳尖,末了,喃喃吐出一句話:

“……說到底,不還是你們把他給拖走了。鐵鎮(zhèn)長,人的心怎么能那么狠呢?萬洪爺爺已經(jīng)死了,連你都不給他說句好話!”

米娜奶奶斜著身子離開鐵鎮(zhèn)長家的時候,鐵鎮(zhèn)長看見萬洪爺爺?shù)挠白幼诿啄饶棠虅倓傋^的凳子上,獨自悲傷著,一把一把地抹眼淚。

7

第二天傍晚,米娜奶奶帶著萬洪爺爺?shù)挠白佑謥砹?。鐵鎮(zhèn)長家的院門半敞著,半個夕陽夾在門扉之間,一條火色的光帶把院落斜劈成兩半。這一次,是米娜奶奶自己找來窗臺下的矮凳坐下了。

鐵鎮(zhèn)長黑著臉從屋里走出來,踱到光帶中央,皺皺眉厭煩地想說什么,卻又咽下去了,只好無可奈何地晃著身體,找了一個陰涼的角落蹲下。蹲穩(wěn)后,他看看坐在光帶另一邊的米娜奶奶,又瞪了一眼萬洪爺爺?shù)挠白?,低下頭卷莫合煙。

“米娜奶奶,又有什么事?”

“鐵鎮(zhèn)長,要不是鎮(zhèn)上的人把臟口水吐到我的家門口,我就不來找你了。要是人死了事情也就沒了,那真讓我省了這份心,可是,那些爛舌根的話像根捅火棍,每天都要把萬洪爺爺戳醒好幾回。萬洪爺爺說,他的心給戳得像塊爛抹布,他讓我來問問你,你為什么不跟大伙兒說點什么,讓他們別嚼舌根子了,他說他其實跟那女人什么也沒有做,他說這事你都知道的?!?/p>

那些日子真揪心。萬洪爺爺見米娜奶奶不攔著他,似乎暗自歡喜了幾天,但米娜奶奶的臉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柔和得像捧棉花了。家里死氣沉沉,時間漫無邊際地游蕩,好像一座被打開的墳?zāi)埂C啄饶棠桃痪湓挾疾缓腿f洪爺爺說,心中的死灰毛茸茸的,覆蓋了家里的角角落落,一天比一天厚,萬洪爺爺每天從外面回來,都感到自己落入一片灰土土的世界里。

不知不覺,萬洪爺爺不像最初那么興沖沖的了,紫紅的嘴唇緊閉不語,花白的眉毛之下,一雙眼皮垂落光澤黯然的眼睛多出了許多難言之隱。

事情真的出了差錯,完全不像最初和鐵鎮(zhèn)長謀劃的那樣。但是米娜奶奶什么也不知道,因為萬洪爺爺沒臉跟她說。

計劃開始不久,那個被安排和萬洪爺爺做那件事的女人突然不愿意了,她嫌萬洪爺爺老,她說一想到要和一個九十歲的老頭做那種事,她就感到害怕,她覺得那就像和死人在做那種事。萬洪爺爺為此十分懊惱,就對她說:“你不和我做,一分錢也拿不上,可是鐵鎮(zhèn)長還會為我找別的人?!蹦桥耸菦_著錢來的,也就勉勉強強答應(yīng)了??墒钦娴搅四莻€時候萬洪爺爺又不行了。萬洪爺爺老了,做不了那件事了,可是他不相信自己做不了,他固執(zhí)得像頭倔驢,接二連三試了好幾次,終于把那女人惹毛了。那女人把萬洪爺爺罵了一頓,終于把萬洪爺爺罵得死了心。

沒想到過了幾天,那女人又找到萬洪爺爺,對他說:“我做都做了,是你不行的,但我不能白做,鐵鎮(zhèn)長和黃老板不就是想要我懷上個孩子嗎?這事好辦得很,我跟我相好的懷一個,算到你頭上,這事你別聲張,只有咱倆知道?!?/p>

走到這一步,萬洪爺爺覺得這是個辦法,就答應(yīng)了她。那女人便又加了條件:“將來,黃老板給你的錢一半兒都得歸我?!睘榱朔€(wěn)妥,她還讓萬洪爺爺給她寫了一張字條兒。

萬洪爺爺死后,那女人拿著那張摁了紅手印的字條兒來找鐵鎮(zhèn)長要錢,說她懷上了萬洪爺爺?shù)暮⒆?。鐵鎮(zhèn)長當下給了那女人兩個嘴巴子,然后對她說:“是不是萬洪爺爺?shù)姆N等到你把孩子生下來再說,現(xiàn)在科學(xué)高明得很,我們到省城做個試驗就什么都清楚了?!币姷交2蛔¤F鎮(zhèn)長,那女人軟了下來,把實話都說了,又說好歹她和萬洪爺爺做了幾回,厚著臉皮讓鐵鎮(zhèn)長付那幾回的錢。

“米娜奶奶,你可別拿死人來嚇唬我,想起這件事我就心煩,誰知道中間會出差錯呢!”

“什么差錯?”

“說得好好的,那女人突然不愿意了。也怪萬洪爺爺,他真是老糊涂了,竟然背著我和那個女人又寫了一張字條兒,還摁了手印?!?/p>

“我越聽越糊涂了,你說說清楚?!?/p>

鐵鎮(zhèn)長前前后后把事情說了一個明白。

“現(xiàn)在,米娜奶奶,你又來了,你也想問我要錢嗎?你要的是什么錢?黃老板一聽萬洪爺爺死了,沒說兩句話就掛了電話,人連根毛都找不到,你讓我到哪兒給你弄錢去?”

鐵鎮(zhèn)長一口氣講下來,米娜奶奶聽得眉頭緊皺身體僵硬,末了,心神渙散的她只剩下一副木然的軀殼,呆坐在鐵鎮(zhèn)長家的院落里。那道從院落中間斜穿而過的光帶,不知什么時間已經(jīng)退得一無蹤影。

8

離開鐵鎮(zhèn)長的家,米娜奶奶朝著精河的方向慢慢走去。

夏天,精河鎮(zhèn)的黃昏尤其漫長,精河鎮(zhèn)的人習(xí)慣在這個時段里重溫往事與記憶。米娜奶奶也是這樣,她往精河的方向走去,除了有些不知所措,更多是因為突然懷念起精河水淡青色的水霧。

夕陽紅得像蓋在新娘子頭上的婚紗,簇擁在它身邊的云團也被它染得紅彤彤的,仿佛新娘周圍的伴娘,相互擁擠著,喜慶又熱鬧。米娜奶奶迎著夕陽往精河的方向走去,彤紅的光線染紅了她的臉頰和衣裙。

往河灘走的路雖然被孩子們踩出了一條清晰的小道,但仍然免不了坑洼和絆腳的石頭。米娜奶奶低著頭走得很慢,腳下小小心心地,仿佛尋找一件自己丟失的東西。

精河水也被夕陽染紅了,紅波鱗鱗,水聲清洌,一路往東流去,好似一條無盡的光河。米娜奶奶找到了那塊她經(jīng)常洗衣服的河灘地。這塊沙石平坦的河灘地是精河鎮(zhèn)的女人們年復(fù)一年踩出來的,干凈濕潤,幾塊半埋在河沙里的大石頭光光亮亮,是搗捶衣服的好地方。米娜奶奶記得她第一次來精河邊洗衣服的時候,能下腳的河灘地要退出幾十米遠呢。

米娜奶奶垂著雙手站在河邊,靜靜地聽了一陣兒水聲,想坐下來揉揉膝蓋。對她來說,聽完鐵鎮(zhèn)長的一番話,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是非曲直,她還能夠不喘氣地走下精河河灘再走到精河河邊,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米娜奶奶正要坐下,身后傳來一陣孩子們的尖叫聲,接著就是前呼后擁活蹦亂跳的一群影子呼啦啦從她的身邊跑過。米娜奶奶定睛一看,一群黑得發(fā)亮的半大小子,大一點的只穿個長褲頭,小一點的干脆就光著屁股,一邊跑,一邊叫,一個個渾身透著野勁兒,撒著歡兒往精河里跳。孩子們又尖又亮的嗓門兒把紅通通的黃昏頂出了道道金光,也把站在一邊喘息的米娜奶奶吵得恢復(fù)了一些精神。

孩子們在河里鬧騰,米娜奶奶退遠幾步,找了塊平滑的石頭坐了下來。坐下沒多久,就見一個認識的老姐妹抱著一盆衣服走了過來,她的身旁跟著一個圓臉大眼睛的小姑娘。

“馬升蘭,你總是有洗不完的衣服??!”

“唔,是啊,米娜,洗了一輩子衣服,總也洗不完?!卑岩路萆希m大媽在米娜奶奶身邊找了塊石頭,捶打起衣服來。

“米娜,你的身體好嗎?你一個人要當心啊,我們都老了,還得靠兒孫。”

“能靠得住才行啊!”

升蘭大媽放下手里的搗衣槌,看了一眼米娜奶奶,滿臉猶疑地問:“米娜,你上鎮(zhèn)長家要錢了?”

“要什么錢?”

“還能有什么錢,昨天,你一離開鎮(zhèn)長家,鎮(zhèn)長的女人就把事情就傳開了?!?/p>

“我一個字都沒提錢的事,我是想把萬洪的事情說說清楚……他們這是也把我往死里逼?。 ?/p>

“米娜,聽我的話,別再提這件事了,你不提,鎮(zhèn)里的人都忘了,你要提,不是又把自己放進那些人的嘴里了嗎?那些鬼東西,不嚼舌頭是活不下去的……”

“這么丟臉的事不說說清楚,往后還怎么過?”米娜奶奶揉了揉膝蓋,覺得寒意已經(jīng)爬上了她的雙肩。

“已經(jīng)晚啦!說不清楚了……想說清楚就得什么事都別做,只要做了,那就再也說不清了……你看看,現(xiàn)在,不是連你自己也說不清楚了嗎?都知道你去要錢了……唉,米娜啊,我們都活不了多久了,萬洪是精河里流走的水,你就把這件事和他一起忘了吧。”

升蘭大媽提到萬洪爺爺,米娜奶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直起腰身左右望了望,她記得萬洪爺爺?shù)挠白邮呛退黄鸪隽随?zhèn)長家的大門的。米娜奶奶前前后后望了一通,四下里不見萬洪爺爺?shù)挠白?,不由得有些心慌?/p>

“米娜奶奶,你找什么?”升蘭大媽的小孫女一直坐在一邊不吭氣,這時忽地張開小嘴問道。

“哦,小寶貝,你可真愛人,米娜奶奶什么也沒找,米娜奶奶老了,眼睛花了,什么也看不清楚啦!”

“米娜奶奶,他們都坐過你們家的梯子,我從來沒有坐過?!毙」媚镏钢冈诰永飺潋v的男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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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梯子有什么好坐的?小寶貝。”

“他們說,誰家的梯子都比不上米娜奶奶家的高……他們說,米娜奶奶家的梯子可以看到鎮(zhèn)上最遠的地方……他們還說,米娜奶奶家的梯子可以通到比月亮還遠的天堂……”

“呵呵呵,他們還說了些什么?”

“他們說……他們說的我都忘了?!?/p>

夕陽往下落了一截。遠處,大青山山巔的彤云,已經(jīng)燒成一片黑紅的灰燼。精河的河水也不像之前那么紅了,淺綠色的河水開始發(fā)藍,那藍色帶著絲絲寒意,剎時滲進米娜奶奶的膝蓋骨。米娜奶奶直勾勾地看了一陣河水。臉上不期然地露出一絲苦笑,說道:“好吧,小寶貝兒,走,跟我去坐梯子,看看它有多高,望得有多遠。”

說罷,米娜奶奶搗搗膝蓋,吃力地從石頭上直起身體,接著一只手甩了甩裙角,一只手牽起了小姑娘。升蘭大媽在一旁連聲嘮叨,囑咐小姑娘一定要記著回家的路。米娜奶奶擺擺手,牽著小姑娘,轉(zhuǎn)過身,一步又一步,小心翼翼繞過那些絆人又擱腳的鵝卵石,疲憊地走上了精河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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