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建得很好,這里原來是一塊荒地。因為城市的擴張,這里有了名字,如同一個進城的放牛娃有了學(xué)名,并且熟悉了自己的姓氏。我經(jīng)常要路過這里,去離家兩公里外的郵局。從我居住的公寓小區(qū)到科技大學(xué)對面的郵局,就只有這個廣場。白天除了清潔工人不太容易遇到別人,因為這片廣場的草木都資歷尚淺,不容易找到綠蔭,但因為廣闊,還是很引人期待。
廣場的周圍新建了很多公寓小區(qū),因此有了廣場。它方方正正,四面是筆直的路,它像個島。這塊地,建廣場足夠大,建公寓小區(qū)就很小,因此有了廣場。它存在得很有意義,附近小區(qū)的售樓宣傳單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它的照片,而事實上,它被附近居民利用的頻率并不高,它就像一張照片。從我家到郵局的直線距離與它擦邊,我常常為了穿越它而走彎路。我覺得,它那么孤零零地存在著,很可惜。
都是小樹,廣場因而像個少年。梓樹是最美的,寬闊的葉子,將來可以有很濃稠的綠蔭,種在家園附近,很有福相。我一度以為這樹木是梧桐,后來看到一株的干上掛了一個小鐵牌,寫著品名:梓樹;產(chǎn)地:東北。于是在網(wǎng)上搜索了一下,竟然搜到:別名臭梧桐。這臭字緣何而來?不得其解?;睒涫潜夭豢缮俚模@座城市的周圍綿延著千山山脈,幾乎有一半的樹是槐樹。每到6月,滿城都是熏人的槐花香。還有為秋天增加色彩的五角楓,葉子古典的銀杏。當(dāng)然,楊樹、榆樹、柳樹和冬青,這些也要一并栽上,適應(yīng)東北寒冬的樹木并不多,因而,你可以想見,當(dāng)我坐著長途汽車一進紹興城,撲面而來的樹枝間大朵的玉蘭花和它的氤氳香氣會使我多么驚奇。10年前,我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抵達廣州城的時候,迎接我的是樹上的木棉花,還有一種羽毛般美麗的花朵,艷麗地開放在綠葉間,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叫芙蓉樹。我對那些城市早已失去了印象,時間經(jīng)過之后,只記下了標(biāo)志著城市的樹木。我的城市有幾位熱衷于花木的老人,經(jīng)過多年的培育,終于讓芙蓉落土在東北。我們電臺的一位記者還專門寫了一篇專訪,是我播出的。為了讓它們安全過冬,老人要給幼苗裹上棉被。這個廣場,也栽種了幾株移民來的芙蓉。說到了冬天,這是一個回避不了的話題。冬天,廣場閑置著,我也很少去了,只有冬青醒著,部分高價購置回來的特殊品種的草會堅持綠到11月。
廣場的孤單顯得很無奈。像我這樣的閑人不多。年輕人忙著事業(yè),中年人忙著社交,老年人忙著樓前的一小塊菜地。目的引導(dǎo)著每個人的行動,我怕它空著,來這里走走,似乎也是有目的的。對于四周的房屋開發(fā)商,廣場建設(shè)完成就已經(jīng)達成了目的,目的一勞永逸。我一下子想起了烏鎮(zhèn),西柵景區(qū)是一座偽造的水鄉(xiāng)空城,夜游的時候行人稀少,而白天,卻興旺得仿佛那是個一直有人居住的集鎮(zhèn)。廣場在照片上,給人的想象也一定如此。有人看著它的照片,想象了一下安閑的家居生活,買了一處房子,買來之后,就把廣場忘了。廣場對于開發(fā)商和購樓者,都是一次性的。清潔工是唯一享受它的人,那里其實一點都不臟。城市的園丁偶爾也會來,他們從別處修剪到這里,再從這里修剪到別處,對于欣賞,已經(jīng)麻木了。城市的任何一個廣場都與他們有關(guān),也都與他們無關(guān)。
每次步行去廣場,我都換上運動鞋,踩在草地上,很有彈性。高跟鞋,只適合走平整的方磚和大理石。草也不敢隨便地踩,總是有些小小的指示牌,寫著,“小草正在生長,請勿打擾。”諸如此類。石板鋪成了路,我就走石板的兩邊,裝作不小心踏到了草。狹長的邊緣剛夠放得下我35碼的鞋。在城市踩踏草坪,是一種奢侈。(似乎后來又演變成了犯罪。)如同媽媽的地毯,沙發(fā)罩巾,是用來看的,不得享用。我一定像一張照片。從我居住的樓上,可以清楚地瞭望這個廣場。在日頭正濃的午后,我小心翼翼地在石板縫隙的草地上穿行,一定像照片一樣,進入一些人的視線。他們經(jīng)常站在陽臺上,看這個廣場,像我一樣。廣場上的一切都瞞不過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眼睛就像照相機。他們寧愿站成一張照片,也不會決定像我一樣下來走一走。雖然我走得并不快樂,要費心尋找可以踩踏的草。在城市,只有足球運動員有享用草坪的特權(quán),而他們又有別的目的。小學(xué)操場的跑道也都變成塑膠的了。人們驚嘆著城市的文明進程。
我的行走并不安靜,總是有汽車呼嘯而過。廣場是一座四面環(huán)著車河的島嶼。它因而與荒地的時候不同。雖然都是寂寞的,但荒地的寂寞屬于它自己,是自由的寂寞。寂寞不被觀賞就是自由的。而廣場的寂寞有些惆悵。猶如一個女子,梳妝打扮了之后,還沒有人眷顧。不如素面著,舒服著。當(dāng)荒地有了名字,成為××廣場,快樂的鄉(xiāng)間女子就成了櫥窗里的模特。另一種命運也沒什么不同,如果它的位置“好”些,比如在火車站附近,會有很多來來往往的人躺在它的懷里吸煙,撕扯火腿腸的塑料包皮,吐瓜子殼,遺留下布滿城市殺人強奸新聞的報紙,當(dāng)然,還有白色塑料袋,偶爾飛上槐樹梢。兩種惆悵也沒什么不同,猶如城市人熱鬧和獨處的兩種境遇。設(shè)想一次鄉(xiāng)間旅行,酷夏,壯年的姥爺將馬車停下,讓馬歇歇腳,然后從麻袋里掏出一個香瓜,就著袖子隨便擦擦,左手大拇指在中間一劃,然后兩手用力,掰開,甩掉籽,我們一人一半,坐在樹蔭下吃。我和姥爺,彼此看著,吃相不雅,但是很好吃。不被別人看,也不擔(dān)心被別人看。一塊荒地和一個廣場對于一個人的意義是不同的。
城市很好,廣場也很好。在城市可以買一支冰棍,或者買一瓶飲料。這些東西有技術(shù)含量,姥爺種不出來。塑料瓶子可以回收換錢,扔到垃圾箱里就被翻走,不能隨便扔,是污染。因為這些復(fù)雜了,錢的重要性就顯現(xiàn)出來了,有些人就與眾不同了。就有了新的名詞,新的秩序,新的話語體系,標(biāo)志身份的不同服裝,總之就是要讓復(fù)雜成為一種新的知識,用來威嚇簡單的人。掌握了這種知識的人成為成功階層,最終的標(biāo)志是,將荒地上的草坪移植在別墅里,不必再去公共的廣場,然后花錢買高檔香檳,請人來踩踏。
廣場是城市語匯中的一個詞,下面還是那塊荒地。我低下頭,就看到成群的螞蟻,人們還沒有空出精力把它們鏟除。有一天,我閑得無事,跟蹤了一只搬運昆蟲尸體的螞蟻。它有一厘米長,算是螞蟻中的大個子,一般不出現(xiàn)在大理石地面。它拖運的是一只昆蟲的殼,薄如蟬翼,因為失了水分,似乎很脆。不時地會有另一只螞蟻過來幫它拖曳一程。因為它的視野有限,就只是向前,有些更平坦的路其實就在它的旁邊,我總要忍不住想幫它一下,但是一伸手,它就迅捷地丟下食物逃跑了。我只好把昆蟲的殼再拈起放到它的前面,它就又接著拖曳,不知還認不認得。途中,我發(fā)現(xiàn)一只更大的昆蟲殼,于是拿來放在螞蟻跟前,奇跡發(fā)生了,它開始拖新的殼,放棄了原來的。我是希望跟著它找到蟻穴,我其實是好奇它是否記得回家的路,對它來說,廣場的地形太過復(fù)雜。它就一直走,毫不遲疑,似乎對回家的路成竹在胸。我跟蹤了它很遠,雖然對于我來說,不過十幾步,但當(dāng)我蹲下身,設(shè)想自己就是它,托著巨大的食物跨越崇山峻嶺,穿越荊棘密林,卻覺得很累了。最終放棄了。廣場的地面屬于螞蟻,在草叢以下,是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隱匿于城市,從廣場走過的人視而不見。他們更習(xí)慣于仰視高樓。
但是廣場很好,希望家的旁邊有一個廣場的人,總還是有一種希望的。雖然并不清楚希望的是什么,但是知道,廣場很好。
我想它和螞蟻肩上的殼有某些關(guān)系,但是我不想說。
與眾不同的意大利旅館
小方導(dǎo)游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意大利境內(nèi),給大家講個故事消遣一下吧……前不久,某中國旅游團隊入住威尼斯城附近的一家旅館。大家正在歇息,忽聽得208房傳出女士驚呼“非禮——”。意大利旅館的隔音都很差,很多人跑過去圍觀。導(dǎo)游也及時趕到。見女士正擋著浴巾,渾身濕漉漉地對著兩個意大利男人大喊大叫。意大利男人一臉無辜又有點幸災(zāi)樂禍。問題出在哪里呢?原來在浴室的一根繩子上,待會進了旅館大家就會看到。女士好奇,拉了一下,就迅速引來了洋人,先是猛烈地敲門,自然聽不見,而后合力破門而入,有如神兵天降。女士的驚駭可想而知……小方在此絕妙的當(dāng)口停頓了一下,問大家,知道這根繩子是干什么用的嗎?我們哪里知道去?她于是自答,這根繩子可不能輕易去拉,除非你在洗浴的時候發(fā)生意外,比如犯心臟病要昏過去,或者突然遭遇破窗而入的小偷。在歐洲,只有意大利的旅館有這根救命繩,你一拉,一定會有保安人員來救你。
那是當(dāng)然,入住后,我們都先去瞧那根奇怪的繩子。我一共忍耐了四次去拉它的欲望。自然不是想赤裸著見一見意大利男人,存心艷遇的話,前戲還是更浪漫些為好。不太肯定小方故事的真實性,但確信每一個中國游客都聽過這個故事,憑空給塞過來一個禁忌,這種誘惑,如同賈瑞手中的鏡子。每天對著鏡子生活的意大利人是更脆弱還是更老練?
意大利人的無章可循一入境就體會到了。在一個公路服務(wù)區(qū),我趁大家如廁的空檔看汽車音樂的CD,四十多歲的店員走過來指著我T恤上的圖案搭訕。他似乎不懂英語,堅持用意大利語和我說了半天,不管我聽不聽得懂。后來我選了一張意大利語的男歌手CD,沒什么名氣,只是憑著封面照片的范思哲感覺。店員樂呵呵地沖我豎起大拇指,離開時還夸張地飛吻一下。這種外露的友好,在法國和德國是不多見的。面對內(nèi)向的東方人,他們很刻意地掌控著分寸。
關(guān)上浴室的門,就只能看電視了。小電視被掛在墻上,躺在床上角度正好。一群雜亂無章的中老年男人正在合唱。領(lǐng)頭的是個白發(fā)老者,懷里抱著吉他。其他人隨意散落在周圍,有人穿西裝打領(lǐng)帶,有人穿夾克,有人穿艷麗的襯衫,還有人戴著鴨舌帽,最耀眼的是一個小個子,脖子上圍了一根橘色的大圍巾,心里在說哼哼風(fēng)頭搶盡。大家各自為政,一會唱,一會說,七嘴八舌。仔細聽,唱的時候有兩個不同的聲部,十分整齊,絕不是業(yè)余水準(zhǔn)。還有一隊人馬專門制造笑聲,訓(xùn)練有素。作為背景,舞臺后方有一輛汽車被推來推去,推汽車的人盡忠職守,面目嚴肅,仿佛他自己是一個獨立的節(jié)目。
我看得興致盎然,全無睡意。這時小方來敲門,被告知睡前要檢查好門窗,防范著名的意大利小偷。據(jù)說意大利有高水準(zhǔn)的小偷學(xué)校,畢業(yè)的小偷甚是倨傲,決不做搶劫這等缺乏技術(shù)含量的勾當(dāng)。在游人如織的威尼斯和羅馬,我們不停被小方和地陪導(dǎo)游提醒,小偷因而成了意大利行程中讓人神往的角色。連同隨處可見的人體雕像,賦予意大利與眾不同的秘密氣息,讓人心神蕩漾,時時涌起危險的沖動。加之天氣炎熱,男人女人身著內(nèi)衣內(nèi)褲款式的時裝泰然招搖,讓賈瑞的鏡子又時隱時現(xiàn)。想起世界杯賽上,俊美的意大利男足立領(lǐng)的保守賽服,不禁啞然失笑。
在意大利的第二個晚上,我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洗了一件衣服,在找尋晾衣架的過程中,拉開了柜子的門。一種從未見過的氣派襲擊了我。空蕩蕩的大柜子里排著一溜晾衣架。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14個完全不同樣式的晾衣架,個性鮮明地擠在一起?;⌒蔚?,曲線柔和,可以掛真絲內(nèi)衣;橘子瓣的經(jīng)典樣式,可以掛襯衫和薄外套;寬大厚重的,掛大衣;上下兩排的,掛套裝;還有兩翼是夾子的,向上翹起,掛褲子嗎?還是裙子?意大利式的聯(lián)想再度被開啟,好半天,忘了自己要干什么。給一個女人14個款式不同的衣架,也許比給她14件款式不同的時裝更能誘發(fā)她的藝術(shù)氣質(zhì)和世俗的虛榮心。是這兩種差之天壤的心緒雜亂交織,造就了范思哲嗎?這個才華莫測的意大利男人,比女人更了解女人的同性戀者,以將高貴和淫蕩驚險萬分地相融合著稱時裝界。在他那些無章可循的瘋狂設(shè)計里,皮革、蕾絲、獸皮、金屬、塑料、珠鉆,一切粗獷的、精致的,天然的、合成的,古典的、現(xiàn)代的,統(tǒng)統(tǒng)被打破,再交錯組合。令人窒息的性感如同妖術(shù),讓埃爾頓·約翰、麥當(dāng)娜成功地化為妖精,讓黛安娜王妃、辛迪·克勞芙沾染上淫蕩之魅。在他去世后,《泰晤士報》撰文給了他一個致命的評價:“從個性力量來看,范思哲使世界上最富有和最惹人愛的女士,穿起來都像妓女?!边@種表達很直接,而對于藝術(shù)素養(yǎng)深厚的范思哲來說,時裝既是衣服,也是身體,是不可分的。通過時裝與身體的沖撞與融合,他一直在挖掘的其實是人性的原點,那種無法把握的命懸一線的危險之美。
后來,同行的一位小姐問我,衛(wèi)生間里那個多出來的坐便一樣的東西是干什么用的?我說,你注意到了?她答,一進來就發(fā)現(xiàn)了,別國的旅館都沒有。我說,國內(nèi)有些人家里也安了,那個啊,是洗屁股用的。她于是笑了,這個也是有傳統(tǒng)的吧?我也笑,是啊,沒準(zhǔn)從但丁9歲的時候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