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陜南又打來電話了。電話里母親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了十幾分鐘,電話這邊的我早已是淚流滿面、哽咽得說不出話……
母親呼喚著我的乳名,她說:“媽想你們了,你們也不回來看看媽,媽已經(jīng)老成什么樣子了……”
我哭著對著手機大聲喊:“媽媽,等這兩天忙完我就去看您!”
可是媽媽聽不見——她的聽力明顯下降了,她依然在電話那邊哭泣著、訴說著。
母親是1926年的人,一生養(yǎng)育了六男兩女共八個子女,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重孫子、重孫女。母親的晚年應該是幸福的、歡樂的??墒?,自打我父親在六年前去世后,我母親就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空巢”老人。
一
那是在安葬完父親的第二天,大家都聚集在老人居所的客廳里。這是一處三室兩廳的寓所,是幾年前我小妹出資購買的。幾年來,我父母從廣東小妹那里回到陜南后就一直居住在這里。這一會兒大家都圍坐在母親身邊,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子、孫媳,十多個親人都在安慰著母親,想盡量分擔她的痛苦和悲傷。其實大家都在想同一個問題:老爺子走了,留下老太太一個人怎么辦?
我說:“父親走了,您跟我一起走吧,到鄭州去?!?/p>
母親不語,沉默著不知在想什么。
小妹說:“跟我到廣東去吧,明天就走。”
母親無言,眼睛一片渾濁。
其實,陜南是母親生長的故土。母親在外奔波多年,雖然十幾歲就離家出走,但她始終還是一口濃重的方言,她早已適應了秦巴山區(qū)溫潤的氣候,她也愛吃家鄉(xiāng)那酸辣的菜肴,故鄉(xiāng)濃郁的風土民情更是讓她牽掛。可是,在這里工作的大哥已經(jīng)去世,只留下已經(jīng)退休的大嫂和孩子們,她眾多的兒女也都在異地他鄉(xiāng)。母親在這里,照顧她的人很少啊。
可是,母親似乎早已想好了這個問題,面對大家的再三勸說,她執(zhí)拗地搖搖頭,說:“我哪兒也不想去,我想過幾天清靜的日子!”
母親的這句話讓我頓時省悟,我似乎明白了母親此時的心境。是啊,母親養(yǎng)育了我們兄妹八個,幾乎耗費了她大半生的精力。母親畢業(yè)于女子師范,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我費力地抱著妹妹走到職工夜校的教室門口,看見母親正在講臺上給職工們講課。聽到妹妹的哭聲,她才慌忙走下講臺,蹲在教室門口給妹妹喂了幾口奶。冬日嚴寒,母親要為眾多的子女添衣做鞋;夏季酷暑,母親要為幼小的兒女搖扇驅(qū)蚊。每到晚上,當孩子們東倒西歪躺在房間的各個角落酣睡的時候,母親總是端著油燈挨個兒查看,直到每個子女都睡踏實了,她才拖著疲憊的身子躺下……那一夜,在院子里納涼的房東突然一聲慘叫,說是看見一只狼闖進了院子。母親驚醒起身,急得用蒲扇拍打房門驅(qū)狼,情急之中,將孩子們挨個兒點查,看到一個不少,她才又驚魂甫定地躺下。
自然災害那幾年,人們?nèi)背陨俅?,而我們家的眾多孩子正是“吃長飯”的年齡。母親離職,僅靠父親一人掙錢養(yǎng)活外婆和我們五六個子女,生活的艱難程度可想而知。每到吃飯時,大家圍坐在飯桌四周,母親剛端到桌上的一盆菜,不一會兒便被風卷殘云般吃個精光,母親便拿著筷子敲打一個夾菜的孩子,罵一聲:“菜龍!”少頃,她又罵另一個是“菜虎!”
家里男孩子多,總不免生出好多事端,這常常使母親憂心、焦慮。記得上初一時,我借鄰居木匠叔叔的鋸子找不到了,害怕回家挨罵,躲在學校學生宿舍幾天沒敢回家,母親兩次摸到學校找我;而她離家找我時,才兩三歲的小弟在家里把棉褲燒焦了,幸好母親趕到家及時發(fā)現(xiàn)。我小時候特怕山里的油漆樹,第一次上山砍柴由于不認識樹,砍了一棵漆樹背回了家,結(jié)果全身浮腫、瘙癢。她依照民間療法:用八股楓葉煮水,倒在大木盆里,四周用竹席圍起來,讓我坐在木盆里的小凳子上熏蒸。每天都這樣折騰一兩個小時,一直折騰了一個多月。我因此向?qū)W校請了長假,母親也因此累出了病。
……
現(xiàn)在父親走了,母親的心一下子靜下來,她再也不用操任何人的心,再也不用伺候任何人了,她想靜靜地過幾天清閑的日子,這個要求不過份吶!就這樣,即便兒女成群,母親依然選擇了做一個“空巢”老人。
二
母親要過清靜日子,可她又需要人照顧,我們就考慮著給她請個保姆。年輕的農(nóng)家媳婦剛進家門,她打聽到每月管吃管住還要給800元,就把人家推走了:“我還能動,花那么多錢干啥子?”
六弟媳婦是個賢惠之人,平時母親總是夸她,于是便安排六弟媳專門從外地趕過來照顧母親。剛開始來時,母親挺高興,總是跟媳婦“打廣子”(說家常)。六弟媳也很勤快,在家里做飯、洗衣服、拖地板,井井有條。可沒過幾天,老人就下“逐客令”了,她說:“你這么年輕,整天跟我這個老婆子待在一起干啥子?你應當出去干點事,你趕快走吧!”
六弟媳無奈離去。
五弟是母親認為最孝順的兒子。輪到他去照顧母親了,在從南方去往陜南的途中,五弟就給我們發(fā)來了短信,表示這次去照顧母親,就是要去盡一個兒子的心,哪怕每天給母親“倒倒尿罐子”也是心甘情愿的。
到家后沒多久,母親無意中聽到了五弟與朋友的通話,從五弟焦急的聲音中母親得知兒子有個重要項目的洽談已經(jīng)到了非常關(guān)鍵的時刻,那邊急需五弟盡快回去拍板。
第二天一早,五弟上街買菜,回到家門口就叫不開門了。無論五弟在門外如何勸說,母親就是不開門,她說:“你把菜放門口吧,趕緊回去談項目,我這邊不需要你了!”五弟只得離去。
六弟又很快趕來了。六弟正好與老家的朋友合伙搞項目,我聽后很高興:這樣一來,六弟既能在老家搞項目,又能照顧一下母親了。
六弟是母親最小的兒子,也是母親最疼愛的兒子。六弟搞項目需要投資,一向勤儉持家的母親竟然拿出了自已省吃儉用的一點積蓄來支援她的小兒子。六弟當然也是盡心照顧母親,三天兩頭就從幾十公里以外的工廠趕回來,幫母親打掃衛(wèi)生,給母親購買食品。
但六弟很快發(fā)現(xiàn):他開車從幾十公里以外的地方趕回來,卻用鑰匙打不開房門,無論怎么叫門,里面都無人應答。一次六弟一直等到天黑,他看見家里有燈光了,便再次敲打房門。母親在屋里終于發(fā)話了,她說:“你剛開始搞項目,工作忙得很,整天跑啥?我這暫時不需要你幫忙,需要時我再給你打電話,你趕緊回工地吧!”
雖說母親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們的家,可陜南的確交通不便,在廣東生活的幾個弟妹去一趟陜南也很不易。大家都期望母親走出大山,要么到我工作的城市鄭州,要么到條件較好的廣東小妹那里安度晚年。這次小妹聽說我要回陜南探望母親,還一再請求我給母親做做工作。
三
六弟在火車站接到我時已是中午時分,天下著雨,我們冒著雨匆匆回家。
六弟用鑰匙打開了房門——母親還是清楚的,她知道今天會有人來看她,把暗鎖打開了。
昏暗的客廳里,母親還是坐在她常坐的那張單人沙發(fā)里,側(cè)臉看著門口的來人。
“媽媽,您好嗎?”我急步上前,俯身把臉湊上去,看著母親那雙渾濁的眼睛。
母親仰起臉,眼睛直直地望著我,柔聲問道:“你、你是哪一個?”
“我,我是您兒子老三吶?!?/p>
“老三?老三是……和昌嗎?”
“對!媽媽,我是和昌?!?/p>
“呵,是和昌啊,回來看我了。” 母親高興起來了,她笑著,滿臉的皺紋像一朵山菊花。
“你從哪兒來的?你小妹呢?”
“媽媽,小妹他們都很好,她們?nèi)野嗽路菥蜁砜茨?!?/p>
母親的心里頭,裝的都是她牽掛的家人。
可一轉(zhuǎn)身,她就把六弟當成我了;過了一會兒,又把我當成六弟了。
六弟走了幾天,家里的食物也不多了。他告訴我:冰箱早就壞了,母親怕總開著費電,常把電關(guān)掉,致使水管子壞了,修理部來了幾次,也沒修好。
沒有冰箱怎么行呢?我立即趕到商場,買下一臺冰箱,又在超市買了適合老人牙口的各種糕點、水果和半成品食物。
匆匆趕回家,我把食品擺了半茶幾??磥砟赣H心情不錯,她吃了一塊沙琪瑪,又吃了一塊芝麻餅,最后還吃下了一個大香蕉。
正吃食物時,新冰箱也從商場送到家里來了。母親知道是新買的冰箱后,嗔怪道:“冰箱還好好的嘛,又買個新的干啥!”
我耐心地告訴母親:“新買的冰箱是節(jié)能型的,很省電,您就不要再關(guān)電了,不然又會壞的。”
母親“哦”了一聲,算是明白了。
趁著她心情稍好,我再次跟她提起想接她去鄭州的事。
“不!”她搖搖頭,似乎早就想好了這個問題,“我哪兒也不去!過兩天我就住到漢陰去,那里有我的同學、朋友,我找她們耍去?!?/p>
天色已晚,我順手打開了客廳的燈——那是一個只有幾瓦的節(jié)能燈。
母親立即指著開關(guān):“關(guān)上!關(guān)上!”
我關(guān)了,坐在母親旁邊的椅子上跟她說話。每次回家,由于時間有限,我們幾乎哪兒也不去,盡量陪在母親身邊。
母親點上一支煙,吸一口,望著我慢悠悠地說:“老五哇,哦……你是老三!老三吶,你這次回來是干什么呢?”
“回來看望您呀!”我簡直有些吃驚。
“哼!看我?我好好的,你看我干啥子?再說了,以往都是春節(jié)放假了你們?nèi)也乓黄鸹貋?,這陣子大夏天的,你一個人跑啥子?給你們單位請假了嗎?”
我無言以對。我想起上山下鄉(xiāng)那陣子,我想家的時候就偷著從山里走50里山路趕到家,剛進院子看到母親我便激動地喊了一聲“媽”,母親回過身來就吼了一句:“在隊里不好好干活兒,跑回來干啥!”
我匆匆吃了點兒飯要趕回農(nóng)村時,才看見母親眼眶里閃動的淚花。她背過身子擦了一把,又對我說:“一路上,小心點!——”
想到這里,我不由得站起身,在客廳里踱了幾步。
“你來了,把我的生活習慣都打亂了,把我的生活環(huán)境都破壞了……”母親咕噥著。
我一時語塞,只能呆呆看著她。是啊,母親獨居多年,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她呷了一口茶水,望著我說:“你來我這里,我不反對;你要走,我也不留你!”
我一陣茫然,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她。我意識到,的確是因為我突然回來,打擾了她平靜的生活。我一天不離開這里,母親一天都不能平靜;我住在這里,母親總是緊鎖房門,她一夜都睡不著……
想到這里,我給六弟打了個電話。
六弟很快開著車來接我了。我告訴母親:“我今晚不在家住了,我有事要到漢陰去了。您休息吧!”
母親答應了一聲,扭身回房間了。
四
離開母親的路上,我陷入苦悶、焦慮和茫然之中:本意是來看望母親、來接母親到我那里去的,而母親的這種態(tài)度,我該怎么辦?
我就這樣似睡非睡地熬到了天明。
六弟的手機突然響了,響了很久。六弟還沒睡醒。他迷糊著接起了手機。
“小六嗎?”是母親的聲音,“你三哥在你那兒嗎?”
“我們在一起呢,媽媽?!?/p>
“噢,好!你招呼好你哥,別讓他喝那么多酒,別讓城里頭那些娃子把他灌醉了……”
我的心里泛起了一片漣漪……哦,這就是母子情結(jié)吧——無論在何時何地,兒子永遠是母親心中難以割舍的牽掛……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對六弟說:“回去吧,再回到媽媽那里,再去看看她?!?/p>
六弟不解:“你不是剛到這兒嗎,這邊還有好多事呢。”
我不想再解釋什么,只說:“把剩下的時間給媽媽吧,哪怕只是一個下午、一個小時?!?/p>
我們又回到母親身邊,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包括前一天下午母親的責難和不滿。她微笑著和我打廣子,說笑話,蒼老的臉上滿是慈祥。
中午,我們把母親攙扶到街上的酒店里美美地吃了一頓飯。飯后母親睡了一會兒,她起來時我正在收拾第二天啟程的行囊。
母親再次詢問了我啟程的時間,她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我忙碌,漸漸露出了幾分依戀:
“停兩天再走吧,啊——”她眼巴巴地說。
“媽,我的假期已經(jīng)到了……”
“呵,對,我曉得的,工作要緊,別耽誤工作!”她喃喃地說。
望著母親,我的心里涌出幾多酸楚。
于是,我再次提出了請求:“跟我一塊兒去鄭州吧,媽?”
沒想到母親頓時變了表情,她慍怒地說出一句:“我說過幾百遍了,我哪兒也不去!”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未眠??纯幢恚毫璩咳c。下了床趴在床邊給母親寫了封信:
親愛的媽媽:
這次來探望您,事先確實和幾個兄妹通過電話,大家都希望您跟著我到鄭州或者到廣東小妹那里。我希望您還是慎重考慮一下我們的意見,到鄭州或廣東與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們也好照顧您!
車到南陽,我接到了母親打來的電話,她一定是看到了我寫給她的信。她聲音沙啞,只說了一句話就把電話掛了:“別操心我,把公家的事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