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疼死了啊……快給我拿止痛藥?!?/p>
雖然聽見從床那邊傳來貴和子微弱的喊聲,我還是裝作沒聽見。
“文子……你在嗎?給我藥……”
聽貴和子的聲音變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我才裝作剛剛聽見的樣子,緩緩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姐姐,你說什么?我剛才打盹兒了?!?/p>
撩開門簾走進病房,只見貴和子從枕頭上微微抬起頭,用帶點兒乞求的眼光看著我。她身體好的時候總是打理得很漂亮的一頭長發(fā),現(xiàn)在變得亂糟糟的,披在憔悴的臉上,看上去不像一個病人,倒更像是一具法國玩偶。長得可愛的臉蛋顯得有點兒稚氣,透出一種說不清的神秘風致。盡管已經(jīng)三十一歲,即使是個健康的女人,此時也該慢慢顯出中年女性的成熟來,但貴和子生了病以后,反而看起來更年輕了。為了隱藏內(nèi)心冒著尖兒快涌出的不耐煩情緒,我故意移開視線,用像是在尋找什么東西似的目光,掃視著病床的四周。
“對不起,快扶我起來……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天氣陰沉的關(guān)系,我的腰疼死了……給我拿止痛片來……”
“不是剛剛吃過了嗎?”
“嗯,但是一點兒也沒用啊?!?/p>
當然不會有效了,因為剛才給她的片劑,是外形很像止痛藥的維生素片。
“麻煩你,再給我一片……”
“不行啊,吃得過于頻繁恐怕真的會沒效果的。”
對“真的”一詞的含義,我內(nèi)心里一邊苦笑著,一邊瞄了一眼墻上的鐘:兩點三十五分。她似乎也在焦急地等待三點開始的探望時間的到來,今天又在盼望村瀨干生來探望了吧。我決定今天要斷然行事了,所以,還是讓貴和子睡著的好。
“算了,今天例外,給你比平時多一點兒的量吧,這樣也許可以舒服些?!?/p>
我從病人會客室的櫥柜里拿出三粒止痛片,和茶杯一起遞給了貴和子。止痛片是有催眠效果的。
“謝謝!真是對不起,因為我的緣故,連文子也不得不在醫(yī)院里待著了。”
為姐姐作出犧牲,又不是現(xiàn)在才開始的事。你要道歉的話,索性把以前所有我失去的都還給我。不,甚至可以說,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我的一個折磨——我在心里咒罵著,臉上卻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順手掖了掖她的被窩。
“好好睡一覺吧?!?/p>
我拉上枕邊的窗簾。從帶有污跡的白色窗簾縫隙,可以望見冷冷清清的醫(yī)院后庭。整個夏季里越是悶熱開得越起勁的夾竹桃花終于開始凋謝,銀杏樹的葉子也微微泛黃了,從今天起,就要進入十月的下旬了……
貴和子是在五月底接受卵巢癌手術(shù)的。發(fā)現(xiàn)異常的時候,癌腫已經(jīng)從子宮擴散到附近的腹膜。在被摘去了子宮和卵巢等附屬器官后,再無更多的治療辦法,醫(yī)生說復(fù)發(fā)只是個時間問題。
六月份出院后,整個夏天貴和子都是在家里養(yǎng)病。但到了九月份,她又因劇烈的腰疼住進了醫(yī)院。在用了四個星期的抗癌藥后,腹部脹滿的癥狀有所減輕,隨后就是不住地吃止痛片、打點滴、靜臥在床,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辦法。而她看上去除了持續(xù)不斷的腰疼以外,好像也沒什么其他特別的痛苦。心情好的時候,還會起床在病房里走走。盡管這樣,醫(yī)生也很難保證她能熬過今年。當然,自始至終我們沒讓她本人知道自己患了癌癥。
見貴和子OuCJE/e7mSmwmx7RXaKcMQ==閉上了眼睛,像是已經(jīng)睡著的樣子,我又重新回到靠走廊一邊的病人會客室,然后拉上用于隔開的門簾。這家醫(yī)院是父親的一個朋友經(jīng)營的,盡管已經(jīng)非常破舊了,但病房全都是單人間和雙人間??梢韵胍?,當年也是很有檔次的。希望能住進單間病房,這與其說是貴和子的愿望,倒不如說是我的要求。母親已經(jīng)去世,家里只有快要退休的父親,姐姐發(fā)病,只能由我向公司請假來照顧了。
我再次坐在椅子上,從放在壁櫥里的手提包里拿出了“日記本”。下午醫(yī)院里靜悄悄的,走廊里連腳步聲也沒有。醫(yī)生查病房在上午就結(jié)束了,此時如果有腳步聲傳來,那必定是村瀨的吧。
我把日記翻到三月六日這一天。那是去年的三月六日。貴和子用她纖細的筆跡寫了十來行,最后寫道:
在國電車站前偶遇M夫人,一起走進茶坊閑聊。因為此前就總想找個機會,所以趁這次機會我將同M的關(guān)系全攤牌了。M夫人邁著踉蹌的步子離開時的背影一直留在了我的眼里,但我的希望也由此而生。
這段文字,我反復(fù)讀了好幾遍,品味著文字和句子?!耙黄鹱哌M茶坊閑聊”這句之前的字句毫無疑問是貴和子寫的。三月六日的記述實際上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后面的文字是我補上去的。我和姐姐的筆跡本來就很相似,模仿她纖細的筆跡對我來說簡直太容易了,再說她也絕不會想到要拿去作筆跡鑒定。
還有一個地方,是我將“N夫人”中的“N”改成了“M”,成了“M夫人”。N夫人大概是請貴和子教授鋼琴的中村先生的夫人吧。那是個喜歡出門、饒舌的女人。在日記中,貴和子對所有的人物,即使是沒什么特別意義的人,一律都用姓名的首字母來表示,這可能是因為單單將村瀨記作M,連自己也覺得有點兒怪怪的感覺吧。因此,我將N改成M后,M夫人必然就是指村瀨夫人了(英文寫法“中村”的頭一個字母是N;“村瀨”的頭一個字母是M——譯者注)。
我對三月六日這天的日記所作的補充很滿意,接著又粗粗地翻閱了其他內(nèi)容。在我全部讀完日記后,不同的場所發(fā)生了什么事都已牢牢地記在了腦子里,即使想忘也忘不了了。那是貴和子和村瀨暗中幽會的見證,是一部經(jīng)受罪錯意識折磨,并在這種折磨下情欲火焰越燒越旺的痛苦愛情的全記錄。這種不倫之戀在三月七日以后,也就是村瀨夫人死后不久,又開始復(fù)蘇了。只要想一想,就覺得厚顏無恥,他們不僅殺死了村瀨夫人,之前,甚至還要將我置于死地。追根溯源,什么都在貴和子身上。說到底,是姐姐的存在毀掉了我的人生!
我猛然從自己的臆想中清醒過來,豎起耳朵細聽。走廊的盡頭響起了腳步聲。聽那堅實、快速的邁步聲,可以肯定是村瀨來了。
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快了起來,偷眼望了一眼貴和子的床,她睡得正香??磥碇雇此幇l(fā)生了藥效,使她沉入了夢鄉(xiāng),真是難得。
我輕輕打開靠走廊一邊的門,讓其虛掩著,這樣我不應(yīng)聲,村瀨也會直接進來吧。
我重新坐到椅子上,背對著門,膝上攤開日記本,翻開的是三月六日這一頁,用雙手使勁壓住,屏息等待著。
腳步聲停下了。
篤篤篤——隨后又是兩次。
門,緩緩地開了。走廊里白色的光線慢慢地照到我的腳跟。
“你好?!?/p>
耳邊傳來的是村瀨干生的低語聲——一瞬間,我像被什么東西彈著似的,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膝蓋上的日記本也隨即“啪”的一聲掉在地板上。我呆呆地站著,用雙手捂著嘴巴。
村瀨也愣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貴和子小姐……睡了?”
“嗯……”
“你怎么了?”
我還是呆呆地杵在原地,不由自主地將視線投向腳邊。
“這——是什么?”村瀨問道。
“日記……姐姐的。”
我低聲說道,給人的感覺似乎是受到了極大的沖擊而不由得脫口而出。
“貴和子小姐的日記?”
果然,村瀨揚起兩道纖細的眉毛,眼里閃過一道亮光。他彎下身子準備撿起來。
“不行!您不能看!”
我伸出雙手阻擋,但是村瀨的動作更快,搶先撿起了那本紅色封面的日記本。
“真的不可以,請別讀它,拜托。唉,要是我也沒看就好了……”
聽著我如同呻吟般的聲音,他一語不發(fā)地凝視著我。那樣子似乎明白:我在讀了貴和子的日記之后知道了他們私通的秘密。而實際上對他們的私情我早就覺察到了。
“哪里拿到的?”
他終于平復(fù)情緒,帶著點兒知識分子的傲慢口吻輕聲問道。他是父親研究室的副教授。
“家里,姐姐的房間里,她突然提出要我?guī)Ыo她。我猜,姐姐定是準備燒掉它……”
“燒掉?”
“我就是有這個預(yù)感,所以,在給她之前,我匆匆地翻閱了一下,正看到三月六日這一天呢……啊,先生您不能看它!”
“三月六日?”
村瀨的眼里再次掠過一道亮光。對這個日子,他不可能無動于衷。去年三月六日的夜里,他的妻子鈴代很蹊蹺地死于煤氣中毒。
“是去年的日記呢?!彼榱艘谎廴沼洷痉饷驵止镜馈!笆窃谫F和子小姐的房間里拿到的嗎?”
“嗯,放在抽屜里……”
這也是謊話。從前年秋天到今年初夏發(fā)病前,大約持續(xù)了一年半時間的三本日記簿,是用舊毯子包好后藏在貴和子房間的頂柜里的。在九月份貴和子再次住院的前一天夜里,我發(fā)現(xiàn)這個頂柜被打開過,覺得很奇怪,便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搜尋了一番,結(jié)果搜出這本日記本來。日記里記載的全是貴和子和村瀨偷偷相愛的事……
我伸出雙手阻擋,但是村瀨的動作更快,搶先撿起了那本紅色封面的日記本
我今天只是把去年的日記本帶到了醫(yī)院,當然貴和子是不知道的。
村瀨透過門簾的縫隙望了一下病房,估計貴和子依然在沉睡中。
他再次看我的時候,眼里平添了一絲嚴峻的神色。
“貴和子小姐去年三月六日的日記里都寫了些什么?”
“……”
“是不是有什么和鈴代的死相關(guān)的內(nèi)容?”
我作出大吃一驚的表情,將臉轉(zhuǎn)了過去。那是一種無言的肯定。
“如果有的話,能告訴我嗎?”
“……”
“或者,就讓我讀一下這一頁怎么樣?我很想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到現(xiàn)在還是沒有改變這個決心?!?/p>
我忽然發(fā)覺我估計錯了。此前,我的設(shè)想是,先讓他看見日記本,然后我故意說一些暗示性的話,這樣他就會一把搶去日記本一睹為快。而現(xiàn)在,他只是手里拿著日記本請求我的許可。仔細想來,從他的性格來考慮,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稍作躊躇,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便脫口而出:“啊呀,我忘了,院長在找我呢。說好三點鐘去他房間的,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關(guān)照……”
村瀨用手遮著看了下手表?!耙呀?jīng)三點十五分了呢?!?/p>
“我這就去,去去就來,您等著我哦?!蔽一呕艔垙埖嘏艹隽朔块g。
手拿日記本被拋在病房會客室里的村瀨,縱使他的人品再怎么無懈可擊,應(yīng)該也抵不住偷看日記的誘惑吧?更何況,那日記里說不定隱藏著能解開他妻子神秘之死的“鑰匙”。
我躲在另一幢病房大樓悄無聲息的走廊里消磨著時間。
倚窗遠望,低云密布的秋空,灰色的背景上似乎映出了村瀨的面容——那個正在急切地讀著那些文字的他;那個笑聲朗朗的他;甚而映出了他在校園里打網(wǎng)球的英姿,以及更為年輕時的音容笑貌……
父親帶他第一次來到我家的時候,還是八年以前的事情。那時他才二十八歲,略顯拘謹?shù)暮┖┠又两袢猿尸F(xiàn)在我的眼前,就像是發(fā)生在昨天的事情……
在父親的內(nèi)心里,是把村瀨當作我的結(jié)婚對象來對待的?!艾F(xiàn)在當我的助手,不久就準備提升他為副教授。不管怎樣,他都是個接我班的人物吧?!碑敃r,父親像是試探我的反應(yīng)似的,一邊注視著我的臉,一邊這么說。再說,那時已二十三歲的姐姐貴和子已經(jīng)有結(jié)婚對象了。他是父親的學生,在一家大型機器制造公司工作。
盡管如此,村瀨在見上貴和子的第一眼后,就被她奪去了魂魄,而貴和子也被村瀨迷住了。我知道,像村瀨這樣的男人,一見鐘情之下,女人成為他的俘虜是順理成章的事。
而就貴和子來說,我也相信,她要誘惑、挑逗村瀨簡直是小菜一碟。天生高貴的美麗容貌、清純無瑕的性格、一言一行惹人喜愛,這些都能輕易俘獲她周圍人的心。她的存在,是對我的摧殘,其含義也正在于此。我除了比她年輕三歲外,其余都是平淡無奇。姿色平平,身上還有常人都有的妒忌心、憎恨感,以及各種扭曲的性格脾氣。這樣一個我,若要和貴和子作個比較,那就如同是耀眼的恒星邊上一顆無名的星辰,甚至于比這個更慘。
后來,貴和子的婚約也到了互贈彩禮的地步。
村瀨似乎在為自己身處貴和子和我之間不知如何是好而煩惱,看起來像在有意疏遠我們。他的想法好像也和父親說明了。
后來,貴和子出嫁了;再后來,村瀨也娶了媳婦,女方是大學同事的女兒。只有我被孤零零地丟下了。我從女子大學畢業(yè)后,就一直在公司里上班。
可是,貴和子在結(jié)婚的第五年便離婚回到了家里。表面上的原因是性格不合,實際上,是她的丈夫在結(jié)婚之前就已有了女人,那女人后來還為他生了孩子。而貴和子因為不會生育,最后只得協(xié)議離婚。
離婚回家后,音樂大學畢業(yè)的貴和子靠為私人教授鋼琴打發(fā)日子,但沒多久又同村瀨見面了,而村瀨婚后偶爾也會來我家玩,他和父親倒也沒什么特別的不愉快。
村瀨和貴和子再次互相接近起來。我感覺到,他倆這次是鐵了心要越過雷池了。一方面,兩人都已是成熟的男女;另一方面,可能覺得對我已經(jīng)沒必要避諱了;最后,是村瀨正在為自己不和諧的家庭煩惱。
村瀨的妻子鈴代身體病弱不說,還是個為一點點小事就鉆牛角尖的神經(jīng)質(zhì)女人。我是從父親那里聽來這些傳聞的,就此便可知,鈴代是個猜疑心極重的人。
從村瀨和貴和子偷偷發(fā)生關(guān)系的那一天起,貴和子就記日記了。日記里盡是矛盾不一的內(nèi)容,既有女人陶醉于情欲中心曠神怡的感受,又有對鈴代的負疚感和自我譴責的苦惱心情。
終于,悲劇開始上演了。去年的三月六日夜里,村瀨因公出差在外,鈴代和才兩歲半的女兒在家里煤氣中毒死亡。因為沒有留下遺書,其結(jié)果是,既可以解釋為過失致死,也可以認定為自殺。
鈴代是否發(fā)覺了丈夫與貴和子的關(guān)系?不得而知。有沒有為這件事和村瀨公開爭吵過?好像也沒有。但是,也可以認為,鈴代已暗中知道了丈夫的奸情,只是一個人獨自傷心著,最后帶著村瀨的獨生女走上了不歸路。
鈴代死后的一段時間里,村瀨和貴和子確實不太來往了,但沒過多久又偷偷幽會了,這在日記里都有記載。他倆可能抱著這樣的僥幸心理自我安慰:鈴代和孩子的死,也許只是一次意外的事故,和他們的藕斷絲連沒有任何關(guān)系。
貴和子發(fā)病以后,村瀨幾乎每天都來醫(yī)院看望。他已經(jīng)什么都不避諱,一心將他最后的愛傾注在貴和子身上,像是要把她的面容鐫刻在自己的記憶里。
如果貴和子就這么死去的話,只要村瀨還在世上,她作為一個美麗、悲傷的故事, 可能一直會留存在他的心中。那么,我也就一生都別指望村瀨對我回心轉(zhuǎn)意了。貴和子即使死了之后,還要一直折磨我……哼,我絕不能饒了她!
我用手掌擦了擦不知不覺沁出的眼淚。一想到村瀨,我總會像純情少女一樣濡濕臉頰。
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過了大約三十分鐘了。
我走過已有配膳車在忙碌的走廊,返回房間。
病人會客室的小桌子上靜靜地躺著紅色封面的日記本。
我悄悄地朝病房里張望,只見村瀨正背對著門站在窗前,留下的是一個挺拔的西裝背影。他正稍稍撩開窗簾,俯視著醫(yī)院的后庭,而貴和子還在發(fā)出輕輕的鼾聲。
“日記,您看了?”對著他的背影,我輕聲問道。
“嗯……”回答的聲音空寂、無力。
我故意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安贿^,也許這樣更好。因為先生您也有知道自己妻子死亡真相的權(quán)利?!?/p>
“……”
“剛才我也因為受到太大的刺激而不知所措。沒想到我姐姐居然對您的夫人做出如此殘忍的事來……這一定是她一心一意要同先生結(jié)婚才喪失了理智……姐姐一UppjENCG2dB/dRE5nD5B+OUjRGbr6MKygbtRJM/9qBc=定是這樣想的:既然你開不了口向體弱多病的妻子提出離婚要求,那就由我來挑明吧。唉,人啊,到了緊要關(guān)頭,真的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正在這個時候,貴和子發(fā)出了微小的聲音,臉上也有了點兒動靜。只是眼瞼還閉著,像是快要醒了。
村瀨突然用手扶著床,俯下身子凝視貴和子。前額的發(fā)際、卷曲的睫毛、白璧無瑕般的潔白肌膚……似能感覺到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復(fù)雜情緒,在他的眼眸深處翻江倒海。
我湊近他的耳邊,輕聲說道:“不過,請別責難我姐姐,真的,什么都不要問……好嗎?她的時間也不多了?!?/p>
村瀨來醫(yī)院看望的次數(shù)漸漸地少了。偶爾來了,也不像以前那樣在枕邊和貴和子說話,而是一言不發(fā)、默默地眺望著窗外,過一會兒就回去了。好像在貴和子身邊多待一會兒時間,就會控制不住詢問三月六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似的。
送著來去匆匆的他,我故意說起客套話:“最近學校很忙吧?”沒想到他歪著頭立刻回答說:“現(xiàn)在正是學校秋假期間呢。”
到了十一月,終于再也見不到他的人影了。
我對事情的進展非常滿意?,F(xiàn)在,村瀨終于相信,鈴代是自殺死的,而且是貴和子一手導(dǎo)演的——三月六日傍晚,她們在車站前偶然相遇,一起進入茶坊(剛結(jié)婚后以及新年時節(jié),村瀨曾帶著鈴代來我家做客,那時鈴代和貴和子見過幾次面,所以她倆是認識的),貴和子主動將自己和村瀨的關(guān)系和盤托出,意在迫使村瀨夫婦分手。而這樣的攤牌對鈴代卻是一個沉重的打擊。跌跌撞撞回家后,鈴代當晚就帶著年幼的女兒開煤氣自殺了——讀了日記后,村瀨該是這么理解的。
不管以往的愛情如何專心,他也絕不會原諒貴和子,這是毫無疑問的。她的冷酷無情和自私自利不但殺死了自己的妻子,連年幼無知的女兒也遭到了毒手。
貴和子在村瀨的心目中早已失去了優(yōu)雅清純的玉女形象。在喪失信心和孤獨的折磨中,村瀨或許在某一天會想到我的存在,轉(zhuǎn)而把他的心投向我。
而貴和子也會因為對村瀨的變心,始而疑惑,繼而憂憤而加重病情吧。
這就是我的復(fù)仇。
進入十二月沒幾天,貴和子突然出現(xiàn)腹水,并伴有黃疸,這是癌細胞向肝臟轉(zhuǎn)移的信號。
臨終前的病痛折磨大約持續(xù)了兩個星期。
十二月二十八日夜,在父親和我的陪伴下,貴和子終于咽氣了。
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她的遺容雖然看上去十分憔悴,卻不失安詳、溫和,還隱約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神秘的美麗,這又刺痛了我的嫉妒心。
枕下掉出兩封信來。一封是寫給我的,另一封的信封上寫著“村瀨干生收”,都是貴和子的筆跡。
肯定是遺書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qū)懙模凑覜]發(fā)現(xiàn)過。但從她去世半個月之前尚有握筆書寫的力氣來看,估計是那時在我入睡后寫的。
在遺體被送往醫(yī)院太平間,等待親友來醫(yī)院的空隙時間,我一個人悄悄地展開寫給我的遺書。信封糊得很結(jié)實,我拿剪刀的手有點兒打戰(zhàn)。
“文子,謝謝你。因為有你真心實意的照料,直到最后我都很快樂……”
用這樣的語句開頭,然后都是一連串的感謝之詞。毫無疑問,貴和子對我這個親妹妹為她付出的情意沒抱任何的懷疑,覺得我是一直真心實意地照料她的。而對于我有的時候用維生素片冒充止痛片給她吃、對她的叫喊聲故意裝作沒聽見,甚至于還偷偷從家里帶出她的日記進行改寫,等等,這些她是一點兒也不知情的。確實,從她純真、率直的性格來看,她對妹妹是否真心實意,是絕不會抱有絲毫的懷疑之心的。
遺書的最后寫道:“祈祝文子也有我那樣的快樂?!?/p>
我內(nèi)心有一種放松感,同時又覺得如同胸口被壓迫般的悶堵。再拿起寫給村瀨的那封信來看,信封也是糊得很結(jié)實。
正在這個時候,聞訊趕來的村瀨走進了病房。
我默不作聲地把信交給了他。我想,貴和子是懷著對我的感謝之心去世的,甚至于希望我能像她那樣活得快樂,那么在給村瀨的信里,說不定也會寫些希望我好的話吧。
村瀨站在窗前拆開了信封。
在念信的時候,我發(fā)覺他的側(cè)臉露出異樣的緊張感,牙齒咬著嘴唇。
他反復(fù)讀了兩遍。念完之后抬眼凝視著遠方,接著又慢慢地轉(zhuǎn)向我,眼里透出一股從來沒有過的冷峻刺人的目光。
“真的是這樣嗎……原來都是你在搗鬼啊。我今天也總算認識你了……”他呆呆地自言自語道。
我不顧一切地一把從他手里搶過信來。
“我妹妹非常恨我,這從住院那天起我就感覺到了……”
信里的詞句斷斷續(xù)續(xù)地映入我的眼簾。
“不管我妹妹在你面前如何說我,請你都不要相信!我的真情都記在那三冊日記本里了,如今留下的,就是這愛的遺物了。日記本用舊的毛毯包裹著藏在我房間的頂柜里。你讓我父親替你拿出來,絕不要讓我妹妹去取,因為文子說不定會把它燒掉……”
是這樣嗎?這我倒也認可。原來姐姐是為了迷惑我,才故意給我留下一封寫滿感激的遺書!她肯定是擔心,如果讓我發(fā)覺哪怕丁點兒對我的不滿和指責,就會引起我的警覺,銷毀那封給村瀨的遺書。
“在這里,貴和子小姐沒有一句話提到希望你把她的日記本帶來。實際上,你是自作主張偷出來,然后寫上了一些無中生有的事,想不到你模仿貴和子小姐的筆跡還真在行!”
被村瀨看破的還不止這些。
村瀨朝我逼近一步,雙眼死死盯著我,冷峻的目光漸漸燃起了憎惡的火焰。
“去年三月六日,向鈴代透露我和貴和子的關(guān)系的人原來是你!不然的話,你也絕不會想到在日記里添進這些話?!?/p>
我一個勁兒地拼命搖頭,但是內(nèi)心里想呼喊的話卻怎么也出不了聲。
“其實,我也絕不認為鈴代是自殺死的,我一心所想的只是要拆散你和姐姐,讓你回到我的身邊來!”
村瀨離開之后,我一屁股坐在了還留著白被單的姐姐的病床上。
再一次展開那封姐姐給我的遺書。
原來想著要向姐姐復(fù)仇,結(jié)果卻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沒想到看上去如此清雅、和藹的貴和子,居然以這樣的刁鉆手法反過來向我報復(fù)……但奇怪的是,這樣一來,剛才那一刻感覺到的胸口悶堵感,現(xiàn)在卻慢慢地舒解了,甚至于還有一種松了一口氣的輕松。我開始覺得,姐姐離我又近了一些。
這是因為,實現(xiàn)了復(fù)仇目的的人,得到的,也只能是相應(yīng)的墮落。
責任編輯/謝昕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