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同治年間的一天,巡撫薩爾圖·英翰家的小丫鬟烏鷺正走得腰酸腿軟,猛然眼睛一亮:前面小弄口處站著的,不正是她找得死去活來的那個小鬼頭江之君嗎?她正要上前,忽見這小鬼貼著下圍棋的兩個閑漢,邊看他們下棋,邊有眼沒眼地打量著一人手里的燒餅。于是她在不遠處躲著,想看看他要干什么。
不多時,江之君對那個小帽長袍、手執(zhí)燒餅的閑漢道:“大叔這盤棋必輸無疑,但也不是沒救,若是舍得手中那半個燒餅,我便教你!”
對手禿子喝道:“小屁孩兒懂什么?你不知道觀棋不語真君子嗎?”
江之君白了他一眼:“你若怕輸,我便不教他?!?/p>
禿子大怒道:“怕輸?笑話!這樣吧,你若贏了,別說半個燒餅,我把我的這三個都賞你!”說完從大褂里掏出三個燒餅放在旁邊。
江之君咽了咽口水,在棋盤上用手指點了三點,“就下這里,這里,這里……”禿子經(jīng)他一指,不由呆住了,那小帽長袍更是目瞪口呆,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江之君三天沒好好吃頓飯了,早已餓得能吞下一頭牛,他一把抓過燒餅,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烏鷺又好氣又好笑,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喝道:“你這小子真沒臉,還敢跟人家要東西吃。快走,跟我回去!”江之君“啊呀啊呀”了好一陣才認出是烏鷺,這才嚷嚷:“快快放手,你們不是趕我出來了嗎?干嗎還管我?”
烏鷺抓住他的衣領(lǐng):“你的賣身契還在呢。看你,三天不見人都成猴了,小姐見了不剝你的皮才怪!”
原來一個月前,巡撫大人家來了一對自稱父子的人:父親四十不到,衣巾破敝,但面貌清秀,兒子十歲上下。管家問他有什么事,那父親就讓兒子站在大門斗里,自己客客氣氣地請管家借一步說話。
他雙目含淚道:“管家有所不知,我們父子是千里迢迢從外省來求醫(yī)的,目的是為救我八十三歲的老娘。如今偏方是到手了,可錢卻讓人偷光了,再回不了家,我們困頓他鄉(xiāng)不說,連我娘的命都要保不住了。如果府上需要,就收了我兒子做些雜W+wj2eTTsDA8UO9wA5h5CYoa+DcXsN6jjNd7c2bWGLc=活兒,只需給我三兩銀子作路費即可?!?/p>
管家見那少年眉清目秀,心想,這么一個俊小子就三兩紋銀,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嗎?但他裝作萬般無奈的樣子說:“可憐你是個孝子,那你寫份賣身契在這里,事后不得反悔!”
中年人連聲說“那當(dāng)然那當(dāng)然”,便在賣身契上畫了押,按了手印,最后附著管家的耳朵道:“小的尚有一事相求。離開時我不走前門,怕父子難舍難分,哭哭啼啼不得安寧?!本瓦@樣,交割了銀子,打后門走了。
江之君就這樣被賣到了巡撫大人家。好在巡撫大人家多的是傭人,他初來乍到,僅讓他干些提水掃地的碎活兒。不出三天,江之君倒不想走了,原因是巡撫大人家愛好下圍棋,一家老小精于此道,來訪客人更是每回都要殺個三盤五盤才肯離開。江之君從小就好這一口,在他家鄉(xiāng)還是個小有名氣的圍棋神童。話說回來,江家以前也算得上是名望之家,他爹一天有八個時辰都花在這三百六十一格上。江之君更是站在棋盤旁長大的,三歲就會下棋,六歲便能打敗父親,到了九歲那年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人們都說他將來前途無量。誰知道就在這當(dāng)口,卻遇上這么一出。
如今做了人家的小仆,雖說是件讓人可憐的事,但好在一有機會便可站在棋盤邊觀棋,也算不幸中的萬幸。最得他意的是,薩爾圖家后院有一個大花園,周圍種滿了翠竹,園里置著亭館數(shù)所,環(huán)境幽靜,家中少爺忘憂、小姐弈姬每天都要在這里殺個八盤十盤。
少爺與江之君一般年紀(jì),小姐比他小一歲。江之君每天在此掃地,不由得漸漸挨近身去觀看。論二人的棋力,忘憂稍強,弈姬偏弱。這日,江之君見小姐連輸三盤,便起了救她之心,悄悄撿起一片樹葉來,隨手甩落在棋盤一處,然后借著弈姬轉(zhuǎn)頭來瞧時朝著她眨了眨眼。弈姬是個聰明不過的女孩,哪有不懂之理,揭走樹葉,略一思索便已領(lǐng)悟,立即在這處下了一子。忘憂眼看著勝利在望的局勢一下子化為了烏有,再下幾步居然整個形勢大變,到手的一盤勝棋眼睜睜地輸?shù)袅?。他覺得莫名其妙,撓著頭皮,半晌說不出話來。
弈姬這下可樂翻了,趁著哥哥上茅房,支開身邊的小丫鬟,招手問江之君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會下棋?”江之君回說:“不瞞小姐,小的江之君,剛剛被賣到你家,負責(zé)在這里掃地。圍棋略略懂些?!?/p>
弈姬低聲道:“那你不許走開,等會兒我棋局吃緊的時候,你就在我背上輕敲幫我。左上‘上’,右上‘去’,左下‘平’,右下‘入’,敲幾下就是第幾路,懂不懂?”棋盤上平均分為四處,分別以“上去平入”劃分,江之君哪有不懂之理,忙點頭說“知道了”,也不顧在官宦人家的小姐身上亂敲是不是應(yīng)該。
果不其然,接下來的幾盤,盤盤弈姬勝,忘憂再沒贏過一盤。妹妹的水準(zhǔn)明明在自己之下,怎么一下子竟殺一盤勝一盤?忘憂也不是呆子,他觀察出來了,只要妹子遇上了坎兒,那個把著掃帚不掃地的小使便會貼近妹妹,鬼鬼祟祟的。
忘憂大聲喝道:“喂喂喂,你是誰呀,干嗎老站在我妹身后?”
江之君一下漲紅了臉:“沒、沒有……我就瞧瞧……”
“就瞧瞧?我看你是眼睛一直盯在棋盤上,哪里掃過地?”
弈姬忙不迭解圍:“他就瞧瞧,怎么樣?你輸了想賴是不是?”
忘憂認定是江之君,喝道:“你先說你是誰?怎么我早先未曾見過你?”
江之君諾諾道:“小的、小的江之君,不久前被賣到這里來當(dāng)小使的?!?/p>
忘憂棋輸急了,哪顧得這許多,大聲喝道:“誰要你在這當(dāng)小使了?來人,去對管家說,我不要這小廝,馬上將他轟走!”
弈姬也不是盞省油的燈,跳起身來尖叫:“誰說不要,我偏要!你說的話不算數(shù)!我告訴娘去,說哥哥欺侮人!”她滿臉通紅,跑著找娘去了??墒堑人貋恚鼞n已經(jīng)將江之君轟出了家門。
弈姬見少了這么個好幫手,如何依得,吵著鬧著不肯吃飯,定要找他回來。她娘息事寧人,便派了丫鬟烏鷺外出尋找,于是有了開頭這一幕。
這一鬧騰驚動了薩爾圖老爺,老爺聽說有這么一個小使,便叫來問話。江之君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薩爾圖大人吩咐府中棋下得不錯的賬房沈先生與他殺一盤,想一窺他的棋藝虛實。江之君這個年紀(jì)的孩子哪知天高地厚,下棋便下棋唄,誰怕誰了!便坐下來道:“江之君是小使,先生為尊先行吧?!?/p>
放好四枚座子后,沈先生便拿起黑子先下。江之君不作思考,隨手應(yīng)子,兩人就這樣一來一往地下了起來。府內(nèi)上上下下聽到這一消息后,全好奇地集中到廳里來,站在不遠處觀望。老爺本人則圍著二人踱步,他越看越驚,時不時停下來琢磨。才下到186手,沈先生已推枰認輸。
薩爾圖見此坐下來,不冷不熱道:“嗯,還行。就改名方圓,當(dāng)個棋童吧?!睆拇私驮谒_爾圖老爺家安頓了下來。
棋童要做的,就是在棋客來后負責(zé)搬棋桌,端棋椅,擺棋盤,送茶倒水遞個點心什么的。當(dāng)棋童有個極妙優(yōu)待,就是能隨時觀棋。來這里的棋客中不乏高手,圍棋名家陳子仙、劉云峰、伊耀卿、李湛然等都是??停綀A借此機會學(xué)到了不少棋藝。
這天,老爺與陳子仙對弈,下到140手光景,方圓去為他們換茶,將一杯碧螺春送到老爺手邊。老爺假裝一個失手,“咣啷”一聲茶杯砸在棋盤角上,水花飛濺,棋子亂飛,竟然連棋帶盤全掀在了地上。
老爺大怒道:“有你這樣做棋童的嗎?罰你將剛才的棋一子不差全然復(fù)位!”說完拉著陳子仙一旁閑談去了。方圓低聲道:“小的理會得?!敝灰娝麖?mark style="display:none;">sM7VqWODhADMP5dNB3V+QRuE24f4pb1/hv+46cFCkCc=容不迫地撿起子來,一一排上,不出一盞茶的工夫已然復(fù)位。老爺近前一看,真的一子不差,不由暗暗稱奇。
陳子仙贊道:“大人家連小小一個棋童都有如此棋功,可見其他人的棋技啊!”這番話讓薩爾圖甚是受用。
又一次,大人與伊耀卿對弈,棋到一半,猛然間道:“說來失禮,我忘了還有一件急辦的事,去去便來。方圓,你且過來,代我陪伊先生續(xù)下,只要不輸出十子便算你贏。”
方圓平日里雖說眼福不淺,但因身份懸殊,與高手過招的機會卻是沒有的。聽說可以與伊先生對局,連稱“是是”。其實棋局如何他早看在眼里,當(dāng)時老爺?shù)钠逡烟幭嘛L(fēng)。方圓不敢就座,站在一邊略加思索,心知伊先生輕他是個棋童,加上他年歲尚幼,無意中定然有些輕敵,便故意賣個破綻,等著伊先生來nKKGjHKFS953KmPJOP5iOaBTMyPa9+tqPmzm+OkcIKQ=上當(dāng)。果不其然,才下出十步,伊先生便上了鉤,下出一招漏來。方圓見時機到了,立即痛下殺手,落子如飛,轉(zhuǎn)眼間已占盡上風(fēng)。伊先生起先沒什么防備,等到發(fā)覺,為時已晚,咳嗽一聲,撓撓頭皮道:“小兄弟,起先老夫還真的失敬了。你請坐請坐!”
等到薩爾圖大人回來,伊先生已經(jīng)認輸,站起來客氣了幾句,告辭走了。老爺問道:“方圓,剛才是怎么一回事?”方圓眼里閃過一個狡黠的笑意,道:“回老爺話,伊老先生見小的只是一介棋童,不再認真,謙讓一盤讓小的高興高興。”
薩爾圖深知伊耀卿的為人,此人一向步步必爭,局局力拼,便是皇帝老子親來,也不會輕易服軟,豈肯“謙讓一盤讓小的高興高興”?便罵道:“小子別得了便宜還賣乖,老老實實一步一步講與老爺聽?!?/p>
方圓應(yīng)了一聲,便將接棋后那些棋步一一講了。薩爾圖聽后又是驚訝又是暗自佩服,心里想:“瞧不出這小子這般好棋藝,看來準(zhǔn)是個天才無疑了。好生拾掇,還怕三五年內(nèi)不陶冶出一個大國手來?”便道:“伊先生乃棋中高手,你能勝他一盤,雖說是他無心之失,畢竟也不容易。你且與我來?!?/p>
薩爾圖領(lǐng)方圓來到藏書室的一個精制書柜邊,打開柜門,里面竟然是滿滿一柜子的棋書:《棋品》、《弈問》、《弈正》、《棋局諸圖》、《石室仙機》……歷代名譜名篇應(yīng)有盡有。方圓一下驚得張大了嘴巴,“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咚咚”磕頭。老爺拍拍他的脊背,淡淡地說:“今后全在你自己的修行了。”說完走開了。從此,方圓苦心鉆研,棋藝大進。
到十六歲那年,方圓的棋功已非泛泛。他又出落得骨秀神清,英俊絕俗,薩爾圖便提拔他當(dāng)了個徒有其名的記事,這樣一來,他便不再是仆人,改回了“江之君”本名,可以名正言順與棋客們坐下來一決雌雄了。再四年,他已二十上下,薩爾圖眼看女兒弈姬對他情絲牢縛,料定她是非他不嫁,便思得一計,出言讓周小松收他為義子,擇日出錢讓他成了家。這時的江之君早已非昔日阿蒙,“國手”這個稱號是當(dāng)之無愧。
婚后第二年,有個陌生人前來拜見大人,自稱是江之君的親生父親。進來一看,是個須發(fā)蒼顏、清癯如鶴的老者,連站在邊上的江之君也一下子認不出爹了。老人家行過禮后,對大人道:“小人江文豪,有件事瞞著巡撫大人,如若不說,怕會一生不安。”
原來,江之君被賣一事是江文豪一手策劃的。他見江之君從小在棋道上頗有天分,如果在鄉(xiāng)下就此一生,一準(zhǔn)被埋沒,于是便托他的摯友永叔假裝帶著兒子游山玩水,千方百計賣進薩爾圖大人家來。他早聽得大人家好的就是圍棋,結(jié)交的全是棋界頂尖高手,江之君在其中定會有出頭之日。如今果不其然。
至此,薩爾圖頗有幾分敬佩江文豪老先生了:為了讓兒子有出息,甘愿舍得讓兒子去當(dāng)下人,與其碌碌無為地被埋沒,倒真不如棋行險招,讓他出去闖一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