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克爾凱郭爾認為反諷者必須“超脫萬物，保持自己的獨立”?！白晕冶疚弧笔窍哪渴枷氲幕?，正是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了自己的反諷觀，魯迅也以自己的言行表明了同樣的立場?！白晕冶疚弧笔紫润w現(xiàn)在無所依傍的獨立自由的精神，同時表現(xiàn)為決不被假象所蒙蔽并以銳利的目光穿透假象看清實質(zhì)的非凡能力。文章具體分析之。

關(guān)鍵詞：魯迅； 夏目漱石；自我本位；反諷觀

文學是趣味的東西，在向置產(chǎn)興業(yè)、富國強兵的國策邁進的明治20年代的日本，夏目漱石把文學作為職業(yè)雖然不為別人看好，但因為符合夏目漱石的性格，所以可以說是明智果斷的人生選擇。夏目漱石文學研究的自我本位的立場，最早起源于大學時代對于英文學的學習產(chǎn)生懷疑之時。漱石在《文學論》序言中說是抱著被英文學欺騙的感覺走出大學，抱著這樣的不安，成為松山、熊本的英語教師，后來接受命令去倫敦留學。

夏目漱石在《默多克先生的日本歷史》中說：“腦力、財力、體力以及道德水平非常懸殊的國民，面對面在一起的時候，低的一方就迅速失去了自我”。文學領(lǐng)域也是如此，當時西方流行柏格森、歐肯的理論，日本人也就跟著西方人起哄?！澳莻€時代只要說這是西洋人說的，那就不管什么一律盲從，還自以為神氣得很?！毕哪渴堰@稱為“他人本位”，并解釋說，所謂“他人本位”“就是請別人喝自己造的酒，然后聽他的品評，以這個品評所定的是非為是非地模仿他人。”夏目漱石說自己最初研究文學也不自覺地站在“他人本位”的立場，“像無根的浮萍一樣”，無論讀多少書也不能解決問題。

夏目漱石的“自我本位”思想的確立始于英國留學（1900—1902年）時期，最初是為了解決文藝鑒賞中的問題，把這一原則當作文學研究的方法論來對待的。漱石在研究和鑒賞英國文學時常常感到困惑與迷茫，逐漸領(lǐng)悟到文學是個性化的東西，不可能像科學那樣具有普遍性，因而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只有依靠自己的研究，根據(jù)自己的體會才能最終領(lǐng)悟文學的內(nèi)涵，“自我本位”也就成為自己文學研究的方法論?！八吮疚弧迸c“自我本位”根本對立：“他人本位”拋棄自我，完全服從他人；他人是主，自己是賓。而“自我本位”則“特別強調(diào)要有鮮明的自主性，從自己的立場去判斷、去行動，避免與他人雷同”。“自我本位”思想的確立，使夏目漱石的心情一掃以往的陰霾，艷陽滿天。夏目漱石后來在《我的個人主義》的演講中描述了那時快樂的心情：以往“忐忑不安完全消失了。我以輕松的心情縱目觀看陰郁的倫敦。打個比喻來說，我就像多年懊惱的結(jié)果，好不容易用自己的十字鎬一下子掘到礦脈上了，或者說，那就像過去被封閉在霧里的人居然找到了方向，從而憑著這個判斷明白了自己前進的道路”?！白晕冶疚弧彼枷胭x予夏目漱石內(nèi)面性的充足與自信，帶給他無與倫比的勇氣和信心，“從把‘自我本位’這句話緊緊掌握在自己手心之后，我比以前強大多了。有了‘他們算得了什么’的氣概?！笨藸杽P郭爾說：“在反諷之中，主體一步步地往后退，否認任何現(xiàn)象具有實在性，以便拯救它自己，也就是說，以便超脫萬物，保持自己的獨立。”“自我本位”思想的確立標志著夏目漱石反諷思想形成的起點。

“自我本位”成為夏目漱石思想的基石。夏目漱石不僅僅把它應(yīng)用于文學領(lǐng)域，而且應(yīng)用它解決現(xiàn)實的幾乎各個方面的問題。如何面對異質(zhì)的外來文化，如何應(yīng)對日本國內(nèi)的各種問題等等，夏目漱石不斷深入思考，表達了一般人難以企及的獨特見解，在當時日本思想界也成為先驅(qū)者。后來漱石說“自我本位”的立場比什么都重要，不論是明治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還是文學藝術(shù)都應(yīng)該走日本獨特的近代化之路，“表明了他深諳東西方近代文明現(xiàn)狀的自立的知識分子立場?！?“自我本位”首先體現(xiàn)在無所依傍的獨立自由的精神。1910年7月夏目漱石在《朝日新聞》“文藝欄”發(fā)表以《主義的功過》為題的文章，標題雖然叫《主義的功過》，但是內(nèi)容“過”的比重比“功”要大，足見漱石對于一切主義抱著不信任的念頭。對于漱石來說，主義是沒有內(nèi)容的輪廓，是過去的總括，不過是經(jīng)驗歷史的簡略化?？梢哉f是和企業(yè)的決算報告、學生的學年成績相類似的東西。像這樣被總括的經(jīng)驗、類型對于自然科學領(lǐng)域的研究能夠起到有效的作用，但在人的精神生活中，各種主義只會成為有害無益的桎梏。夏目漱石說：“在人的精神生活中，如果我們被一個主義所支配的話，我們一定會感到直接交給我們生存方式那樣的苦痛。生硬地接受一種生存方式，而壓抑了精神的自由發(fā)展，將會感到屈辱和憤恨?！痹凇段业膫€人主義》中也說不太喜歡什么主義，“人不能那么簡單地歸結(jié)到一個主義了事”。人常常對主義從單方面去設(shè)想，但是不能從這得到具體行為的說明，而在這主義下包含著各種各樣的文學，用一個主義來概括，就不能反映文學的獨特性。

在《作家的態(tài)度》的演講中，夏目漱石對《十九世紀文學潮流》一書作了極為嚴厲的批判，不只在文學史，還擴大到美術(shù)史、音樂史、思想史、宗教史等領(lǐng)域。漱石認為在人文科學方面產(chǎn)生根本性的疑義，正是由名而實，由結(jié)果而過程的結(jié)果。片面的主義容易學習，但難以看到豐富的細節(jié)甚至是事實的真相。應(yīng)該關(guān)注復雜多變的現(xiàn)實，不能用淺薄的解釋歪曲事實使之簡單化。涉獵茫洋的現(xiàn)實，把他們分組分析，成為漱石基本的分析方法。漱石的個人主義也是主義，但夏目漱石沒有把它簡單化、絕對化，而是在現(xiàn)實中深深地扎根，不斷探討、深入研究，經(jīng)歷了半生的探索的過程，關(guān)于這一點，已經(jīng)在第二章探討過。

“自我本位”思想是夏目漱石確立的，魯迅也以自己的言行表明了同樣的立場。魯迅堅持思想的獨立自由，并不崇洋媚外，也不囿于世俗的各種看法。在《忽然想到 十》中魯迅并不因為《順天時報》是外國人辦的報紙就選擇看或不看，而是看其觀點是否切中肯綮。一旦說出中國人自己不肯說的真理，就難以忘懷。“兩三年前”看到的幾句話也一直記得，并予以肯定，告誡國人不要忘記，并不怕別人呼其“國賊”、“洋奴”?！耙粐斔ケ字H，總有兩種意見不同的人。一是民氣論者，側(cè)重國民的氣概，一是民力論者，專重國民的實力。前者多則國家終亦漸弱，后者多則將強。我想，這是很不錯的；而且我們應(yīng)該時時記得的?！痹凇逗鋈幌氲?十一》中，魯迅認為中國“希望的萌芽”就是“屈尊學學槍擊我們的洋鬼子”。

魯迅對日本人并無好感，對日本的侵略行徑深惡痛絕，《“友邦驚詫”論》中就揭露了日本帝國主義軍隊的暴行，“強占了遼吉，炮轟機關(guān)”，“阻斷鐵路，追炸客車，捕禁官吏，槍斃人民”。但在《從孩子的照相說起》中，卻說：“即使那老師是我們的仇敵罷，我們也應(yīng)該向他學習。我在這里要提出現(xiàn)在大家所不高興說的日本來，他的會摹仿，少創(chuàng)造，是為中國的許多論者所鄙薄的，但是，只要看看他們的出版物和工業(yè)品，早非中國所及，就知道‘會模仿’決不是劣點，我們正應(yīng)該學習這‘會模仿’的?！痹凇赌脕碇髁x》中魯迅論述自己的主張，我們不要送來的東西，“先有英國的鴉片，德國的廢槍炮，后有法國的香粉，美國的電影，日本的印著‘完全國貨’的各種小東西。于是連清醒的青年們，也對于洋貨發(fā)生了恐怖?！薄拔覀円\用腦髓，放出眼光，自己來拿！”首先要“占有，挑選”，譬如一個青年占有一個大宅子，“看見魚翅，并不就拋在路上以顯其‘平民化’，只要有養(yǎng)料，也和朋友們像蘿卜白菜一樣的吃掉，只不用它來宴大賓；看見鴉片，也不當眾摔在毛廁里，以見其徹底革命，只送到藥房里去，以供治病之用，卻不弄‘出售存膏，售完即止’的玄虛。只有煙槍和煙燈，雖然形式和印度，波斯，阿剌伯的煙具都不同，確可以算是一種國粹，倘使背著周游世界，一定會有人看，但我想，除了送一點進博物館之外，其余的是大可以毀掉的了。還有一群姨太太，也大以請她們各自走散為是”。魯迅認為拿來主義很重要，“沒有拿來的，人不能自成為新人，沒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p>

其次，“自我本位”還表現(xiàn)在決不被現(xiàn)實的假象所蒙蔽并以銳利的目光穿透假象看清其實質(zhì)的非凡能力。明治時期日本政府為了彰顯文明開化的功德，建造了豪華的鹿鳴館，贏得日本舉國歡呼，夏目漱石卻嘲諷說：這就像“一個不會吸煙的孩子，卻吸著香煙并裝出一副很過癮的樣子給人看”，體現(xiàn)了夏目漱石深邃的洞察力。和夏目漱石一樣，魯迅也目光深邃，在《這回是“多數(shù)”的把戲》中，以充滿睿智的語言撥開現(xiàn)實的假象，看清了某些人所玩弄的“多數(shù)與少數(shù)”的把戲。魯迅通過個體的覺醒抗拒奴性、拒絕“幫忙”或“幫閑”，體現(xiàn)出反諷者的“清醒”。對什么事情都是以懷疑的眼光去看，不上當，不被蒙蔽，永遠保持堅定的主體性。魯迅從“砒霜，大毒”四個字中推測出本草家“確切知道了這東西曾經(jīng)毒死過若干性命”的事例中得到啟發(fā)，發(fā)明了“推背”的思考方法，也就是“從反面來推測未來的情形”，這樣也就不容易上當。夏目漱石不也是從政府授予他博士稱號的事件中看出政府對文藝界干涉的意味來嗎？克爾凱郭爾說：“反諷的矛頭也可能指向整個生存，就此而言，它也堅持本質(zhì)和現(xiàn)象之間的對立、內(nèi)在和外在之間的對立?！币苍S正因為如此，具備反諷思想的魯迅和夏目漱石才能夠在平常的事件中看出不平常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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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魯迅.且介亭雜文·從孩子的照相說起[M]∥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0]魯迅.且介亭雜文·拿來主義[M]∥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1]轉(zhuǎn)引自陳希我.夏目漱石：永遠的反動派[J].名作欣賞，2009（9）.

[12]魯迅.偽自由書·推背圖[M]∥魯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作者簡介：孫放遠（1966-），男，江蘇睢寧人，文學博士，通化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是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