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相遇

1976年清明節(jié)，獨自來到濟南英雄山革命烈士公墓，為在1948年濟南戰(zhàn)役中犧牲的伯伯掃墓。這是第一次獨自前來，也是第一次佩戴著“山東大學”紅牌校徽前來，心境、心情像濟南的仲春天氣，溫暖而又陽光，跫音似小鳥輕啼，歡快而又舒暢，畢竟是跨越“農業(yè)人口”界河的年青教師，夢圓了農村孩子的多年夙愿。同時也感嘆歲月的流逝，不經意間伯伯已犧牲28個年頭了。

是英靈感動上蒼，還是上蒼特意為先烈憑吊，如油般的春雨下了一夜，為整座山林披上新裝，生機盎然，煦煦和風，春意盈懷。朱自清筆下的春天，一路從南方走來，歇腳在黃河兩岸，引來蜂蝶翩翩，游人圍觀。置身于雨后的山巒，陽光如瀑、梨花似雪，山林滴翠、溪流潺潺，步步天然氧吧，層層游人如織。沐浴后的英雄山更顯得英姿勃發(fā)，蔚為壯觀。“革命烈士紀念塔”仿若一支鎏金的長虹，擎起碧空如洗的藍天。遙望“齊煙九點”，目送山嵐炊煙，深深吸上幾口，胸中詩意頓添：春雨沐青松，松柏掩英靈，靈透九點煙，煙籠萬重山。

英雄山坐落在濟南市南郊，千佛山西麓，原名赤霞山，因毛澤東1952年10月悼念黃祖炎烈士而得名。毛澤東說：“青山有幸埋忠骨。有這么多人民英雄長眠在此，乃此山之幸也！” 隨著濟南經濟的發(fā)展和城市的南擴，“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泉城濟南正緊跟時代的節(jié)奏，不斷膨脹著，延伸著，增高著，秀麗中更添壯觀，人文中更增時尚，英雄山早已是市區(qū)了。為紀念在濟南戰(zhàn)役中犧牲的近1600名將士，山上建有革命烈士陵園。北部山頂為毛澤東親筆題字的“革命烈士紀念塔”，中部為烈士事跡陳列室，南部是烈士墓地，其中包括中共一大代表王盡美的陵墓。此外，陵園也是濟南市最大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一年四季前來參觀和接受愛國主義教育的人群絡繹不絕，清明前后更是人山人海，花海如潮。山上山下漫山遍野的花圈層層疊疊，阡陌縱橫，如五顏六色的花環(huán)，若星光燦爛的銀漢，掃墓的隊伍幾路涌來，排成十幾里長陣，嘆為觀止，佩戴紅領巾的學生最為搶眼。

伯伯的墓地位于墓群的東北角，墓冢不大，墓碑不高，屬于平凡的一座。讀初一時曾跟父親來過，那時年少不更事，只把它作為一種形式和義務，更多的是好奇。僅存的點滴記憶已被歲月漂洗沖淡，唯有高聳的紀念塔和翠綠的山林依稀當年，聳立在年少的記憶。1974年初，山東大學從曲阜遷回濟南，我也隨之到濟南繼續(xù)完成學業(yè)。學校離英雄山半個小時公交車程，每年總是根據安排到英雄山為先烈掃墓，每次前來，也從不忘記為伯伯掃墓。伯伯犧牲時只有26歲，膝下無子嗣，我是他的繼子。雖然從未謀面，血緣、孝敬和義務像一副沉甸甸的擔子，英雄山一樣地橫亙在農村青年心中。

一年不見，伯伯的墓似乎斑駁蒼老許多，看上去像一個盤膝而坐披著蓑衣的老者，蓑衣中抽出密密麻麻的油嫩，在如瀑的朝陽中顯得分外蔥蘢，散發(fā)著生命的芬芳，慰藉著先烈的英靈。墓碑經過夜雨的撫慰，整潔平滑，略帶雨痕，令人傷感。周圍的松柏長高了，由過去的各自為政到現在的攜手相牽，使伯伯的冬夜添了衣衫，長夢不再寒冷孤單。彎下身來，添上幾把鮮土，以防伯伯的房屋漏雨，盡一分孝心，慰藉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遺憾。本想磕幾個頭，周圍人影攢動，又處在“文革”后期，恐有不便和被人恥笑，只好恭恭敬敬地鞠了幾個躬。此時此刻，肅穆與幽靜使一顆躁動的心靜了下來，撫摸著碑文和記憶，絲絲牽掛纏繞在心，直到屁股感到涼不可耐時方才起身。

就在轉身的瞬間，一位年輕的姑娘進入視野，她正向一塊墓碑默默鞠躬，墓和墓碑較高，想必身份有些顯赫。側面看去，白褂藍褲，高挑身材，一頭秀發(fā)，翠綠和肅穆中顯得樸實無華。當她轉身走來時，盈盈目光在陽光里閃爍，一條手絹似一片云朵生于眉間。凝神一看，明眉大眼，高挑鼻梁，粉紅色面頰，是一位年輕漂亮女子。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磥硭c自己有著同樣的目的，甚至相同的經歷，心里平添一分憐惜?？此阶邅?，趕緊扭轉身子，朝山下走去，以免讓她產生錯覺或者懷疑。

每次掃墓都是跟隨大隊人馬從北邊大路上山，然后抄小路從東面下山，下山時多走一段山路，但可以避開散亂的成群、嘈雜的車輛和飛揚的塵土，也可以在曲折的林蔭道上欣賞春花的燦爛。那一樹樹大雪傾枝般的傾瀉和一嶺嶺波涌浪翻般的怒放讓人沉醉迷戀，身陷花海芳叢而不能自拔。那連綿起伏的山巒，對于一個山里走出的青年來講，有著獨特的誘惑和情感；對于一個童心未眠的年輕老師而言，依然充滿天真和夢幻。常言道，登山則情滿于山。從小喜歡爬山，喜歡春游，喜歡無拘無束的野外課堂：滿山的蜂蝶野花和歡快的飛蟲小鳥搖動著童心童趣，山溪中的小魚、蝌蚪、青蛙游動著年少的憧憬夢幻，山螞蚱、山木耳、山韭菜、野兔等山珍野味呈現著山里人早起晚歸的顧盼和父親酒杯中的喜悅，山果山葡萄留下了酸酸甜甜的記憶，砍柴聲伐木聲收獲著沉甸甸的歡欣與喜悅，而那些曲曲彎彎的山路又是磨破千層底也走不完的求索與落寞。

濟南的春天干旱少雨，南部山嶺擋住了南來的季風卻根本無法屏蔽北來的風沙，腳踩腳碾的山路結實而又硬朗，像山東人的性格。由于春雨的滋潤，山路變得松軟、泥沙呈現，低洼處鋪滿落葉腐草，踩上去軟軟的，有點滑，有些飄飄然的感覺。兩旁的枝條錯落有致，柔韌光滑，吐出的新芽晶瑩可餐。劃在手臂上，撫摸在臉上，更像一種愛撫，留下陣陣清爽，沁人心脾。

既然是假日，又適逢清明，孓身一人了無牽掛，難得放松一下如履薄冰的教學，放縱一下青春浪漫。于是吹起口哨，邊走邊停，時而蹦蹦跳跳，時緩時疾，心似閑云野鶴，夢似山路悠長，醉在林蔭道上，情滿山林之間，一步三回，流連忘返。雨后的山路、山林和山風交織成一首圓舞曲，回蕩在英雄山下，流淌在溪流之中；空中的白云，頭頂的疏影和陣陣鳥啼，匯成一幅水墨丹青，懸掛在英烈的門庭。有時，徘徊流連在那些曾經為童年和青春注入活力的薺菜、苦菜和山韭菜之間，偶爾小資一番，背誦雪萊的詩句，“像一朵白云，飄蕩在山間，金黃色的水仙，開滿湖畔，飄飄若仙?！被蛘唢w吻一下林中小鳥，天上白云，甚至會偷偷親吻一下山巖上的花朵，邀小鳥、白云和花朵與我一同入夢。

由于雨后山路難行，或許是天氣尚早，路上的行人不多，靦腆的我可以像山鳥和野兔一樣無拘無束，嬉戲撒歡，自由自在，任青春年華燦爛成一首縈回在腦際的童歌，“小鳥在前邊帶路，風啊吹向我們我們像春天一樣來到花園里來到草地上….”也可以放開喉嚨喊上幾嗓子，背誦中英文詩歌，有時沖動也會移花接木，來上幾句四不像，“清明雨紛紛，行人欲斷魂；鮮花何處覓，崖高草木深?！碑斘荫v足喘息之際，發(fā)現許多小黃花綻放在向陽的山坳里，像白云、梨花，又像殘留的春雪，是夢中久違的童年伙伴-苦菜花。

《苦菜花》的作者馮德英是濰坊人，描寫的是家鄉(xiāng)的事，因此《苦菜花》和苦菜就是自己的童年和童心。特別是剛出土的苦菜，萋嫩的綠葉和綠白相間的根莖，帶著泥土的芬芳，帶著淡淡的清苦，也帶著故鄉(xiāng)的情愫，楚楚動人，沁人心脾。在家鄉(xiāng)苦菜可以連根帶葉腌著吃，蘸醬吃，還可以做小豆腐吃。在艱苦歲月的往昔，它是一道美食，在生活改善的今日，它是一道佳肴。

突然，一朵鮮花翩若驚鴻般出現在懸崖，如出水芙蓉，清逸絕塵，若婷婷少女，猶抱琵琶，讓人一看傾城，再看傾國。駐足凝神，她在山崖和綠蔭中，若隱若現，裊娜悠閑，連周圍的一切都被她浸染，變得鮮活起來，靚麗起來，成為她的嫁衣。有心離去，為一朵山花而攀巖似乎有些不值，但她已經奈不住寂寞，卻借著微風和暖陽，嫦娥舒袖、舞影弄風，故意向我挑戰(zhàn)，特別是那百媚橫生的回眸，讓我怦然心動，激起我破譯廬山面目的好奇。山娃的勇氣、膽識和征服欲往往寫在樹頂和山崖，懸掛在那些常人不敢攀援的去處，“不甘示弱”是青年人的腰牌和翅膀，“逞強好勝”是初生牛犢的敲門磚，頓時猶豫褪盡，征服心起，推開枝葉，避開荊棘，留意腳下潛在的危險，之字形攀援而上。從小喜歡以山為伴，跟山叫板，與山比高低，學會了爬山的技巧，積累了攀巖的經驗，也自然明白“欺山不欺水”的道理。

當接近山崖的時候，她終于褪盡羞怯露出芳容，橢圓形的花朵，粉紅色的臉龐，渾身的小刺，有點像剛才的姑娘。我用腳尖試探著找準落腳點，左手抓住樹枝，騰出右手小心翼翼伸向她，唯恐弄臟她的衣衫，損傷她的容顏。就在三個指尖捏住花莖的瞬間，手指被隱藏在腐草的針刺扎了一下，恍惚之間，左腳一滑，身體失重，從半山崖上滾滑下來。一時天旋地轉，胳膊腿發(fā)麻，渾身疼痛，情急之中，右手死死抓住一棵小樹，總算才終止下滑。爬起來一看，不禁冒出一身冷汗，下邊就是一個鋒利的樹樁和幾塊凸出的青石，真的是命懸一瞬；滿身滿臉的泥，胸部腹部疼痛，右手帶血，腿上和臉上劃出了數道口子，涔涔鮮血浸透衣袖，麻辣辣的疼。幾滴鮮血灑在潮濕的地上，像盛開的桃花，與失落在山坡上的花朵相輝映。書包中的蘋果干果散落在路上，無意去撿拾。狼狽之相難以形容，懊悔之心難以言表，一時間判若兩人。找塊石頭坐下來，掏出手絹擦洗著泥和血跡，手絹染成了泥紅色，此時已經顧不上疼痛，如何體面地返校成為一塊心病。

一個大小伙子，從未如此狼狽過，也從未如此束手無策過，包括上山采石，下河修堤，甚至推著千把斤車載下山時車閘失靈，趕車時車深輪陷泥里。可如此區(qū)區(qū)小事竟然讓自己江郎才盡，進退維谷。無奈之際，一股無名之火涌上心頭，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仍然禁不住誘惑，拈花惹草；一朵嬌艷的花，躲在山崖深處，招誰惹誰了，無辜被攀折被摔傷。到頭來，一朵鮮花香消玉損，化作數朵開在己身！哎！養(yǎng)花種草，可千萬不能拈花惹草。

母親曾說，我像屬猴的，自幼愛動，膽子也大。這些性格化作傷痛的記憶殘留在手上腿上，一個傷疤一段童年的回憶，一個傷疤一段人生的紀念，一個傷疤一段父母的疼愛。頭上的疤痕折斷了飛行員的夢幻，依然我行我素，上墻爬屋；腿上的兩個傷疤源于舍身救人而獲得學校嘉獎，只將傷疤作為遺落的花朵一笑了之，性情不改。此時此刻，一點皮肉之苦不算什么，但是面子卻是男人的招牌。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返校，那才是傷痛的所在；其次是如何面對我那幫學生，也須編造幾個滴水不漏的理由，否則又會成為他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他們的年齡跟我不相上下，有的比我還大，表面上一口一個老師地叫著，私下里跟自己稱兄道弟，一旦抓住點什么就會把韭菜說成大蔥，把筷子說成油條。事已至此，心急喝不了熱粥，心急只能自亂陣腳，靜下心來梳理一下思緒也許會柳暗花明。正在為難之際，一位姑娘悄然走到身邊，拿出藥棉、紫藥水和紗布，主動為我擦洗和包扎傷口。我抬起頭來，正是剛才見到的那位姑娘，一身質樸，一副不容置疑的神態(tài)。

“我先給你簡單處理一下，到了醫(yī)院后再作詳細檢查和包扎。我工作的醫(yī)院不遠，就在前面山下?！彼种钢较乱黄G樹掩映的院落說。我說，“一點輕傷，不礙事的。”她接著說，“腿上有處傷口比較嚴重，需要及時處理，否則會感染。再說了，你這個樣子怎么回去啊！”一句話點到我的死穴，便說：“那就添麻煩你了。你是醫(yī)生嗎？怎么還帶著急救物品？”“我不是醫(yī)生，是護士。這是職業(yè)習慣。今天是清明節(jié)，來掃墓的人多，大部分是學生。他們頑皮愛動，難免磕磕碰碰?！?/p>

她戴上塑膠手套，用鑷子夾住藥棉，蘸著酒精為我擦洗傷口，酒精涂在傷口處，火辣辣地疼，左腿迎風骨里側的兩道傷口較深，流血不止，凝固的血與泥沙混為一體，不知傷口多深，只見淤血鮮血融在一起，錐心的疼。她在彎腰擦洗，我的腿禁不住抖動，但依然強忍疼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當她清理完畢，涂上藥水，臉頰涔出汗水，我既感激又心疼，一時不知說什么。心想真是遇上活雷鋒了，只有心里裝著春天的人，說出的話做出的事才會溫暖感人，趕緊掏出手絹遞了上去，她猶豫了一下，接過來輕輕擦了幾下。

道路是熟悉的，但不知此地還有家醫(yī)院，又不便說什么，只有跟在她身后走著，沒有了先前的輕松自如，沒有了以往的胡思亂想，只有自責、敬意和感佩。人有旦夕禍福，一點意外竟然改變了整個行程，也給自己上了一堂生動的教育課。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既然人家像春天一樣溫暖，自己怎能像秋天一樣蕭索。走在南北的山路，東西的話題聊著，像個知錯要改的孩子，又像是個討好老師的學生。從她言談碎語中，感受到她的謙虛、敬業(yè)和護士的沉穩(wěn)。

走到醫(yī)院門口，看到右邊“山東省精神病醫(yī)院”的牌子，不覺寒風襲來，步履遲疑，雖是短暫還是被她捕獲。她沒說什么，毅然決然地走著，門衛(wèi)朝她點致意，她揮揮手，莞爾一笑。在邁進大門的瞬間，我心里掠過一絲淡淡的懊悔，怎么能進這么一家醫(yī)院呢？寧可被當作談資也不愿被當成精神病人。早知如此，打死也不來，但愿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幸虧身上帶傷，否則十拿八穩(wěn)。

從小跟醫(yī)院絕緣，更沒踏進過精神病醫(yī)院的門，做夢都沒有。上初中時曾問過打預防針的護士，時下生活困難，為何不多開幾家飯店少開幾家醫(yī)院？！護士笑了笑說，少年不知愁何物，你們年輕人鬼神不侵，醫(yī)院似乎有點多余，待到老了就知道了，醫(yī)院和健康是一本必讀的書。當時似懂非懂，后來似乎有些醒悟。

在我的印象里，或者說是在我的記憶里，精神病與神經病的概念始終模糊不清，都是腦子出了問題。聽笑莫聽貓頭鷹笑，患病千萬莫患精神病。談起精神病，大家都談虎色變，好像瘟疫一般。走進大門，一個個身穿白衣大褂的醫(yī)生護士穿梭其間，碰到同事熟人，她揮揮手點點頭，或者莞爾一笑，天使一般。逐漸發(fā)覺，帶傷走在醫(yī)院，根本無人留意和在意自己的狼狽，原來在他們眼中，走進醫(yī)院的人都是病人，醫(yī)生領進來的人也是病人。

心情變得輕松起來，好奇地打量著醫(yī)院的布局和設施。院內是一條南高北低的柏油路，兩旁是傘狀的法桐，遠處是成排的樓房，樓房編有號碼，跟山東大學的房子差不多?？梢钥吹饺宄扇旱牟∪耍駪B(tài)怪怪的，咿咿呀呀的，讓人感到不舒服，最起碼是不習慣，也略有點恐懼。到達她辦公樓前時，有幾位病人跟她比劃著什么，甚至手舞足蹈，讓我望而卻步。不懂他們的語言、手勢，但從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們關系密切，也很親近，還是不由自主地躲避。她說：“他們有自己的行為方式，讓陌生人感到不習慣甚至產生恐懼，我剛來時也是如此，時間久了就逐漸理解他們、同情他們、喜歡他們，關鍵在于溝通。其實他們心地善良、善解人意，最起碼沒有惡意，更不會故意傷人。怪異只不過是病痛的體現，一段難忘的歷史和經歷?！?/p>

時間雖短，已經覺察出她的為人。她言談得體，舉止大方，沒有虛偽和顧忌，與她素昧平生，卻有些相見恨晚。到達她辦公室，幾位同事問起緣由，她淡談一笑，說是一位朋友，來醫(yī)院包扎一下，有兩位女士做了個鬼臉，她聳了聳肩，付之一笑。我心里在偷著樂，撿個活人等于撿個麻煩，還說是朋友。心照不宣，卻不便開口，更不用解釋，否則只能越抹越黑，讓她為難。她熟練地為我清洗傷口，敷上藥并包扎。身上的疼痛與心里的舒服融匯成一種記憶流淌在血液里，醫(yī)院里貧血般的色彩和令人窒息的的氣味似乎也不再讓人討厭。這是第一次在醫(yī)院處理傷口，也是對醫(yī)院改變印象的開始。經過處理，一塊石頭落地，照了照鏡子，沒有留下明顯的狼狽之處。我想付款，她說救死扶傷是醫(yī)院的職責，不用客氣。我索要了她的聯系方式，真誠地道了聲謝。同時也留下了自己的聯絡方式。那會只能留下辦公和住處的公用電話。

再次相識

幾次欲跟她聯系，又覺突兀，擔心自己的不善言辭會給她留下不良印象，另外一想到“精神病醫(yī)院”，渾身就起雞皮疙瘩，便拖延耽擱下來。最后決定用寫信的方式，自認為文筆不錯，書法也小有名氣，可以博得她的好感和賞識。信發(fā)走后，泥牛入海，杳無音信，開始還能氣定神閑，后來就有些焦急不安，再后來就覺得既然落花無情，也就隨遇而安。曾撥打過兩次電話，一次說查房去了，另一次說在手術室。頓時自尊又像升溫的天氣，隨著一聲感嘆，強扭的瓜不甜，何苦自尋煩惱，念想擱置在緣里。

75年大學畢業(yè)后，有兩個“沒有想到”，一個是留校，另一個是擔任輔導員。我們七二級125名學生，留校2人，一個是衛(wèi)東，一個是我，魏平。坦誠地講，就英語水平而言，我在年級可以說是名列前茅，但不是最優(yōu)秀的，畢業(yè)分配時填報了兩個志愿：青島外貿和煙臺邊防檢查站，對留校則是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也沒有任何人給自己透露半點風聲。留校后，聽同事風言風語，一位教書另一位擔任輔導員，但不知是哪一魏/位。衛(wèi)東是我班班長，升任支部書記后我接任班長。我的專業(yè)水平比他好，他的政工能力比我強，按照推斷自己開始搜集資料、備課，私下里做著教學準備。出人意料的是，他走上了講臺，我當起了輔導員。跟領導多次交換意見，最終領導的一句“你是黨員嗎？”讓我啞言。

留校后身份變了，從校外學生宿舍搬到了外語系教學樓，從8人一間的平房搬進了2人一間的教學樓。外語學院坐落在山東大學老校7號樓。1號樓至7號樓是學校早期建筑，青一色的磚石大屋頂風格，前后花園，周邊花木，其中7號樓在校園的北面，右鄰大操場，左攜小清河，前抱田字形花園，北依茂林修竹。據說，學校領導認為外語系的學生一天到晚嘰里呱啦讀洋文，影響他系學生搞科研，所以把外語系放在7號樓；也有的說外語系的女生花枝招展，分散他系學生的精力，才把外語系放在最為僻靜的地方。從某個角度講，這反而成就了外語系和外語系的師生，擁有獨立幽靜的天地，也成就了一些談情說愛的學生。雖在僻靜之處，酒香不怕巷子深，外語系的神秘，外語系女生的著裝和窈窕身段可以與校園的天主教堂媲美。自己也頗感慶幸，能夠在典雅幽靜的7號樓有一間16平米的房間。

平時二魏/位住一間，衛(wèi)東結婚后住在市里，只有工作忙時或者雨雪天氣時才住校。這樣我就比其他師兄師姐過早地體驗到獨居的優(yōu)越，擁有獨立的空間，做起獨立自由的夢，當然同事來人，也會成為寄宿之所。當時實行6天工作制，周日是最瀟灑的日子。

那是一項嶄新的工作，是一種挑戰(zhàn)，一個23歲的畢業(yè)生給3個班級78名學生擔任輔導員。他們曾是師弟師妹，年齡相仿，經常一起打球跑步，見面打個招呼開個玩笑，一夜之間，化為師生關系。面對突如其來的改口，心里真有些不習慣，也有些忐忑。面對工作壓力，根本無暇顧及業(yè)務學習，但是沒有捷徑可走，只能全身心投入。作為一個黨員，干什么工作和從事什么職業(yè)，自己無法選擇；干出什么成色，取得什么效果，自己可以做主。作為農村孩子，吃苦耐勞是本分，勤奮節(jié)儉是奶功，作為工農兵學員，深諳“好之者不如樂知者”的道理，作為年輕輔導員，只有身先士卒，遵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規(guī)律，逐步建立自己的威信和良好的師生關系。

76年春節(jié)后，系總支突然通知我接任英語二年級一班教師，輔導員工作由下鄉(xiāng)鍛煉歸來的師兄接任。不說是晴天霹靂，也可謂郁悶之極，就像自己準備好的一道菜，剛炒了個半熟，半路突然更換廚師。在那個年代，服從是硬道理。后來聽說，這是系總支在有意栽培我。

進入佛門方知心誠，登上講堂方知授藝。面對那一雙雙求知的眼睛，每天晚上除了查閱資料備課之外，總是要看著手表一遍遍的預講，直到滿意為止。有時為了一個詞或者一個句法，折騰到大半夜。即便如此，上課時難免出現本已熟記在心，預講時也出口成章的句法詞法，突然化為空白，讓自己寢食難安。有時也覺得，自畢業(yè)以來，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學生的政治思想工作之中，特別是那些百分之五的學生幾乎占用百分之八九十五的時間和精力，工作剛有起色，又突然改變角色。本來工農兵學員留給社會的印象就是只紅不專，徒有虛名。唯一的辦法就是向圖書館和老師請教，向師兄師姐求助，用時間和精力彌補自身的不足，干一行愛一行，干一行專一行。人爭一口氣，佛燒一爐香，這口氣不能不爭，不爭就抬不起頭，不爭就被戳脊梁骨，不爭就會被歷史的車輪所淘汰。

幸運的是我有一個好搭檔，張清老師。他是一位既有學術水平又有教學經驗的老教師，經常跟我一起根據班級特點共同探討教學方式方法，建立了“一幫一，一對紅”的傳幫帶教學模式，受到系總支的好評。張老師和師母劉嵐待我如己出，他們家是我溫馨的港灣。

76年期末考試前的周日，清早的光線穿透玻璃，照射在墻上，使墻壁更為雪白，房間更加明亮。丁香樹影在墻上搖曳作畫，描繪出春日的明媚淡雅，一樹石榴花盛開在窗外，搖動滿樹的燦爛。清新的空氣，撲鼻的花香，令人心曠神怡，浮想聯翩；朗朗的讀書聲不絕于耳，跫音叩響走廊地板，奏響催促起床的號角。

周六晚上與張老師共商學生考題，送走張老師后又重新將考題謄寫一份，夤夜方息。一覺醒來，帶著慵懶帶著困意，沉浸在樹影的搖曳，陶醉在窗外的榴火，聽辨著窗下的讀書聲，身軀像冷卻的油條一樣沒了筋骨。明知上午還要到張老師家審定考題，可仍在自語著，再躺一會，就一小會…。

張老師家住1號樓閣樓。1號樓是辦公樓，校部機關所在地，也是學校最古老的建筑。我在一樓辦公，經常跑上跑下，卻很少上至閣樓，因為那是臨時教工宿舍區(qū)，燈光暗淡，煙油味濃重。當我爬到頂樓時，一進門就覺察到跟師母擇韭菜的姑娘有些面熟，似乎她也認出了我。沒等回過神來，師母先打起招呼，“小魏，你張老師買肉去了，咱們中午一起吃餃子。沒有外人，這是我的同事小張，張華?！比缓笥指堈f，“這是小魏，魏平，張老師的學生，現在跟張老師是搭檔。”我們兩個會意一笑，相互點點頭，誰都沒把上次的經歷點破。我原先知道劉老師是醫(yī)生，山東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可從未問過在哪一所醫(yī)院工作。原來是她們是同事，真是機緣巧合。

說著說著張老師笑著回來了，手里拎著一塊五花肉，約有1斤多重。那會買肉是要憑票的，按照家庭人口計算，像我這樣的單身每月不過半斤肉票。我一般在教工食堂用餐，有時到親戚那里打打牙祭，很少自己起火。張老師洗洗手，開始切肉、剁餡，我一邊洗韭菜，一邊跟張老師回報考題的事，張老師說，來的任務是吃餃子、會朋友，一邊朝小張擠擠眼，我頓然醒悟。

我對包餃子并不陌生，不論揉面、搟皮、包餃子可謂樣樣精通，因為小時候家中人多，在姊妹中排行老大，家務活少不了我。劉老師搟皮，張老師打下手，兩人有說有笑，調劑著氣氛，我跟小張包餃子，其樂融融，像是一家人。我不時用眼光掃一下小張，偶爾目光相遇，她嫣然一笑，額發(fā)飄拂，蛾眉半斂，兩個小酒窩讓我心動。張老師一會說我包的餃子餡多，一會夸小張包的餃子均勻。我對醫(yī)院情況不熟，不敢輕易涉獵醫(yī)學，以免出丑，對英語教學熟悉，又怕冷落了小張，只好沉默。為了打破沉默，張老師便談起物理系的一位教授，引起大家的共鳴。這位教授的故事在整個老校教職工中是熱門話題。他寒酸比頭銜出名，節(jié)儉比學問有名，40有5，仍然單身，許多同事為他介紹女友，都不歡而散。有一次給他介紹了一位剛從甘肅調來的女老師，年齡小他5歲，南方人，風韻猶存。第一次請女友吃飯在教工食堂，成為大家的談資；第二次請女友看電影，買了三張門票，說是給介紹人買了一張，大家印象有所改變，沒想到了在電影院門口，會當著女友的面跟媒人說，“也給你買了一張，錢我墊上了?！弊尨蠹胰炭〔灰?。最后結為夫妻，十幾年后教授病逝，留下遺囑，將一生積蓄五萬元中的一半留給妻子，一半捐給了學校。從此，他在教職工的心里矗立起一座豐碑。

吃飯的時候，師母盡數我們兩個的優(yōu)點，不時讀著我們的臉色，張老師一旁幫腔，可見用心良苦。我原以為是偶然相遇，越來越覺得是蓄意安排，有心抱怨幾句，又覺得事已至此，抱怨無益，再說了這也是他們的一片好心。只好借包餃子和吃餃子的家庭氛圍探測對方的心跡，英文叫做“Readbetweenthelines”。風扇驅散著閣樓的悶熱，家庭的溫馨融化著拘謹，小張跟師母時不時穿插一些精神病院的話題，我跟張老師聊著試題的情況，初來時的緊張慢慢融釋。老師的兒子磊磊和女兒瀟瀟不經意間來點插曲，博我們一笑或者制造一些窘況，讓大家開心，也讓我們臉紅。從小張的言談舉止中，我初步感到她是個聰明賢淑，寡言少語，心事較重的人，從她貌似平靜的臉上不時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哀怨。

飯后不久，小張起身意欲返回單位，張老師說：“再坐一會嗎，時間還早呢，怎么，不喜歡跟我們聊天啊?！眲⒗蠋熣f：“人家小張還有事，先回去了，小魏代我們送送小張?！闭郎蕚湎聵牵缕鹩陙砹?，真是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

我為這場雨慶幸，它不僅為炎熱干旱的濟南送來濕潤和清涼，也可以延伸和拓展我們的話題。張老師和師母借故回房間去了，我們更加明白，此次不僅是為了吃飯，而是“相親”。斜對而坐，相隔不過一張桌子的距離，目光往返穿梭，像相向而行的列車，她的眸子如深不可測的海，不知能否泊進我無楫的舟。偶爾目光相遇也總是盡快躲避。在那個年代，多看一眼有可能被誤作輕佻，甚至胸無大志；一句溢美之詞往往會扯斷情緣。我大方地看了她一眼，誠懇地說，“上次多虧出手相助，一直想找個機會當面致謝，今天總算如愿以償。其實，曾給你打過兩次電話，不巧的是你都不在?！彼f：“那是舉手之勞。做醫(yī)生的都有職業(yè)病，總是擔心意外發(fā)生，總是想著如何應對各類突發(fā)事件，往往都是有備而無患，這不，讓你給撞上了。我聽同事說起電話的事，但沒有說明打電話的人是誰，讓我捉摸了好幾天，問過朋友老鄉(xiāng)，可就是沒有想到兩次都是你。真是抱歉?！?/p>

從家庭背景、興趣愛好到如何來到濟南讀書和工作生活，話題越來越深入、融洽，雨也越下越大，談話聲常被電閃雷鳴和暴雨聲打斷。小張幾次起身望著窗外，有些著急的樣子，我也跟著起身觀測雨情。箭雨敲窗，雨水飛濺，雨簾如瀑，一次次閃電撕裂雨幕，把我們兩個一會照成風景，一會照成背景。看了一會，烏云邊緣亮光呈現，可以斷定暴雨將息。趁著小張去衛(wèi)生間的機會，師母私下問我，“你覺得小張這姑娘怎么樣？”我點了點頭說，“挺不錯的，怎么也不事先告訴一聲，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你看這身衣服……”“這是小張的意思，非正式見見，如果雙方有意，再挑明不遲，小張也沒有打扮，她注重的是人品。沒想到你們認識，談得也很投機，這是緣分。要珍惜啊。待會送送小張，路上好好聊聊?！?/p>

原來如此，他們預謀在先，就我蒙在鼓里。心里有些不平衡，幸虧腦子里繃著一根弦，沉默是金，否則有失老師的體面。更沒有想到的是，竟然與小張在這種家庭的氛圍中相遇相識，百年修得同船渡，看來我們前世有緣，今生有分。

濟南是座山城，雨雖然停了，流水和山洪的勁勢絲毫未減，有些地方積水很深，有些地方流水很急。張老師家住山大老校教學和生活區(qū)交匯處，行人和騎單車的人多，我們只能擇路而行，有時挽起褲腿推著自行車走。小張幾次勸我回去，道路的確不適合自行車帶人，也無法聊天。但怎能讓她獨自回去呢，即使不能聊天，陪她走走，在泥濘中走走，也是一段經歷，一段風雨同舟的經歷。就說：“我正想出來透透氣呢，也難得陪你走在這雨后的街心，讓雨后的清爽流淌成記憶?！毙埐徽Z，只是淺淺一笑。

山城自有山城的好處，水來的急去的也快，又加上是陣雨，路面一會凸顯出來，可以騎車帶著她走了。路不在遠近，重要的是經歷。我小心翼翼地騎著，她穩(wěn)穩(wěn)地坐著，偶爾車子一晃，身不由己地拽著我的衣角，雖然是輕輕的一拽，感覺比雨后的空氣還愜意。一會公交站到了，等車的人多，車子遲遲不來，我建議到解放橋乘車，那里有直達車，她沒有反對。開始一路上坡，身上責任重大，難免心怯，握穩(wěn)車把，腿腳用力，緩緩而行；車到解放路后是一路下坡，更不敢怠慢，一會汗水滲出。她默默坐在車子上，很少開口，很少移動。沉默是一種默契，也是一種溝通。任溫暖而潮濕的風穿過兩人的耳際，化作浮動的橋，任沉默留下一道道轍印，見證著風雨與共的開始。到了解放橋車站，公交車正好進站，來不及多聊，她便隨車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回來后，天色尚早，我便來到張老師家。師母顯得有點驚訝，“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該多談一會嗎？”“我是用自行車把她送到解放橋，然后就回來了?！睅熌刚f：“哎呀，你啊，讓我說你什么好啊！談戀愛，談戀愛，首先要談，其次是戀，然后才是愛，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路上有點泥，有點水，頭上落點雨，印象才深，才有詩意?！蔽仪那恼f道，“師母，傳授一下跟老師的戀愛經過，讓我長長見識?！睆埨蠋熩s緊說，“來日方長嗎。如果是緣，這才是個開端?！睆埨蠋煹膬鹤永诶谛χf，“魏叔叔，平時挺幽默的，今天表現一般，像個大閨女似的，羞羞答答的，半天不說一句話。”張老師說，“小孩子家懂啥，一邊去?！睆埨蠋煹呐畠旱芍粚Υ笱劬Γ吨鴰熌傅囊陆钦f，“媽，朋友就是朋友，聽說過交朋友，沒聽說談朋友，也沒聽說過談戀愛。”師母說，“磊磊，帶妹妹到樓下玩去，大雨過后，看看校園里有沒有知了猴?！?/p>

我扼要向師母匯報了英雄山下的巧遇。師母說，“小張曾談起過此事，沒想到竟然是你。怎么也沒聽你提起過，否則可以說的更明白些，是吧？”我答道，“那是一次尷尬的偶遇，再說了，我只知道您是醫(yī)生，可從不知您在精神病醫(yī)院工作。到了你們醫(yī)院把我嚇了一跳，至今還心有余悸?！睅熌附又f，“醫(yī)院是治病救人的，什么樣的病人也是病人，醫(yī)院就是他們的家?？磥戆研埥榻B給你是對的，也把我們醫(yī)院介紹給了你，讓你好好了解一下我們的工作，省得你日后成為張老師第二。我是了解小張的，她不僅業(yè)務熟、人品好，而且喜歡文學，是我們醫(yī)院的才女。你可不要錯失機會啊?！蔽倚α诵φf，“本人出身貧寒，相貌平平，恐怕攀不了高枝，還望師母美言啊?！睆埨蠋熜χf，“人家小張也是實在人，不以貌取人，不以門戶看人，我看只要你小子好好表現，應該是天生的一對?！?/p>

回到宿舍后心里覺得空蕩蕩的，從未有過的落寞、牽掛和惦記。往事如潮濕的空氣，彌漫開來，襲上心頭，她包扎時的一絲不茍，講話時的彬彬有禮，走路時的倩影身姿，都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一時間，她的身影、她的笑聲彌漫在身邊和夢里，讓我茶飯無味，寢食難安。于是撥通了她的電話，約她下周日見面，她剛剛到家不久，欣然答應，并說最近事情多，過幾天會給我打電話約定時間和地點。

日子在等待與盼望中一天天消失，不覺一個禮拜過去，還是沒有消息，難免有些焦慮。晚上樓道的電話鈴聲經常把心攪亂，每次響起，總認為是她打來的，也總希望是她打來的，可是驚喜之后又是失望。究竟什么原因，是忙還是另有變故，不了解醫(yī)院的節(jié)奏也就無法揣摩。有心告訴師母，又覺得既然沒有聯系肯定有她的理由，催也無益；想給她回個電話，又怕打擾她的工作或者打亂她的日程。等待是一種忍耐，是一種煎熬，是一種宣判。

初戀的甜蜜

就在等待和渴望像盛夏一樣升溫時，接到了她的電話，約我周日上午到她的住處吃餃子。離周日還有幾天的時間，心思已如夏日的濃蔭，搖曳在窗前，籠罩了校園。雙手合十，祈禱一切順利，手搖轉經筒，期盼著有個好天氣。吃過早餐，帶上一個西瓜上路了，從小種瓜、收瓜、賣瓜，可以壁虎掀門簾露一小手，送給她一個話題與驚喜。從山大老校到精神病院不過半個小時車程，盡管一路上坡，不覺一會就到了?？纯幢?，剛剛10點，時間尚早，第一次見面應該給女士留有足夠的準備時間?？吹结t(yī)院南面的燕子山風景不錯，便停下車子，信步爬上山坡，欣賞山上的風景。

燕子山不在“齊煙九點”之列，更不如千佛山、英雄山、華山、歷山那樣遠近聞名，但是濟南人都知道，它是一座風景秀麗、環(huán)境優(yōu)美、空氣清新的好去處，因形態(tài)像一只飛行的燕子而得名。春天，它是一只勃勃生機的春燕；秋天，它是一只五彩斑斕的秋燕?，F在是盛夏，它是一只羽翼豐滿的綠燕。爬上山坡，清風習習，清爽異常，呼吸一會兒新鮮空氣，頓覺平時郁悶的心胸豁然開朗。再往上爬，精神病院、山東中醫(yī)學院盡收眼底；極目北眺，能一覽山東大學、山東輕工業(yè)學院、華山等景點，也使我想起韓復榘的打油詩，“遠看華山黑乎乎，上頭尖尖下頭粗；有朝一日倒過來，下頭尖尖上頭粗。”有心再往上攀登，時間已經來不及了，收起心思，趕往醫(yī)院。

院內的路線是熟悉的，她的住處位于東北角，并不難找。未到門口，一股韭菜香味撲鼻而來，確信無疑后叩響了房門。一個熟悉的聲音答道：“進來吧，門沒有鎖?！蔽彝崎T進去，是一個擺著四張上下鋪床的大房間。睡床在下，物品在上，擺設簡陋，整潔干凈，一股淡淡的魅人清香，氤氳襲人。她的鋪位在靠窗的一角，中間一張長桌，幾個方凳。她一如往常，一身淡雅，白大褂映著紅潤的臉，鬢角的汗水隱約可見，一盆三鮮餃子餡香味撲鼻。我說，“抱歉，有點事耽擱了一下。能幫著做點什么？”她說：“沒關系的，反正是周日，三位室友回家了，比較清靜。你先喘口氣，喝點水，大老遠的。三鮮餡餃子是膠東人的拿手戲，讓你嘗嘗我的手藝?！蔽蚁赐晔?，說“小時候家中人多，搟皮包餃子可謂樣樣通，又樣樣松。請別笑話?！?/p>

初次見面，就讓我感到膠東人的直爽、大度，這次單獨見面，就開誠布公，以誠相見，沒有嬌氣和羞澀?？磥磉@個日子也是她特意挑選的，女孩的心思就是縝密，也使我想起濰坊老家的流行語，“交東不交西”。意思是說，東邊的人好交、可交，而西邊則以“嗜酒尚武”而聞名。

她低頭搟皮，偶爾抬頭，或起身揉面。我坐在她床鋪的對面，一邊包餃子，一邊聊天，偶爾掃視一下床鋪，目光常經過和停留她的臉，對一個初涉男女之情的青年來講，那是一道天邊的虹，一彎天上的月，一聲永不消失的電波。她舉手投足之間，似河邊桃花，如微風扶柳，又像是一位天使。她不時把目光投來，接過后是一分心跳，一分溫存，似乎還有一點點欲說還休。

我提起掃墓時的情景，她長嘆一聲說，“那是伯伯的墓地。伯伯參加天福山起義，經歷無數次戰(zhàn)斗，立過功受過獎，不幸在濟南戰(zhàn)役中犧牲，時年30歲?！蔽艺f，“看到墓冢和墓碑較高，想必是一名軍官或者將領。怎么沒有看到他人與你一起祭掃?！彼^續(xù)道，“原來你早就看到我了，怎么沒有看到你啊。也不是什么將領，是一位團長，伯母和唯一的堂哥1944年被日本人殺害。父親“文革”中去世，母親帶病在家，哥哥和姐姐在北京，所以多數時間都是孓然前來?！闭f著說著，眼里含著淚花。

餃子包好了，她點起煤油爐煮餃子。燈舌跳躍著，照著她的臉，更加亮麗光鮮，楚楚動人?？|縷煤煙在室內繚繞，散發(fā)著一種獨特的生活氣息。在這種氛圍中，我們分享著屬于兩人的甜蜜，那股味道至今還殘留在夢中，甜甜的、酸酸的。在學校我也偶爾用煤油爐做飯，或者跟室友煮面條、餃子之類，卻有點“南橘北枳”。

“要不你剝幾瓣蒜吧，蒜在窗臺上?！痹谀盟獾臅r候，看到她枕邊的書，是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著《鋼鐵是怎樣練成的》。就在此時，我們的眼光再次相遇了，她說，“你讀過這本書？”我說：“讀過，是流著淚讀完的。保爾·柯察金是我的偶像，他始終把個人追求和命運與祖國人民的利益緊密的聯系在一起，不僅為蘇聯青年，也為我們中國的青年做出了榜樣。”她接著說：“在艱難困苦中，他百折不撓、戰(zhàn)勝敵人、戰(zhàn)勝自我，百煉成鋼的英雄事跡深深地打動著我，打動著幾代人?！?/p>

熱氣騰騰的餃子出鍋了，兩人默默相視，任香味和蒸氣在眼前繚繞，沁入肺腑，愜意無限。白色的霧氣似一縷白紗，又像是紗帳，可以半掩羞澀，欣賞她白里透紅、紅里帶羞的臉龐，高挑的鼻梁和烏黑明亮的雙眼。香味繚繞成一座仙橋，從此岸到彼岸，從眼前到空中，讓我們彼此會意，相互共勉。目光相逢，她半斂含羞，紅云霞起；碗筷伴奏，心扉漸開，匯成初戀的序曲。低頭是蓮花帶雨的嬌羞，抬頭是星光夜醉的溫柔，回眸是萬千柔情的嫵媚，讓我如醉如癡，夢縈魂牽。

“快吃吧，餃子都涼了，涼了就不香了?！逼鋵崳瑒傔M門那會肚子的確有點餓，但此時萌動的初戀溢滿心胸，餓已被拋在腦后。我咬了一口，既有韭菜的鮮味，海米的鮮味，又有雞蛋的清香，三股鮮味匯在一起，吃在嘴里，甜在心里，香在夢里。我說：“這是第一次跟女孩獨處，也是第一次吃上如此鮮美的餃子。”心想，但愿這剛剛是開始，但愿隔三差五能夠吃上這么香噴噴的餃子。不覺大學的往事涌上心頭。

剛入大學那會，按照學生的來源分桌用餐。我們?yōu)H坊地區(qū)的10位同學一起用餐，6位女生，4位男生，只有我們3位來自農村，每人每頓飯2個饅頭，生活過得有滋有味。我經常提前排隊、分菜后等著大家一起用餐。幾位女生勸我，分好了就吃，不用等的。其實，部分是出于禮貌，更重要的是等待她們吃飽后收拾殘局?？上Ш萌兆硬婚L，3個月后改為按照班級分桌用餐，一桌10個小伙子，基本都吃不飽，我也只好買些紅薯窩窩頭票充饑。聽著肚子里的叫聲，像農村田地里的螻蛄叫一般，令人心酸。

飯后，她提議到院內走走。坦誠地講，我并不喜歡院內的氛圍，到處彌漫著一股藥味，甚至有些說不出的味道，讓人透不過氣來，更不喜歡跟精神病人相遇或者擦肩而過，冥冥之中他們會成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想起來有些可怕，甚至有一種不祥的預兆。其次，濟南已經是盛夏天氣，下午的陽光很強，走一會就會出汗，汗流浹背的樣子不雅觀。但又不好辜負一片好意，就附和著說，好啊，上次來無心觀賞，這次補上。

走在林蔭道上，微風拂面，聽知了聲聲，看枝葉扶疏，倒也清爽。不時遇到三五成群的精神病人，還是不由自主地躲閃。她說：“沒關系的，行為的異常只是一種表面現象。在他們心中，埋藏著難以釋懷的情感積郁，或者經歷過常人無法想象的心理磨難，久而久之成為一種行為的誤讀。經過與他們長期接觸，不難發(fā)現他們那份塵封的愛和那顆善良的心。他們不會給人造成威脅和傷害，給人造成威脅和傷害的往往都是些身心健全的人，甚至是些親朋好友。”

她的一番話，讓我啞言。從某個角度，也刺痛了我。我的確不了解精神病人，也從未想去了解，因為他們的生活離我很遙遠，他們的世界與我毫不相干。我喂過牛、修過河壩，挨過餓、吃過苦，但是并未遭遇心靈挫折和精神打擊，看來這些病人遭受的挫折和打擊跟自己的苦相比，更為痛徹心扉，更為難以言表?？磥砉ぷ鳝h(huán)境的不同，心境也截然不同。我順便說，“跟他們相處久了，你一定很了解他們的境遇吧？”

“他們的病情不同，有輕有重，輕的，過一段時間就可出院，重的嗎，可能要長期留在這里。有的離開了，過一段時間復發(fā)了，又回來了，讓人心中格外沉重。醫(yī)生的職責是治病救人，但是往往治病容易救人難，特別是精神疾病患者，救人就更難。作為醫(yī)生，并不愿看到病人，更不愿以同樣的方式與病人重逢，這種重逢是一種無奈、折磨和不幸，也是一種傷痛，久而久之，心情一直郁悶，總也高興不起來。作為精神病者，他們面臨沉重的精神負擔和壓力，醫(yī)院只是緩解和治愈的手段之一，更重要的是出院后的療養(yǎng)和家人的配合，可惜他們的家人常把他們作為包袱，鄙視他們、厭惡他們，常使他們舊病復發(fā)。他們的境遇大相徑庭，多數是因為遺傳、心理、社會環(huán)境等因素所致。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多數人的內心較為自閉，不善與人交往，甚至喪失生活的勇氣。正如高爾基所說，當大自然剝奪了人類用四肢爬行的能力時，又給了他一根拐杖，這就是理想。人生就是一場滿足需求的斗爭過程，當一個人喪失激起斗爭的興趣和欲望時，意味著他的生存空間也就被剝奪了。他們曾經有理想、有夢幻、有愛、重情重義，往往這一切在現實面前破滅時，他們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令人扼腕。抱歉，魏先生，我太重感情了，讓你見笑了。咱們換個話題，聽劉醫(yī)生講，你喜歡文學。”

第一次見她如此動情，讓我窺見她的良心、良知和社會責任感，油然而生的是敬佩，因為自己也是性情中人。同時也讓我感到她的那分正義、無私和奉獻。我自謙地說，“喜歡歸喜歡，底子太差了，65年上初中，66年‘文革’，然后回鄉(xiāng)務農，沒讀幾年書，也沒什么書可讀，只讀懂了喂豬喂牛，感染了牛勁和牛脾氣。進入大學后，專業(yè)是英語，讀的大多是西方的譯著和原著。聽說，你也喜歡文學，為什么選擇了護士？”她說：“哪是選擇的份?。〔贿^是嫁雞隨雞罷了。一開始不習慣，慢慢就習慣了，也愛上了醫(yī)，可以以綿薄之力，為病人解除痛苦。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處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有時難免憂慮、傷痛和欣慰交織在一起，久而久之練就了心里的承受力。承受力也是一種無奈和煎熬?！?/p>

我默默地聽著、捉摸著。讓我想到一位堂哥的辭世。其實，他得的是感冒，耽誤在疏忽和庸醫(yī)，造成肺癰，大年三十眼睜睜看著他在醫(yī)院去世，時年18歲。我們兩個同齡，一起上學、一同返鄉(xiāng)，突然間陰陽兩隔，讓我悲痛不已。那會真想自己是一位醫(yī)生，能夠把他從閻王爺那里奪回來。就在他病逝的當天，堂姐的小兒子出生，每逢探親，只帶長子，從不帶小兒子。為此，小兒子多次抗議，但沒有辦法，一旦帶來和有人提起他的生日，就是一段傷心的往事。

精神病院地處濟南市東南角，地勢較高，南鄰文化東路，對面是燕子山，東面是丘陵，北面是農田，只有西面是繁華地帶。因此即便在夏季，風是涼爽的，空氣是清新的，并不感到悶熱，更沒有市區(qū)的燥熱。漫步在法桐樹冠的陽傘下，聽跫音奏鳴，看樹影婆娑，暖風吹綠心湖；放眼綠樹紅墻，看白云悠悠，一個個天使頂著游動的藍天，時而影子疊在一起，時而微風從臉上劃過，送來陣陣芬芳。雖沒有花前月下，卻有林蔭樹影，的確比在寢室里端坐要輕松得多，浪漫得多。

當我們來到院門口拐彎處，一位50左右醫(yī)生跟小張打招呼，“小張啊，散步呢。難得見你偷閑啊?！薄巴跻?，這是山大的一位朋友?！蔽亿s忙說：“王姨您好?！比缓笮埥o我介紹說，“這是王醫(yī)生，我們膠東老鄉(xiāng)，很關心我的?！蓖踽t(yī)生說：“我還有事，你們慢慢聊?！碑斘一仡^的剎那，發(fā)現我們并沒有離開王醫(yī)生的視線。

回到寢室，她準備燒水泡茶。我說不用了，回去還要備課呢。學校要放假了，下個周日我做東，嘗嘗我的手藝。其實，心里是矛盾的，很想多坐一會，多談一會，順便多看幾眼；但是初次見面，不應過于依戀，似乎見了女人就拉不動腿一樣，是沒出息的表現。再說了，如果她執(zhí)意挽留，我便順水推舟。她沒有挽留，只是說下周日她值班，改在隔個周日吧。

回程一路下坡，順風順水，想慢都不成，大有“一日看盡洛陽花”和“千里江陵一日還”的感覺。騎在自行車上，兩邊的風景一掠而過，心思仍然留在醫(yī)院，走得越快，扯得多遠?；叵虢煌囊荒荒?，心像吃過西瓜一樣，既爽又甜。感到自己是幸運的，初次戀愛，就有上蒼相助，紅線相牽，緣中帶緣，遇上這么一個蕙質蘭心，卓爾不群的漂亮姑娘。真是傻人有傻福，撞上南墻都會撞出塊金磚。

回到學校后，心思依然沒有回歸，徘徊在她的每一句話，解讀著話中的含義；流連在她的每一個舉動，破譯其中秘密。女孩是敏感的，心思是縝密的，舉動是捉摸不定的。“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女人不必學政治，而政治家要想成功，都得必須學女人。”有時躺在床上，那些惺惺相惜的歲月如水光瀲滟處驚鴻一瞥，劃破心空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那段形影相伴的路途像蕭索秋盡處的落霞一抹，定格在記憶吟染成一道道彩虹。初戀就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初戀就是將青春化為綠葉，捧出彼岸的鮮花一朵；初戀就是將各自的心性打磨成一張八卦圖，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陰陽相合。

接下來又是等待，雖然只有兩周，似乎比一年還長。等待讓心生出翅膀，飛向短暫的過往；等待讓夢不再彷徨，處處充滿鳥語花香；等待削去年少的輕狂，為成熟鋪就陽光。望著學生考試結束后的瀟灑，目送著學生背著行囊離校返鄉(xiāng)，心似秋后的林子，寂寞成風來雨往的空曠?；叵胫鯌俚姆N子，是否能夠開花、結果，點點頭，搖搖頭，答案橫亙在中間。人道世間相思苦，但沒想到這近在咫尺的相思也會如此之苦。一直不愿承認自己的脆弱，可靜下心來，便知那種思念和眷戀原來是刻骨銘心，如影相隨，無時不在。

當那一天真的如期到來，漂泊不定的心猶如雨打浮萍，搖動一葉的重負。陋室掃過多遍，桌椅板凳擦得照人，床鋪打理得跟軍營一般；買了肉、蛋、海鮮和茴香苗，卻徘徊在海鮮和茴香餡之間，最后決定兩種餃子餡都要；買了瓶“味美思”，又在捉摸小張是否喝酒。多日沒有包餃子了，面板、搟面杖、放餃子的蓋墊都不規(guī)范，單身生活簡單慣了，沒想到貌似簡單的生活題竟然如此之難。平日里可以用啤酒瓶搟面皮，可以掀起床鋪，放上干凈毛巾當蓋墊，可這些家伙此時此刻登不了大雅，會讓女友貽笑大方。有心到師姐處借用，又擔心被打破沙鍋問到底，無言以對?？偸前俗诌€沒有一撇，東風沒來，豈敢借箭。最后想到教工食堂，自己經常到食堂幫忙，有幾個哥們。到了食堂，借到了搟面杖，但他們的蓋墊太大，根本不適用。最后找來紙箱，用臉盆做模板，用小刀切出一個自認為像模像樣的蓋墊。

一切準備就緒，只欠伊人身影。幾次倚窗遠望，只見進出的學生。他們零零散散，三五成群，或打打鬧鬧，笑語盈盈，樓下時常傳來外語的朗誦聲。伊人未現，再大倍數的望遠鏡也是徒勞。有心出去迎接，又不知她是從醫(yī)院方向過來還是從劉醫(yī)生家來，那是不同的路線。打開收音機，收聽樣板戲，打發(fā)等待的時光，有時哼上兩句，欣賞著里面的詞曲。一會聽到開門聲，趕緊開門，結果是俄語專業(yè)的學兄，約我到操場打排球。看到室內的擺設，問了一句，等誰呢，是不是女朋友，看來中飯不用愁了。

在她敲門的那一剎，我已經開始包餃子。我擦擦手，將她迎入室內。只見她樸素淡雅，雙頰紅潤，鬢發(fā)間微滲汗水。她放下書包，洗洗手，坐下包餃子。我說：“喝杯茶吧，不急。我準備了兩種餡，一種海鮮，一種茴香，不知你喜歡哪一種？”她說：“平日里吃海鮮餡的多，還是第一次吃茴香餡的呢。真是抱歉，魏先生。就在準備出門的時候，主任突然通知我來了位急診病號，問我能否臨時幫個忙。干我們這行的，一切圍著病人轉，單身一人，住在院內，經常被抓差，沒辦法。本想給你打個電話，忙的時候顧不上，忙完了就急匆匆地往這邊趕。”我說：“累死聽話肯干的，閑死調皮搗蛋的，這是我喂牛的體會。不過，這也是領導對你的信任。再說了，好飯不在晚。你看我調的餡合適吧？另外，別稱老師了，咱們以‘小魏、小張’相稱好不好？”她喝了口茶，聞了聞餃子餡，稱贊說：“不錯，咸淡合適。沒想到你也會做家務活?！?/p>

有時在想，遲到自有遲到的好處，被踩總比踩人強，自己的焦慮可以隨著客人到來而消失，對方的包袱不一定能夠隨著一聲客氣而卸下。短暫的解釋和客套后氣氛顯得融洽，彼此的客氣就像激流過后的平緩。再說了，又不是看電影，出席什么慶典，早點遲點沒有什么關系。如果早到，禮讓反而會讓雙方感到矜持，過分矜持是一種窒息。

最愜意的不是吃餃子，而是包餃子。吃餃子總是留下一個吃相。而包餃子卻不同，一塊面皮，一團軟軟的餡，隨著十指的舒卷就變成一個胖乎乎的餃子，一件藝術品。另外，包餃子可以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手的靈活和協調能力。當然更為重要的是一種氛圍，彼此對面而坐，目光的交織，心靈的溝通，營造一種家庭的溫馨。

小張搟皮和包餃子的速度比我快，一邊揉面一邊搟皮，還時常幫我包餃子。她干什么總是那么認真，一絲不茍。有時我會停下來，欣賞著她的動作，琢磨著她的技巧，讓她臉上紅潤泛起。最欣賞她低頭的嬌羞，更陶醉她抬頭時的笑靨，也難免讓我的心湖風生水起。過去接觸過一些女孩子，那都是同學朋友關系，從未有過這種體驗，一種令人魂不守舍、寢食難安的感覺。

飯后，我?guī)齺淼叫@，沿著鵝卵石鋪就的小路，經過一連串的林蔭花叢，從7號樓到1號樓、5號樓，然后到8號樓，為她介紹山大的歷史和每座樓的用途。8號樓是座天主教堂，雙塔哥特式建筑，濟南市最大的，也是華北最大的天主教堂，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文革”期間被關閉，成為山大的一部分，年輕教職工曾居住在此。她一會點頭，一會提問，對建筑興趣濃厚，甚至對著斷壁殘垣長吁短嘆。其實當時我對山大知之甚少，只能粗略地介紹罷了。

山大以文史見長，一度全國高校排名前9位；也曾以“一大兩小”聞名一時，“一大”為山東大學的“大晶體研究”，“兩小”為毛澤東欽點的批判俞平伯的兩個小人物?！拔母铩逼陂g，山大解體，聲譽遞減，正如一首打油詩所言，“山東大學一分三，曲阜、濟南和泰安：七八年后重相聚；貌合神離苦堪言?！碑敃r，山大復校不久，“文革”留下的后遺癥仍在，每次學校開大會，依然各打各的鼓，各敲各的鑼，一時大操場上，“山東大學”、“山東科技大學”和“山東農業(yè)大學”的校旗同時舒卷飄揚，甚至出現學生之間相互不服，教工之間山頭林立的現象。

每次講到“文革”，她總是默默無語，甚至有點黯然神傷。她小我兩歲，“文革”期間正在讀小學，我在讀初一。唯一的印象就是亂，學校亂、縣城亂，村里也亂。我跟隨幾位學兄到過濟南、青島等地串聯，憑著胳膊上的“紅小兵”紅袖章和學校介紹信便可免費乘車、住店、吃飯。一個14歲的少年，懂什么串聯，不過是好奇、練膽。

回到宿舍，在香茗的清雅簡淡中沖進歲月人生，沖出理想夢幻；在知了的奏鳴中送走年少過往，迎來青春年華。但家庭和人生彷如一個個謎團不是兩個年輕人能夠解讀和破解，世態(tài)炎涼與時代變遷也不是一兩個人能承載。但是在那個夏日，一杯茶，一杯普通的花茶，卻能夠將素昧平生浸泡出相見恨晚；知了還是往日的知了，卻能送走“胡笳十八拍”，迎來“梅花三弄?！?/p>

我們共憶起英雄山的相遇，真是機緣巧合，她本來也是隨著醫(yī)院隊伍上山掃墓的，因為拜祭伯父才離隊。因為東路離醫(yī)院近，她總是走東路。當她看到我從山崖上摔下來時，立即出手相助。她也覺得人生中許多事是靠緣分的，不能強求，求也不一定求得來，有時接觸的人挺多，可能都是過客，有時相逢在一瞬，卻往往能夠成為知己。我們相遇在英雄山下，重逢在張老師家里，現在又在陋室中談論人生，冥冥之中可能是一種緣分，或者一跟根紅線在牽引著我們。臨行時，她拿出一方手帕說，“謝謝你的手絹，不好意思讓我給弄丟了，只好換一塊了。”

她披著晚霞，握著暖風離開山大，把我的心似乎也也一起帶走。望著他的背影，回想著漫步在校園的一幕幕，感到生活有了新的開端，人生有了新的起點?；氐剿奚岷?，拿出手帕一看，中間是一枝怒放的紅梅，角上繡著“張華”兩個字。梅花使我想起“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梅花香自苦寒來”，以及鄧麗君演唱的歌曲“梅花”。當時正值“文革”后期，毛主席的“詠梅”自然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鮮艷的梅花開放在潔白的素絹，不知她是在自喻還是把它作為我們的初戀？我喜歡梅花，更喜歡梅花邊上的刺繡，它讓我有了牽掛，有了陪伴，不再孤單。蘸著月色，我寫下了第一首詩，“手帕”：

一方和田心

激起浪花朵朵散落成星漢

一枝紅梅綻放成九九消寒

擁抱春風滿園

兩個蠅頭小楷

臥成一對春蠶

吐盡心思繡成《梅花三弄》

化為彩蝶飛舞出金玉良緣

當我伏案床頭

你就是那皎皎月色

照亮路漫漫其修遠

夢已不再孤單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們隔三差五就見上一次，校園里、醫(yī)院里留下了我們的身影，宿舍里、影院里留下了我們的回憶，從山大通往醫(yī)院的小路上悄悄收藏的跫音和轍印，成為“衣帶漸寬終不悔”的見證。一次次陽光中笑迎她款款走來，一次次晚霞中目送她的背影漸行漸遠，伸出的手又偷偷縮回，伸開的臂膀又化作一個虛幻的圓，歸來時既有幸福的回憶又有掏空的惆悵。一次次月夜里踟躕流連，心心相印卻又心扉半掩；一次次陋室中相對而坐，目光穿梭卻又不敢相接，始終遵循“男女授受不親”的傳統(tǒng)，從未逾越雷池一步，每每想起，都有淡淡的憂傷和絲絲遺憾。因為彼此只有一個信念，用冰雪般的愛情換來婚姻的牢固與久遠，彼此都不愿讓自己的失禮為美好的初戀蒙上陰影。

回想起來，那只是一種柏拉圖式的愛情，那只是兩人過于拘泥傳統(tǒng)、情竇未開的表現。后來方知，那是因為小張的情感壓抑太久，萎縮太久，失去了愛的勇氣，失去了對愛的信念，宛若一包壓縮餅干，需要炙熱的愛和適量的柔情方能溶釋，可我從未給予。

在以后的時間里，每逢相聚總有說不完的話題，看不夠的彼此；當她不在的時候，周圍處處是她的身影，夢中總是她百合般的笑容。是她讓我嘗到了愛的甜蜜，嘗到了愛一個人時的不能自持，也嘗到那種單相思的苦悶。她也經常送我一些飯票菜票，不僅填飽了我的肚子，也填滿了我寂寥的心，讓我感到溫暖和自豪，也產生過許多幻想，做過美好的夢。她還特意為我納了一雙鞋墊，池水中一對戲水的鴛鴦，讓我珍愛不已，并經常貼在胸口享受絲絲的甜蜜。她的針線活是那樣的精巧，無不稱奇，連小妹妹都妒忌。這不是一雙普通的鞋墊，是一件藝術品，一顆少女的心，一件定情的之物。

我們談論人生、家庭，談論蘇軾和岳飛的“滿江紅”，談論毛澤東的“沁園春”，感觸蘇軾的“豪”，岳飛的“怒”，毛澤東的“浪漫”；我們談論京劇呂劇、莎士比亞的喜劇悲劇，談論“文革”、理想和信念。我們鴻雁傳書、互贈詩文，傾訴相思，一頁頁信箋，留下寸寸柔腸，浸滿理想和信念；一行行文字的阡陌，播種著“面包會有的”希望，充滿“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心語。

當我主動接觸時，她又總是以調侃的方式讓我不知鏡中還是水中，云里還是霧里。我經常把她引薦給我的朋友，還曾帶著初中同學，我拜把子兄弟，一起到醫(yī)院看望她，同游燕子山。同學一口一個“嫂子”叫著，讓她臉頰緋紅，語序紛亂。但她卻始終沒有把我引薦給她的親朋好友，愛之深會成為一種自私，但也是一個謎團困擾著我的心。我把家庭情況如實地告訴了她，而對她的家庭卻了解甚少，也隱隱覺察到她似乎有點心扉半掩，王顧左右而言他。重讀她的詩文，指尖滑落的是心海涌動的浪花，而浪花閃爍的似乎是少女的欲說還休。難道女孩都是林黛玉般的費解，還是故作“猶抱琵琶”，因為“一個人的情感統(tǒng)統(tǒng)抖摟出來，就像把錢統(tǒng)統(tǒng)花光了一樣得不到原諒”，或許是在猶豫什么，等待什么，擔心什么……難道真的如泰戈爾所言：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時光荏苒，春去春來，從七六年的英雄山偶遇到現在不覺一年過去，即使從七六年的夏天算起，也已經十個多月了。我們的初戀始終是謊花一朵，只見花謝花飛飛滿天，不見殘紅褪盡青杏小。我經常痛恨自己的懦弱和自卑。但又擔心一旦急于捅破那層窗紙，可能會生同陌路，還不如經?？吹剿?，跟她一起散步、聊天，留住這份情感。因為我們還小，等待意味著希望。正如美國女詩人荻金森所說：“等待一萬年不長，如果終于有愛作為補償?！?/p>

入得相思門，方知相思苦。身在此山而不識廬山的焦慮，但見人語而不見其人的孤獨，仿佛冰雪消融的山泉，清澈而冷艷；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時分，惆悵觸痛心扉，思念跌宕于指尖。時而掩卷沉思，時而仰天嘆息，難道談戀愛也需路漫漫其修遠。明月透窗時，縷縷相思如瀑，不知心上玄月，何時能圓；記憶的轍印深深，落花后的果期杳杳，悠悠心事鏤空成一塊太湖石，隱隱心痛化作一泓粼波浩渺。

五月的一天，她突然遞給我一本日記，翻開一看，心思被細膩的文字和詩歌般的語言吸引，情感被曲折的經歷所點燃，同時也被少女的心事和淡淡的無奈所灼傷。讀著讀著，不禁問道，“小張，你似乎有心事？隨早有察覺，卻始終未敢提及。”小張的眼淚突然撲簌簌流下來，嘆聲說道：“小魏，從跟你接觸以來，心始終是矛盾的，一方面珍惜這段情分和緣分，芳心也被你的真誠和才學所打動，而且不能自拔。小魏，真想與你攜手步入那個夢中的世外桃源，園內有清風白云，鳥語花香，傾聽一首‘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真想與你牽手回到膠東去看夕陽，故鄉(xiāng)有云蒸霞蔚，山巒披彩，傾聽一曲‘幾度夕陽紅?！墒牵荒馨褠凵盥裨谛牡?，只能把情感滴落成文字，讓自己在情感和愛在驚濤駭浪中漂泊，看不到燈塔，看不到彼岸。隨著交往的加深，心中的陰影越來愈濃，擔心有一天自己的一片苦心可能會喚起你的同情，但不一定換回你的愛情，相反會給你造成傷害和被動。因此，總是心扉半掩，欲說還休，希望你早點看破，早點提問，也算是一種解脫。沒承想你真能沉得住氣，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讓我如坐針毯。因此，我只有不瘟不火，回避著你灼人的眼神，更不敢逾越雷池，生米煮成粥，讓你進退兩難。”我說：“跟你相處以來，你是了解我的，有什么盡管說好了，我相信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我們的愛情，就像沒有什么能夠阻擋勃勃生機的春日，愛情的種子一定會迎來碩果的金秋?！?/p>

她繼續(xù)說道：“我跟你談到過我的家庭，那只是浮光掠影。我父親是有著光輝的經歷和歷史，早年參加革命，解放后一直在山東省委宣傳部工作，但是由于過于耿直，五八年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又遭批斗，憂郁而終。他曾經幾次上書山東省委，也幾次給在京的老戰(zhàn)友寫信，甚至還進京上訪，就是因為將他打成右派的人還在，并且一直從中作梗，使他的一切努力化為泡影，使他的身心一直在信念中萎縮著、扭曲著，直到火化成灰。其實他們是伙伴，是一同揭竿而起的戰(zhàn)友，沒想到因為觀點上的分歧反目成仇。母親受到牽連，又百思不得其解，最終臥床不起，一病就是十幾年。哥哥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一機部工作，始終得不到重用，姐姐大學畢業(yè)后偏居一隅，以教學為生，妹妹在讀高中，前途未卜。從記事起，親眼目睹的就是父親的伏案疾書和一次次上訪，聽到的就是父親的長吁短嘆和母親的隱隱哭泣。開始總是淚流不止，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到后來淚水已經流干，只有讓暮鼓晨鐘敲響信念，讓蒲團悄悄收留少女的愛恨情仇。從照片中，可以看出父親當年的高大英武，母親的年輕漂亮，可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已不堪歲月和精神的重負，一身肥大的舊戎裝穿不出昔日的輝煌，母親一頭白發(fā)，滿身傷病，嘆息聲滴穿黑夜，讓我痛不欲生。我就是在這樣一種環(huán)境中長大、上學、工作，有時還要忍受他人的欺辱。有人說童年是一幅畫，少年是一個夢，青年是一首詩，可在我的記憶里，一頂“右派”帽子就像一口大鍋，不僅扣在在父親頭上，禁錮和扭曲了日當中天的才情和雄心，也使本該屬于我的畫、我的夢和我的詩成為黑云壓城城欲摧的長夜難明。讓愛在鍋里憔悴，心在鍋里顫抖，夢在鍋里破碎。若不是后來情況有所松動，我恐怕連護士都當不成。今天把這一切都告訴你，你不必現在作答，過幾天不遲，繼續(xù)相處或者分手，由你決定。”

初戀的憂傷

聽到她如訴如泣的坎坷人生，稚幼的心靈一次次被推向懸崖，推向颶風的中心，使我感到命運的不公，人生的多舛，路途的兇險。一位年輕姑娘竟然承載了如此厚重的歷史，心靈中竟然裝得下能夠摧毀一個英雄豪杰的的冤屈與不平。更難能可貴的是，如此的打擊磨難不但沒有將她壓垮，心生陰暗，反而意志更加堅強，心中更加陽光。讓我肅然起敬，也一改對她的初衷，她不僅只是具有纖纖情懷和玲瓏心性，而且具備山一樣的臂膀和海一樣的心胸。同時，我也深深陷入一種痛苦和矛盾之中，讓我不能自拔。對小張的為人處世、人品和才華，可以說是三生有幸，五百年的修行，才找到這么一位“打著燈籠都不一定照（找）得見的人”；可對于她的家庭，有可能會影響我一生命運和前程的羈絆，自己猶豫了，膽怯了，一時進退維谷，難以取舍。如果放棄事業(yè)，放棄剛剛沖破“農業(yè)人口”關隘，迎來花團錦簇的坦途，可能會悔恨終生；如果放棄愛情，有可能再也找不到如此心慧如簡、胸懷寬廣的伴侶，心靈也不會得到安寧。但在那種環(huán)境下，我沒有勇氣說我不在意家庭背景，如果隨口說出也是自欺欺人，也是對對方的不負責任；但又找不出更恰當的語言和行為去安慰她、勸導她，拂去她日積月累的委屈和傷痛。

她含著淚水，默默將我送出門口，我推著自行車，垂頭喪氣地走著，幾步一回首，她依然風中而立，身影消瘦。當騎上自行車時，聽到砰的一聲，再回首，房門已經關閉，仿佛聽到了隱隱而泣的抽泣聲，心中突發(fā)一陣陣的絞痛。走到門口，遇見王姨，我強忍傷痛上前打招呼，她說“好久不見了，魏老師，我正好有點事情跟你談談?！蔽夷挠行乃冀徽?，更不想讓人覺察到自己的隱私和傷痛，只想盡快回到寢室，讓頭腦靜一靜，讓心靜一靜。安靜是最好的療傷。但考慮到她是小張的老鄉(xiāng)，只好答應。她帶我來到醫(yī)院的僻靜處，說：“魏老師，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開口，但又恐怕影響你們兩人感情，為雙方帶來傷痛?！蔽艺f：“王姨，沒關系的，盡管說好了?！毙南?，既然心已經掉進萬丈深淵，再下沉幾千丈又有何妨。她說：“小張千好萬好，就是父親的右派帽子始終沒有摘掉，以致影響到姐妹幾人的前途。希望你認真考慮考慮，如果你不在意，那就毅然決然地走下去，決不能吃后悔藥；如果不行，不要拖泥帶水，應該快刀斬亂麻，否則會給小張帶來更大的傷痛?！?/p>

走出醫(yī)院已是身心俱憊，擔心腦子進水走大路不安全，就沿著菜地中的小路信馬由韁地走著，心思如腳下的小道，曲曲彎彎，坑坑洼洼，雜草叢生。本想在曠野中梳理一下混亂的思緒，可思緒如眼前的阡陌，開始似乎經緯分明，越看越花眼，越看越沒有頭緒，只是綠油油的一片，像是一片漫無邊際的海，自己就像一葉小舟，無依而絕望。王姨究竟想傳達什么信息，是晚痛不如早痛，趁著生米還沒有煮成熟飯有個了斷，以免給小張造成更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還是如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甚至有所暗示，或者另有他圖。小張曾經跟我提起過她有個老鄉(xiāng)，也是大學生，一直在追她、暗戀她，但她毅然選擇了我。

太陽已經偏西，熱度絲毫未減，臉上汗暈暈的，腦子暈乎乎的。走累了就干脆坐下來，望著一架架的西紅柿、黃瓜和扁豆發(fā)呆，里里外外盤繞著多少童年情趣，蘊藏著多少故鄉(xiāng)情懷。推薦上大學時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縣委和學校幾次到村里調查，家庭和社會關系查了好幾輩，家族歷史翻了個底朝天，多虧歷史清白，接受再教育表現突出，否則哪有自己的今日。進入大學后，學院的領導再三強調，外語學院是為國家培養(yǎng)外語人才的搖籃，命運會與“外”字息息相關，有的可能會進入外貿、外事，甚至外交的行列，又紅又專是最基本的要求；畢業(yè)分配時，領導又再三叮囑，留校的學生都是掌上明珠，應該珍惜和抓住機會，為學校爭光，擇偶時要征得組織的同意，否則后果自負。

回到學校，仰面躺在床上，衣服沒換鞋子沒脫，望著天花板尋求答案。天花板如一方白紙，寫什么是什么，描什么像什么，然后什么都沒留下。大腦像一個蠶繭，蠶絲抽了一根又一根，抽了一縷又一縷，越抽越長，越抽越亂，足以把一個人的手腳捆住，足以將一個時代的命運網入其中。月光和樹影不止一次地幫我把命運和人生咀嚼，風扇和鐘聲不止一次幫我把前途和命運推算，可我這個涉水不深的青年，怎能在愛情和事業(yè)的路口，用懦弱的雙手拉開人生的弓弦。似乎有一條無形的鎖鏈在扯著愛情的風帆，似乎有一個自私的羅盤，撥亂了我生命的航線。小張啊，小張，是你無私的坦白，葬送了你無私的愛，是你純潔的愛折磨著你純潔的心。哎，人生啊人生，愛情的翅膀一旦鍍上黃金，就再也不可能展翅藍天，心理的天平一旦遇到雜念就再也不可能平衡。愛，如雙眼容不得半粒塵沙，又如清泉，一滴油污就會污染清水一片。

于是想借助親朋好友和領導，也許他們資歷深、閱歷廣，能夠提出更好的建議，也許他們會寧拆一座廟不拆一座橋。結果可想而知，幾乎都是相互的翻版“婚姻是自己的事，主意應由自己來拿，過了這個村可能沒有下個店，農村孩子的人生道路本來就不平坦，為何不輕裝上陣，非要背上個包袱奔前程。這個包袱可能會影響一生的政治生涯，身邊不乏活生生的例證?！?/p>

本來決策的天平已經失衡，加之外界的壓力，迷茫之中選擇了犧牲愛情。但用什么樣的方式終結這段戀情，用什么樣的方法對小張的傷害會更輕一些，選擇什么的時機結束得會快一些，傷痛會短一些，一度設計過幾個方案：當面說不出口，容易動搖自己的決心，讓師母轉達又覺得無顏面對師母，于是選在帶領學生到青島實習的前夕，將一封絕情信投進了信箱。這樣，環(huán)境的改變可以把傷痛忘卻，即使小張打電話和到學校來也找不到人，她也就會死心了。

青島是座美麗的城市，棧橋、魯迅公園、八大關留下了多少身影和記憶，第一和第二海水浴場留下了“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豪情，石老人、嶗山、大港碼頭留下了難忘的詩篇。青島的夏日，海風習習，涼爽宜人，海腥味讓我陶醉。生在海邊，海腥味中長大，到了濟南沒有了海腥味好像缺失點什么，回到海邊找回了家的感覺。

白天帶領學生在青島港和海員俱樂部實習，滿腦子會談、交談和海員、出海、海港的英文詞匯。晚上還要跟學生一起討論、總結，有時跟海員們一起散步、喝茶聊天。忙里偷閑，獨步來到魚山路海邊的礁石上，讓海風吹散紛亂的思緒，讓浪花淘盡心中的煩憂，讓濤聲卷走失眠的回憶?？珊ｏL、海浪和濤聲一次次撞擊著海岸，吼聲震蕩天外，浪花如雨，海岸在顫抖。

青島是著名的療養(yǎng)勝地，但卻不是療傷的地方，青島里給我的傷痛一直未能康復。自己在大學沒有談戀愛的原因，一是為了學業(yè)，二是心有所屬。我們相互關心，互勵共勉，彼此明白，為了不被發(fā)配到邊疆，當時系總支有規(guī)定，凡是談戀愛的一律雙雙發(fā)配邊疆，兩人都心有靈犀卻沒有點破。她畢業(yè)分配到青島，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為了縮短距離，我經常往青島跑，她有時也來濟南，聽得出是她母親從中作梗，一心為她物色門當戶對的婚姻。有一次我們相約在旅館見面，然后帶我到她家吃飯、見父母，沒想到等了一天不見人影，最后只好帶著傷痛離開，再也沒有去過青島。

到了青島，才知道根本就不該來，但是沒有辦法，是系里的教學安排。本來想到了青島可以忘掉彩虹般的初戀，忘掉難忘的初戀情人。沒想到，不但沒有忘掉，反而揭開了往日的傷疤。兩次的傷痛是如此的相似，都是因為家庭，受傷的都是雙方。對一位男士而言，被傷害從某種意義上講傷害的是一種自尊，舔傷最好方式就是自強，而對女方來講，有可能傷及內心，難似治愈。

八月底回到山大后，張老師約我進行了長談，他說：“你的一封信讓小張病了好幾天，你師母還專門陪過她度過兩個晚上。你也知道，小張人品不錯，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就是命運多舛，濟南有個高中同學一直追她，也通過神經病院的王醫(yī)生做小張的思想工作，但最終她選擇了你，因為她喜歡你的人品和文才。沒想到你卻負了她。希望你重新考慮一下?！蔽艺f：“張老師，好馬不吃回頭草。我既然已經傷了她，負了她，過一段時間也就過去了。否則，一旦風吹草動，一頂帽子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傷痛就會死灰復燃。當然，失去小張，會錯過一位難得的伴侶，會成為我心口的朱砂痣；但是選擇小張，我可能會錯失事業(yè)上的機遇，小張會背上沉重的包袱，一生透不過氣來。甘蔗沒有兩頭甜，我只能以絕情之劍斬斷戀情?！?/p>

過了幾天，收到了小張的一封來信，信封不大，鼓鼓的，有些皺褶。我端詳了好久，思索了好久，放在了箱底。因為我知道，一旦開啟，那就是一片淚汪汪的海，讓我的心永遠靠不了岸；那就是一座望眼欲穿的玉女峰，會折斷我的絕情劍。既然是負心人，就要做一名絕情漢。否則，即便可以重歸于好，甚至走向婚姻殿堂，難保有一天，一旦氣候有變，難免傷風感冒，甚至一根稻草會把駱駝壓彎。過了幾天，又接到一封，跟上一封基本相同。我的心顫抖了，開始自責了，開始擔心了，唯恐一時想不開會走入極端，那將是自己的罪孽與一生的負擔。心想開啟信封，了解情況，再做決斷，可能更為明智一些。

第一封信是一首短詩和短信：送你玫瑰你不喜，知己相逢你不惜；待到他日后悔時，佳人難覓覓相思。備注：沒有抱怨，沒有恨，只有傷痛和噩夢。為什么，記憶里始終是社會壓力和創(chuàng)傷，讓我如溺水一般，始終喘不過氣來；為什么麻木的心態(tài)造就了麻木的情感，沒有能夠全心身地與你相處，為此常感到疚歉；為什么好人沒有好報，真誠的付出卻又得不到一絲溫暖。是??！此時此刻，我能感到她的玉潔冰清，但我也不是一團火，沒有將她融化，反而傷及了她，讓她失去了自我，甚至信念。

第二封信寫道，“你是我永遠的欣賞者。我欣賞你的人，欣賞你的品質，欣賞你的詩。過去是，現在仍是，恐怕將來也是。不知為什么，從來沒有如此自卑，從來沒有如此難以自持，為什么你會走進我的身心，成為我的脊骨，一旦你離開，我已不是我，癱軟成一具走肉。我曾經相信，眼睛即便是一眼千米深井，淚水早已流干，沒成想淚水與我有緣，從少年流到青年，從青年流到今天，不知還要流淌多久，難道能流成一條淚江，讓我在江中沉沒。曾跟你提起，我的一位高中同學，大學畢業(yè)后留在濟南，長相比你強，個子比你高，為人處世也不比你差，我卻不屑一顧，鬼使神差地迷上了你。當我認為彼岸已經觸手可及，春天已經來臨之時，一個巨浪又將我卷入海底，一場倒春寒又將嫩芽花蕾摧折成綠損香殘。當我自信長夜已經過去，夢中不再孤單時，你卻化為過眼煙云，曇花一現，讓我重新經歷冬夜，咀嚼地凍天寒。一盞油燈，像我的心，點不亮慢慢長夜，不知能在寒風中支撐多久？小魏啊小魏，你既然注定是一片隨風而去的云，卻何苦要在我的心湖灑落點點滴滴的雨，讓我再也不能保持平靜？

讀了一遍又遍，設計了一個答案又一個答案，怎么也走不出設定的圍城。含著淚水，寫下了第二首詩，“不盡的內疚，難斷的情弦”：反常的行為引起反常的紛憂，良心內疚的人往往向無言的衾枕泄露他的秘密——麥克白。

本想月光為友，殘盅作伴

讓上下求索的汗水

驅散你的與影隨行

割斷內心的藕斷絲連

可心靈中的維蘇威火山般的愛與愧啊

在月光和酒的浸染中

將把筑起的堤壩掀翻

你如南來的春燕

在我心靈深處筑起愛的家園

你若三月的春雨春風

滋潤我干枯的心田

鼓起萬頃碧波中的一帆正懸

我們沸騰的熱血

曾把珠穆朗瑪的冰雪融化成春水

澆灌綠油油的麥田

我們堅定的信念

曾把江淮河漢織成花環(huán)

戴在長城、泰山

但每當我提及花季、豐年

晨曦中的百合總是灑落露珠點點

每當我提及人生、家庭

你月光般的臉上總是云霧浮現

讓我在你的絲絲苦笑之中

尋覓命運的答案

出于大海藍天的情懷

出于白璧無瑕的愛

你把滿腹的淚水、辛酸

匯成尼亞加拉

匯成銀河落九天

坐穿了敵人牢底的父親

戴著右派的帽子

“文革”中含冤九泉

操勞一生的母親

迄今掙扎在病痛的磨難

就連我們無辜的兄妹

也逃脫不掉命運的糾纏

讀著穿心的語言

抑制不住的淚水

滴落在淚跡斑斑信箋

兩封來信

成為我的一日三餐

消化不掉的愛恨情仇

長成一棵棵苦楝

鐘聲敲響月光

幫我把前途和未來咀嚼

樹影搖來晨曦

幫我把事業(yè)和愛情推算

可一個丟失羅盤的過客

如何在濃霧彌漫的山林

迷途知返

是一條無形的鎖鏈

扯下了初戀的風帆

是一個利益的杠桿

動搖了愛情的信念

是你無私的表白

葬送了你無私的愛

是我無情的抉擇

折磨著我無情的心

我把詩封存箱底，而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教學之中，以此忘掉記憶，讓腦子重新格式化。而記憶像儲藏發(fā)酵后的酒，散發(fā)著濃郁的酒香，讓我如醉如癡，進出教學樓，總是帶著一身的“酒氣”。正巧系里有兩個到青島大學教學的名額，三個月時間，可以作為支教和下鄉(xiāng)鍛煉，我主動申請去了青島，一座充滿憂傷的城市。沒有辦法，兩害相比取其輕，與其呆在濟南，走不出一封封帶傷的鴻雁，走不出憂傷的圍城，倒不如改換一下環(huán)境，用新的環(huán)境、新的挑戰(zhàn)完成創(chuàng)傷轉移。

青島大學學生的總體英語水平沒有山東大學的高，但他們學習熱情遠遠高于山大，因為青島是一個開放的城市，素來以“小上?！敝Q。青島的學生從小學開始學英文，沒有山大學生的靦腆，加之我們是山大的老師，前來求教的多，教學并不不輕松。青島的確是一個充滿魅力和誘惑力的城市，一排排紅色的德國式建筑和洋房掩映在綠樹之中，錯落有致，相映生輝。一條條以中國城市命名的大路穿插在綠色的山包之間，走遍青島就等于飽覽大江南北。一條條以果樹命名的小路，如櫻花路、桃花路、梨花路，曲徑通幽，峰回路轉，仿若置身于鮮花叢中，讓人流連忘返。美麗的海岸，軟軟的沙灘，如斯徜徉在母親的懷抱，溫馨而又愜意。但這一切都被連綿的秋雨沖刷成落紅香冢，流淌著枯枝敗葉的心情，記憶如似霧雨海風，搖動陣陣傷痛。

大學畢業(yè)時，有40位同學分到了青島，僅同班同學就有七八位，雖然開始沒有告訴他們，但是最終還是傳到了他們耳朵里。一到周末，幾位同學相約，吃海鮮、喝啤酒、游泳、爬嶗山，生活被新奇和友誼填得滿滿的，傷感似乎開始退潮，漸退漸遠。但是一旦清靜下來，退去的海水開始漲潮，帶著陣陣嘆息，帶著粒粒晶瑩，帶著串串問號，撲向海灘，撲向海岸，撲向門窗，化作澀澀的詩行。我把它們封存起來，幾個月下來，竟然像趕海一樣，收獲厚厚的一摞。

轉眼七八春節(jié)到了，帶著潮濕和海腥味回到家中。父親在炒菜，二妹在燒火，弟弟和小妹在收拾房間，母親跟大妹妹在西房攤煎餅，一家其樂融融，春節(jié)的腳步已經走進農家小院。弟弟接過行囊，小妹接過大衣，笑著說：“不愧是從海邊來的，大衣都是潮乎乎的，一股子腥味?！闭f著把大衣翻過來，搭在門前的鐵絲上，突然又說：“哥，誰給你補的衣袖，針腳真好，既密又勻。”我一時語塞。

大衣是上大學時買的，已有幾年的光景，平日里不舍得穿，只有到活動時才穿，可謂“不見鬼子不掛弦”，外表顯得很新，里面卻開了縫，自己不會縫，反正不影響穿，也就沒有放在心上。經小妹這么一提，猛然想起，去年冬天曾給小張穿過一次，肯定是小張補的。她曾給我補過軍用背包和送過鞋墊，我認識她的針線活。過去一看，心突然又被戳了一下。自己是多么的大意啊，小張送還后已有兩個冬天，竟然沒有察覺。而小張又是多么的心細啊，就僅僅穿過一次就發(fā)現而且縫好。此時，仿佛看到她精心擦洗、整理和縫補的身影，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雖然沒有流露出來，心卻又飛回到濟南，甚至飛回到文登，飛回到小張身邊。她近來如何，春節(jié)到了，不知這個春節(jié)對她而言是個年還是個關。臨行之時，我故意把大衣遺忘在炕角，因為穿上它就會感到愧疚，穿上它就會感到無地自容。

回到濟南后不久，報考研究生開始了，便報考了研究生。一是想測試一下自己的能力，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借此機會摘掉“工農兵學員”的帽子。因為當時工農兵學員只發(fā)給畢業(yè)證書，不發(fā)本科證書，當然這對留學教師關系不大，并沒有歧視現象。二是可以全身心投入到教學和復習之中，從個人情感解脫出來。為了堅定信念，借著冬夜將與小張的往來信件付之一炬。寫下了“初戀的憂傷”。

輕輕劃起一支火柴

點燃一封封憧憬和夢幻

一簇簇心靈的火花

一聲聲青春的呼喚

如紛飛的彈片帶血的利劍

劃破春寒料峭的夜幕

照亮寂寥冰冷的天

隨手揀起一根樹枝

撥動著未燃盡的斷句殘章

漫天飛揚的韶華

隱隱而泣的不甘

讓相濡以沫化為相忘于江湖

讓初戀的航船折斷了桅桿

也讓一腔熱血化為冷冰冰的遺憾

縈繞在燒焦枝頭的青煙

宛如縷縷幽靈四處飄散

隨風而起的火團

抱定焚身的信念

發(fā)出最后的吶喊

往日的羈絆

逝去的陳念

化作黑絮化作粉末化作塵煙

唯有帶著聲響的墓冢

在雪夜里化作一顆時代的黑痣

成為一座心靈的疤痕

叩問著大地蒼天

我翻開積雪翻開凍土

將它們悄悄掩埋

也許他們會一覺醒來

化作蝶化作蟬

迎來生命的涅槃

正當我拼命準備之際，系總支通知我準備4月份在上海外國語學院舉辦的出國留學生選拔考試。聽到這個消息后，很為自己慶幸，否則在留校的幾位師兄師姐中這個名額不可能屬于我，有一位英語水平較高的師姐曾對此頗有微詞，因為不是黨員，她也不好競爭。

這是改革開放以來，全國第一次招考出國留學人員，主要從北京、上海、天津、廣東、四川、西安和山東等地的高校和外語院校中選拔，從150名考生中選拔50名，準備送往英國和加拿大留學。跟師兄師姐比，我不是最優(yōu)秀的，況且有一段時間沒有從事教學，跟其他院校的年輕教學和學生比，差距可能更大，心中壓力很大。如果能夠考上，師兄師姐和某些老師的非議會自然消失，一旦落選不僅會造成名額丟失，而且山東大學的名譽也會受損，這個責任我怎能擔當的起。

光環(huán)之下，陰影愈重。我的決絕證明了往日的讖語，得到了不少老師和同事們的贊許。但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心里如明鏡一般，這對小張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本來已經傷痕累累的她還要在我幸運的光環(huán)里接受進一步的打擊。如果一旦名落孫山，自己就會面臨雙重壓力，一會成為扶不起的落魄學子，二會成為被人戳脊梁骨的因果業(yè)報。

此間又收到小張的一封來信，不打開便罷，一打開沒想到是一封帶著血淚的賀信。信中寫道：“魏老師，為你慶幸，為你自豪，你能有天賜良機，參加出國留學生遴選考試，祝賀你馬到成功。同時也該慶幸自己，沒有成為你事業(yè)和前途的羈絆，否則會自責一生，懺悔一生。一個人的傷痛總比兩個人的傷痛要強。相比之下，怎不令人嘆息命運的不公，難道自己真的是一顆讓親朋好友遠離的掃帚星，難道自己腳下的路永遠是荊棘叢生，難道這世上真的富貴由命。祝福你，我會祈禱太陽為你送行，讓你一路陽光，拂去霧都的清冷?！?/p>

五月份考試結果公布，自己榜上有名。暗自高興了幾天，卻從未舉杯相慶，因為要用自己的一生回答和報答這份答卷。暗自傷心了幾天，寫下了離別前的有一首詩，“風干的記憶”，作為作別的云彩。

種子已經發(fā)芽

雖然尚未開花

就被一場春寒冰封在燕子山下

只留下一株冰掛

滴打著山崖

一個將背著沉重的行囊

獨步天涯

一個帶著父母的不平之冤

在風雨中掙扎

風吹去了秀發(fā)

雨洗去了鉛華

風干的往事

折疊于山崖

待到來年春暖花開

我看到“海燕”飛起

飛到萬里云空

飛到海角天涯

留下舞動的風

留下浸染的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