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后的深秋,將這條延伸至半山腰的瀝青路渲染得更加清寒寥瑟。街道兩邊的石階旁,堆積著風雨后飄落的泡桐枯葉,殘缺的葉緣墨跡斑駁,濕漉漉的像潰兵,狼狽不堪。許是在春夏已耗盡心力,而今,隨著陣陣秋風,只是呆滯茫然地隨之盤旋舞動。行人聳肩縮手疾步走過,眉宇間透著幾分冷漠的焦躁,就連腳下濺起的水漣,都帶著那么幾分不耐煩。
這陰冷冷的天氣倒正契合我此時破敗的心情。
“德林,我們要不回去,下午再來吧?”剛子用手將灰白色細格立領(lǐng)夾克又別緊了一些,雙臂交叉著抱在胸前,含胸縮肩地看著我說:“可能他媽的真不在公司,咱就別在這傻等了。”
我看了看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剛子,將斜跨在摩托車座上的一條腿收了回來,說:“你騎摩托回去吧,我再等會?!?/p>
“要回一起回,要等一塊等。”剛子梗著脖子,倔強地說。
我又一次扭頭看了看帝豪建業(yè)緊閉的大門。透過門衛(wèi)室的窗子,可見依稀有人在窺視著我們。我點燃一支煙,遞給剛子。想點燃自己唇間的煙時,火機打著火停了一下又熄滅了,沒心情。抬頭,太陽像沒腌制好的蛋黃,不咸不淡地掛在當頭,就像我這34年的人生,稀稀松松,可有可無。
“這叫什么事啊,一會見到那孫子,一定好好和他掰扯掰扯?!眲傋由钗豢跓煟±实哪橂S即被煙霧所模糊。
是啊,這算什么事啊,住得好好的房子要拆遷建商業(yè)區(qū),還說拆就拆,容不得商量,要不是要拆遷戶簽字,只怕連“拆遷通知書”都看不到。
老平房區(qū)的人誰不愿意拆遷住新樓啊,可安置的那地方離市區(qū)太遠,我的情況又特殊,自己和老婆都下崗,和母親擠在三間平房的小院里,雖然哥嫂自己有房子,但嫂子還是要求其中的一間要留給他們,終日里鎖著。父親過世早,哥哥曾因照顧家很晚才結(jié)婚,并且很怕嫂子,對他,我除了尊重以外還有一點補償和憐憫的意味在里面。因此,我的房子就像《貧嘴張大民》里的樹屋一樣,在院子里蓋了兩間偏房,雖然低矮黑暗些,只要全家相安和美,心里也就亮堂了。
可此次拆遷,只按比例折算正房面積,折算后還換不到40平米的兩居室,并且位置在城郊,離我打工的地方太遠,孩子上學(xué)也不方便。為了把院子面積折算上,或者換個稍微離市區(qū)近點的房子, 我拒絕在拆遷通知書上簽字,他們只說商量商量,就沒了回聲。 結(jié)果換來的卻是亂搭亂建罰款通知,前天又收到帝豪建業(yè)送達的《限期拆遷通知書》,說在三天內(nèi)不到帝豪建業(yè)公司協(xié)商,就視為默認同意拆遷。
剛子是我鄰居,也是發(fā)小兄弟,他拍著胖乎乎的胸膛對我說“你不簽我就不簽”,誓要與我共進退。剛子說這話,我很感動,也深信不疑。自小我們就彼此信任,彼此欣賞,我特別喜歡剛子那雙月牙泉似的眼睛,像溫潤的梅雨天,水靈靈的清澈,透著一股子善良仁厚勁。他媽媽曾戲說:看你這火燥燥的脾氣呦,白瞎了這雙細致的眼嘍。
記得上學(xué)時,我為幫剛子打架被學(xué)校停課,老師問我為什么打人家,我說剛子讓我打我就打,老師氣得指著我說,你也不過過腦子。前幾天和剛子說起這事來,剛子還說,那就是俗稱的“二”吧,我們反正也是“井”人,橫豎都是“二”了,那就做個明白“二”吧。所以他今天找到我一起來帝豪建業(yè)來說說明白。門衛(wèi)說這事必須要孫兆樹總經(jīng)理親自辦理,他現(xiàn)在又不在。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懷疑這孫子是故意拖著不見,想挨過這三天就視為默認,因為那孫子的車就在公司院里停著。門衛(wèi)不讓進,我們也只好在門前等著了。
“德林,那孫子出來了?!眲傋右宦曮@呼,頹廢的臉上立刻神采起來。
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那黑色寶馬7系在幾個保安的簇擁下,緩緩向門前移動。我還沒完全緩過神來,剛子已迎著那車疾速沖了過去,我也連忙跑過去。透過前車窗,看見孫兆樹正端坐在車后排座上,一股被愚弄的怒火從心底驟然點燃。這時,兩個保安已把剛子的雙臂牢牢拉住,動彈不得,我沖著其中一個人的膝蓋窩處狠踹了一腳,他不由得跪倒在地。我拍著車窗叫孫兆樹出來說話,他只是悠閑地翻看著手機,滿眼厭惡,不屑地斜瞥著我,那感覺,似乎我就是那聒噪的綠頭蒼蠅讓人惡心。這輕蔑的表情刺激了我極度壓抑的怒火,也改變了平和協(xié)商的初衷,積蓄已久的自卑感摻雜著怨恨,像失控的海嘯狂躁地吞沒了我的理智。
我邊用力擊打著還在緩慢行駛的車窗,邊怒罵著:“你他媽的裝什么呀,不就有幾個臭錢嗎。我就不搬,就不拆了,你能怎么著,《拆遷法》有規(guī)定,別他媽打著公用的幌子,誰不知道你他媽的搞房產(chǎn)開發(fā)啊……”
這聲嘶力竭的罵聲振聵耳鼓,心卻在轟然下墜,悲愴的哀傷情緒讓我欲哭無淚,我現(xiàn)在和地痞無賴有什么區(qū)別?臭錢?如果自己能多幾個臭錢,何至于在寒瑟中苦苦等待,何至于不敢面對母親凄惶的眼神。
不覺周圍已三三兩兩地站著一些圍觀者??礋狒[是國人自古以來的習慣,尤其是終日被浮躁冷漠包圍的人,怎么可能錯過讓別人開心自己的好機會,至少也要觀看別人的不幸讓自己幸福一下 。
剛子這時已甩開保安,在用力拉拽車門。司機手足無措地停下車,茫然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這時,過來幾個保安把我從車前推搡開。在這紛亂的廝打中,我看到孫兆樹從另一個車門下來,把司機從座位上拽起,像扔垃圾一下丟在一旁,自己坐到駕駛位置。而后,我聽到了一陣車笛怪異的嘶鳴聲,以及狠踩油門后發(fā)動機發(fā)出的低吼。我心里忽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忽然,耳邊只聽得“砰”的一聲,同時眾人發(fā)出的“啊啊”的驚呼。我眼見著剛子“飛”到了道路旁,他頭枕著路基躺在那兒,痛苦地望著我,月牙泉的眼睛依然清澈,忽然眼中亮光猛然一閃,隨即,黯淡了下去。
“我x你祖宗?!蔽业拇竽X一片空白,瘋了似的,甩開嚇呆了的保安,箭一樣沖向那車。只覺得身體受到一股機械強硬的沖擊力,一陣無以言狀地鉆心的疼。
一切都安靜了……
二
“啊……”疼痛令我禁不住呻吟起來,意識緩緩從混沌中蘇醒?;秀敝校牭健暗蔚?、呼呼”的聲音,時遠時近。眼皮沉重得像壓了塊鉛石,費了好大力才睜開一條線,炫目的白色立即映入眼簾,激的頭轟然作響,一陣眩暈。
“德林,德林,你終于醒了?!蔽衣牭浇辜倍鑱y的呼喚。
“德林,剛子是怎么死的?德林你醒醒,快告訴大爺……”雜亂中,有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尤為刺耳。
“大爺,你先回去吧,德林失血過多,還很虛弱,你讓他慢慢恢復(fù)一下咱再說?!备绺绲脉蔚穆曇??“剛子死了,我怎么能等得住啊……”
全身一陣劇痛,令我的意識瞬間消失,再次昏迷了過去。
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周遭靜得駭人,耳畔仍然聽到“滴滴、呼呼”的聲音,宛如通往煉獄之門的穿堂風般詭異。我不敢再睜開眼睛,忍著疼痛,慢慢梳理著凌亂不堪的記憶。
無聊的秋雨淅淅瀝瀝地下著,低垂的天空灰暗陰郁,越發(fā)顯得小院雜亂而擁擠。在堂屋的桌案上孤零零躺著一頁紙,頁首醒目的黑體字寫著“限期拆遷緊急通知”。德鑫絳紫色有些變形的臉遮住了光線,將一塊陰影投在了白紙上,“我早就和你們說,就是不聽,現(xiàn)在好了,就剩最后一天了,同不同意也得搬。你們啊,如果早拆興許還能得點好處,可你們就是不聽,真是人笨傻主意也硬?!彼呅沟桌锏負]動著手臂說著,邊習慣性地發(fā)出帶有哀其不幸痛惜不已的“嘖嘖”聲?!拔曳凑浅笤捳f在前頭,不管新房分在哪兒,有老二一間就得有我一間,要不我沒法給媳婦交代,這也算是公平嘛?!眿寢尩痛怪^,花白的頭發(fā)隨著德鑫話在不知所措地顫抖著。
這個時候,剛子來找我??晌以趺刺稍谶@了?無疑,我受了傷,這是醫(yī)院?是醫(yī)院,那“滴滴、呼呼”的聲音是監(jiān)測儀器發(fā)出的,我對自己說。
是孫兆樹把我們撞了?是他,在被撞的霎那間,我清晰地看到他嘴角那絲猙獰的冷笑。剛子死了?我恍惚聽到有人說剛子死了。
我迫切想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張了張有些生硬的嘴,問了聲:“有人嗎?”雖然感覺用了全力,但聽上去卻似耳語般輕飄。試圖動動身體,疼痛難忍,只有右手活動時疼痛還可以忍受,于是,我用右手接連不斷地敲擊著病床,發(fā)出沉悶的“吭吭”聲。
門被輕輕推開,哥哥德鑫走了過來,驚喜地說道:“德林,你醒了?!蔽尹c點頭,忍著痛,艱難地問他這是怎么回事。
原來,我被孫兆樹撞倒昏迷后,圍觀的好心人撥打了急救電話。經(jīng)檢查,我的左側(cè)肋骨、小臂、小腿骨折,嚴重腦震蕩,多處肌肉挫傷,已經(jīng)動過手術(shù)并且昏迷了三天時間了。
剛子,不幸當場死亡。
孫兆樹當時被拘,但他詭辯說是剛子自己沖上來的,而不是主觀故意撞人,雖然當時圍觀的不少,但聽說要錄證人證言,全做鳥獸散?;驁苑Q沒看清楚不敢妄下結(jié)論,甚至否認自己當時在現(xiàn)場。因為證據(jù)不足,孫兆樹被取保候?qū)?。這件事把這片拆遷區(qū)的人激怒了,集中到帝豪建業(yè)門前,為我和剛子討要說法,拒絕拆遷。
隨著德鑫的敘述,我的大腦出現(xiàn)陣陣空白。心緊緊抖縮成一團,眼淚像酷夏的雨,滂沱而下。
“他在撒謊,是他故意撞死的剛子?!蔽遗豢啥?,用力拍打著床板。德鑫連忙按住我的手,急切地說:“別鬧了,這是深夜,別吵著別人?!?/p>
這話猛然提醒了我。忍著因氣息過于急促而引起的肋骨疼痛,透過婆娑淚眼,我環(huán)顧了一下病房。這無疑是高級單間病房,各種醫(yī)療監(jiān)測儀器、家電物品一應(yīng)俱全。
德鑫看出了我的疑問,說:“這是帝豪安排的,一切費用由他們負責。”
望著德鑫游移躲閃的目光,更增加了我的疑惑,問道:“他們怎么忽然好心了?”
德鑫沒有搭話茬,反問道:“這事,你想怎么辦?”
“去告他?!蔽乙е栏鶒汉莺莸卣f。
“不行?!钡脉螖嗳环穸ǎ^續(xù)說道:“這件事的處理,你必須聽我的,我都給你安排好了。”
我錯愕地望著德鑫:“安排好了?”
“嗯,醫(yī)藥費他們?nèi)貌疬w房兌換市中心一套三居室,還有二十萬賠償金。但是,你要給他證明,剛子是自己撞上車的。”德鑫說。
“那你呢?!蔽冶埔曋难劬Γ⒅Z般地問道。身體的疼痛和內(nèi)心的痛苦已經(jīng)抽干了我全身的力量。
他不自然地扭動著身體,說:“孫兆樹和我們所長是哥們,答應(yīng)聘任高級職稱。你也知道我的職稱考出好幾年了,單位就是不聘,各種待遇福利也都享受不到。還有,調(diào)任我做采購處負責人。采購材料可是我們單位的肥缺?!?/p>
“那剛子呢?剛子家人呢?”我強壓制著怒火,看著他局促不安的樣子,想必他心里也有著愧疚和不安。
德鑫連忙說:“我當然不會忘記剛子。他家也會得到一筆賠償金,但不會太多,否則這事就有理虧的嫌疑,說不清了?!?/p>
“我不同意?!蔽依淅涞卣f?!拔也荒鼙阋肆四菍O子了,更不能對剛子不仗義?!?/p>
“不同意?”德鑫對我的回答沒有太多的吃驚,繼續(xù)說:“我也想過了,那樣的話,這幾萬元醫(yī)療費就得我們自己負擔。孫兆樹會根據(jù)你和剛子的關(guān)系提出你的證言具有傾向性,而別人誰還會出來作證呢?沒有人。到那時,這場官司會把你拖死,他有錢,有關(guān)系,難保哪個環(huán)節(jié)有吃腥的,最后的結(jié)果輸贏都未必。”
“我就不信,還能沒處說理去?!蔽易炖锶绱苏f著,但心里也不免有點憂慮。
德鑫似乎感覺出我態(tài)度的動搖,語重心長地說:“難道你歷練的這么久還不明白嗎?理是拿來說的,有幾個能堅持做呢,同情是有期限的,等把這件事拖得心疲人倦的時候,同情心也會厭煩。難道你的日子不過了,媽你難道就不管不顧了?!?/p>
提到媽,我沉默了。
德鑫用棉棒蘸著水,潤了潤我干咳的嘴唇,繼續(xù)說“爸離開得早,媽拉扯我們不易。那時你還小,晚上我和媽偷著撿垃圾賣,就為了多掙點錢。我初中就去給門店值夜班,晚上漆黑一片,我總說不怕,那可能嗎?可為了你和媽,我就只能忍著。有時候下雨打雷,我蜷縮在墻腳一宿不敢合眼。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xué),分到研究所,可考上的職稱就是壓著不聘,憋屈啊我?!钡脉蔚穆曇暨煅柿?,我的淚也掉了下來。兒時哥哥對我種種的好一一浮現(xiàn)眼前,這也是我多年來對哥嫂言聽計從的根源。
德鑫繼續(xù)說:“和你嫂子剛結(jié)婚時,全家也是挺和睦的,后來她對家對媽態(tài)度的變化我看在眼里,可男人沒了事業(yè),治家的底氣都沒了。每次回家,看著媽見不到孫子失落的表情,我的心都碎了,可你嫂子就是胡攪蠻纏不讓孩子回。我知道,她就是嫌咱家窮,嫌我沒本事。這次,你一定聽我的,為了這個家。剛子已經(jīng)沒了,無論怎樣,他也無法生還,我知道你們倆是好朋友,但我們要面對這個現(xiàn)實。老話就說,兩害相較取其輕,以后我們悉心照顧好他的家人就是了。”
德鑫很少和我說過如此情理交融的知心話??粗麧M面愁愴的臉, 對他嚅囁的同情中更增添了疼惜。他是我的親人,而我的決定會關(guān)系他的幸福,這讓我的內(nèi)心極度糾結(jié)。我寧愿所有的悲苦自己承受,也不愿累及我的親人和朋友。望著德鑫滿是期待的眼神,我沉默了。
這一夜,德鑫給我講了很多兒時的事情,沒有再提及和追問我的決定。我卻在不停痛苦地叩問自己:是做精神的王,堅持事實,堅守道義。還是做物質(zhì)的奴婢,讓罪惡的靈魂在浮華中恣意狂笑。
三
一夜思緒糾纏如麻,到天空放白時方昏昏睡去。 人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的睡眠卻是一整段沉沉的香甜,莫非自己潛意識里已經(jīng)完全贊同德鑫的做法?
窸窸窣窣的輕聲細語將我吵醒,剛睜開眼睛,“爸爸,爸爸,我都等你好久了。”女兒囡囡撲了過來。
妻子忙拉住囡囡,說:“小心點,別碰疼爸爸?!比缓笊钋榈馗┫律碜訂栁遥骸昂眯┝藛幔繃標牢伊??!?/p>
經(jīng)歷過生死,讓我對生命與情感有著別樣的珍惜,尤其是對妻子。中學(xué)畢業(yè)后,我選擇了數(shù)控機床工作,妻子當時是我工作的助手,我喜歡她憨憨的善良和醇醇的溫柔,當時她的父母因為我窮曾極力反對,但她還是堅持初衷不改,這讓我非常感激。即便面對嫂子的各種無理要求,她也不曾抱怨,總是在我身邊默默地跟隨著依附著。我有時在想,自己即便在人前是條蟲,她也會把我當條龍來待,因此,除了全心地愛她,我無以為報。
“爸爸,大媽媽上午帶我和媽媽去我們新家了,好大好大哦,爸爸,爸爸我要買個秋千椅,媽媽最喜歡秋千了,好嗎爸爸?!?女兒興奮得小臉通紅,像蹦豆子一樣急不可待地說著。
“好囡囡,來,吃個香蕉?!鄙┳幽弥鴦兒玫南憬稖厝岬剡f給囡囡。
我對過于精明的女人內(nèi)心有種抵觸,甚至是恐懼,原因就是因為嫂子,她讓我認識到女人是怎樣的高深莫測。她為了利益,可以不顧及一切后果,同樣,只要她需要,可以立即對你無比熱情,而你從她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一絲尷尬或者歉意,好像從沒發(fā)生任何芥蒂,眼神無辜地直視著你,反倒讓別人不好意思起來。也許嫂子忘性大,把將弟媳的東西扔到院子里的事都給忘了吧,我心里想。
嫂子轉(zhuǎn)過身對我說:“你哥哥和律師在外面,我們先出去一會兒,讓他們進來吧?!?/p>
律師?我滿腹疑惑。
德鑫帶著兩個西裝革履的人走了進來。原來這件事涉及面很廣且影響很壞,必須走法律程序,這兩個律師就是來取證的。顯然他們已基本了解事情的真相,對我的問詢帶有很強的側(cè)重和誘導(dǎo)性。我無法逾越良知的門檻,但又無法面對德鑫那期待的眼神,索性,閉上了眼睛,任德鑫在旁如何催促和埋怨,只是沉默不語。
那兩個律師竊竊私語了幾句,對德鑫說:“你能代表他出庭嗎?如果可以,我們起草一份授權(quán)委托書,你們簽上字,以后所有的事由我們和你協(xié)調(diào)。”
“好好好。”德鑫生怕律師生氣拂袖而去,連聲答道。
幾分鐘的時間,一份全權(quán)授權(quán)委托書擬定完畢。德鑫怯懦地在我耳邊低聲央告,他如此卑微的對我,如同利鞭抽打在我的心上,淚水,在我緊閉的眼角流淌。我說:“哥,別這樣,我簽,但所有的補償款都要給剛子家?!?/p>
四
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骨折不像其他的病癥,只能靠時間來累積傷口的愈合。
每天妻子和嫂子輪番煲各種湯來給我增加營養(yǎng),尤其是嫂子,辦事精明利落,照顧病人也無懈可擊。各種有益骨骼愈合的飲食變著花樣地做,對母親的態(tài)度也有了極大的轉(zhuǎn)變??粗胰撕秃蜌鈿獾?,我的心情也好了很多,雖然腦海時常想起剛子,牽掛他的家人,但內(nèi)心用已將全部賠償款都給了他家人來寬慰自己。我知道,自己只能做這些了。有些人命里注定做不了某些事的,就像善良的人做了罪惡的事,逃得過現(xiàn)實,逃不過內(nèi)心良心的追問。權(quán)衡再三,我覺得這是自己最好的選擇,所以,每當想起剛子,就立即轉(zhuǎn)移注意力,并且有意識地強迫自己遺忘發(fā)生過的和正在發(fā)生的不愉快,只專心養(yǎng)傷。
這是臨近黃昏時分,我斜偎在床頭,透過窗欞,正好可以望到醫(yī)院東側(cè)餐廳的樓頂,那樓頂本來是水泥混合澆筑而成,也許是年久塵垢竟積淀了一塊方寸之地,并且生長著高越丈余的野柳,枝干挺拔,根堅破石,雖形態(tài)猙獰些,反倒憑空添了幾分野趣,旁邊相伴著幾蓬荒草,雖已入深秋,但依然可以看出曾經(jīng)的蔥郁,在斜陽余暉的映照下,如同鍍了金一般,搖曳著黃燦燦的一片,煞是喜人。
相比于草木頑石堅強不屈,人的生命真的是太脆弱太短暫了。我正在漫無邊際的遐想著,病房的走廊里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在我的病房前戛然而止,隨后房門被猛然踹開,剛子的妻子和他妹妹凌子迭聲叫罵著闖了進來。
“德林,你是什么東西,虧我哥還拿你當最好的朋友,你配嗎?”凌子低沉而粗啞的聲音刺痛了我的心。不是因為話的內(nèi)容,而是那語音像沙礫在摩擦著咽喉發(fā)出的,似乎還帶著縷縷血絲,揪得人心疼。凌子性格開朗,能歌善舞,聲音更是甜美,我驟然感受到剛子的離去對凌子傷得有多深。
“你給我滾起來,你躲在這兒讓德鑫出頭就沒事了,你虧心不虧心啊,我哥是怎么沒的,你給我說清楚?!彼呎f,邊過來拉搡我,打著石膏的傷口立刻疼痛起來。
我狠咬著嘴唇,緊皺著眉頭,像片將要墜落的秋葉,任憑在她的手里飄搖。這時剛子妻子在旁攔住了凌子,紅腫著眼睛,面容極度憔悴,哽咽著說:“德林哥,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么多日子,德鑫一直說你昏迷不讓來找你。我一直相信你不會做對不起剛子的事。可我們聽別人說剛子是被孫兆樹撞沒的,可你怎么說是他自己主動撞車的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這還不明白,他還不一定收人家多少好處呢,要不怎么會賠給他那么多錢。反正人沒了,事情怎么樣還不憑他嘴說,可是你怎么有臉花那些錢呢?那每一張錢可都沾著我哥的血,那個拿你當最好朋友人的血。”凌子用寒冷的眼神逼視著我,惡狠狠地說著,將語氣著重咬在那個“血”字上,讓我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心像掉入冰窟似的冷。
“你們干什么?來鬧什么?沒看到病人需要靜養(yǎng)嗎?出去,都給我出去。”嫂子正好送飯過來,放下餐盒就往門外推搡著她們倆兒。嫂子的潑辣可不僅僅是停留在嘴上的,凌子扭動著身體和嫂子爭執(zhí)著。
“德林,我不相信你會欺騙剛子。如果事實真的不是這樣,剛子會恨你。你要知道,不是為了你,剛子不會去找建業(yè)公司的。你好好養(yǎng)傷吧?!眲傋悠拮訌妷褐魄榫w,語氣平靜但擲地有聲地說,隨后,拉著罵罵咧咧的凌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紋絲不動,頭腦內(nèi)一片空白,不知是內(nèi)心氣憤還是剛才推搡后身體勞累,急而深厚的喘息使疼痛從肋骨的間隙傳達周身,我有種要瘋狂爆發(fā)的沖動,氣血像海浪涌動拍擊著額頭??粗笱蟮靡獾纳┳?,我無比厭惡地閉上了眼睛。
德鑫欺騙了我。我痛苦地想道。德鑫為什么這么做,難道自己得到的還不夠多嗎?人的欲望真的就如溝壑難以填平嗎?
善良有的時候就像慵懶而華麗的貴婦人,不僅會被那些貪婪甚至齷齪的有些襤褸的目光所蹂躪,還無法阻止從你永遠無法理解無法洞明出處的地方伸出骯臟的手,去獲取需要滿足自己的欲望。所以,當?shù)脉螌⑺睦碛善饰龅萌缤X輪的螺旋紋一樣清晰合理時,我的憤怒被堵上了橡木塞子,只能在心里腐爛發(fā)酵,折磨著心臟。
簽訂了全權(quán)授權(quán)委托書,德鑫的言行就成了我的翻版,而他的言行則完全是帝豪建業(yè)在這場訴訟中的補充資料。
根據(jù)孫兆樹的講述事實是這樣的:中午他開車出來,我和剛子在門前堵著他??赡苁俏覀兊鹊眯募绷耍蟻碛执蛴至R,他急于想早點離開免得被打,沒想到車發(fā)動后,剛子忽然朝車撞過來。他一心想躲閃,但還是撞上了,并且在躲閃的時候不小心撞上了我。對我,他負全責,對剛子,他只負少部分責任,這也就是為什么多給我賠償金的原因。
然而在法庭上,凌子拿出了一封匿名信。說是當時現(xiàn)場圍觀者寫的信,說事實真相不是這樣的。但由于那是封匿名信,而我與剛子又有著非比尋常的關(guān)系,所以我的證言就有了很強的可信度。
事情設(shè)計得多么天衣無縫啊,什么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啊,扯淡。我詛咒著。可又能責怪誰呢,既然當初自己選擇了,也就只好自己吞咽著這枚苦果。
我的受傷似乎是整個家庭改變境遇的分水嶺。首先,拆遷房換到市中心的一套三居室,德鑫如愿以償?shù)厥芷覆⒄{(diào)任崗位。嫂子真的是精明的,她察覺到我無法面對原來的住所,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就完成了新房的布置,以及搬家的瑣碎事情,并且一改以往的刁蠻,只字不提新房她要留一間的要求。
喜氣在每個家人的臉上流淌,只有我,改了性情似的沉默無語。只一門心思地拄著拐杖練習行走,摔倒了,不許別人幫,自己掙扎著起來,如果誰硬要攙扶,就會大發(fā)雷霆??粗拮渝e愕委屈的表情,我只有別過頭只當不見。我心里苦啊。有天夜里,妻子靜坐在床邊陪著沉默的我,不知怎么,她低聲地抽噎起來。她從包里拿出一張銀聯(lián)卡,對我說:“別折磨自己了,我知道你難受。這是賠給咱的錢,你愿意給剛子家就給吧。”說著,把卡遞到我的手里。
看著那張卡,那張輕飄飄薄薄的硬卡片靜靜地躺在我的手心,忽然百感交集,內(nèi)心沉淪在酸楚的汪洋。它如此輕,卻又如此重,它如此簡單,卻又如此糾結(jié)。一時間,我的淚如泉涌,積蓄已久的委屈在那一刻迸發(fā)。我該怎么做?我陷入深深的自責,責怪自己無能,責怪自己懦弱, 各種情感交織纏繞將自己緊緊束縛,我真的快要窒息了,感覺自己就像站在十字街口,四顧前路茫然。
“我不想看你難過。”妻子靠過來,把我的頭攬在她的懷里,繼續(xù)說:“我去過老房子,那里基本搬遷完了,剛子家也快搬了,我知道你的心,想怎么做就去吧。”
依偎在妻子綿軟溫潤的懷里,我的心像飄散的云漸漸凝聚在一起,不再凌亂不堪。這接踵而來的件件事情,將我的神經(jīng)折磨得疲憊到了極點,哭過后有種宣泄后想昏昏欲睡的感覺。不去想了,也許事情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我心里說。
五
老人都愛說“人氣”這個詞,它不同于現(xiàn)而今所泛指的“人氣”,而是充滿靈性、生命茂盛的意味。就以這平房區(qū)為例,曾經(jīng)盤結(jié)錯綜復(fù)雜的街巷,灰暗低矮的屋檐,給人的感覺是那么溫暖,就像一鍋煮沸的水,汩汩地冒著熱氣,亦如星羅棋布的局,錯落有致,人喧而不嘈雜??扇缃癯尸F(xiàn)在眼前的則是一片空寂的廢墟 ,遠處,兩輛挖掘機的鐵臂正在拆毀老屋殘垣,推土機則在其后將廢墟混合著陳舊往事一起碾壓平整,準備構(gòu)筑新的記憶。
我拄著拐杖,牽著女兒,佇立在這片到處充斥著殘垣斷壁的地方時,耳邊機器的轟鳴聲沒有喚起我對未來高樓聳立的美好憧憬,而是刺骨的傷感:曾經(jīng)的一切將只能依靠依稀的記憶,而不再會有實物加以佐證了。
剛子的家就像漂浮在廢墟上的一座孤島,倔強地佇立在那,像根刺,扎得我心疼。房子的周圍已經(jīng)被殘破的瓦礫所包圍,找不到一條通向家門的清晰的路,據(jù)說,他家已被停水停電,迫不得已,只得今天搬遷。
“爸爸,仔仔也要去住高樓嗎?”女兒拉著我的手,稚氣地問道。
我無言以對,只躲在一堵斷墻的后面,看著剛子的妻子和妹妹以及幾個工人來來回回地搬運著東西。聽說撒謊的最高境界是,坦然直視對方的眼睛,語言滔滔不絕語氣抑揚頓挫。而我撒謊水平是初級階段,面紅耳赤,期期艾艾,所以我只能選擇躲藏起來。真地是沒臉見剛子家人啊。但她們似乎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和女兒,只是無視我們的存在,顧自忙碌著,偶有凌子的余光掃射過來,也是充滿著仇恨與鄙夷的不屑。
我把銀行卡塞在女兒的衣袋,告訴她把它交給仔仔爺爺。女兒歡快地答應(yīng)著,雀躍著跑向剛子家。她的興奮讓我內(nèi)心感到有些傷痛。女兒與仔仔年齡相仿,自小一起玩耍嬉戲,在分別的這段時間里,女兒時常念叨起仔仔,總把最喜歡的玩具收藏起來,等待著與仔仔一起玩。友誼的藤蔓無形中豐富著她的情感,而這情感在物質(zhì)的世界中又能夠偏安一隅多久呢?我愈是沉靜思索著,內(nèi)心愈是卑微蜷縮的。
不一會功夫,女兒滿臉漲紅地跑了回來,清澈的眼眸被淚水侵潤著。我連忙蹲下身,心疼地問道:“怎么了?”
“仔仔攆我走,不,不讓我去,去他家,說以后,不和我玩了。”女兒委屈地淚水漣漣,抽噎地說。
看到女兒哽咽的樣子,我心都要碎了。我無法安慰也無法解釋,只能輕輕擦拭女兒的淚眼,輕柔地問道:“那卡呢?”
“我、我給爺爺了。”女兒答道。
我心里似乎得到了安慰。自己不曾研讀禪宗圣律,但一直認為,聽從心靈的指引,無愧于心地生活就是為人之根本。銀行卡的密碼就寫在卡的背面,老人接受了它,就如同剛子原諒了我,我內(nèi)心如此細忖著,感覺身心有了些許輕松。
就在我牽著女兒想要離開的時候,仔仔走出家門,朝著我跑了過來,隨后,剛子的妻子和凌子攙扶著剛子爸,也從門里走了出來。在凌子手中捧著的居然是剛子碩大的照片,依稀可見他微笑著,月牙泉般的眼睛依然清澈明亮。我頭上像響起了一個炸雷,精神忽然恍惚起來,內(nèi)心如萬蟻啃噬,痛苦地無以名狀。
仔仔漸漸減緩了奔跑的速度,最后竟有些遲疑困惑的樣子。忽然,他嘴角泛起了淡淡笑意,迎著我走了過來。我充滿感激地俯下身子,張開了擁抱的雙臂。我太需要一個來自剛子家人的微笑了,我要用這個微笑來稀釋我內(nèi)心的罪惡,來消弭我午夜的夢魘。我靜靜地看著仔仔,用漸漸濕潤的眼睛來感激著他邁向我的每一步,近了,靜了,他站住了。他微微歪著圓圓的腦袋,斜視著我。忽然,他對著我的臉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液,扔下那張銀行卡,頭也不回地跑了。
我呆愣了,伸出的雙臂和臉上的微笑僵硬地定格在那一瞬。
“你為什么啐我爸爸?你為什么啐我爸爸?”女兒憤怒的怒斥驚醒了我。女兒邊喊著邊要追打仔仔,我抱住了她,但實際是在用女兒弱小的身體來支撐我癱軟的身軀和漸漸坍塌的神經(jīng)。
直面陽光,陰影在身后,而我,將永遠生活在陰影中無法自拔了。
我抱著因哭泣而疲憊睡去的女兒緩緩走向回家的路。天空晴朗,在我眼中卻是陰郁茫茫,像欲雪的黃昏,壓抑低沉。啐在臉上的唾液風干后有種緊繃的感覺,就如同一塊銅錢鑲嵌在肉里,火辣辣地疼。
路旁有散發(fā)小傳單的年輕人,熱情地迎面而來。我目光呆滯地看著他,只看到一張泛著唾液的嘴唇在開開合合,卻聽不到一點聲音。他忽然就停止了,驚詫地看著我,拿張小宣傳單慌忙地遞到我的手上,面帶狐疑地轉(zhuǎn)身走了。我隨手把宣傳單塞在了褲袋里。
頹廢的面容將心境暴露得一覽無余,妻子小心翼翼看著我的臉色,將依然熟睡的孩子安頓好后,靜靜地坐在一邊陪著我沉默。
我低垂著頭,猛吸兩口,香煙就過了半。
“我必須要說出來,否則我會悶瘋了?!蔽业脑掚S著濃烈的煙霧生硬地撞向空氣?!拔宜麐尩恼娌皇莻€東西。”
“別太和自己較勁了,我們也沒什么證據(jù),現(xiàn)在就算是你把真相說出來,誰信呀?再者,大哥德鑫怎么辦?我們剛剛平靜的家別再生出別的什么事來吧?!逼拮尤崧曊f道,“我們已經(jīng)把所有的錢給剛子家,也算盡了自己的心了。”
我無聲地從褲兜里掏出那張銀行卡連同那張宣傳單一起仍在了茶幾上。妻子看到卡,沉默了。
我沮喪地去拿茶幾上的香煙,在偶然一瞥間,看到那被團皺的宣傳單在慢慢舒展開來:數(shù)碼商城大酬賓。
我連忙抓在手里,細細地看了一遍,然后對妻子說:“你明天去給我買這個?!蔽抑噶酥感麄鲉?,妻子湊過來看了看,面帶恐懼地對我說:“你買這個干什么?你想怎么樣?”
“我想要證據(jù)?!蔽艺f道。
六
據(jù)說文化藝術(shù)水平在唐朝達到鼎盛時期,可見物質(zhì)的富足會滋生對精神世界的向往,就像這寬闊的包間,顯然是以水墨畫為主題設(shè)計,滿室無處不見色彩鮮明的黑白主調(diào)。旋轉(zhuǎn)頂燈的四周繪有著名山水畫家范寬的《溪山行旅圖》,溪山深虛,水若有聲。就連水晶煙缸的邊框也以黑金屬佐以鑲嵌,餐盤和杯具的外緣均配以簡短詩詞,無外是世事洞明,參禪解玄,這以出世的心布置了這入世的局,很具有諷刺意味,就像擺置在側(cè)的這一套咖啡色真皮沙發(fā),不動聲色地炫耀著奢侈的貴氣,卻破壞了整體的清雅,與滿室氛圍很不協(xié)調(diào),感覺就像八大山人托舉著一沓鈔票,不倫不類。
對我而言,什么樣的地方不重要,我要的是結(jié)果。對孫兆樹而言,什么地方很重要,他要的是場面,以表示被請人在他心里的重視程度。這個重要的人當然不是我,是德鑫的所長。
古人言,盡人事聽天命,冥冥中似乎真的有宿命在指引。我去帝豪建業(yè),原本想在孫兆樹的辦公室里談?wù)?,可他沒在,卻通知秘書留我吃晚飯,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也為此困惑了一個下午。
正如自己猜想的那樣,晚上請的人不只我一個,出乎意料的竟還有德鑫,我有點暗暗叫苦,但沒有退路了。
事情在只言片語的編織下漸漸明朗:孫兆樹的親戚經(jīng)營化工實驗材料,德鑫負責研究所的采購,雖然孫兆樹與所長關(guān)系交好,但將相關(guān)的人納入自己利益圈子總還是安全的,并且事情也更好運作些。我恰好去找孫兆樹,于是也成了這場宴席中的一員。
我明顯感覺到,孫兆樹誤會了我去找他的目的,他以為我是找他辦事或者索取什么,這讓他對我沒有絲毫的防范,言語間帶著幾分輕視,套用他的話說:能用錢擺平的事就不算是事,而他還從沒遇到過用錢還擺不平的事,所以,拿我也根本不當回子事兒。
我悄悄地把手伸入了懷里 。
酒過三巡后,大家都帶有幾分醉意,氣氛不免也輕松很多。
我等服務(wù)員出去的間隙,端起酒杯,微笑著對孫兆樹說:“孫總,你也是久經(jīng)風雨的場面人,可那次你怎么就沖動到開車撞我們呢?”
我的聲音并不大,但卻如同炸雷,頓時滿屋鴉雀無聲,陷入了死寂。
德鑫瞪著一雙因醉酒而微紅的眼睛怒視著我,用面部表情傳達著他阻止的含義,這使得他整張臉更像個狗不理包子,所有的褶皺聚集在他鼻子周圍。
我故作沒看到,繼續(xù)裝著懵懂地樣子微笑著看著孫兆樹。
孫兆樹環(huán)視了一下眾人的表情,揮了揮手,說:“沒事沒事,都過去了。都別太緊張了?!比缓髮ξ艺f:“其實那次是有點沖動,原本拆遷這塊我可以不直接參與,我們和當?shù)睾灥挠斜WC限期拆遷的合同,只是當時我的資金周轉(zhuǎn)出現(xiàn)點問題,急于資金回籠,不拆怎么可以預(yù)售期樓呀?!?/p>
他看眾人緊張的情緒慢慢舒緩下來,不緊不慢地拈了口菜,繼續(xù)說:“那天呀,沒想到你們那么拗,一直呆在門口不走。而我呢又恰好沒吃早飯,臨近中午的時候就空腹喝了點紅酒,當時可能是酒勁上來了吧,是真沖動了,好在兄弟你沒事。早知道有這關(guān)系,什么事不能協(xié)商解決啊。”大家附和著呵呵笑著。
“可我的兄弟剛子被你撞死了?!蔽依^續(xù)微笑著看著他,內(nèi)心的憤怒在層層累積。
他居然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在敘述著關(guān)乎別人生死的事,而追溯發(fā)生這一切的根源竟然是一頓早餐和幾杯紅酒。他的煩躁竟然可以剝奪生命?從何時起,生命的天平加綴了經(jīng)濟的砝碼,難道是物欲縱橫交錯成蛛網(wǎng),黏住上帝無所不能明善除惡的懲罰之手。
“德林,瞎說什么?”德鑫厲聲呵斥道。
“哼,如果不是他死了,你恐怕得不到那么多?!睂O兆樹輕蔑地說,儼然我就是婊子在掃黃,下作且卑鄙?!靶±系?,有所失才有所得,舍得舍得,不舍怎么能得?”他看了德鑫一眼,顧及他的面子,語氣緩和了些。
我呵呵笑了起來,豪氣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的目的達到了,那一夜,我喝得酩酊大醉。
當天夜里,我破天荒地夢到了剛子。他對著我呵呵笑著,我也是呵呵地對他傻笑著,沒有語言,沒有肢體動作,我們就是彼此呵呵笑著。
后來,妻子把我推醒,問我笑什么?我依然沉浸在那種快樂中,繼續(xù)呵呵地笑著說:“做美夢呢?!?/p>
七
意料之中的法院傳票如期而至,我悉數(shù)著臨近開庭的每個日期,似乎在翹首以盼解放日的到來。
開庭那天,媽媽一大早就做好了早餐,居然還將自己的衣物做了整理打包。這讓我非常吃驚,因為一直以來,我們一直是隱瞞著媽媽的。媽媽看出我的疑慮,柔聲地說:“林啊,你做得對,無論你搬到哪,媽都跟著你?!闭f著,她那被歲月煎熬的有些泛黃的眸子里泛著潮汐。那一刻,我心里暗暗發(fā)誓,要用生命來保證媽媽生活幸福。
這次剛子妻子的訴訟將我追加為被告。
在正式開庭之前,凌子幾次沖上前來廝打我,剛子的妻子和父親也對我破口大罵。我低頭不語,任拳頭和巴掌打在我的身上臉上。妻子不顧一切地沖上來保護我,被我護在了身后。這一切本是我該承受的。
我與孫兆樹的代理人也就是他的秘書以及律師一同站在被告席。庭審中,凌子拿出了證據(jù),一支錄音筆,嘈雜的聲音在空曠的庭審室回蕩:
“其實那次是有點沖動,原本拆遷這塊我可以不直接參與,我們和當?shù)睾灥挠斜WC限期拆遷的合同,只是當時我的資金周轉(zhuǎn)出現(xiàn)點問題,急于資金回籠,不拆怎么可以預(yù)售期樓呀?!?/p>
“一直呆在門口不走,而我呢又恰好沒吃早飯,臨近中午的時候就空腹喝了點紅酒,當時可能是酒勁上來了吧,是真沖動了,好在兄弟你沒事。早知道有這關(guān)系,什么事不能協(xié)商解決啊……
正是那次我們在酒店的完整對話。
我敏銳地感覺到孫兆樹的秘書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當時參加酒宴的就是這幾個人,他當然很明顯地能猜測到是誰最有可能做錄音,而我有目的地提問,已將自己暴露得一覽無余。
律師對這份證據(jù)的真實性提出異議,要求做語音識別鑒定。
庭審結(jié)束后,我推著摩托車與妻子快速離開。在走出法院的大門不遠處,兩個年輕人步行著,迎著我就直撞上來,其中一個竟然直接倒地,說我撞倒了他們,我剛爭辯幾句,他們抬手就打。這時,不知從哪駛來了一輛面包車,下來三個人,他們不問青紅皂白,把我按到地上就一頓拳打腳踢,我根本無力反抗,腥紅的血不斷從嘴中流出。無奈,我只有蜷縮著身子,緊緊用雙臂護著頭。在這急如驟雨的拳頭的縫隙,我看到孫兆樹的秘書和律師上了那輛面包車。
妻子竭力和他們廝打著,凄厲的哭喊割得我心疼。
我感覺疼痛漸漸麻木,意識陷入迷離中……
恍惚中聽到,凌子和剛子妻子的辱罵和廝打聲,不是對我,是對那些打我的人 , 是剛子爸爸抱著我的頭嗎?
唉,這次又要花一筆醫(yī)藥費了。我對自己說。或者明天再找份兼職工作?明天,對,就是明天。誰說讓精神有尊嚴就必須注定面對物質(zhì)卑微?我就不信,有尊嚴地活著會那么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