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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息河的呼吸

2013-12-29 00:00:00張世勤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3年3期

四殺把當上書記之后,就不再殺豬了。嚴格地說,不應該再叫他四殺把,他有名字,叫羅馬。因此,張羅村有一部分人已經(jīng)改口,喊他羅書記。但大部分人,背地里還是叫他四殺把。

四殺把不再殺豬,但心里那把刀始終沒放下。他現(xiàn)在琢磨的,是殺樹。

張羅村村西,有一條河流,叫司息河。司息河的河水從沂山南麓開始匯聚,然后由北向南,一路蜿蜒,清粼粼的河水不分晝夜地流淌。在張羅村地段,約有兩公里長的寬闊水面,兩岸是茂密的水草、灌叢和樹林。從集體到單干之后,這是張羅村唯一沒被瓜分的財產(chǎn)。

單干之后,原先的地并沒有增加一分,但一到村民個人手里,土地似乎突然間變得格外溫順和肥沃,不管種什么莊稼,都哧哧地比著個兒往外長。秋天用木掀一揚,秕糠隨風飄逝,飽滿的籽粒嘩啦啦落滿一場。不過三年,村人就開始富裕起來。集體經(jīng)濟反倒相形見絀,一路下滑,不單村干部的補貼找不到著落,另外還打出去了十幾萬吃喝接待的白條。

四殺把干上書記后,最大的貢獻是把張羅村立成了集。張羅村多年來人丁興旺,各家小媳婦進門就有貨,不愁繁衍不成一個大村,如果不是位置稍嫌偏僻,絕對應該是原來公社或現(xiàn)在鎮(zhèn)駐地的首選。正因為偏僻,一直連個集市也沒有。于是,張羅村人只好到鎮(zhèn)上趕集,一溜一溜的人群,把一條茅草小路踩踏得锃光溜滑?,F(xiàn)在立集了,鎮(zhèn)供銷社緊跟進來,在村里設了代辦處。四殺把安排五弟羅邁干了代辦員。

村里在代辦處也有一把白條子,羅邁找到四殺把,說:“四哥,代辦處都快轉不動了,這欠賬欠到啥時候是個頭?舊賬不結,反添新賬,這樣越欠越多,可不是辦法??!”

四殺把說:“現(xiàn)在地分了,果園、水庫都承包了,我手里哪還有出錢的東西?”

羅邁說:“你手里有啊,不是有樹嗎?”

四殺把當然知道有樹,當上書記后,那片樹仿佛就長在了他的心里。司息河兩岸七百多畝地的岸林一直轟轟地長,把他的眼睛都長綠了。伐倒一片,不過在司息河岸掏個窟窿,但錢口子卻輕而易舉就堵上了??蓡栴}是,這片岸林有小羅漢把持著,誰也插不進手,就是鎮(zhèn)里書記發(fā)話,恐怕也難以撼動。四殺把很清楚,要殺這片樹林,他現(xiàn)在說了還不算。

四殺把兄弟五人,個個虎背熊腰,排在一起一跺腳,整個張羅村能顫抖大半天,可拿這個對付小羅漢,沒用。

四殺把只好借力打力,找到了多嘴嬸的二兒子張二稍,說:“你不是一直喊著要搞木材加工廠嗎?我現(xiàn)在把河岸林交給你,你可以伐,只要你伐得來?!?/p>

既然有書記發(fā)話,第二天,二稍就帶著一隊人馬開進了林子。小羅漢問:“怎么回事?”

二稍說:“伐樹!”

小羅漢說:“你長了幾個頭啊你伐樹!”說著,就踢起一腳,把近前的一個村民給踹倒了。大家都不知所措地望著二稍,二稍說:“別管他,伐!”于是,這邊斧頭那邊鋸,喧囂打破了林地的靜謐。

小羅漢說:“給我來真的是不?”轉身走了。不一會兒,又回來了,手里握著一桿長長的獵槍。

二稍看一眼獵槍,說:“嚇唬誰?。縿e跟我來這些陣仗子,今天這樹我伐定了!”

“我讓你伐定了!”說著,小羅漢就朝二稍的腳面開了一槍。槍管里竄出的散砂子飛舞起來,好幾粒打在了二稍的小腿上,鮮血立馬流了下來。這時,被伐斷的一棵樹伴著悶鈍的槍聲,呼哧倒下來,正好橫在了小羅漢和二稍之間。

二稍的人馬一看二稍兩腿流血,立馬扔了家伙,架起二稍,就向村衛(wèi)生室跑。四殺把聽說后,來找小羅漢,說:“不就是伐幾棵樹嗎?你總不能都護著吧!”

“是伐幾棵嗎?你看那架勢,多少人??!你是不是成心要把這片林子毀掉?”

“唉,我也不想毀?。〔皇菦]辦法嗎?村里欠了那么多錢,不殺點樹,怎么辦?”

“你沒想想你怎么欠下的那么多錢!誰給你的權力,天天吃吃喝喝?”

“來人總得招待一下吧!這不,上午還有鎮(zhèn)上的一撥呢!”

“好好好,你去吃吧,你使勁吃。早晚有一天,張羅莊讓你吃光算完。”

村東大路邊上,有張雙兒開的一家雙羊飯店,四殺把把接待鎮(zhèn)上客人的午宴安排在了這里。第一瓶酒還沒喝完,小羅漢來了,進門直沖四殺把的酒桌而去:“什么東西!”不等大家反應過來,酒桌已被小羅漢掀了個底朝天。

小羅漢說:“我讓全村人都聞聞到底哪來的酒氣?!?/p>

小羅漢在張羅村的地位很特殊。

張羅村常請方圓數(shù)十里聞名的說書人劉小手來說書。其中,就說到《隋唐英雄傳》,羅士信善使一條大棍,橫掃無敵。他能橫推八匹馬,倒拽九頭牛,一雙飛毛腿,鋼筋鐵骨,每每陷陣,必殺得敵軍落花流水。

張羅村人都愛聽這一段,不僅因為英雄氣足,而且因為歷史上的羅士信與現(xiàn)實中的大羅漢有相似之處。

大羅漢是小羅漢的爺爺。

大羅漢的塊頭比常人至少要大出兩倍,他是不是能橫推八匹馬、倒拽九頭牛,沒人見過。村人見識過的,是他一個人從東山腳石村的石匠那里,推來了五盤石碾。那寬圓的碾盤底座,那渾厚高大的石碾滾子,任誰一想,心都往下沉,但大羅漢一個人從三十里開外就像趕牲口一樣就趕來了。至于他倒騰來的二十多盤小磨,根本不值一提。

大羅漢一頓飯能吃二十斤面糊糊烙出來的煎餅,八印鍋做的方瓜粥能喝上一鍋。當然,只要吃飽一頓,他也可以三天不吃,五天不問。渾身的力氣鼓得青筋暴脹,仿佛扎一針就能竄出一條硬硬的皮鞭,這力氣憋在身上,一活動各個關節(jié)“喀巴喀巴”作響,外人看了都難受。所以他家院子里常見的是兩個大個頭的用來壓糧打場的碌碡,沒事扔著玩。后來扔碌碡扔得沒意思了,半夜爬起來,跑到村東大溝叉子里壘石壩,一夜壘出半米高。他用的石頭都奇大無比,壘起來后又嚴絲合縫。為此,后來說書的劉小手曾專門向村人們說起過金字塔。

在大羅漢時代,村里主事的是羅斯福。羅斯福無意中看到村東大溝的石壩,問:“誰壘的?”

有人說:“是大羅漢。”

“他一個人?”

“一個人?!?/p>

“一晚上?”

“一晚上?!?/p>

羅斯福找到大羅漢,說:“以后你就在村東三條大溝叉子里壘壩吧!”

羅斯福真是知人善任,終于讓大羅漢有了用武之地。從此,大羅漢吃上一頓飽飯就三天五天不回來,先從村東最南的那條大溝開始,一段一段砌,一道一道壘。南邊的溝,他閘上了六道石壩,中間那條溝,閘上了七道石壩,北面那條溝干脆在溝尾處,閘上了一道十八米高的石壩,形成了一個在周邊二十里范圍內最大的水庫。這些小石壩形成的水潭和大石壩閘住的水庫,讓張羅村一嶺的薄地皆得灌溉之利,嶺地的收成提高了三分之一,這也是張羅村比周圍村莊富裕的原因之一。

大羅漢力大無比,但他的塊頭讓所有的女人都望而卻步。如果著名的媒婆多嘴嬸早些年嫁過來,或許大羅漢的婚姻問題并不難解決,但此時張羅村還沒人能夠擔此重任。后來是羅斯福出面,找來了小奶奶。

小奶奶比一般的女人還要小,娃娃臉,小裹腳,待人和善,不多言語。從嫁進張羅村的第一天起,她就忙著做飯,沒白沒黑地做,就跟一個做飯機器毫無二致。好在,糧食由大隊調撥,管足管飽。不知什么時候得了一點空,小奶奶“咕咚”一聲,生下了小羅漢的爹羅永輝。其后再也沒有生育。羅永輝結婚沒多久,村里過隊伍,他跟上隊伍走了,第一仗就被子彈打穿了胸膛。小羅漢成了遺腹子。生下遺腹子后,年輕的媳婦改嫁了。

小奶奶把小羅漢當兒子養(yǎng),一邊是一個飯量如牛、力大無比的大力士,一邊是一個嗷嗷待哺、嬌弱瘦小的小孩啼,小奶奶只能把每天的飯做得更多。小奶奶的生命很頑強,大羅漢逝去之后,小奶奶仍活了很多年,直到把全身都縮到了最小,感覺那狀態(tài)就跟從司息河濕地里拱土而出慢慢爬行的小蟬蛹一般。

小羅漢沒有大羅漢那樣大的塊頭,甚至也沒有羅永輝英俊和勇猛的神采,長得瘦弱,身上常冒著一股哧哧的涼氣。村里人都說,這是一股蛇氣。

這個說法,來源于一個故事。小羅漢那時還很小,跟著壘石壩的爺爺天天在溝叉叉里轉悠。在東溝那道十八米高的石壩壘成不久,小羅漢發(fā)現(xiàn)自己多了一種功能。石壩下透出的水沖涮成一個泉渦,小羅漢經(jīng)常到這個泉渦處喝水。突然有一天,他在泉渦處喝水時,身子不覺有些飄動。這種感覺讓他很奇怪,而且隨著時間推移,感覺身體飄浮的幅度越來越大。

人有會飛的嗎?張羅村人沒見過。可小羅漢幾乎就要飛起來了。村民雖然對此感到驚奇和不可思議,但想想也能釋然。因為,小羅漢是大羅漢的孫子??!你只要親眼見證過大羅漢的傳奇,那小羅漢無論怎樣,又有什么不可思議的呢!

最后,還是張雙兒的爹獨眼張揭開了謎底。張雙兒的爹是有名的獵手,他伏在大石壩的遠處偷偷觀察小羅漢的一舉一動。直至有一天,人們聽到大石壩下轟然一聲槍響,很多人跑去了。

獨眼張說:“小羅漢再也不會飛了。”

人們從大石壩里拖出來一條奇大奇粗的長蟲,蛇頭比大碗口還大,兩條須子半米多長。

獨眼張說:“就是這兩條須子讓小羅漢飛起來的?!?/p>

幸虧獨眼張打死了長蟲,據(jù)說,時間久了,長蟲的能量就足以能把小羅漢吸到蛇嘴里去。

小羅漢不會飛了,但自此病病歪歪,再沒有飄浮的輕盈,身上時常冒著一股涼氣。想起那條大蛇,想起小羅漢身上的涼氣,一提到他,遠近的女人們都唏噓不已,沒有人愿意嫁給他。

小奶奶去世后,小羅漢成了一個人。他不愿再住在小奶奶的老屋里,而是住進了司息河岸林中的兩間小木屋。這兩間小木屋建在林中一片空地上,原是為說書人劉小手在張羅村說書時建造的?,F(xiàn)在,劉小手年紀大了,很少再拉場子,關鍵是他女兒劉小書早已經(jīng)嫁到張羅村來,鰥居的劉小手已經(jīng)跟女兒住,成了地地道道的張羅村人。那兩間小木屋閑著,小羅漢看中了,就住了進來。

司息河上有一截斷橋,大羅漢當年還沒建完就去世了。小羅漢當然沒有能力把它修起來,村里倒是修起過,但因為張羅村與河西岸的沙楊村,對河西岸樹林的主權一直存有爭議,常常激起沖突。沙楊村是小村,抵不過張羅村人多勢眾,一氣之下,把橋又給炸斷了。因此,多少年司息河上的橋,一直是個半拉子橋。好在,河床東低西高,到了西岸,水就不深了,夏天可以趟水過,冬天薄薄的水面上會結上冰。

小羅漢的體格,干不了什么農活,日常生活所需,基本上是由村里管著。他住到岸林里,并沒有安排他任何職責和任務,但他沒事,喜歡在河兩岸轉悠,自覺把司息河兩岸的林子看管了起來。

在此之前,岸林并沒有人專門看管。那時是走集體,沒有一個村民想著去偷殺樹木。對岸的沙楊村,意見再大,也只是炸了橋,卻從未有過殺樹解仇之舉。

四殺把上臺后,其實早就看上了這片林子,之所以當初沒分到戶里去,就是想日后派個用場。

不過,要想動這片林子,就繞不過小羅漢。小羅漢把茂密的岸林早已當成自己的地盤,說:“老少爺們兒一起走了多少年集體,現(xiàn)在就剩下這點家當了,說什么我也得把它管護好?!彼臍崖犨@話,和讓位給他的張長耕書記是一個口氣。所以,他一直不敢輕舉妄動。

四殺把上任之初,就找多嘴嬸給小羅漢說個人口。他倒不是可憐小羅漢一個人孤獨苦冷的日子,而是想借此與小羅漢密切一下聯(lián)絡。

多嘴嬸確實是名媒,有本事,很快從東山腳下的石莊給小羅漢說來一個。東山腳下的石莊是個窮村,多的是石頭和石匠,能打下的糧食很少。石莊人是知道張羅村的,張羅村不僅村大、地多、富裕,而且有很多傳說。大羅漢的故事在石莊一帶同樣廣為流傳。

多嘴嬸就是從大羅漢的傳說入手,與一個一個的石匠攀談。其中一個石匠的女兒青苗被多嘴嬸說動了心。

這時,小羅漢已經(jīng)不小了,屬于大齡青年,現(xiàn)在無父無母。當年大羅漢對張羅村的貢獻無人能比,羅永輝入伍及犧牲前后的一些情況,包括他英勇的戰(zhàn)斗事跡,也早已記錄在縣黨史委的檔案里。小羅漢的事,理應由村里出面張羅,包括重重的彩禮。

鑒于小羅漢的特殊情況,青苗沒講究儀式,彩禮打發(fā)了老爹滿意后,自己選了個日子,綰一個小包袱,跟著多嘴嬸就來了。

從山區(qū)來到張羅村,雖說村東也有三條大溝割出的四片丘陵,但在青苗看來,那跟平地沒什么兩樣。尤其村西的一片洼地,讓她驚嘆不已。

其時,正值五月,麥子已經(jīng)黃透,清風徐徐,麥浪翻卷,燦爛的陽光下,閃爍著金子般的光茫。青苗似乎能聽得見麥穗與麥穗相互碰撞、相互摩擦的聲響,這些竊竊私語,讓青苗內心激蕩不已,感覺純粹而又澄明。青苗還看到一群群的麥鳥兒,棲落在麥芒上,小爪撥弄著,尖喙熟練地剝開麥子的毛殼。

青苗四顧流連,滿目新鮮。她喜歡司息河,喜歡司息河里的水,喜歡司息河岸邊的樹,喜歡司息河兩岸的沙,當然她更喜歡土地,看著張羅村一洼肥沃的好地,她就想:這該打多少糧食啊!

青苗滿含羞怯和憧憬,住進了司息河岸林中兩間爬滿青藤的小木屋。青青的樹林里閃動著青苗三點兩點嫣紅。

按說,青苗完全應該在張羅村永久地住下來,肥沃的土地,濃密的岸林,清清的河水,金黃的沙灘,溫暖的木屋,有理由讓她成為張羅村的女人,然后生兒育女,年年糧食滿倉,過著與在東山石村完全不一樣的生活。然而沒有,不過九九八十一天,青苗就決定要走。

青苗去找了多嘴嬸。青苗說:“嬸,我要走了?!?/p>

多嘴嬸對青苗的做法極為驚詫,也深為不解:“張羅村不好?”

“好?!?/p>

“小羅漢不疼你?”

“疼?!?/p>

“你在乎他身上的蛇氣?”

“不在乎。”

“你不愿意住小木屋?”

“不,我挺喜歡。”

“你怕樹林?”

“不,不怕?!?/p>

多嘴嬸說:“那你告訴我,為什么?咱們女人不就是圖個好的村莊,好的人家,好的男人,然后安安心心地過日子嗎?”

青苗說:“嬸兒,你說得對。咱們女人家能圖什么,當初我不是綰一個小包袱,就跟著你過來了嗎?沒想圖什么,就是想嫁到一個地多土肥的村莊,跟一個知冷知熱的男人,踏踏實實地過日子。你說女人,可是他……不能讓我,成為,女人?!?/p>

青苗一說,多嘴嬸也有些吃驚,他沒想到會有這一著,這在她媒婆歷史上還是頭一回??粗贻p的青苗,從山區(qū)來到張羅村,不愁吃不愁喝,過著舒心的日子,又有很合身的打扮,不過兩個多月光景,就明顯見了水靈,細密的劉海下,圓圓的臉泛著光澤,有著山村女子特有的俊俏。多嘴嬸甚至下意識地看了看青苗平坦的小腹,想這身肚皮或許可以為小羅漢生下一個甚至幾個兒子,為羅家延續(xù)曾經(jīng)的輝煌和傳奇。但青苗一句不能讓她成為女人,這理由實在無法讓多嘴嬸的巧嘴再派上用場。

青苗走了。

多嘴嬸來到小羅漢的兩間小木屋,看到屋里曾經(jīng)的喜慶氣息似乎還沒散完。多嘴嬸嘆口氣:“唉,多好的媳婦?。「膳€有什么兩樣。”

小羅漢說:“誰說不是呢!”

望著小羅漢凄凄的樣子,多嘴嬸倒是流下了眼淚:“可惜,你留不住她。”

“走吧。我想讓她走。我不能耽誤人家。”

“你真的不行嗎?”

小羅漢說:“這還能玩笑!都兩個多月了,確實不行。要不,你摸摸?”

這一說,又把多嘴嬸逗笑了。多嘴嬸哈哈笑著說:“你這調皮孩子,女人的下邊都不能讓你行,手還管什么用!”

小羅漢不行的事,到底還是傳出去了。張羅村的姑娘媳婦們愿意為一個遠走的女人,送上她們的贊美:心善,面和,吃苦,俊俏。青苗一走,小羅漢只怕是要光棍一生,在那兩間木屋里慢慢孤獨終老,于是又都為小羅漢的境遇感傷和惋惜。但小羅漢的不行,也帶動了河邊另一道風景。姑娘媳婦們仿佛一下得到了解放,白天黑夜肆無忌憚地在河里洗澡,即使看見小羅漢斜挎著收音機走過來,她們也不再像過去一樣夸張地尖叫,虛張聲勢地躲避,然后把女人固有的羞澀瞬間開成岸林中的花朵,而是繼續(xù)追逐嬉戲,一任水花四濺,勾勒出一個個浪里白條。有的甚至說:“羅漢,放下,放下,讓我們也聽會兒收音機?!?在一個無所作為的男人面前,無遮無攔地展示青春的身體,對女人而言,可能也是一種別樣的情趣和滿足。

藍天白云下的司息河,兜在兩岸的密林之中,女人們純靜清脆的嬉鬧聲,向兩岸自由地擴展,彌漫進樹叢深處,越發(fā)加劇了司息河的生機和嫵媚。

青苗走了,四殺把想以此籠絡小羅漢的努力完全落空。所以,殺樹的事,成了個難題,窩在四殺把的心里。

四殺把本想借助張二稍打開一個口子,但張二稍不但不敵,還受了傷。張二稍曾揚言要到鎮(zhèn)上去告他,讓四殺把給壓下了。四殺把說:“你告不動他?!彼臍巡幌氚堰@個問題復雜化。他需要另謀出路。

羅邁說:“四哥,這樣由著他不行,他算什么!你得治治他?!?/p>

“你以為他是羅列啊,擠走完事?!?/p>

在走集體的時候,基本屬于大鍋飯體制,一碗水比較容易端平,即使灑一點漾一點也不著痕跡,村里的干群關系比較融洽,干部和群眾看不出太大的差別。一分田到戶,差距拉開了,干部成了特權階層。四殺把用手中的權力很輕松就可以兌換出不少好處。

最早挑戰(zhàn)四殺把權威的是羅列。羅列與四殺把同姓同輩,本是一族,只是年齡要比四殺把小十幾歲。羅列在部隊上待了三年,入了黨,本有希望提干的,沒提成,復員回來了。羅列回村的時候,正趕上農村的改革。在建國后漫長的時間里,張羅村只經(jīng)歷過兩任書記,一個是退下去快十年的羅斯福,另一個就是還在位上的張長耕。兩任書記為張羅村的發(fā)展立下了汗馬功勞,皆得到了全村人的認可。在面臨重大改革之際,絕大部分黨員希望張長耕再留任幾年,帶領村民們完成前所未有的轉變。

張長耕雖然年紀有點偏大,但本無退意。突然聽說政策要變,思想上總有些想不通。這集體走得好好的,怎么能說不走就不走了呢?從鎮(zhèn)上開完會回來,他沒有像以往一樣,即時傳達貫徹,然后安排部署,而是一個人走上田野,沿著地塊一垅一垅地轉,南溝、東溝、北溝,石壩、水庫、果園,岸林、河水、沙灘,就像一頭盡職盡責巡視族群領地的雄獅,直至最后停在了司息河邊那眼深不可測的大淹子旁。這個大淹子,水面并不很大,但卻深不見底,傳說與司息河底通連著。這些年,它的水從不見多,也不見少,始終藍藍的,充滿著妖惑和不解的神秘。凡掉進去者,無一生還,且不見尸首。張長耕覺得眼前的世事,正如這口大淹子,水波蕩蕩漾漾,波光閃閃爍爍,摸不著,看不透。當初走集體,大伙兒的熱情都非常高漲。有時,一個生產(chǎn)隊四五十個整勞力,一同推著小推車往田野里出肥,高唱著“穿林海,過雪原……”一派“走在社會主義金光大道上”的場面和氣勢。每每看到這樣的場面,張長耕的心里都是甜滋滋、熱乎乎,今后如果不走集體了,那這種壯觀的場面還會出現(xiàn)嗎?

從大淹子回來,張長耕就病倒了。有人說:“肯定中了大淹子的邪?!?/p>

張長耕清楚自己沒中邪,可就是身子沉沉的,起不來。

別的村都在行動,唯獨張羅村沒有半點動靜。鎮(zhèn)里來了工作組,張長耕以身體狀況為由,提出辭去書記一職。他心里盤算的是,不能讓集體在自己的手上分崩離析。

讓誰接任書記,張長耕心里不是沒有考慮,他數(shù)算了好多人,數(shù)來算去覺得復員回村的羅列還是比較合適的人選。羅列年輕,有一定學問,在部隊大熔爐里鍛煉過,見過世面,為人正直,有責任心。因此,他向組織上作了鄭重建議。但鎮(zhèn)上最后批下來的不是羅列,而是四殺把。

四殺把跟鎮(zhèn)上的人當然要比羅列熟絡。因為鎮(zhèn)上來人吃派飯時,村里一般安排在四殺把家,為的是吃豬肉方便,鎮(zhèn)上的書記又特別喜歡吃豬下貨,豬下貨只有四殺把家里最現(xiàn)成,最全活。四殺把就是在這過程中入了黨。

四殺把有四殺把的優(yōu)點,干事利索,就像殺豬一樣,刀子一磨,在豬脖子上來回幾蕩,然后“噌”一下,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刀斃命。這個優(yōu)點,用在分集體這個特殊時候,正合適。一個近三千人口的大村,他三下五除二就給分開了。

但四殺把過去長年殺豬,算得上是生意人出身,私心重,見財眼開,看見淺水里一只小蝦,也得把它撈上來,放到自己的盤子里。這樣,分田后的第二年,問題就暴露出來了。在一次婚宴上,村會計喝多了酒,大嘴巴就少了道把門的,像敞開的窗戶,什么風都開始吹。村會計說:“有本事別跟我比酒,咱們可以比糧食,看誰打得更多。你們富?你們富能富得過我!”

大家想,反正都在眼皮子底下,誰有多少地都是有數(shù)的,你富還能富到哪里去?

羅列說:“你為什么會比我們富?”

“我……地……比你們多?!?/p>

“地多有什么,多出來的都是要交租金的?!?/p>

會計說:“你——傻啊,我憑什么交——租金!”

“哎,誰承包誰繳租金,這是有規(guī)定的,你不繳,你白種?。俊?/p>

“他們不繳,我為什么繳!”

“他們”是誰?不用說,顯然大家心里都清楚,反來復去也只能是四殺把那一班人。羅列一落實,事情還遠不止于此。比如四殺把,他“承包”的不是一畝,而是二畝。而且,田里的事,根本不用他操心,民兵們就給干了。他是書記,他大哥的兒子小歪牙是他干書記后任命的民兵連長,民兵們愿給他干也沒啥不可,問題在于,他們不是白干,給每人記的都是村里的義務工。這義務工,年底結算時,也是可以分糧食或拿錢的。

四殺把還“臨時借用”了一個生產(chǎn)隊小隊部。集體解散前,原有十六個生產(chǎn)隊,一分家,各個小隊部都閑置了。小鼻涕家是村里的中醫(yī)世家,小鼻涕的爹羅大奶子在這一帶久負盛名,是極有名望之人,他要了一個小隊部,把原先在家里開的小藥鋪開到了小隊部,成了衛(wèi)生室,張二稍的槍傷就是在這兒治療的。羅大個子是老書記羅斯福之后,說話比其它人當然硬梆一些,也要了一個,開起了鍋餅坊。立集后,鎮(zhèn)供銷社在村里設代辦處,占用了一個。還有幾個,有幾戶人家兒子大了,繳上錢,劃成了宅基。在農村,有這么一個大院子,幾間房子,那是再方便不過。柴禾垛可以堆在里面,一應農用工具可以扔在里面,糧食可以在院子里翻曬,又可以收到屋里儲存。像四殺把,有這么一個像自家倉庫一樣的小隊部,什么都可以往里拾掇。他多出來的二畝地,多打的糧食也不愁沒地兒擱。

新設的供銷社代辦處,是個肥差,輪不到別人,由四殺把的五弟羅邁霸占著。村小學補充進了兩個民辦教師,一個是張姓一族的,另一個是四殺把二哥的兒子小咬舌??雌饋硪煌胨似搅耍謇飪尚蘸芷胶???尚∫噙B初中都沒上完,學習不好,又是咬舌子,發(fā)音根本發(fā)不準,讀錯字就像家常便飯,比如“湖畔”讀成“湖半”,“殫精竭慮”讀成“蟬精喝慮”,連簡單的“匆忙”他也能讀成“勿忙”。村里不少小孩課本沒學好,咬舌倒學會了。這樣的師資,教學質量到哪里去保證?

這時,鎮(zhèn)上的人已不再騎自行車到村里,而是坐著小車來。再來的時候,就讓羅列一伙人給堵住了,半天沒走出村去。后來,羅列又領著一伙人到鎮(zhèn)上上訪,結果仍然是不了了之。但接下來一年一度口糧地調整,抓鬮時羅列一點洼地也沒抓著,一半是東溝水庫最上游幾乎灌溉不到的山嶺地,另一半跑到了收半車糧食都麻煩的司息河以西。后來收秋時,司息河以西的那二畝地,基本沒得到收成。因為莊稼快熟時,被人偷收了。偷收者誰,不得而知。村里大多議論和傳言是小歪牙領著民兵連干的。羅列找到四殺把,要個結果。四殺把說:“他是民兵連長他能干這事,一定是讓沙楊村的人給收了,本來他們對咱們河西的地就過不去眼?!币驗闆]有證據(jù),羅列只能啞巴吃黃連。

不久的一天夜里,四殺把“臨時借用”的小隊部,燒起了一股無名大火,待人們救下來時,幾間房子已經(jīng)燒得瓦礫遍地。

小隊部用的時候是四殺把的,但被火一燒,又燒成“集體”的了。對“集體”的財產(chǎn)縱火,是要觸犯法律的。鎮(zhèn)派出所的警車開進來了,警燈晃晃悠悠的非常扎眼,因為這是多少年來第一次有警車開進張羅村來,多年來兩任書記經(jīng)營起來的張羅村靜謐和和諧被警車打破了。老書記張長耕看著那滿身漆著字的警車,感覺特別別扭,心里甚至扎著疼痛。

警車把羅列帶走了,不過很快又放了出來,因為同樣沒有證據(jù)證明,小隊部的大火一定是他放的,有縱火嫌疑的人似乎很多,好多人甚至公開承認是自己放的。這樣,公安抓起來,可是一抓一大把,也就沒法抓了。

羅列放是放回來了,但他要想無風無雨地在村里再待下去,已不太可能。后來,羅列就從張羅村人的視線中消失了,不知去向。

擠走羅列,解決了四殺把的一樁大心事。但現(xiàn)在,怎樣才能把小羅漢也擠走呢?

四殺把有事沒事,就去司息河邊轉悠,找出能夠殺樹的辦法和理由。四殺把在茂密岸林里轉悠的時候,經(jīng)常遇見村里的女人白娘子。在一時找不到辦法的沮喪里,四殺把的兩眼沒閑著,盯上了白娘子。

白娘子是張雙兒的弟弟張全兒的媳婦。獨眼張打了一輩子獵,積攢下賣獵物的錢好給兒子討媳婦,沒想到二兒子張全兒討來的媳婦,沒花他一分錢。

白娘子是張全兒從云南領回來的。

要說,張全兒從云南領回媳婦幸虧村里的傻子羅大頭。傻子羅大頭三個姐姐,大葉兒、二葉兒都先后出嫁了,大頭娘留下了三葉兒給弟弟換親。這事當然得由多嘴嬸來做。多嘴嬸看上了司息河以西沙楊村的楊小花,楊小花正好有個瘸腿的哥哥,也一直為討不到媳婦犯愁。多嘴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總算把這檔媒說成了。兩家情況基本相當,為什么還要費九牛二虎之力,是因為三葉兒甘心情愿為弟弟換親,而小花卻死活不想嫁給羅大頭。所以,媒說成了,小花卻跑了。

小花逃婚,有人模模糊糊說逃到了云南,這可愁壞了大頭娘,云南在什么地方誰知道啊,怎么去找?

張全兒是獨眼張的二兒子,承繼了祖上流傳下來的打獵習性和手藝,常年打獵,不干農活。大頭娘便央求他跑一趟,幫著小花的家人把小花找回來。其實,小花根本沒跑到云南,后來是從沂南把她逮回來的。張全兒自然沒找著小花,不過回來時卻帶回了一個女人。

女人戴著絢麗的頭飾,上穿一件白色內襯,袖口挑著碎繡,外罩一件無袖嫩黃色上衣,腰系繡花短圍,下著湖藍色長褲,走起路來,窈窈窕窕,宛如一陣微風飄過,獨留三分清香。這些年,張羅村不知走進了多少女人,或者說張羅村什么樣的女人沒見識過,他們甚至隨著劉小手晃動的小手連古人都想象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唯獨沒見過這種裝扮、這般情調的。她到底是從天上來的還是從《聊齋》里來的,張羅村人搞不清,確實也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有人向說書人劉小手描繪了女人的模樣和裝扮。劉小手聽完,吟出了幾句唱詞:“蒼山綠,洱海清,月亮白,山茶紅,風擺楊柳枝,白雪映霞紅”。沒有人知道這是哪部書里的唱詞,也從沒聽到劉小手唱起過,看劉小手的架勢,也根本不象是唱給大家聽的,而更像是唱給自己琢磨的。劉小手唱完了,好像也琢磨完了,說:“是云南白族的?!?/p>

云南白族女人從此在張羅村安下身來。她很少再穿從家鄉(xiāng)帶來的服裝,但她對衣服的色彩,總喜歡帶上三點兩點白。所以一出門,無論在街口還是在田地,張羅村人遠遠一望就知道,這8tT/HB9cno/azmZDfXv9YQ==是全兒家的。

張羅村人聽慣了劉小手說書,很快就從劉小手的書里找到了名字:白娘子。想起斷橋上許仙遇見的白娘子,想起水漫金山寺的白娘子,想起被壓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子,大家都覺得叫她白娘子,再貼切不過。

白娘子對司息河有著超乎張羅村人想象的喜歡。可能張羅村人已經(jīng)習慣了它的流淌,對司息河呈現(xiàn)出的細沙河灘、豐美水草、茂密樹林,還有由它所滋潤出的大片肥沃洼地,張羅村人或許已經(jīng)司空見慣。但對白娘子來說,一切都是那么新鮮和美好。張羅村人從一個外人眼里讀出了司息河的珍貴。

白娘子第一次出門,去的地方就是司息河。司息河從堤岸開始,就植被茂密。步過堤岸,是一片濕地,最矮的是雜草,其次是灌木叢,再次是正在起長的小樹,最高的是粗大的楊樹、槐樹、柳樹。靠近水邊,是一簇一簇的蒲草、蘆葦、荊條。然后是清澈見底的河水,水上漂浮著青草、綠葉、花蕊,也有三五成群的野鴨自由自在地游動。水中的蝦、魚、蟹、泥鰍,甚至水龜,無所不有。白娘子經(jīng)常走過堤岸,進入岸林,撫著槐葉,躲著棘條,婀娜于疏疏朗朗的灌木叢中,看樹枝間的鳥兒喳叫翔飛,感受被高大樹木切割開來的太陽光束。北方的陽光和鳥鳴,北方的藍天和綠樹,讓白娘子感到新奇和驚喜?;蛟S比起她的家鄉(xiāng)來,這里算不得多美,這里沒有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白族建筑,沒有金色曼陀羅花樹,沒有曼殊沙花、琉璃花,沒有趕擺、丟包、堆沙、斗雞、劃龍舟、放高升、潑水節(jié),但這里有一條大河,有豐茂的水草和高大的植被,這就夠了,足以讓她歡喜。她常常喜歡一個人來嬉水,嬉完水還可以唱一曲家鄉(xiāng)的歌謠,旋一段優(yōu)美的舞蹈。

白娘子的一舉一動,被躲在濃密枝葉間的四殺把看得一清二楚。當她嬉完水,一絲不掛地在密林中獨自舞蹈的時候,看得四殺把的兩眼都驚呆了。四殺把想起了自己的女人豬嫂,同是女人,卻是天壤之別。與白娘子一比,豬嫂的土俗跟一頭豬還有什么區(qū)別!

在自己的領地上,出現(xiàn)了白娘子這樣風情的女人,四殺把按捺不住地想干點什么,最終到底把白娘子像“殺”豬嫂一樣給“殺”了。

四殺把一邊尋找辦法,一邊“殺殺”白娘子,想來也是美事。但他的得意,或者說與白娘子的茍且,很快被一個假獵人的假獵槍給打翻了。

張羅村一共有三桿獵槍,兩桿真的,一桿假的。兩桿真的中,一桿是小羅漢的,但他一般不用,買來后只用了一次,就是把張二稍給打了。所以,他的獵槍不是用來打獵的,是護林的,是打人的。另一桿是張全兒的,他承繼了祖上的獵藝后,日日在東嶺、岸林狩獵。那桿假的是羅大頭的。

本來,大頭對獵槍并不感興趣, 但新婚之夜,小花的腰上除一條紅腰繩之外,還捆著一條粗壯的麻繩。大頭拽起她的褲管看,兩腳環(huán)上也有兩條麻繩把內衣緊緊扎住。大頭覺得,屋里暗暗的,沒一點春光。

大頭的娘不讓外人聽房,但她自己卻聽了。想起當年豬嫂剛嫁過來時,徹夜殺豬一般嚎叫,叫得全村羞愧而又驚心。大頭娘希望小花也能像豬嫂那樣,一夜叫得全村人都聽得見。可是沒有,一點聲息都沒有,只聽出了一個字:繩。

第二天,大頭說:“娘,麻繩?!?/p>

大頭娘把早已準備好的一把剪子遞給了大頭。

再到夜里,大頭一句話不說,兩手抱著一把剪子坐在床上,笑瞇瞇地望著小花,直看得小花心里毛刺刺的。但大頭的精力根本無法抵得過小花,小花還不覺累的時候,大頭反倒抱著剪子睡去了。

婆媳再一次見面的時候,大頭娘把小花的衣服一把掀起來:“花兒,你打算什么時候解開?!?/p>

小花的眼淚涮一下就流了出來:“再過段日子?!?/p>

大頭娘說:“我的好閨女啊,再過段日子做什么?”

小花抹著淚,說:“我知道,反正我早晚給您生孫子就是?!痹谶@個問題上,小花一直在做著自己的盤算。

但大頭娘顧不得那么多,仍在幫大頭想辦法。多嘴嬸出了個招兒,說向張全兒借獵槍嚇唬嚇唬她。

張全兒自然沒把真獵槍借給他,而是給他做了一桿以假亂真的假獵槍。

沒想到,大頭對獵槍突然有了濃厚的興趣。當天晚上,大頭沒有兩手握著剪子,而是雙臂抱著獵槍睡著了。他甚至已經(jīng)忘了,自己為什么一直握著剪子,為什么又有了獵槍。

有了獵槍,大頭把晚上的事給忘了,白天反倒有事可干了。天天扛著,很得意,也很神氣。他不去村東邊的四片嶺地,其實隔開這四片嶺地的三條大溝里也有不少獵物。但大頭并不傻,他知道那里有風有土,冬冷夏熱,很不受用。所以,他把狩獵地點選在了司息河。

他從司息河這岸到司息河那岸,再從司息河那岸到司息河這岸,應該說他是一個十分勤奮的獵手,有時午飯都顧不得回家吃。在茂密的河邊樹林里,他不時地瞄準一只野雞,或者瞄準一只野兔,甚至有一次還瞄準了一頭野豬。他瞄準它們,看著野雞撲扇翅膀,四處啄食;看著野兔張惶警覺,低頭覓草;看著野豬伴著“喂喂”叫聲,用長長的嘴巴拱掘濕地。這個時候,大頭常常嘿嘿地笑,這些掛在他臉上的很純樸很沒心計的笑,往往讓已經(jīng)瞄準的獵物逃之夭夭。其實大頭并不輕易開槍,他喜歡瞄準的過程和野物的狀態(tài),必要時他才從嘴里發(fā)出“砰”的一聲,因為他的獵槍里根本就沒裝沙子,或者說也根本裝不進砂子。所以,他天天打獵,卻天天空手而歸。越是空手而歸,人們越愿意問他:“大頭,又去打獵啊?”

“是,我去打獵?!?/p>

“大頭這是打獵回來了?”

“是,是。我打獵回來了?!?/p>

大頭唯一一次帶回東西,也不是獵物,而是他過司息河時,腳下踩著了一只小龜,就把它提回來了。一路上,小龜?shù)乃闹荒_還一直蹬蹬崴崴。

人們問:“今天收獲不小??!這是你打的嗎?”

“是,是。是我打的。”

大頭又扛著槍走了。大頭又打獵去了。大頭在密林里伏下來,仍在瞄準。但這一次他瞄準的不是野物,卻是人,是赤條條的人。大頭這回沒笑,他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會是人呢?那開不開槍呢?

大頭決定還是開槍。他用足了力氣,扯著嗓子大吼一聲:砰。

隨著大頭的“開槍”,那個赤條條的人被他“打”翻了。這一翻,好家伙,大頭看見了,竟然還有一個赤條條的,大頭想也沒想,接著又“開”了一槍。

大頭看到了,第一個被他“打”翻的,竟然是四殺把。第二個被他一槍“打”坐起來的竟是白娘子。

人們跟往常一樣,問大頭:“大頭今天又打獵了?”

“打了。還差一點打到人呢!”

“人?你怎么想起打人?”

大頭說:“嗨,不穿衣服。”

“不穿衣服?”

“你猜怎么著,還有一個不穿衣服的來?!?/p>

問的人可不傻,一聽就知道,大頭不著邊際的冒話里隱含著極為重要的信息:司息河的密林里竟然有兩個不穿衣服的人!那么這兩個人會是誰呢?

但大頭卻并不告訴大家。于是大家只能猜。常在司息河邊轉的男人有四個,一個是小羅漢,他是看林人。一個是張全兒,他是狩獵者。一個是羅大頭,他搞得是狩獵秀,行為藝術。再一個就是四殺把,近來他有事無事在岸林里轉個沒完。那個不穿衣服的女人,似乎要好猜一些,因為除了白娘子,張羅村的女人沒有一個敢獨自一人在茂密岸林里轉悠的。如果不穿衣服的女人是白娘子,難道說張全兒和白娘子會跑到密林里干那事?如果排除張全兒,就只有小羅漢和四殺把。而小羅漢完全可以在排除之列,因為他“不行”。

四殺把沒有在岸林里白轉悠,他到底還是找著了幾乎致小羅漢于死地的重大發(fā)現(xiàn)。

白娘子不僅給張羅村人帶來了水稻種植技術,而且還給張羅村帶來了一樣很神奇的東西。白娘子燉雞是全張羅村燉得最香的。

豬嫂曾討教過她:“妹子啊,你燉的雞咋這么香呢?”白娘子給了她幾個類似龍眼模樣的黑殼子,說:“我放了幾個這個?!?/p>

“這是什么?。俊?/p>

“我從老家那邊帶過來的?!?/p>

白娘子喜歡去司息河,與小羅漢自然很熟絡,村人甚至認為,他們走得近也很自然。小羅漢身上有蛇氣,白娘子不也是一條修練了一千七百年的蛇嗎?張羅村人習慣了把白娘子和劉小手書中的白娘子混在一起。一次,小羅漢也向白娘子要那東西,并且問:“這么好的東西!能種嗎?”

白娘子說:“能?!?/p>

小羅漢就在司息河的濕地上種下了。兩年過去,本來一片翠綠的司息河岸林里,出現(xiàn)了火紅的花朵,純樸的司息河又多了一分妖媚,成了張羅村一景。

但現(xiàn)在,四殺把搞清楚了,這火紅的花朵,是罌粟,是可以提煉和制造毒品的原材料。小羅漢如此大面積地種植,已經(jīng)夠得上刑事案件。

小羅漢自然渾然不覺,當天晚上,他還竄掇劉小手說了別開生面的一場書。他甚至還想讓村人一邊聽書,一邊欣賞這些怒放的花朵。

劉小手本名當然不叫劉小手,他叫劉小手他女兒怎么能再叫劉小書?但沒人愿意叫他本名,甚至早已忘記了他的本名叫什么。因為,叫“劉小手”又好記,又形象,而且不難聽,也并無對他不尊重之意。特別是劉小手說書出名之后,劉小手這個名字,就理所當然成了他的藝名。劉小手小時患小兒麻痹癥,右胳膊右手就象莊稼處苗時得過病一樣,沒有長實成,一條胳膊精細,一只手很小,像小孩娃娃似的,挺好玩兒。劉小手因為女兒劉小書嫁給張嶺巖而落戶到了張羅村,張羅村人把這看作是福氣。他們想象著今后該有多少書聽,該有多少個夜晚充滿著斑駁陸離的故事,成為難忘的回憶。但事實上,當劉小手真正在村里住下來后,拉場子的次數(shù)并不比先前多。劉小手一年一年不再年輕,記憶力也明顯下降,講新故事時少,重彈老段子時多。即使重彈老調,細心人也會注意到此故事與彼故事的一些段落常常出現(xiàn)“跑偏”。再說,多嘴嬸家里都已買上黑白電視了,小羅漢在迎娶青苗時,也買了一臺大個頭的收音機,他在密林中或河道上逡巡時,一般不背獵槍,而是喜歡斜挎著大個頭的收音機。電視和收音機里都有講故事的,讓張羅村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們講得比劉小手都要好。

劉小手自然熟悉密林空地上的這兩間小木屋,盡管這兩間小木屋現(xiàn)在已歸小羅漢所有。

劉小手仍然習慣性地坐到木屋前的空場上,一把用過多年的蒲扇,油光發(fā)亮,慢慢地扇動。天上的月亮仍然很圓,星星依然很亮,但聚攏起的人卻并不像過去那樣多。而且,大家坐著,都在閑啦,誰也不主動開口要求他“說一段吧”。中間他咳嗽過幾次,好像并沒人在意。這在過去,是開場的先兆,場子會馬上靜下來。

小羅漢是把收音機背過來的,好在他沒有打開開關,收音機是啞的。人們擔心他打開,一旦打開,那里面說書的,一定會蓋過劉小手。如此一來,場面一定會很尷尬。比對著張嶺巖的輩份,小羅漢趕劉小手喊表叔。村里唯有小羅漢可以對劉小手調侃。小羅漢說:“表叔,怎么還不開始呢?”

劉小手說:“急什么?”

小羅漢說:“你不開始我可開始了哈?!?/p>

人們一下又有些緊張,擔心他把“話匣子”打開。

劉小手于是拉了一下架勢,開始了。說:“話說……”

剛一開始,小羅漢說:“表叔,這一段都聽過了。你講段新的?!?/p>

劉小手這才明白,今天小羅漢是故意想給自己難看。于是,他略一沉吟,說:“那天,在東溝水庫邊聽到一些閑言碎語。今天不妨說來給大家聽聽?!?/p>

劉小手這種說書風格還從未有過,而且說的是村東溝水庫,從古代一下回到身邊,這跨度一時還不好適應。但人們都想知道,東溝水庫里能出什么故事!

劉小手習慣性地咳嗽一聲,一本正經(jīng)地講起來:“一只小兔經(jīng)常到水庫邊喝水,認識了常在水面上游玩的一只鵝和一只鴨。小兔說,人多聰明,都有個名字,叫起來也方便,可咱們沒個名,想打個招呼也不便開口。鵝和鴨一聽,很有道理,說那咱起個什么名字呢?小兔說,我叫天羅地網(wǎng)怎么樣?鵝鴨問怎么講?小兔說,不好意思,我這是跟獵人學的,常言道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鵝說不錯,那我也有了,就叫頸向天歌。兔鴨問這個怎么講?鵝說這還不知道,有一首唐詩說得好:曲頸向天歌。鴨一聽,說這名起得好,有學問,那我也有了,叫春江水暖。兔鵝一聽,都說這名有講有講。這樣他們三個就互相叫起來了,相處都非常開心。有一天,水里一只烏龜出來曬蓋,突然聽到他們三個都有名字,非常羨慕,說你們都有名,我也起個名怎么樣?看看烏龜那個樣,既讓人可憐,又讓人不待見,大家起了半天也沒起出來。還是小兔聰明,說,要不這樣吧。人的名字大多都是三個字,可咱們起的都是四個字,咱不妨每人拿出一個字給烏龜,這樣烏龜有了名字,而且咱們也就都是三個字了,豈不是好!那拿哪個字呢?小兔說,咱統(tǒng)一把咱們名字中的第二個字拿出來怎么樣?鵝鴨都表示同意。于是,小兔把“羅”拿出來,鵝把“向”拿出來,鴨把“江”拿出來。小兔說,烏龜,也只能這樣了,你叫羅向江怎么樣?烏龜一聽,非常高興,說好好好,我就叫羅向江……”

聽書的人一開始都摸不著頭腦,直聽到三個要往外拿字了,心里才有些活絡,后來一出來“羅向江”這三個字,整個場子轟然笑了。

雖然多少年村人習慣了叫小羅漢,他本人也習慣了這種水滸一百單八將式的江湖稱謂,但他的本名“羅向江”,人們不會忘記。

這個故事,成了劉小手后期說書的經(jīng)典作品。證明劉小手的確是個富有智慧的故事家,瞬間編織故事的能力無人可及。第二天,人們正欲快速地傳播這個故事,卻不想,一輛警車開進張羅村來,把小羅漢抓走了。而且,這一次不是抓到鎮(zhèn)里,而是抓到了縣里。

村里人不明白,如此好看的花,竟然惹出這么大的麻煩。

望著一林子的樹,四殺把笑了,憋著好幾天的大便這回也暢然了。尋個僻靜處,四殺把就褪下了褲子,蹲在地上還在想,這回這樹讓誰伐呢?沒容他多想,就聽身后轟然一聲槍響。四殺把感覺整個屁股都被打爛了。

槍擊事件是一樁很嚴重的刑事案件,警車不得不又一次開進村來。

村里只有兩桿真獵槍,小羅漢已經(jīng)被抓,沒有作案嫌疑。四殺把與白娘子的事村里早已傳開,幾乎村人皆知。而且,村人曾親眼看到張全兒端著獵槍,把白娘子趕進了司息河邊的大淹子。村人無一不認為白娘子這回必死無疑,因為在此之前,大約一百年的時間里,有五人不慎掉進或主動投入大淹子,都沒有見過尸首。四殺把殺豬曾有兩次讓豬逃掉,然后追趕進大淹子,結果連豬毛也沒見。據(jù)此,有人肯定了里面有只大鱉的說法。因此,跳進大淹子就等于喂了鱉。其實,當時張全兒自己也后悔了,他原不過是想嚇唬一下她,沒想到她竟真的跳進去了。但白娘子沒有死,她怎么進去的,又怎么出來了,毫發(fā)無損。白娘子在大淹子里游得比誰都暢快。對此,村人的解釋又把白娘子與劉小手故事中的白娘子混為一談,說:白娘子跟法海都有的一斗,可以水漫金山,一只水鱉又能奈她何?

白娘子的死活且不說,只一點,這說明張全兒也是知道四殺把與白娘子干出來的好事的。既然張全兒知道,那他能無動于衷嗎?張全兒開槍的嫌疑應該最大。

但誰也想不到,真正開槍的不是張全兒,而是羅大頭。難道羅大頭的假槍也能打出真子彈?

其實,想報復四殺把的不只張全兒一個人,羅大頭看上去傻,但有些事,他心里也裝著明白。

小花過門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個兒子。第三年又生下了一個兒子。小花計劃是生三個兒子的,但第三個怎么也沒生出來。后來,生了個女兒。只有這個女兒是羅大頭的。

小花一直用一種很特別的方法給大頭解決問題,大頭是高興的,他傻,他以為女人的味道可能就是這個樣子。

小花一嫁過來,就面臨著生孩子的壓力。她知道她有義務為羅家留后,為羅家留后,其實也是為自己留后。但面對大頭,當在靜夜里看著大頭手握剪子或懷抱獵槍的時候,看著大頭在睡夢中流出長長的傻子口水的時候,小花害怕了,她怕再生出一個傻子來,這日子可真沒法過了。因此她想,無論如何也要生出健康的孩子。

小花選擇的第一個目標竟然就是四殺把。那時的四殺把,只是一個掄刀殺豬的屠夫,還不是書記。四殺把長得方臉大眼,臉膛黑紅,墩實有勁。小花一進村就聽說了豬嫂的故事。豬嫂是一個很特別的女人,她就像安裝了報警器的保險柜,男人一碰,就開始拉警笛,而且警笛拉得特別響,特別長。她的警笛用的是豬聲,嗷嗷嗷,叫個不止。四殺把也有勁,可能把平時殺豬的勁也全用上了。所以,豬嫂一嫁過來,兩個人就一個“殺豬”,一個 “拉警笛”,搞得張羅村徹夜不得安寧。小花嫁過來時,豬嫂的“警笛”已經(jīng)拉得不那么頻繁了,但偶而拉一次,仍然讓人驚心動魄。

聽著豬嫂的“警笛”,小花覺得豬嫂是幸福的。對小花來說,能被健康的、有勁的男人如此這般地“殺”一次,刀俎魚肉,也是心甘情愿的。

小花把地點選在了一個閑置的生產(chǎn)隊部。事先小花進去看過,在場院里肯定不行。倉庫那幾間雖說已經(jīng)沒有值錢的東西,但里面橫七豎八堆滿了臟亂雜物,掛滿了蜘蛛網(wǎng),也不行。平時記工分的那間只剩一個光地板、一張破桌子,也不是很理想。比較可行的是原來用作粉皮作坊的那兩間,里面不僅干凈一些,而且有好幾排過去晾曬粉皮時的秫秸帳子。小花躺上去試了試,很有幾分舒適。

主意已定。四殺把有一天正好路過小隊部,“無意”中遇見了小花。小花很著急的樣子,在生產(chǎn)隊部的墻外來回地走。四殺把有些不解地問:“怎么回事?”

“我家的雞飛進去了,可怎么辦?”

“好辦,進去逮?!?/p>

“我怕自己逮不著。”

“逮只雞還不容易!我來?!?/p>

找到粉皮作坊那兩間時,小花“一不小心”被秫秸帳子咕咚拌倒了,順手也把四殺把給拉倒了。

肚里一有,小花就“咯噔”與四殺把斷了線,再也不去“找雞”了。有一次,四殺把找借口專門去了小花家,小花毫不客氣地用菜刀把他逼到了門外。小花與四殺把只要性,不要情?;蛘哒f,只要種,不要人。

第一個兒子就這樣出生了,小名叫秸。小花知道這名字的由來。

小花生第二個兒子,選擇的是羅大個子。羅大個子雙眼皮,上寬下窄的臉膛,有點尖下頦。小花與羅大個子打交道并不多,幾次用心地觀察他都是在劉小手的書場上。

在張羅村,有兩句話與性事有關,一句是“殺豬啊”,另一句就是“說書的來了”。

張羅村的年輕人結婚后的第一個孩子,都是在無所顧及的情況下,打下的種。那時農村的住房并不寬敞,有的能夠分家獨立,有的還要跟父母、甚至弟弟妹妹住上一段時間。好在都是大人,總要好些。第一個孩子有了之后就不同了,即使獨立門戶單過,男女之間的事也不再那么方便,尤其是孩子長到七、八歲之后。這個時候,有一個時間點很重要,那就是劉小手說書。

七、八歲的孩子喜歡熱鬧,只要把他們帶到書場上去,接下來的時間大人就可以自由支配了。

劉小手說書的時間很長,他的小手到底能揮出多少故事,揮出什么樣的故事,誰也說不清。但只要他揮,戲就來了,就有人物,有情節(jié),有唱詞。牡丹亭、西廂記肯定他都是唱過的,甚至不止一次唱過。但劉小手不是唱的評彈,也不是唱的越劇,大多時候用的是柳琴拉魂腔。用什么腔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那么一把蒲扇扇動著,一只小手揮舞著,一副并不優(yōu)美的嗓音,就使岸林中的那片空場變成了充滿生機、充滿懸念、充滿笑聲、充滿眼淚、充滿追思、充滿想象、充滿意蘊、充滿繾綣的神秘大舞臺。

在夏夜或秋晚,有人在小馬扎上坐著,有人躺在一領草苫上,看著明月當空,看著繁星滿天,看著烏云壓頂,現(xiàn)實與歷史在這一刻完成了對接和交融?;蛘哒f,張羅村人很早就體會到了穿越的快感,無數(shù)的夏夜或秋晚,他們從張羅村飛升,在先人的歲月里盡情徜徉。

劉小手的書說得好,才子佳人的故事又多。本來打算安排項目的,結果把孩子帶過來后,自己也不想走了。羅大個子和他媳婦就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羅大個子的媳婦很愛聽書,悄悄跟羅大個子說:“既然來了,要不咱先聽回書再走?”于是,分頭尋地方坐下。劉小手這晚講的是許仙和白娘子,聽著聽著就忘了時間。羅大個子過一會兒看看媳婦,過一會兒看看媳婦,媳婦卻始終沒有動的意思。羅大個子火了,直接撮下鞋底,就要往身上摢。媳婦見勢不妙,這才拔腿開跑。羅大個子一邊追一邊說:“我讓你不做飯!我讓你不做飯!”

這時,只聽場子里有人說:“這時做飯,誰信?指不定什么地方餓了呢!”

這一說,一場子男男女女霎時笑聲盈天。因為很多人明白,這樣的事,他們都干過。只不過,他們大多數(shù)人都比羅大個子兩口子聰明,他們都是在家里先把一切做得天衣無縫心滿意足之后,才晃晃蕩蕩地看似無意一樣再來聽書。

從未采取過這種方法的可能只有豬嫂和四殺把。因為別管什么時候,她都跟殺豬一樣,嗷嗷叫個不止。她藏不住,也就無須再藏。

后來,小花去聽書時,看到羅大個子這個習慣似乎還沒改,常常聽回書后就把媳婦拽走。小花看他們的背影,覺得羅大個子的男人氣十足。

小花這次把地點選在了司息河。當然她不是選在司息河的岸林里,那里面的夜晚,膽大的人感覺滿眼植被很愜意,對小花來說,就有些驚悚了。張羅村位于司息河以東,但在河西卻孤零零的有一方地,將近二百畝,就像沙楊村位于河西,卻在河東也有六十畝地一樣,交叉地讓兩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羅大個子跟羅列一樣,在河西也有二畝地,常常要跨過司息河去打理。司息河的河床就像從張羅村這邊側立起的一塊石板一樣,東低西高??克鞠⒑舆@邊,一過濕地就是深水,而西岸則是一個慢慢升高的緩坡,水越來越淺,到邊上便沖積下了很多細沙,形成了一片散軟的沙灘。對這片沙灘小花有著特殊的喜愛和依戀,在沒有嫁到張羅村以前,她經(jīng)常到這片沙灘上走一走,坐一坐,甚至躺一躺。夏日里可以用沙子把自己埋起半截,上面的沙熱辣,底下的沙濕涼。多年后的小花患有嚴重的關節(jié)風濕,就與小時候常常埋在沙子里有很大關系。秋日里躺在沙灘上,看秋高氣爽的藍天,飄浮的白云,感受從水面上拂過的微風,心里愜意極了。這么舒適著躺一會兒,也可以坐起,看秋陽下的細沙,星星點點閃爍著金色的光芒。如果在臨近水邊的沙子里淘一淘,保不準還能淘到三只兩只小蟹。

沙灘邊的植被以矮叢為主,高大的樹木不像東岸那么密集,矮叢里的沙子也不像沙灘那么純粹,而是以沙為主,沙土相伴。很多野兔常在這些矮叢中的沙土地里出沒,所以打獵的全兒從一開始打獵就常常光顧這里。

現(xiàn)在再到這片沙灘來,小花已經(jīng)有了另外一副心境。她推著一輛小推車,來到沙灘上,裝了半車沙,然后就等著,只等著從河西土地上收工回來的羅大個子路過。羅大個子一旦路過,她的肚子“肯定”就開始疼。

小花的肚子“疼”了。

就在這片沙灘上,在一簇簇矮叢的遮掩下,小花的肚子“疼”了。

一有感覺之后,小花的肚子自然就不“疼”了。小花生下了第二個兒子,名字叫沙。

按小花的計劃,是要生第三個兒子的。但秸和沙的事,做得并不秘密,村里一直有很多傳言,這給小花計劃的繼續(xù)實施帶來了一定難度。因為各家的媳婦都把自家男人看管得嚴了,小花無從下手。不過,小花與四殺把的這一段,到底還是給她帶來了一些好處,分集體時,四殺把已當上書記,小花包下了村里的一片大果園。大頭也不再全天候地“打獵”,他對背著噴霧器,“哧哧”地為果樹殺蟲也有些上癮。大頭覺得噴霧器也很好玩,噴霧筒背在身上,開關一扭,小煙袋鍋一樣的噴頭就呲出水霧來,一噴,小蟲蟲就“吧唧”從果樹上掉下來了。

女人的名聲一旦不好,主要還是在女人堆里不受待見,對那些喜歡偷腥獵艷的男人們來說,卻并不見的是壞事。有些男人倒是對小花格外地留心起來。這時的小花已經(jīng)有兩個健康的兒子在手,心里也多了些底氣和釋然,看著那些覬覦她的男人,有時她也偶而在果園角落里讓那些年輕力壯的男人瘋顛一次。小花這么做,已不再單純是為了生兒子,而是為了報復。

小花對張羅村的男人內心是充滿仇恨的。如果讓她自己選擇,她決不會嫁到張羅村來,更不用說嫁給一個傻子??伤约捱^來,并不是因為多嘴嬸的嘴有多么巧,而是因為哥哥的一條瘸腿。而哥哥的瘸腿又與張羅村有著解不開的冤仇。

楊小花哥哥的腿瘸并不是下生帶來的,而是十六歲那年跟著父親起石頭建房,炮眼點火后,不知是藥力過大,還是他躲得近了,反正炮眼一響,石頭漫天舞蹈,其中一小塊碎石砸中了他的腿。其實,這塊碎石并沒有給他帶來太大的傷害,不過是一條腿不那么利索,只有仔細看才能看出來。真正成為一條瘸腿是在與張羅村的沖突之后。

張羅村有近三千人口,沙楊村僅有六百多人。兩村一河之隔,分處兩岸,按說應該成為友好鄰邦,但一條河沒能讓兩村一衣帶水,親如兄弟。

兩村分居兩岸,一般地界劃分是以河為界,但張羅村和沙楊村不是。張羅村對司息河有著完全的主權,不僅是對河這岸,包括河那岸。兩村的村界劃在河西邊出了矮樹叢一線,這樣一來,別管司息河怎么流,沙灘怎么好,矮樹叢多么密,所有這些,與沙楊村一概無關。對沙楊村來說,沙灘可以走,草可以拔,河水可以趟,但樹木和沙土那是絕對不能動的。動一點,小羅漢就會把你的車推倒,把你的人踹翻。小羅漢可不怕,他有大羅漢這個爺爺已經(jīng)很厲害,再加上英勇犧牲的父親,他可以打任何人,但別人打他問題就嚴重了。

河床因是東低西高,張羅村這邊堤壩筑得既高又牢,河水也多從這邊走,對面是一個上升的漫坡,河水淺下去了,對面矮樹叢外除了一方二百畝地之外,其它都是沙楊村的,所以矮樹叢外面一線基本就沒有堤,只有一條路。正常雨水年份好說,河水該怎么流就怎么流。一到大雨量年份,暴雨一下,上游山洪滾來,河水就流得不太講章法了,越過矮樹叢一線,向沙楊村四漫開去。所以受災的往往是沙楊村。沙楊村得不著河的半點好處,得著的盡是水災,沙楊村人就有意見了。沙楊村要求張羅村在矮樹叢一線壘建堤壩,張羅村則認為沙楊村應該自己想辦法。有一年,沙楊村組織人在河水最容易漫延處開始建堤,但他們不是把堤建在矮樹叢外,而是建在沙灘和矮樹叢之間,建在了張羅村的地盤上,張羅村當即組織人去拆掉了。張羅村拆了沙楊村新建的半截堤,沙楊村就炸斷了貫通司息河的石橋。兩村由此引起了規(guī)模不小的械斗。械斗中,雙方互毆互傷,至今兩村的男人有的臉上還掛著當年械斗留下的傷疤。小花的哥哥本來不是很瘸的腿,在械斗后真的就瘸了。到底是誰干的,場面亂,已無從分清。分清也無用,因兩邊都有傷。比方,張羅村的張雙兒,之所以叫雙,就是因為獨眼張的媳婦一生下雙,什么也沒看,先看眼睛,一看很全活,這才放了心,起名的時候,就叫雙兒,說明是很健全的兩只眼睛。但在兩村的這次械斗中,雙兒的一只眼睛,也被傷及了視力。好在,這倒不影響他干農活,包括后來開雙羊飯店。

沖突讓兩村失了和氣,總體說,張羅村吃虧小些,它畢竟是個大村。過去兩村還時不時地結親,親戚之間來回有些走動,沖突過后七、八年時間里,兩村再也沒結過親,直至小花嫁過來,三葉兒嫁過去。在這一點上,雙方倒是誰也沒輸,打了個平手。

如果不是沖突,不是哥哥因沖突進一步致殘的腿,或者說如果不是該死的張羅村的男人讓她哥哥的腿進一步致殘,小花怎么可能跌落到張羅村來,與一個握著剪子或者懷抱獵槍、流著長長口水的男人睡在一起?她不怨司息河,不怨那些松松軟軟閃著金色的細沙,他怨張羅村的男人。所以,如果張羅村的哪個女人膽敢恨她,她就大大方方地走進人家的田地里,守著人家的媳婦,跟人家的男人說:“你來一下?!狈彩切』ㄒ唤?,就乖乖走的男人,就是被小花“染”過的男人,或者說是“染”過小花的男人。村里的女人恨她,說到底也怕她。

說羅大頭傻,也不是傻得什么都不知道。有天夜里,大頭背著噴霧器在屋里來回轉,怎么也不肯睡。小花疊床鋪被之時,只聽背后哧哧地響。小花急忙轉過身來,大頭的噴霧器的噴頭差一點觸到她的臉上。小花說:“你怎么了?”

大頭說:“怎么了?你是蟲子!”說著就要撥動開關。

小花趕快把噴霧器給他卸下來。卸下來大頭也不上床,說:“雞!沙灘!——我知道!”

小花看著大頭,聽著大頭這幾句傻氣一樣的冒話,知道大頭腦子傻,眼并不瞎,耳朵也不聾。小花的眼里一下涌出了淚水。她知道,自己腰上腿上綁緊的麻繩不是大頭剪開的,更不是用獵槍轟開的,而是她自己主動解開的,自己解開之后這幾年就再沒系上??粗箢^的眼睛,看著兩個慢慢長大的孩子,小花想,是到該重新“系”上的時候了。

小花說:“睡覺吧!我給你樣好東西?!?/p>

大頭好像“撲通”就掉進去了一般,就像劃著船,自然而然地游走。大頭說:“過去不這樣???”

“過去哪樣?——就這樣。”

“不這樣。”

“這樣好嗎?”

大頭說:“好!”

小花抱緊大頭,再一次流下了眼淚。

大頭睡了。這次大頭睡得很香,也沒有流出口水。黑夜中,小花默默地掐著手指:今夜,離她嫁到張羅村來,整整三年過去了。

第二天,大頭找到張全兒,說:“我的槍里沒砂子?!?/p>

“要砂子干什么?”

“干什么?我要打不穿衣服的人?!?/p>

這一說,把張全兒也說憋了氣。

現(xiàn)在,大頭把四殺把給打了,不僅打爛了屁股,據(jù)說還把四殺把的家伙也給打傷了。

人們已經(jīng)好長時間聽不到豬嫂的叫聲了,這天夜里,豬嫂又叫了,但她不是被四殺把“殺”的,而是被四殺把的傷嚇的。

很難記清警車是多少次進村了。這次警車開進村來,把羅大頭抓走了。警察審問羅大頭:“你為什么開槍?”

大頭說:“我天天開槍?!?/p>

“你不知道開槍會傷人嗎?”

“不會。我的槍是假的。”

警察說:“假的怎么飛出了真砂子?”

大頭說:“我不知道。你看這是不是假槍?”

警察接過一看,說:“這不是假的,是真的!”

盡管警察審問大頭,但警察也知道,大頭的確一直用的是假槍,一直在岸林里用假槍憑一張嘴“砰砰”地打獵。但這回為什么變成了真槍呢?

張全兒的嫌疑自然最大。警察于是又錄張全兒的口供。

“這是你的槍嗎?”

張全兒接過來看了看,說:“是?!?/p>

“你的槍為什么跑到大頭手里去了?”

“我還要問你們呢!這兩天,我到東嶺上打獵,看到一只野兔,一扣扳機,竟是枝假槍。我的槍肯定被偷了?!?/p>

警察這樣問來問去,也問不出個名堂,大頭是傻子,也無法給他治罪。只判醫(yī)藥費由小花出。小花不出,說:“大頭是傻子,肯定是有人陷害他。”豬嫂上門索要,被小花毫不客氣地打了出來。說來豬嫂也是個悲情女人,她后來患乳腺癌去世了。她的去世,讓全村婦女驚恐,她們中的好多人自覺走進村衛(wèi)生室,讓小鼻涕的爹羅大奶子把自己的乳房上上下下摸了個遍。

四殺把遭槍擊一案,最后不了了之。

小花的行為,主觀上是為自己,但客觀上卻敗壞了張羅村的風氣。張長耕書記熟讀村史,村史上的記載是,131年前,村里一羅姓人家的媳婦生了孩子,孩子越長越像張姓人家的一個青年,是否這個媳婦真與這個青年發(fā)生了茍且之事,沒有任何人有任何的憑據(jù),但僅此傳播開來熱熱鬧鬧的猜測,就使羅家媳婦的日子不好過了,最后選擇跳進了大淹子,而且尸首始終也沒漂浮上來。從小花開始,村里男男女女的事,一發(fā)不可收拾。即使像四殺把,辦事雖然決絕,但過去在男女作風問題上,并沒多少花花腸子。豬嫂當年嫁過來,他像殺豬一樣殺她,能把她殺得呼天喊地,他也就滿足了。但小花嫁進村后,主動與男人勾搭,開創(chuàng)了男女關系混亂的惡劣先河,她以對自己婚姻的厭惡、努力改變命運走向的計劃和對張羅村的報復,讓張羅村的男人懂得了偷腥的樂趣。尤其是四殺把當上了書記,不再殺豬了,放下屠刀,也沒能立地成佛。有了小花之后,他幾乎對所有年輕的女人都躍躍欲試。所以,當他在林子里遇見白娘子時,他連想都沒想,輕而易舉就把她“殺”了。

四殺把顯然已無法執(zhí)掌村事。四殺把的時代宣告結束。四殺把養(yǎng)傷期間,村供銷社代辦員羅邁也犯事了。每逢大集,鎮(zhèn)供銷社都要擺出一個全集最大的攤位,代辦員幫集這是不成文的慣例。但每集結束結賬,都要短三十元錢。短的這三十元基本鎖定是羅邁干的,但礙于四殺把的情面和與村里的關系,一直沒把蓋子揭開,放他一馬??戳_邁仍無收手之意,供銷社安排專人,跟到張羅村大集,把當日收款皆做了記號。結賬時,又短款三十元。鎮(zhèn)供銷社主任對羅邁說:“是不是你干的?”羅邁把自己身上的錢全部掏出來,說:“這都是我自己的。”鎮(zhèn)供銷社主任不慌不忙地從中找出了三張,上面都寫著一個“供”字。主任說:“這都是你寫上的嗎?”自然,羅邁被踢出了代辦處。

然后是學生家長圍堵村小學,直接把小咬舌從課堂上拽下來,趕出了校園。被拽出校園門口,小咬舌還說:“不應(用)你們拽,我糾(走),我糾(走)。”

現(xiàn)在面臨著新書記的人選問題。但誰也沒想到新任命的書記會是張大稍。張大稍或許是張羅村心眼兒最多的人,兩只眼睛即使看螞蟻上樹,也滴溜溜轉。當然,光靠眼睛滴溜溜轉他當不上書記。他當上書記,主要有賴于他媽的功德。

多嘴嬸剛嫁到張羅村來時,并不太受張羅村人的歡迎,尤其不受女人們的歡迎。多嘴嬸隨她娘,話多,聲音尖細,走路有點拽,一拽屁股就得跟著扭起來,顯得很不端莊。有些女人背地里說她“長了一對勾引野漢子的腚”,這在以沉穩(wěn)風格見長的張羅村姑娘媳婦堆里,顯得很不合群。何況,她話一多,免不了走話,容易搬弄出些事非。好在時間久了,大家才發(fā)現(xiàn)其實多嘴嬸是個心直口快的人,無心無肺,自己不藏話,話扔完也就算完。這倒比那些心計極深的女人還要強,接觸起來更容易。而且,多嘴嬸是個熱心人,不管誰家有活,哪家有事,她都到場,能搭把手就搭把手,搭不上手也幫個人場。這一點,倒很符合張羅村的風俗和規(guī)范。關鍵是,她雖然“長了一對勾引野漢子的腚”,與小叔子們打情罵俏的話也并不忌口,但行起事來,卻走得正站得直,從沒有故作風騷惹出半點韻事。這樣的女人也就算好女人了。

丈夫起初待她并不好,常鬧點暴力。平日里別看她多嘴,在這事上她卻從來都給丈夫留著臉,只字不提。一說起來,都是夸丈夫如何待她好,一氣兒把丈夫夸得成了張羅村的模范丈夫。時間一久,丈夫待她倒真萬般好了。

多嘴嬸在張羅村甚至周邊一帶,幾乎是一夜成名,讓人發(fā)現(xiàn)了她另一面的潛能和才智。那是多嘴嬸處在從“多嘴嫂”向“多嘴嬸”跨越的一個時期,她完成了說媒史上有史以來的最大工程:轉親,七戶聯(lián)轉。

轉親,一般是“三轉”,偶而也有“四轉”,再上就不多了。再下,也不多,因為再往下,就是“二轉”,二轉其實就是“對換”,叫“換親”,而不叫“轉親”。比如大頭和姐姐三葉、小花和瘸腿哥哥就是這種情況。

“七轉”的工程之大可想而知,它涉及到了張羅村、沙楊村、沙土村、沙溝村、劉莊、東山石莊還有司息鎮(zhèn),七個村七戶人家十四個男女。七個村情況不同,七戶人家家境不一,十四個男女性格各異??梢栽O想,多嘴嬸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不同的時間,面對不同的人和各種不同的要求,一張唇邊帶痣的嘴,怎樣不斷地張合,把每一句貼心的話語像司息河的水一樣,自然而然地流進每一個人的心里,讓他們從部分一直到全部地接受。最后結果,七戶人家十四個男女都達到了滿意,婚禮在七個村莊同時熱鬧。這種成就和由此帶來的巨大效應,任憑誰抵擋都是抵擋不住的。從這時起,大家不再叫她多嘴嫂,而改叫她多嘴嬸了,多年的媳婦終熬成婆。人們從此對這個習慣于扭著屁股的女人另眼相看,而且對她嘴唇邊上的痣,也有了全新的認識:它或許并不像傳說的那樣,是克夫的,而是一個優(yōu)秀媒人最貼切的標志。農村其實很長時間是很缺少這樣優(yōu)秀媒人的。

當年,大頭找媳婦遇到難題之后,大頭娘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多嘴嬸,只有她,或者說有了她,大頭的媳婦問題,才能有著落。

這樁媒最后的結果是三葉兒和小花對換。其實,起初多嘴嬸是根本不考慮“換親”的。一是換親,不太好當親戚走,無論是對上、對下,還是對彼此都可以有兩套稱謂,嫂子成了大姑姐,姐夫成了大舅子,這糾合的混亂,讓人無法叫。二是“換親”也極易影響多嘴嬸的名聲,畢竟這是在說媒中不得已而為之的事。好在,這是大頭。對大頭來說,能夠做到“換親”,而且能從沙楊村“換”來,實屬不易。單就用工夫來說,不亞于“七聯(lián)轉”。

多嘴嬸的名聲,傳遍了四鄉(xiāng)八里。連鎮(zhèn)上的書記都找上門來。鎮(zhèn)上的書記到村里來,走訪了幾家農戶,“其中”的一家就是多嘴嬸。當然具體說了些什么,是書記走后,張長耕轉達的,大體意思是,書記希望多嘴嬸能給他姑家有智障的表弟說門親事。

村里有個姑娘叫小油,多嘴嬸最終選中了她,而且真把一樁好事說成了。

這樁婚事,對多嘴嬸來說,不僅積累了名聲,而且借此與鎮(zhèn)上的書記走上了關系。她的大兒子張大稍,又是個有點子有辦法的人。而且張羅村自古只有兩姓,主事的人選仿佛有個不太成文的規(guī)定,羅家張家輪流坐莊。比如,從羅斯福到張長耕,從張長耕再到四殺把羅馬,現(xiàn)在再選個張大稍,似乎也符合邏輯。

在此之前,張大稍已經(jīng)在村里拉起了建筑隊。張羅村大多數(shù)房屋建造的時間,至少要前推二十多年,有的還要更長。當時是土石墻,草頂,低矮,房寬距很小?,F(xiàn)在,大家家境相對都寬裕了,這樣的房子怎么看怎么別扭。

村里第一個翻建房屋的就是多嘴嬸,因為多嘴嬸在走集體時,就積累下了一筆不小的財富。多嘴嬸的丈夫雖然能干,但在集體時代,再能干又能比別人多出多少工分來呢?因此,多嘴嬸家財富的積累主要還是靠的多嘴嬸,是多嘴嬸的兩片嘴一天到晚硬磨出來的。

當多嘴嬸翻建出五間寬敞明亮大瓦房的時候,全村人的眼睛幾乎都被點亮了??粗嘧鞁鸺业耐叻?,好多人家都在備料,準備翻建。

過去,無論誰家建房,都是東鄰西舍,老少爺們,一齊上陣,幫襯一把,建房者管個飯,也就行了。多嘴嬸家的瓦房也是這么建起來的。

說張大稍頭腦活絡就活絡在這里,他看到大家都在比著勁要建新房或者翻建舊房,在有著近三千人口的張羅村,這是個不小的市場。過去管頓飯,無償幫襯幫襯可以,但現(xiàn)在大家都有自己的地,再無償干,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所以,他第一個在村里拉起了建筑隊,可以只包工,也可以包工包料,開個價,建房者也無需管飯,交上錢,等著起新房子就行。

大家從心里說,張大稍這么做是對的,已經(jīng)市場經(jīng)濟了嘛!可大家又都覺得自己吃了虧。多嘴嬸家干的時候,還是無償幫襯,等到他們建,就要算工錢了??蛇@也沒辦法,誰讓人家張大稍有頭腦,先行一步呢!先行一步,是眼光,眼光和財富有時候完全就是一碼事。

張大稍一上任,沙楊村的書記楊老奎就找上門來,與張大稍探討司息河西岸的主權問題。四殺把羅馬上任時,楊老奎也來探討過。四殺把對這個事,倒是不含湖,說:“從老輩上就是這么走過來的,不能在我手上出去了。這個譜,你就別打了。”

楊老奎這次找張大稍,找歸找,這是他的使命,心里其實也不抱太大希望。因為這是多年遺留下來的問題,哪能一句話就要回一片岸林?但顯然張大稍比四殺把活絡,說:“這事,你先別急,有一事,你如果幫著辦了,我用河西岸的二百畝地換你河東岸的六十畝地。”

張大稍告訴楊老奎,回村后他應該做些什么。楊老奎覺得張大稍給他的活很好辦。雖然沒能一下要來河西岸的密林,但把兩村的交叉地換過來,也是不小的收獲,不但解決了耕種的方便,而且還凈賺一百四十畝。平空多出一百四十畝地,對一個僅有六百多口人的小村來說,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僅此一點,他這一任書記就完全可以在村史上記上一筆。楊老奎自然很高興。

張二稍的木材廠一直沒開起來,張大稍既然當上了書記,就把建筑隊讓張二稍代管。二稍說:“我還是要開木材廠?!贝笊哉f:“我知道,你急什么!”

村里一窩蜂似的新建、翻建房屋,舊料沒處放,一股腦兒全倒進了司息河邊的大淹子,沒用一年,就把大淹子給填滿了。人們也不知道那只老鱉到哪里去了。當然,到底有沒有老鱉也一直是個謎。

因為建房,司息河西岸金光閃閃的沙灘,沒日沒夜地被挖運,過去平整的沙灘,被掘得坑坑凹凹,滿目瘡痍。除了本村用,二稍的建筑隊還買了大拖斗的拖拉機,向東山石莊一帶送賣,一車一車都是錢。縣里一些建筑隊也紛紛找張二稍訂貨。村人對此意見很大,有的支部成員也提出疑異。張大稍說:“咱開個會吧?!?/p>

會上,張大稍說:“大家目光不能太短淺,不能讓那點沙子硌著眼睛?,F(xiàn)在,沙是小事。這些年,河西沙楊村一直要求重新劃界,鎮(zhèn)上最近可能要對此事做出調解,很可能要把與沙楊村的村界劃定在司息河道的中線。這事,沙楊村的楊老奎已經(jīng)跟我打過好幾次招呼了,沒辦法,我只好用河西的二百畝地換他河東的六十畝地,看上去,咱是吃了些虧,但如果能維持住過去的村界,保住河西岸的沙灘和岸林,咱們還是賺了?!?/p>

有的支部成員說:“這事,最近我也聽說了,以為是沙楊村自己在那里虛張聲勢,想不到還是真的。這樣一來,問題就嚴重了?!?/p>

張大稍說:“所以我說,不光沙要挖,河西岸的林子也要伐。咱不急著伐,很可能就成沙楊村的了。到那時,咱吃虧可就大了?!?/p>

會議一致認為,盡快伐掉河西岸的林子是既是明智之舉,也是急迫之事。

會議確定由張二稍帶隊,盡快開進司息河西岸,將西岸樹林限時伐完。

一棵棵大樹,在鐵鋸聲中倒下了。

老書記張長耕聽說這事的時候,河西岸的林子已經(jīng)伐得差不多了。

張長耕書記覺得鎮(zhèn)上不可能在這個時候介入兩村的紛爭,雖說兩村對司息河的劃界一直存在爭議,但近幾年并沒有出現(xiàn)惡性紛爭事件。

鎮(zhèn)上來人時,過來看老書記,張長耕問起此事,鎮(zhèn)上人說從沒聽說兩村重新劃界的問題,也不打算對這個事進行研究。因為動村界不是小事,而且從長遠發(fā)展和農村政策看,隨著農村社區(qū)的建設,兩村還存在著整合歸并的可能性。

等到事情完全落實清楚了,不僅河西岸的林子伐完了,二稍對河東岸的林子也實施了大面積的間伐。

過去,司息河就像一條羞澀的河流,在兩岸濃密的灌叢和密林的遮映下,委婉清澈地流淌,像一個個走出張羅村的羞答答的大姑娘?,F(xiàn)在,門戶洞開,河灘上張著一張一張大口,仿佛曾經(jīng)的美女被潑了硫酸,美麗的容顏被毀,丑陋無比。而且,雨水越來越少,河床不斷地向外袒露,河邊的水草已經(jīng)開始枯萎。司息河曾經(jīng)的美麗已不復存在。

在羅斯福和張長耕在位期間,張羅村和睦平安地前進,樸實的民風像司息河的水一樣,多少年來,清澈地流淌?,F(xiàn)在,不過幾年的工夫,一切都變了。小花果園里的果子經(jīng)常被盜,成熟的莊稼經(jīng)常被偷,大旱天被承包起來的水庫不放水,引起紛爭和群仗,扎眼的警車一次次開進村來,尤其是司息河,一條曾經(jīng)美麗的河,眼看就要光禿禿地斷流,像留給張羅村人一道長長的傷痕。

開雙羊飯館的張雙兒找到張大稍,要求村里結清在他飯店吃喝的欠賬。張大稍說:“村里還要上項目,現(xiàn)在沒錢。”

“沒錢?一河的樹都殺了,滿河的沙都挖了,你說沒錢!那錢到哪里去了?”

說急了,張大稍說:“別跟我吵吵,又不是我欠下的,你找四殺把羅馬要去!”

四殺把在家里傷還沒養(yǎng)好呢,張雙兒怎么可能向他要,又怎么可能要得錢來!正好二稍拉沙的拖拉機開過,張雙兒一氣之下,抱起一塊大石頭就砸了上去,把車頭砸出了一個大窟窿。張二稍立馬把建筑隊的人糾集過來,圍著張雙兒就要動手。張全兒聽說后,端著獵槍來了。張全兒對著大稍二稍就要開槍,建筑隊的人把槍桿一托,好歹放了高炮,沒有傷到人。二稍竄上來,把張全兒的獵槍奪過去,把長長的槍筒摔成了兩截。

在此之前,已經(jīng)沒有多少獵物可打的張全兒基本處于半失業(yè)狀態(tài),這次槍筒一摔,也就真正失業(yè)了。

小羅漢雖然被抓到了縣里,但種植罌粟確實是他無意之舉,也沒有買賣。當初不過是好奇,種植后又見開出那么美的花,他還覺得對美化司息河是個貢獻呢!所以,只是拘留了一陣子,就要把他放出來。

在老書記張長耕心中,不僅大羅漢對張羅村是有功的,他爹羅永輝是有功的,小羅漢雖然不干農活,多年由村里管著,跟吃“五?!币粯?,但他給村民看護下一片林子,保護了一條河流,讓司息河始終呈現(xiàn)出金色的沙灘,同樣是有功的。因此,他不僅私下說情,還讓人稍信,說年紀不小了,還沒個家口,就別回村了。他托鎮(zhèn)上的民政助理去縣里跑,其時縣里的殯儀館正缺人,小羅漢又是烈屬,雖然歲數(shù)大點,但崗位特殊,就安排進去了。

小羅漢聽說張二稍已把岸林殺伐決斷,又回了一次村,沿著河邊轉了一圈,憋了滿肚子的氣,一把火,把岸林里的兩間小木屋燒了個精光。兩間小木屋的消失,也標志著劉小手拉場子說書時代的最后終結。

小羅漢在村子里的街道上,來來回回罵了三圈,揚言:“誰再打司息河的主意,我讓他燒成灰,爬煙筒?!彼@話說得響響當當,底氣十足。因為他是縣殯儀館的司爐工,這話讓誰聽了,都不由得不驚心。

張雙兒要去縣里告發(fā)張大稍。張雙兒沒有去信訪局,他去的是縣紀委。他要去縣紀委找張嶺巖,其時,張嶺巖從縣文化館被借調到縣紀委做廉政宣傳工作。

張羅村不少人有混名,就跟江湖名號一樣,張嶺巖也有,他的混名是張耳朵。

小時候的張耳朵和其他孩子沒什么兩樣,唯一就是耳朵大點。不一樣的是,他對聽書的迷戀超過了其他任何人。

別人聽書是聽熱鬧,聽后便常常跑冒滴漏,心中想想有,復述出來難。而張耳朵不,他的耳朵大,一對碩大的招風耳像一部功能好頻率高的雷達,劉小手只要一出口,他就能定上位,所有的人物、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情節(jié)都被他的大耳朵劃拉走了,不剩半點殘留。劉小手的故事幾乎成了張耳朵的全部,他已經(jīng)別無選擇,劉小手的書場就像母體的羊水一樣,舒適,依戀,無法離開。離開就不能成活。他只有跟著劉小手走。劉小手在張羅村講,他在張羅村聽。劉小手去別的村講,他在別的村聽。劉小手不講了,回到他自己的村子劉莊,他也跟到劉莊,跟劉小手一起下地干活。

劉小手早就注意到了這個癡迷故事的半大孩子,當他在外村書場第一次從人群中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劉小手多少有些吃驚。孩子的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他,仿佛要把他整個人收進去一般。劉小手一連走了三個村,講了十場,張耳朵兩只大耳朵張著,跟了十場。十場講完,眼看要秋收了,聽眾忙秋,劉小手也要忙秋。劉小手回了劉莊,張耳朵也跟著到了劉莊。

劉小手說:“孩子,你叫什么?”

“張嶺巖。村里都喊我張耳朵?!?/p>

“你的耳朵是夠大的——就這么喜歡聽書?”

“是的。”

“那你給我講講前兩天我講的《楊家將》。”

《楊家將》是一部英雄傳奇,它通過對北宋前期一些真實人物和事件的演義,講述了楊家四代人戍守北疆、精忠報國的動人事跡。

傳說,老令公楊繼業(yè)領八千火山軍掛帥掃北,掌一口九環(huán)金鋒定宋寶刀橫掃雁門,威震北國。因他每陣必舉紅令字旗為號,軍中習稱為“金刀令公楊無敵”。令公領兵直攻到遼國都城幽州,逼得遼主天慶梁王耶律尚納降稱臣,從此宋遼兩國便以白溝為界南北分疆,暫止兵戈。楊繼業(yè)因功授爵火山王,位列開國九王之一。一門妻子官封五侯,賜第金水河畔清風無佞府,府門頭造一座八寶重檐滴水天波樓,樓上供奉著當年太祖爺?shù)挠駧Ш陀饡F券,鐵券記楊門救駕九功,可免楊門子弟九死之罪;又在府前設石碑玉坊,著令滿朝文武百官至此必須下馬通過。據(jù)傳,血戰(zhàn)金沙灘這一仗,是楊家將打得最悲壯、最慘烈的一仗。北宋初年遼宋對壘,宋太宗趙光義五臺山進香還愿,北國天慶遼王定下毒計,在幽州擺下鴻門宴,邀宋王爺赴“雙龍會”,欲滅宋室君臣。老令公楊繼業(yè)識破奸計,令楊大郎假扮宋王,攜七狼八虎楊家兒郎一同赴會,席間兵變突起,遼宋兩軍血戰(zhàn)金沙灘,大郎用袖箭射死天慶王,大郎二郎三郎一同戰(zhàn)死,四郎八郎被俘流落番邦,五郎看破紅塵出家五臺,七郎殺出重圍搬救兵不成,反被奸臣潘仁美亂箭射死。救兵不至,楊繼業(yè)帶六郎死戰(zhàn)兩狼山,父子殺散,老令公頭撞李陵碑殉國,只留下楊六郎這個惟一的楊家血脈。

張耳朵一字不差地把這一段講了。講得有聲有色,氣韻十足。

張耳朵一口氣講完了一個回頭,一口水也沒喝。劉小手聽著聽著,表面風平浪靜,內心卻波瀾四起。劉小手的女兒劉小書早已停下了手里的活計,端著瓢愣在那兒,說:“沒了?后面呢?”

劉小手發(fā)話了,但他對張耳朵說的這段回頭沒做任何評價,說:“現(xiàn)在秋收,我要忙秋了?!?/p>

張耳朵說:“我?guī)湍忝η?。?/p>

劉小手說內心話并不喜歡農活,但一種一收,他總不能讓閨女一個人干。他倒愿意讓張耳朵留下來。

張耳朵理所當然成了劉小手的徒弟。后來,劉小書說:“你怎么那么會說書?!?/p>

張耳朵說:“瞎說,你爹才真會說書呢!”

“是嗎?”

“那還用說,要不鄰肆坊莊都請他講!——你沒聽過?”

劉小手很少在自己村里講,一年偶而講個一次半次。有一次,小書去聽了。那次,劉小手講的是窮書生和富小姐的故事,聽著聽著,臉紅心跳,不知道故事中的男女還會怎樣出格地發(fā)展。小書其實是愿意聽的,但礙于是爹在講,再聽下去實在有些難為情。從此,爹說的書她也不再去聽了。

有了張耳朵,劉小手再忙再閑基本不再插手農活了,他因患小兒麻痹癥落下的一條小胳膊一只小手,也使他在干農活上大打了折扣。閑時,他帶著張耳朵一同出去說書,忙時一個人在外云游。農活就交給了女兒劉小書和徒弟張耳朵。

干完農活,吃罷夜飯。劉小書說:“耳朵,你跟爹學了那么多,你說給我聽聽?!?/p>

張耳朵知道女孩子家不愿聽那些打打殺殺的英雄故事,第一天撿《牡丹亭》說了,第二天講了《西廂記》,第三天連說帶唱了《七仙女下凡》。只這三天三場,就把小書的心講柔軟了,那些優(yōu)美的愛情故事,在她心里蕩起一層一層漣漪。她揣測著故事里的主人公,夜夜睡得羞澀、甜蜜而貪婪。張耳朵在第四天講的是《聊齋》中的一些小杈子,這些鬼狐的故事,不但沒有嚇著劉小書,反倒讓她與故事中的人物對上了號。這晚,睡到半夜,張耳朵醒來,卻見劉小書一襲素服,飄然而進,虛虛幻幻的,宛如聊齋人物一般。劉小書說:“你看,我像不像聶小倩?”

“像?!?/p>

“你害怕嗎?”

張耳朵說:“不怕。”

既然不怕,張耳朵就成了劉小手的女婿。

張羅村的女人除了小花之外,第一胎幾乎全是女孩,劉小書也不例外,先是生下了女兒,叫張方珊,又生下了兒子,叫張方石。一聽珊和石就知道是“巖”分開來的。張方石膚色出奇地白,幾乎一下生,就有了混名:小白皮。按多嘴嬸的話說:“小白皮一下生,就帶著吃國庫糧的樣?!鄙滦“灼さ牡诙?,縣里舉辦故事會,張嶺巖參加了,毫無爭議地奪得了第一名。得了第一名的張嶺巖從此走上了順路,被調入縣文化館,成為文藝輔導員。周圍這么多村莊,聽劉小手說書的人何其數(shù)也,但能聽出名堂、終生受益者,只有大耳朵張嶺巖一人。如果張嶺巖沒有成為公家人,還留在張羅村洼洼嶺嶺的土地上,那他這輩子可能只是張耳朵,只是張嶺巖,而不會成為張文化、張紀檢,更不會成為后來的張老。

張嶺巖用這種方式從村莊早早地走向了縣城,讓所有的村人羨慕不已。他的單位和住處,理所應當成了張羅村人進城辦事的大本營和求助站。

這次,張雙兒找來了。

對司息河,每一個張羅村人都有著共同的感受和熱愛,哪一個張羅村人沒有在司息河留下童年的影子?只是他們愛得不像白娘子、不像青苗那樣純粹和沉郁。但司息河的水永遠流在每一個張羅村人的心中、血脈里。不管你是離開了,還是沒離開,司息河的哺育和滋潤都讓人心懷感念。

聽著張雙兒的敘述,張嶺巖也憤怒了。岸林被毀,并連帶著貪腐案件??h紀委、縣林業(yè)局同時啟動了調查程序。

很快,張大稍被撤銷了村書記職務,并被紀委移送檢察機關,起訴后,判了實刑。

張二稍的木材廠,被沒收,成為張羅村的村辦廠。張二稍因領頭伐樹,被罰款三十萬元。

村子面臨著推選新的書記人選,這時離開村子已經(jīng)六、七年的羅列回來了。他開著锃亮的小轎車,看上去要比鎮(zhèn)長的轎車還要高級好幾倍。

有人以為,他要回來競選書記。羅列說:“不會的,我當書記不合格。但我們不能再糊里糊涂選人了。過去是村里推,鎮(zhèn)上定。現(xiàn)在是直選了,我們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選好一個人,很重要,這方面我們吃的苦頭太大了。我們是富了,可我們的人心是不是也富有了?這次回來,看到司息河被折騰成這個樣子,我真憋著氣,我想司息河如果是人,它也喘不動氣了。大家也知道,我當初是被逼著走的。這些年,我在市里的大批發(fā)市場上打下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掙下一些錢,而且這筆錢還不是小數(shù)。如果這次是咱自己選出的大家滿意的書記,我愿意拿出一半的積蓄,重新治理司息河,讓它像當初一樣清澈流淌,水草豐美?!?/p>

有人問:“那你覺咱們村誰當書記合適呢?”

羅列說:“我覺劉小書最合適,我愿投她一票?!?/p>

羅列的話,一下開闊了村人的視野,好多人還在默守陳規(guī)地想在羅姓中篩選,當然也有人進了一步,走出羅張輪流坐莊的框框,把眼光放在張姓中篩選,但誰也沒想到,羅列看中的是一個外姓人,而且是一個外姓女人。可想想,這幾年一直擔任村婦女主任的劉小書,其人品、能力、親和力的確可圈可點。劉小書真的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張羅村人第一次自己選出了書記,這就是劉小書。

在劉小書就職的村民大會上,已經(jīng)不多出面的老書記張長耕出人意外地講了一番話。

張長耕書記平時喜歡翻看兩本書:一本族譜,一本村史。族譜讓他清楚地知道村民每一支的演進,村史讓他知道了張羅村歷史上出了哪些有名的人物,發(fā)生了哪些重大的事件。這還得感謝那個最早開始記錄的私塾,他保留下了洪武年間先祖從山西洪桐縣老槐樹底遷移過來之后,村莊最早的文字記錄。其后,一個又一個有心人,承接著老私塾的筆,記下了張羅村的歷史進程。在一次全縣三級干部大會期間,張長耕書記還借閱了五十里外夫于村的村史。張長耕看罷,唏噓不已。人家夫于村,從春秋開始就叫此村名。早在公元前532年,兵圣孫武的曾祖父陳無宇,把自己的封邑夫于送給了被從國外召回的公子周,對此《左傳·昭公十年》有“子周亦如之,而與之夫于”的記載,村名便從此而得。相比夫于村,張羅村的歷史要短淺得多。

張長耕給大家講的是一個故事,他說:“五十里開外,有個夫于村。這個村在古時候,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樣的事。齊景公十六年,齊國的陳桓子,也就是陳無宇,聯(lián)合鮑氏,在國人的支持下三戰(zhàn)打敗了嗜酒成性、專齊國之政的欒氏和高氏家族,齊卿欒施和高強逃亡魯國。陳和鮑就將其瓜分了。陳無宇奪取了齊國的執(zhí)政大權,引起了齊國姜姓貴族和其他卿大夫的極大震動,陳氏家族面臨齊國貴族群起而攻之的危險。這時,陳無宇的老朋友晏嬰對他說,你必須把分得的欒、高的財產(chǎn)全部交給公室,為人不可強行爭利,做事首先要考慮義,義是利之根本,無義則失利。為人如果自私自利,就會產(chǎn)生禍殃。只有避免生禍,才可以昌盛繁榮。——今天,我說這些話,一是說給我自己聽,因為這些年我一直記著這些話,現(xiàn)在年紀大了,我怕忘記,再給自己說一遍。二是說給劉小書聽,張羅村是大村,近三千人口,這副擔子不輕?。≡僖粋€也是說給支部成員、每一個村民聽。希望大家齊心協(xié)力,把我們張羅村建設得更加美好,發(fā)展得更有成就,家家的日子更加富裕,老老少少,和和氣氣地相處……”

老書記張長耕似乎還沒講完,下面就起了掌聲。大家一看,帶頭鼓掌的竟是小羅漢,而且小羅漢身邊還站著一個漂亮的女人。有人很快認出來,女人是青苗,而且肚子挺著,好像已經(jīng)懷了幾個月的樣子。

原來,青苗離開小羅漢后,無法再回東山石莊,她直接去了縣城,開了一間糝鋪。小羅漢到殯儀館司爐后,燒的第一個人就是青苗的石匠爹。青苗忙著生意,個人的事一直還沒有解決,這時她手里也已有點錢,就勸小羅漢去醫(yī)院看看,不想治了半年,病就好了。小羅漢到底是不是從村東水庫里跑出來的烏龜,或是從大淹子里逃出來的老鱉,反正,小羅漢,也就是羅向江,行了。

這一天,正好是四月十五日,傣歷新年,潑水節(jié),別人不會記得,但白娘子記得。與傣族雜居的白娘子也早也習慣和喜歡潑水的習俗。沒人注意她從哪弄來了那么多水,一盆一盆,兜頭向會場上的人群潑去,水花四濺,整個會場籠在了一片水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