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下著小雨,樹人在一家公園門口的電話亭給皎蘩打電話,請求皎蘩寄五千塊錢來買一臺電腦,遭到皎蘩的拒絕。
皎蘩說:“光一個寶兒就夠我受的了,你別整天跟個孩子似的,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你太自私了,從來不為別人著想。”
樹人最惱的就是皎蘩這一點,她總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孩子看。她甚至逮誰對誰說:“我們家那老大和老二……”
這話明顯不合乎邏輯,樹人辯解:“一你沒有生我,是我媽生了我,雖然她早死了,也輪不到你;二即使我真是你的兒子,你也不應該比我還小一歲?!?/p>
“你歇著吧,我沒空和你胡攪蠻纏?!?咣的一聲,似乎是皎蘩一腳把身旁的臉盆什么的踢了。
那天晚上,樹人一邊打電話一邊搓腳,就像是得了腳氣。他走回自己租住的屋子,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北京太冷了,雖然剛剛立秋,樹人想怪不得皎蘩不肯來。
在都勻老家時,他曾經(jīng)和皎蘩提過搬家的事。
“搬到哪兒?”
“北京?!?/p>
“北京?”皎蘩瞪大眼睛,一臉的愕然。
“你不覺著一個人一輩子沒去過北京很可憐嗎?”
“你還沒去過美國呢!”皎蘩沒好氣地說。
“美國,呵,有機會,”樹人敲打著墻上的地圖,“北京、北京!”
皎蘩張了一眼:“比長沙都遠呢!”皎蘩有個從未見過面的姑姑在長沙3Ni2RXO/vmMepABqmCyePMZZQQKy0ZfX1RdQJpvxs/w=。
“比倆長沙都遠!”樹人用手拃了拃,將近兩拃,比例尺是一比六十萬。
“那是什么概念?” 夫妻倆都惶然了。
說起來,皎蘩和樹人還是初中同學呢。皎蘩生在都勻,長在都勻,初中畢業(yè)參加工作,一干就是十幾年,輪到生孩子歇產(chǎn)假了,工廠也倒閉了,從那開始一直待在家里。現(xiàn)在孩子一歲多了,心里有些蠢蠢欲動,想出來找個事做。不過皎蘩從沒想過北京那么遠大,用她的話來說:“那是電視上人們呆的地方,可不是咱的?!别ㄞ浪f的出來,無非是走出家門,在都勻做點零工,擺個攤,當個鐘點工什么的,最遠也就到貴陽。實在不行,就去她哥哥們那里幫忙。她有兩個哥哥,各有一個不小的店鋪,只是皎蘩同兩個嫂子關系都不太好,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去煩擾。皎蘩下了崗,家里的開支就全靠樹人了,好在樹人的單位還不錯。
樹人是工商所一名小小的市場管理員,別看只是一名小小的市場管理員,在都勻市井上也是一號人物。隔三差五,樹人在吉祥市場里轉上一圈。夾著個包,戴一墨鏡,誰見了都趕快遞煙。樹人后來在北京回憶自己當初的市場管理員生涯,感覺就是這么一個形象。事實上,夾著個包是真的,但從未戴過墨鏡,樹人戴的是一副茶色近視鏡。近視鏡說明樹人是念過書的,雖然只是一個地區(qū)商業(yè)中專。樹人從一號走到四百五十一號,挨家挨戶把條子遞過去,挨家挨戶地斂管理費。兩個舅子的店也照收不誤,這惹得兩個舅子和嫂子都大為光火。樹人不理,樹人有他的原則。舅子也真是的,愣不給,樹人也不強求,反正是公家事。樹人厭倦這份工作久矣,樹人厭倦都勻久矣,他想遠走高飛一走了之;他想到北方去,到北京去。每天晚上新聞聯(lián)播之前,紅旗總是先從天安門升起,你要是沒到過祖國的心臟,你就不配是祖國的公民。樹人注視著五星紅旗冉冉升起,心中豪情萬丈激流澎湃,雙目炯炯內心升華,越發(fā)覺著自己的生活多么不堪。
使樹人厭倦的還有一樁事,不知從何時開始,樹人覺著皎蘩不漂亮了,豈止是不漂亮,分明有些丑。滿臉的黃褐斑,一口四環(huán)素牙,頭發(fā)像草垛,整天邋里邋遢。于是,他就常常借故住在單位的宿舍里不回去,整日和一幫閑人喝酒、打牌。皎蘩覺出了他的冷淡,但也不表態(tài)。兩個人暗地里叫著勁,兩個人仿佛一起看到了盡頭。本來,孩子的降生應該意味著希望,可是孩子一出生,額頭上就長著一圈疣,個個豆粒大小,足有一二十顆。剛開始兩口子風風火火看了一些醫(yī)院,也沒見好轉,兩個人也就慢慢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樹人回家一看到孩子,就覺著憋氣,他覺著命運又在跟他開玩笑。
兒子倒是和樹人很親,一見樹人就挓著小手撲過來:“爸—爸——”
“上一邊去,連個七八九十都數(shù)不過來,忒笨!”樹人沒好氣在孩子屁股上擊了一掌。力量不輕不重,孩子咧了咧嘴沒哭,傻傻地望著爸爸。
“他才多大個人啊,”皎蘩把孩子攬到懷里:“你這么大的時候還不如寶呢!”
“你看見了?”
“還用看嗎,看看你現(xiàn)在這樣子就知道了?!?/p>
“我這樣子怎么了?”樹人嘟囔著圍著孩子轉了一圈,孩子一邊吃奶一邊高興得直蹬腳。
“踢,踢死他!”皎蘩咬著牙說。
“這還不知道誰的孩子呢。”樹人突然冒出一句。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别ㄞ琅l(fā)沖冠地攥起了拳頭。
“這日子沒法過了!”有一次,樹人忘了找了一個什么借口,出門時靈機一動扔下這么一句話,而且重重地摔了一下門。結果,感覺心里說不出的暢快。從那以后,這個好動作屢試不爽。
皎蘩越是不屑理會,樹人的心越發(fā)狂放起來。一天早晨,借著昨夜殘存的酒興,樹人迎著朝霞寫下了一份辭職報告。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去他娘的棱登!
所長是個小矮子,站在院子里的棗樹下刷牙。
“所長!”樹人叫了一聲。所長回過頭來,滿嘴白沫地問:“啥事?”
“我寫了個東西?!辈恢趺?,樹人一跟所長說話,聲音就卑怯。
所長定定地看了看樹人,又看看他手里拿的那張紙。
“放我兜里吧!”所長側了側身,繼續(xù)低頭刷牙。樹人把那份辭職報告卷成卷,塞進所長的褲兜里。
樹人上了樓。辦公室里只有他一個人,樹人拿起一塊抹布擦玻璃。玻璃上有些蒼蠅屎和鳥屎,怎么擦也擦不掉。樹人象征性地呵了一口氣,鳥屎中看見所長進屋放下牙缸,又出來,貼著屋檐底下匆匆去了廁所。樹人放下抹布,打開寫字臺的抽屜,里面只有一只煙盒,一些煙蒂,還有一支圓珠筆。樹人把煙盒拿出來,才發(fā)現(xiàn)里面是空的,他把煙盒攥成一個團,又拿出那只圓珠筆,咔吧咔吧地摁了幾下。這時,他聽見所長在喊:
“樹人,樹人!穆樹人!”
樹人把頭探出窗外,看見所長一只手提著褲子,另一只手揚著那張紙:“操你娘的,你寫的什么鳥玩意!老子差點擦了屁股!你給我下來,滾下來!”
樹人沒想到所長竟很爽快地答應了他,似乎早就盼著他滾蛋,甚至連問他準備干嗎都沒有問。他早就想著把自己的小舅子安插進來,正好有了這個空缺。這個傻逼樹人!樹人心里有些不爽,但從財務上領到錢后就忘了剛才的不快。同事們七嘴八舌地議論,樹人只是笑笑。別看平日里在一起有說有笑,他們哪知道樹人內心里對他們是多么厭惡。工資加亂七八糟,總共領到五千六百八十元。樹人回家把制服一脫,把六百塊錢往皎蘩的眼前一扔,揣著五千元就上了火車。樹人沒有告訴皎蘩自己辭職和去北京的事,他覺著說出來只會自找麻煩,別無裨益。樹人不是沒有想過多留一點錢給皎蘩,即使不念夫妻之情,還有孩子嗎??墒菢淙宿D念又一想:給了她,自己怎么辦啊?這可是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血汗錢。雖然皎蘩下了崗,可她娘家有錢啊,這些年,自己沒少照顧兩個舅子,現(xiàn)在也輪到他們照顧照顧一把了。至于孩子,愛咋養(yǎng)咋養(yǎng)吧!有一陣,樹人還羨慕起古人來,那時候一紙休書就可以解決問題。樹人后來回想自己其實當時確實動過離婚的念頭,離了婚就徹底解脫了,可是不知怎么沒有付諸行動。大概是因為懶的緣故吧,世事如煙,樹人已經(jīng)想不出一個究竟了。
GO0ljWgf58hiDRSsAugrQA7Gxl5n/Kh+PhNmr/iplqc=樹人到北京是第三天早晨六點多一點,他在西客站旁邊找了一個小旅館登了一個記,就連忙趕往天安門去看升國旗??上Ъ敝谐鲥e上錯了車,等他到天安門時,升旗儀式已經(jīng)結束了,樹人感到十分的遺憾。但他又想,來日方長,以后機會多了,就釋然了。他花了十塊錢,照了四張相片,分別以天安門、人民英雄紀念碑、毛主席紀念堂、人民大會堂為背景。參觀毛主席紀念堂時,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毛主席紀念堂居然不收錢。也不像家鄉(xiāng)人們傳說的,必須買一束鮮花敬獻,樹人看見有不少人確實捧著鮮花,讓他很是羨慕。一問鮮花二十塊錢一束,就沒舍得買。毛主席躺在水晶棺材里,那樣慈祥那樣偉岸。樹人默默地說:毛主席,我來看您了。毛主席仿佛在說:來了好啊,來了就不要走了,北京需要你呢。接著,樹人去了故宮、王府井;第二天又去香山、頤和園;第三天去了長城,他把這些地方逛完后,覺著自己已經(jīng)深深愛上了北京,離不開北京了。他需要住下來,徹底地融入到北京里去。于是,他從招待所里搬出來,輾轉換了幾個地,最后在西直門外落下腳來。
這是一套五十平米的兩居室,位于一座舊樓的底層,掩藏在一座三十幾層的摩天大樓的陰影里,終日見不著陽光。屋子里有一股嗆鼻的霉味,樹人走進衛(wèi)生間看了看,水管上搭著幾件面目模糊的衣服,上面爬滿了蟲子。屋子里陳設簡陋,幾個笨重的木頭櫥子和一圈爛沙發(fā),墻角擺著一臺舊電視。
樹人租住的是兩居室中的一個小間,勉強可以放開兩張單人床和一張桌子、一個柜子。樹人并不是自己獨租,先于他住進去的是一個復習準備考研究生的小伙子。房租每月八百,兩個人每人每月出四百,這個價錢,樹人經(jīng)過多方比較,覺著是滿劃算的。小伙子姓張,24歲,湖北人,身材瘦長,皮膚紙一樣白且透明,隱約能看見血管。房東偷著告訴樹人:“他已經(jīng)在北京呆了兩年了,每次就差那么一點!
房東打量了一眼樹人:“也是學生吧?”
“哦?!睒淙司秃鷣y點了點頭。
房東是一個寡居的老太太,說是老太太,其實頂多也就五十歲出頭。樹人知道他姓李,就自作主張地喊她李媽,后來他發(fā)現(xiàn)考研生也是這樣稱呼她。李媽五短身材,偏胖,患風濕病,大夏天,房間里沒有空調,李媽經(jīng)常光著上身在屋里晃來晃去,一對干癟的乳房像兩只空空的褡褳垂到褲腰上,兩臂上貼滿雪白的膏藥。樹人起先覺著很別扭,但轉念一想她是一個老太太,就原諒了她。
李媽孑然一身,沒兒沒女,也幾乎不出去。整天不是睡覺,就是一動不動地坐在看電視,電視壞了,不但色彩失真而且沒有聲音。樹人納悶,她看的什么勁啊。
小張不愛說話,每日早出晚歸,見了只是草草打一個招呼,一臉漠然。樹人印象中,小張唯一一次笑是在他看到樹人在長城上拍的照片時。他甚至講了一個笑話,是GRE輔導班上的老師講的。說一個考生去八達嶺,一看見寫著“八達嶺長城”字樣的雙語路標牌,驚叫起來:呦!長城上也有GRE,原來,他把GREATWALL看成了GRE AT WALL!
樹人問:“什么是GRE?”
小張不屑地把嘴一撇:“連這個都不知道?和托福差不多!”
樹人并不是大老粗,在都勻時也看報看電視新聞,大體知道托福是怎么回事。
“通過GRE考試就可以到美國去!”小張說。
樹人插了一句話:“你到底是考GRE還是考研?”
小張白了樹人一眼,又咬緊嘴唇:“我啥都考,考上研就讀研,考上GRE我就上美國!”
樹人瞥見小張蒼白的眼神,心中一凜,那眼神里有什么東西蠻嚇人的。
小張好像也問過樹人來北京干什么,樹人回答得支支吾吾。小張也并不真的關心,拿著書就出去了,樹人也忘了自己編了一個什么謊,反正從那以后,再也沒人問過。
小張帶著一個大皮箱,上面掛著一把銅鎖。每次出門和歸來,他總要先打開箱子,把里面東西翻個底朝上,然后又一一放進去,卻從來沒見拿出什么來。樹人想,他那里面一定藏著什么特別珍貴的東西。
早晨醒來,樹人就聽見李媽在隔壁嘟囔著什么。他把臉貼在墻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聽明白了,原來她是在抱怨渾身的腰酸背疼。
“起不來了,起不來了……”與此同時夾雜著砰砰的捶打聲和陣陣咳嗽。
樹人想要不要自己過去扶她一把,但最終沒動。過了一會兒,他聽見老太太的房門響,接著,廁所里傳來淅淅瀝瀝的聲音,隨后,鍋碗瓢盆響了起來,客廳里的桌子椅子吱呀呀響成了一片。
從那以后,天天莫不如此。樹人暗自感嘆:“老太太這也是活著……”
一天半夜里,樹人睡夢中感覺鼻子上有個什么東西,用手一摸,是個活物,以為是老鼠,慌忙往地上一摔,啪的一聲脆響。樹人開燈一看,竟是只蟑螂,足有十幾公分長。
“我天??!”樹人驚出了一身冷汗。沒想到,北京也有蟑螂。
“沒什么大驚小怪的,這里多的是,還有比這更大的呢?!笨佳猩稍谀抢锓籽?,卻不看樹人,嘴里兀自嘟囔著什么。
“你在干什么?”樹人問。
“背單詞?!?/p>
“你幾時回來的?”
考研生白了樹人一眼:“干什么?”
“問問,隨便問問?!?/p>
“和平時一樣?!?/p>
“一樣是幾點?”
“兩點!行了吧?”考研生大吼,把背扭到了墻里。
樹人嚇了一跳,再也不敢吱聲。樹人捂著驚魂未定的心,想自己趕緊搬出才好。這小伙子,分明神經(jīng)不正常??墒堑搅税滋?,他就把夜晚的不快忘掉了,因為北京太迷人了。
大約興奮了一個星期,樹人忽然醒悟過來:原來到處都要生活,北京也不例外。新鮮勁一過去,就不知道該干什么了。不能老這樣,得用生活把時間填滿。傍晚,樹人坐在回住處的公交車上,望著一座座燈火通明的大廈,想象不出那里面是怎樣的景象。北京就像一座巨大的迷宮,深深吸引著樹人求知若渴的心。樹人明白了,要想把北京了解透,一天兩天是不夠的,一個月兩個月甚至一年兩年都不夠,必須一輩子永永遠遠地住下來。樹人琢磨著自己也許該找點事干干,可是干什么呢?在都勻的時候可以收市場管理費,在北京誰要自己收管理費呢?樹人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多年來的工作根本算不得一個職業(yè),連一門手藝也不是呵。樹人下午去銀行取錢,又吃了一驚,不知不覺已經(jīng)花掉了一千多塊了。如果按照這個花法,用不了幾個月,自己就完蛋了。樹人一下子感到北京的高樓大廈名勝古跡就要遠了。
這天早晨樹人像往常一樣去小區(qū)門口馬路上喝豆?jié){吃油條,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慣。喝豆?jié){吃油條時,他覺著自己儼然就是一個北京人了。油條往豆?jié){里一泡,那真叫個香!他看見在自己對門住的一個長頭發(fā)青年也出來喝豆?jié){,帶著另外一個女孩。樹人每次見他都是和不同的女孩在一起,但無論哪個女孩,都是勾肩搭背一樣的親昵。樹人感覺有些奇怪,有些惴惴不安。今天長發(fā)青年碰巧坐在他對面,他看見那個女孩也就二十歲左右的,穿著一件紗似的吊帶裙,乳房一撅一撅地,臉不由地一紅。長發(fā)青年打量了打量樹人,樹人愈發(fā)窘了,諂媚般地憋出兩個字:
“你好?!?/p>
“你干什么的?”長發(fā)青年點著一顆煙。
b6d6e002c5dfdfcb343935fac9f654da847b35a9eb57c7147934a589d917b72b“我...”樹人說:“我是外地的?!?/p>
“早看出來了,”長發(fā)說,“我又沒問你是哪兒的,我問你是干什么的?!?/p>
“我剛來,還沒工作。”
“哦,別急,慢慢來?!?/p>
“您……”
旁邊女孩說:“他導演。”
“導演?”
“拍片子。”長發(fā)瀟灑地做了一個手勢。
樹人一下子肅然起敬:“就是電視里那個……導演?”
“導演”點了點頭。
“能有我可以做的事嗎?”樹人突然唐突地問。
“你……”長發(fā)愣住了,
“你想當導演?”那女孩把嘴里的豆?jié){噴了一桌子,也噴到了樹人的臉上,樹人的臉騰地紅了。
長發(fā)青年也樂了:“你呀,不如寫小說吧,跟老王學吧——”
長發(fā)說著拿手一指。樹人一回頭,發(fā)現(xiàn)又來了一個2f2373637725fa43e32ec290c6b9f7cb61f3a696a6fcfb3526bfa82320bd94c7人,是一個謝頂?shù)闹心耆?,穿著一套米黃色的休閑西裝,戴著一副金絲眼鏡。
“寶貝,你好吧?”老王把手放在女孩的腿上,女孩啪地打了一下,“死禿子!”
老王哈哈樂著把手縮回去,那“導演”也在樂,一點看不出惱火。
“導演”一指樹人:“老王,我給你推薦一個學生?!?/p>
老王認真地看了看樹人:“你?”
“王老師好?!睒淙酥t卑地站起來點了點頭。
“你是干什么的?”
“我剛來北京,還沒想好?!睒淙擞行┛诓粨裱浴?/p>
“我可沒工作介紹給你。”老王嚴肅地說。
樹人有些尷尬,本來他就沒想到讓人介紹工作。他只是隨便問問,他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你這個禿子,誰讓你介紹工作了,你教教人家寫小說不得了?”長發(fā)青年說。
“就是啊,”那女孩也說,“那筆桿子一搖錢就嘩嘩地!”
“呸!”老王狠狠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你們以為小說那么好寫?文學是很神圣的,你以為跟你們影視圈似的,啪啪把衣服一脫,就成了!”
這下,那女孩不干了:“我靠!你怎么說話了?什么叫啪啪一脫就成了!”
那導演笑罵道:“你他媽的脫得還少嗎?”
“我不屑和你們這種俗人爭論!” 老王抬手招呼那守攤的說:“給我一碗豆?jié){兩根油條——別炸煳了??!”然后轉身問樹人,“你真想寫小說?”
“我……”樹人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你讀過《紅樓夢》嗎?”
沒等樹人回答,旁邊那兩個又開始起哄了:“你自己讀過嗎?”
“你也就比人家多知道個《紅樓夢》?!?/p>
“一邊去,一邊去,我八歲就讀了,怎么著?我可是北大中文系畢業(yè)!”老王不耐煩了。
“蒙誰啊,誰不知道你那文憑是假的!不是北大,是白搭!”長發(fā)導演摟著那女孩,狂笑起來。
老王告訴樹人,他就住樓上,并且說歡迎樹人過去玩,除了晚上,他都在。樹人問他晚上干什么,老王目送那對情侶相擁而去,清了清嗓子說:“給各大學講課!”臨走時,他還送給樹人一張名片,上面用中英文兩種字體印著:
環(huán)球國際作家協(xié)會 名譽主席
加拿大泛美大學 名譽博士
云 帆
“云帆是我的筆名?!崩贤跷⑿χ忉尩?。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樹人第二天下午還真地去了樓上,老王還真的在。老王開門一看是樹人,先是一愣。
“云帆老師您好,”樹人沖他笑了笑,怯怯地說,“我看過《紅樓夢》,看過。我上中學的時候,寫作文在學校里還得過獎呢?!?/p>
樹人說的是真的,很久以前,他也曾經(jīng)是一個文學青年。他還模仿汪國真給皎蘩寫過詩呢。那時候他上中專,皎蘩每個星期都給他寫信,還寄錢給他,樹人就寫詩還贈,把她比成花呀草呀云呀,比得皎蘩臉通紅??墒?,只是自從參加了工作,結了婚,那些花呀草呀都沒有了。老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把樹人讓進了屋里。不愧是作家,房間里有一面墻都是書架,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嶄新的書。寫字臺上電腦開著,屏幕上正在放一個外國電影,樹人還沒看清,老王眼疾手快就把窗口關了。
“你有電腦嗎?”他問。
“啊,沒有?!?/p>
“寫小說得有電腦啊?!崩贤跽f。
樹人動了心,晚上給皎蘩打了到北京后的第一個電話,要求皎蘩支持自己,因為自己這是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樹人說自己只是一個中專生,老王卻說,高爾基一天學都沒上呢?老王還說,你是個工商所的辦事員,外國一個大作家叫什么來著,就是寫過一個人一覺醒來變成個蟲子的那個,他是個保險業(yè)務員呢!老王又說,你要趁著年輕多學習,不要跟那個長毛屁導演似的,整天就知道玩女人。樹人暗想玩女人有啥不好,自己還沒玩過呢。臨走時,老王還送給樹人兩本書,一本是長篇紀實文學《天亮了分不分手?》;一本是電視小說《燃燒激情的日子》。后面這一本,樹人在家時已經(jīng)從電視上看過同名的電視劇,很受感動。今天,居然見到了作者,樹人激動之情溢于言表,抓著云帆的手,讓他在那兩本書的扉頁上簽上了他的名字。
“我擠奶也擠不出那么多錢啊,”皎蘩在電話里說,“你是不是發(fā)高燒?那是電視里才有的,導演、作家都住在北京,你別忘了你是在都勻,你就是愛做夢,醒醒吧,少給我添亂吧?!?/p>
樹人說:“我這就是在北京。”
“你在上海來還在北京!”
“你咋不信呢?你看看來電顯示,010——”
皎蘩“呀”了一聲:“你真在北京?”
“真啊,我站在天安門城樓底下,人民大會堂前面?!?/p>
“你啥時辰去的?你去干什么?你啥時候回來?”
“我不回來了,我在北京長住久安了,你和孩子都過來吧!”樹人開始信口開河。
“你瘋了!”孩子在電話那邊哭了起來,像是打碎了什么東西,皎蘩氣急敗壞地嚷嚷:和你爸爸一樣討厭,我打死你打死你,你這熊孩子!”
沒有電腦就不能寫作,就當不了作家,就成不了導演,就不能身邊美女如云,就成不了老王和長發(fā)那樣的人。買電腦這事提醒樹人想到了生存問題:要在北京呆下去,就得工作,工作是樹人最不愿意干的??蔀榱肆粼诒本瑯淙瞬坏貌晃约?。他特意擦亮皮鞋去了人才市場一趟,發(fā)現(xiàn)那里沒一樣工作是自己愿意干的,倒是有很多和自己一樣茫然的外地人,袖著手轉來轉去。如果能讓樹人選擇,他寧肯繼續(xù)去干他收管理費的老本行,但前提是:在北京!
樹人離開人才市場,走了沒多遠,被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攔住,塞給他一張電影票似的東西——“聽課證!二十一世紀成功的最佳機會!晚了就來不及了!”
那人大喊大叫著:“抓緊,抓緊!”
樹人被那人趕鴨子似地趕進旁邊胡同里的一幢不起眼的建筑里,又被更多的陌生人裹挾著三拐兩拐進了一間教室般的屋子。里面原來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會場,擠滿了男女老少,足有一二百人。會場里人聲鼎沸,會場前面掛著三幅標語,左邊一幅寫的是:“有志者事竟成”;右首一幅則寫著:“愛拼才會贏”,中間的橫幅是:“美國愛尼瑪偉(中國)有限公司成功課堂”。
一個洪亮而熱情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喊:“掌聲有請?!?/p>
會場里立刻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那個聲音又說:“再次掌聲!”
掌聲又起。
那個聲音提高了:“下面就請大家用最棒的姿態(tài),用最真摯的掌聲,歡迎我們公司做得最棒,人長得最帥的直銷先生張金龍老師——掌聲有請。”
一個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年輕男人在掌聲中昂首闊步走上臺,接過旁邊遞過的麥克風,朝著下面深鞠一躬:“最最親愛的朋友們大家好!”
掌聲甫歇,張金龍開始了激情演講:“今天我給大家介紹的是,全球五百強之一的美國愛尼瑪偉公司最新專利產(chǎn)品加勒比海象油,已獲得國際六十四項大獎,全球十六位諾貝爾科學獎獲得者聯(lián)合推薦這是二十一世紀人類最偉大的發(fā)明,從改變人類基因開始人類從此可以活到一百八十歲,它具有調節(jié)體內循環(huán)提高免疫力增強力比多的功能,全球暢銷一百零二個國家和地區(qū),已使二十億人受益。今天,它來到中國,是中國人民的福氣也是在座各位的幸運……”
張金龍說:“誰人沒有夢想?哪個不渴望成功?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成功的人生是殘缺的人生!世界大潮浩浩蕩蕩,全球一體化的車輪滾滾向前,中國入世,申奧成功,冬天已經(jīng)過去春天還會遠嗎?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了星星,難道還要再錯過太陽嗎?成為百萬富翁千萬富翁億萬富翁的機會已經(jīng)擺在我們面前,擁有愛尼瑪偉就是擁有成功!請大家跟我一起喊:我要成功!”
幾百人跟著一起喊:“我要成功!”
張金龍喊:“我一定行!”
眾人:“我一定行!”
張金龍又喊:“世界是我們的!”
眾人喊:“世界是我們的!”
……
混亂的人群把樹人擠到了一邊,看著這些熱血沸騰的人們,樹人深深地感到自慚形穢。他們多么投入啊,樹人不無羨慕地想。樹人在工商所干過那么多年,明白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傳銷吧。樹人沒覺出這有什么不好,也覺不出有什么好。“成功”這樣的詞嚇住了他,他想象不出成功是什么樣子有什么意義??墒桥R走時,樹人的手里還是多了一盒價值980元的包裝精美的加勒比海象油,當然,作為聽課者,樹人享受的是優(yōu)惠的試銷價:560元。樹人買回去以后,并沒有再往外賣。他按照中英文說明書的指示,每天兩粒吃了下去。吃了一個星期,瓶子空了,樹人沒感覺身體有什么變化,只是心里更加的空虛了。
后來,樹人又去了一次人才市場,莫名其妙地被一家高科技公司聘用了,為他們推銷“玉人”牌電子恒溫座便器蓋。這種玩意兒,樹人還是第一次見。插上電,蓋子就會自動升溫,冬天坐上就不會冰屁股,下邊還有兩根管,拉完屎,那管子里噴出一股暖流給你沖刷干凈,不用紙擦。另一根管子是專門為女性設計的,可以治療子宮炎附件炎性冷淡,樹人看著說明書不由得嘖嘖稱贊:“先進啊,真先進!科技?。〔焕⑹歉呖萍?!‘人性化設計’,太周到了!”樹人想等自己在北京安定下來,一定給自己家裝上這么一臺。樹人信心百倍地提著這么一臺機器,穿梭于北京的大街小巷。他開始出入一些高檔酒店,那里面凈是一些光彩照人的男女。男人瀟灑,女人漂亮。他們或冷淡或彬彬有禮地拒絕了樹人的推銷。在保利大廈,一位好心的小姐告訴他:你找的地方不對,你應該去找那些房產(chǎn)商和建筑商。
于是,樹人開始一家建筑工地一家建筑工地地詢問。9月10日下午,在北四環(huán)一處建筑工地,樹人被保安當成小偷帶進了辦公室。一個工頭模樣的家伙不等 樹人解釋,一把將那個雪白的座便器蓋套到了樹人的脖子上:“快滾,你這頭驢!”
保安把樹人推了出去,他踉蹌了幾步,終于跌倒在地。爬起來,半天才把那臺座便器蓋子摘下來。周圍的人一片哄堂大笑。
樹人瞠目結舌,他從沒有受過這樣的污辱,在都勻的時候,誰敢對自己這樣啊。樹人第一次感到了北京的冷酷。
“人和人怎么能這樣呢?你不要你也不能這樣呀,你把它套在我脖子上什么意思?。课沂求H對你有什么好處?”樹人憤怒地咆哮著,而辦公室的門哐地關上了,把他一個人留在了那里。
樹人失去了工作的興趣,躲在房間里天天悶頭睡覺。老王哪里也沒興趣去了??佳猩諛邮巧颀堃娛撞灰娢玻胍估锘貋硖觳涣脸鋈?。樹人發(fā)現(xiàn)考研生有個怪毛病,他把手紙一張一張地夾在一本詞典里,每次從外面回來,都先要翻一翻數(shù)一數(shù)?!罢l稀罕你的手紙?”樹人對此很有些不屑一顧??佳猩€深更半夜里也不住聲,漢語和英語攪在一塊,到底是背單詞還是說夢話,樹人也搞不清楚。早晨醒來,樹人的頭仍然嗡嗡地疼。樹人處處小心謹慎,處處躲著他讓著他,盡管這樣,兩個人還是發(fā)生了爭吵,原因是一天樹人掃地時挪了挪他的箱子,也就挪了十公分,結果他回來后大動干火。
“你動了我東西了?”
“沒有啊?!睒淙碎_始還以為他丟了什么東西。
“沒動?箱子自己會走?”
樹人恍然大悟:“我掃了掃,地上太臟了?!?/p>
“不要動我的東西!”考研生嚷了起來,“就是不能動!”
“不可理喻?!睒淙藝@息著搖搖頭。
君子不和牛生氣,樹人索性出去走走。小區(qū)旁邊有條不知名的小河,河邊有個河濱公園,這是一個開放公園,不收費,樹人暗悔自己早沒發(fā)現(xiàn)這一點,早知道不收費早來了。晚上,有很多人在公園里跳舞,跳探戈跳華爾茲跳平四,跳得真好啊。樹人羨慕地看著他們,他真想走進去和他們一起跳舞 ,可就是鼓不起那個勇氣。天晚了,音樂沉在夜色中,人們都散去,樹人感到一種無可奈何的留戀和失落。他爬上一架藤繩編織的軟床,躺下來,這床吊在兩棵樹中間,樹人嘴里嚼著一枚草葉,仰望著滿天的星星,默念著:北京啊北京,這是北京的星星和月亮,不由地熱淚盈眶。微風播揚著淡淡的花香,河水在月光下靜靜流淌,兩岸高樓頂投射出的霓虹燈柱在天空交匯出一道道彩虹,蟲子和青蛙此起彼伏地鳴叫著,吊床晃啊晃啊……
不知不覺中,樹人竟睡了過去,醒來時已經(jīng)是清晨。夏天天早,四點多就亮了。樹人伸了一個懶腰,跳下藤床。細數(shù)雙手上,只有四個蚊子咬過的痕跡。在家的時候,樹人就是出名的不怕蚊子咬。皎蘩說他血臭,連蚊子也不叮?;氐轿堇?,樹人又睡了一個回籠覺,一直睡到中午,感覺真是好極了。
自那以后,樹人就天天晚上去公園,待到歌舞既罷,客散天清,他懷著秘密的幸福爬上藤床睡去。有時候,碰上下雨陰天,不能去公園,樹人就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有時候,在公園睡到半夜,雨把他淋醒,才戀戀不舍渾身濕漉漉地回來。有時候,他站在窗前,看著那雨,翹首直等它停。雨一停,他便穿戴整齊,直奔公園那張床而去。只有那張床,才能帶給他芳香的睡眠,帶來連綿不斷的美夢,雖然醒來便忘得一干二凈。一想到那張床,樹人每每心花怒放,幾乎要笑出聲來。
一天夜里,來了兩個來歷不明的男人,看不清長相,粗魯?shù)剞糇淙恕淙梭@醒過來,起先,他以為他們要殺自己,不禁大呼“救命”,可是他的嘴巴很快被什么東西塞住了。那東西又臟又臭,一直塞進喉嚨里,樹人直想吐出來?!巴炅?!”他在心里默念。隨后,就覺一只粗糙的手褪下了自己的褲子,不由有些莫名其妙,接著,肛門一陣巨痛,樹人疼得一個激靈,眼淚差點掉下來。緊跟著,五臟六腑都跟著翻滾起來。那東西在自己的身體里抽動著,一下、兩下……伴隨著沉重的喘息,這喘息持續(xù)了十分鐘,又是一陣巨痛,那個東西從他身體里出去了。可是好景不長,它又進來了,樹人很快明白這是另外一個人的。在這過程中,有人咯咯笑了兩聲,那聲音很特別,尖而遠,像是從遠處樹上烏鴉、貓頭鷹一類的鳥嘴中發(fā)出的,樹人只覺毛骨悚然。天上的星月瘋狂旋轉起來,一河里的水也甩將出去。前后過了大約有半個小時,兩個黑影放開樹人,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黑暗的灌木叢后。樹人伸手拔出嘴里的東西,那竟然是一件女人的紅色內褲。樹人把它扔到地上,摸到屁股上有鮮血和一些渾濁的體液,他撕下一片樹葉,緩緩地擦了擦屁股。
這突如其來的不幸?guī)缀鯎艨辶藰淙?,他拖著沉重的疼痛的身軀,沿著河邊的甬道向大街上走。這時,太陽從東邊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公園里出現(xiàn)了第一批客人。那是一些沒有睡眠的老人,三三兩兩,有的拄著拐杖,有的背著劍,有的手里拿著收音機耳朵里塞著耳塞,他們好奇而警惕地看了看樹人。樹人含著凄苦的眼神,低下了頭。走到橋下的時候,樹人突然發(fā)現(xiàn)橋孔里面爬出一個什么東西,猴子一樣半立著。仔細一看,那竟然是一個人,蓬頭垢面的一個乞丐,他光著屁股,拄著一根棍子,身后還拖著一條尾巴似的東西。等他轉過身去,樹人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什么尾巴,而是一根烏黑的鋼筋,它劃過粗糙的石礫,迸出點點火星。那鋼筋的上端,竟是直接從那人的肛門里出來的。發(fā)現(xiàn)這點時,樹人情不自禁地“啊”地一聲尖叫起來,同時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屁股。
樹人的尖叫驚動了那個乞丐,他艱難地抬起頭,朝樹人招了招手,牙縫里擠出一句嘶啞的顫音:“兄弟?!?/p>
樹人被這聲音引著,直走到橋面跟前,仰起頭和那人面對面看,那人約有四十多歲的樣子,一臉悲苦,說話是河南一帶的口音。“兄弟,救救我?!?/p>
“你怎么回事——”樹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指著那根鋼筋,上面正點點滴滴地滲血。
“我被壞人算計了,兩天了,”那漢子說,“我快死了?!?/p>
“你快去醫(yī)院吧?!睒淙苏f完這話就趕緊往橋上走去。
“兄弟,幫我叫叫醫(yī)生,我求求你了。”漢子哭喪著臉就要給樹人跪下。
樹人趕緊扭過頭去,一口氣躥到橋頭上才停下來。那人怎么那樣?比我要慘得多了。樹人感覺十分的恐怖,心怦怦直跳。是真的嗎?天知道他搞的什么把戲?過了一會兒,樹人又慶幸沒上那家伙的當。走了一二百米,樹人迎面碰見了一個警察,警察倚在警車旁,冷眼看著過往人們的腳尖。樹人突然一陣沖動。
“那里有一個人,屁股眼插著鋼筋?!彼钢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警察一愣:“快去看看吧,晚了就來不及了!”樹人又說。
警察惶惑地向那邊張望了兩眼,罵了聲:“神經(jīng)??!”
警察說這話時,樹人已經(jīng)走開了,可是這句話還是落在了耳朵里。他怎么不信呢?我都被人強奸了。樹人感到十分委屈,屁股又隱隱作痛起來。他突然覺著看見的那個乞丐就是自己,那一定也是真的。他們不同的僅僅是插入的工具不同,可是結局是一樣的,被插入了!
經(jīng)了這一出,樹人再也不敢到公園去了,隨著屁股上的傷勢逐漸愈合,那事也似乎也要淡卻了。
考研生這段時間老不在,問李媽才知道他這幾日考試,不知道是什么考試,反正是考試。樹人想,說不定他考完試就直接去美國了。
考研生不在,樹人的天地就寬廣多了。他買了一些方便面、火腿腸、榨菜,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倒也逍遙自在。一天夜里,樹人被尿憋醒,一出門和李媽撞了個滿懷,李媽依舊是裸著上身,下面只穿一件褪色的花短褲。李媽沖他一笑:“沒睡呢?”
“哦,沒?!?/p>
樹人用腳踢開衛(wèi)生間的門,一脬尿尿了足足半馬桶,樹人站在那里站得腳都麻了。好不容易尿完,那東西竟也不軟,反而越發(fā)硬了起來。樹人將它揣進褲子,鎖死,眼前浮現(xiàn)出皎蘩的形象來??v然有千般不好,皎蘩也是一個女人,是女人就能解決男人的問題。掐指一算,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做過那種事了。不過,如果把那次河邊發(fā)生的事情算上,也不過一兩個星期的事情。樹人肯定不會把那次算上,那是強迫的,而且是被兩個男人!怎么還有人有這癖好?樹人百思不得其解。說也奇怪,樹人回想那夜,竟有些驚心動魄的快感。那次經(jīng)歷,提醒樹人在吃和睡之外,還有一件事情存在。這事情就是一個理想,不遠不近地在面前候著,你想繞開卻是萬萬不能。
兩天后的夜里,樹人和李媽再次在廁所里相遇。很難說是巧合還是蓄意,樹人一股熱血涌上心頭,把還未提上褲衩的李媽摁在馬桶上,狠狠地和她做起愛來。李媽那里有些松,有些干,像一口枯井,干硬干硬的疙疙瘩瘩的,像一條冬天的胡同,蕭蕭索索冷冷清清??墒牵瑯淙藚s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樹人后來回想李媽的反應,那才過癮呢,她像一頭熊抱住樹干一樣抱住自己,嗷嗷地哭嗷嗷地叫。她是在求饒呢?她是在享受呢?那聲嗓和北風一樣干冽,樹人不得不用自己的嘴巴把風口堵住。樹人聞到了一股惡臭,如同夏天污水道里泛出的味道,可是,奇怪的是樹人竟然沒有吐出來。樹人當時是怕李媽的喊叫引起別人的注意,樹人在恐懼和快樂中顫栗了。他扔下李媽,李媽像一口袋垃圾蹲在馬桶上一動不動,他回到自己房間里,撲通癱倒在床上。
過了幾個小時,樹人緩過勁來,從床上跳下來,開門跑了出去。當他走到門口時,掃了一眼洞開的廁所,發(fā)現(xiàn)李媽還坐在馬桶上,而且轟隆隆地打起呼嚕來。
樹人在街上游蕩了一天,深更半夜又鬼使神差地摸了回來。他躡手躡腳地打開房門,發(fā)現(xiàn)李媽已經(jīng)關燈睡了。樹人進了自己的屋,桌子上奇跡般地擺著一碗香噴噴的雞蛋面條,冒著熱氣。樹人一天都沒吃飯,他饞得就要流下口水來??墒牵套]動。因為他弄不清楚面的來源,考研生不在,屋子里一切如故。暖瓶是空的,樹人摸黑從床底下摸出一包方便面,干嚼了下去,總算止住了肚子里的動靜。
“面條好吃嗎?”
第二天一早,樹人剛想出去,李媽在客廳里櫥子后面突然冒了出來。
“什…么?你怎么藏在那里!”
“面條,打了兩個雞蛋呢?!崩顙尯皖亹偵?,甚至有些羞澀。
“哦……”樹人的腦子昏了。
“你沒吃嗎?”李媽很失望,臉上的光澤暗了下來。
“是給我的?”
“不是你還有別人嗎?”
“我還以為是考研生的呢?!?/p>
“你這孩子?!崩顙屶凉值?。樹人這才注意到,李媽今天沒有光著上身,而是穿上了一件白色短袖衫。
“哦,謝謝……”樹人不敢看她,開門要走。
“你要出去嗎?你有事?你幾時回來?”李媽一連串的問,樹人全當作了耳旁風,他拐出樓道,還聽見李媽在門口喊:“晚上回來吃吧,我給你包餃子,我等著你?!?/p>
樹人又瞎逛了一天,晚上居然沒忘記李媽的囑咐,乖乖地回來了。他想,如果自己不回來,李媽肯定會失望。而且,她的所作所為分明讓自己有幾分感動,這是來北京后第一個對自己好的人。
李媽果然很高興,熱氣騰騰地盛上餃子,還變戲法似地拿出兩瓶啤酒。
“我專門買的?!崩顙屨f。
樹人扶著杯子讓李媽倒上酒,李媽說:“你知道嗎,我十三年沒和別人一起吃飯了,十三年啊?!崩顙尩难劬镉縿又鴾啙岬臏I水。
這頓飯總體吃得比較溫馨,兩個人好像都把那天夜里發(fā)生的事情忘了,也許,那就壓根沒發(fā)生過,樹人想:一定是自己的腦子壞了。
夜里,樹人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又感覺一個東西爬上了自己的身體,剛開始他還以為是蟑螂,后來覺著不對,那是一具熱乎乎的身體。樹人驚問:“誰?”那個身體不回答,只是在他身上拱來拱去。樹人摸到床頭的開關,燈一亮,樹人看到是一個松松垮垮的身子?!拔乙乙币粋€蒼老的聲音顫動著。樹人嘆了口氣,滅了燈。那個聲音在黑暗中擴展開來,吞沒了一切。
就這樣,樹人和李媽搞在了一起。那個考研生一直沒再露面,直到有一天,有人敲門。來的是兩名警察,其中有一個就是那天樹人在橋上遇見的那位。兩天前,在距離那座橋一公里左右的下游,有人打撈起了考研生的尸體,警察順藤摸瓜找到了這里。他們仔細詢問了兩個人考研生的情況,又經(jīng)過調查論證,最后得出這樣的結論:考研生是自殺而亡。警察打開考研生的箱子,里面除了幾件破衣服都是書。警察把書倒出來,胡亂翻了翻,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的東西。對考研生的死,樹人雖覺著有些突然,但細想其種種表現(xiàn)也就不怎么奇怪了,倒是李媽一連幾天都掉眼淚。樹人想,她真是一個善良的人。過了幾天,樹人打掃衛(wèi)生,無意間從考研生床底下發(fā)現(xiàn)了考研生遺落的身份證。他這才知道考研生原來叫張振民,老家是湖北省嘉魚縣。樹人隨手把這張身份證揣進了自己的口袋里。
幾天后,考研生的父親風塵仆仆地從湖北趕來了,那是一個面色如鐵的農(nóng)民,和他兒子一樣沉默寡言。他帶走了兒子的箱子,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考研生再也回不來了,這個家徹底是他們兩個的了。一個晴朗的周末,李媽帶著樹人去了西單。與其說李媽帶著樹人,還不如說是樹人帶著李媽。雖然是北京人,但李媽已經(jīng)好幾年沒去西單了,樹人倒成了導游。他們中午吃的肯德基,大落地窗邊,李媽把冰水喝得嘩啦啦直響,引得一屋人都往這邊看,樹人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天,李媽為樹人買了一套西裝、一套內衣、內褲,一套襯衣、襯褲,兩雙襪子一雙皮鞋,從里到外煥然一新,花了一千五百多塊。
樹人感覺很不好意思:“這用得著嗎?”
“錢不花帶到地底下嗎?”李媽爽快地說,“又沒便宜外人,你快換上,換上我看看,轉過來,轉過來!”
李媽自己也打扮起來,甚至穿起了套裙,化起了妝。有一天晚上,樹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竟然躲在衛(wèi)生間里,往胸脯上抹著什么藥膏??匆姌淙诉M來,漲得臉通紅:“討厭!連門也不敲!”
李媽說這話的語氣分明來自港臺電視劇。家里那臺壞了很多年的電視機,只有圖像沒有聲音,樹人歪打正著地居然把它鼓搗好了,喜得李媽不得了。兩個人每天晚上都坐在破沙發(fā)上看電視,看超女也看快男,一直看到很晚。李媽盤算著到了年底,把沙發(fā)換一換,就和樹人商量,換個真皮的還是布藝得好。樹人說換它做甚,能坐就行。李媽聽了就不高興了,罵樹人不懂得過日子。樹人說什么日子不是日子啊,李媽說既然過就往好里過,要么就不過。樹人驚異地看著她,他忽然覺著李媽似乎年輕了。李媽確實年輕了,早晨起來也很少抱怨腰酸腿疼了。樹人每晚睡前拿暖水袋給她敷著,這樣還真的管用。
他們過起了夫妻生活。這是樹人從沒有想到的,而且從內心深處拒絕的??墒?,一到夜晚他心里就發(fā)慌,黑暗中仿佛有無數(shù)小蟲子咬著他的心他的五臟六腑,使他不得安生。樹人無所適從欲罷不能。樹人吮吸著李媽干癟的乳房,吮吸夠了又像吹氣球一樣一個個把它們吹大,吹圓,而他自己正一點一點地縮小,縮成了一個嬰兒,然后又順著她的陰道鉆了進去。那里面那樣隱秘,那樣溫暖,那樣的安全。外面刮著狂風下著暴雨,整個世界顛簸動蕩,唯有那個地方安穩(wěn)如故。樹人感到那里才是世界的中心,是北京的中心。然而夜晚越是瘋狂,白天就越是悔恨。每一個早晨醒來,樹人都痛感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他們必須得分開??墒?,只要他一提到分手,她就哭個沒完。
“你是想要我的命,你看我頭發(fā)都白了,我沒多少好時候。要么你不來,要么你就別走。你是老天爺給我送來的,老天爺知道我一輩子不容易。老天爺可憐我。有了你,我的白頭變黑了,胸脯也挺了,走了多年的大姨媽又來了。你把荒漠變成了甘泉,你把死馬騎成了活馬?!?/p>
“咱倆這樣下去沒什么好結果,你想過沒有?”樹人盡量擺出一副平心靜氣的樣子。
“我不管?!?/p>
“不管不是辦法?!?/p>
“我對你不好嗎?”
“不是因為這個?!?/p>
“那是為了啥?”
樹人不知該說什么。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看上了哪個年輕的小姐。”李媽淚水漣漣地說,“我明白,這也難怪,我老了,我承認??墒牵齻円矔系难?!”
“你想哪兒去了,絕對不是為了這?!睒淙私辛似饋?。
“你不用騙我,我不傻,我懂?!?/p>
“真不是?!?/p>
“不是那是為了啥?”
樹人答不上來。
“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雖然我們不是夫妻,可勝似夫妻。我沒幾天活頭了,等我死了,你愛和誰好就和誰好,你答應我行不行?”
見樹人無動于衷,李媽把牙一咬:“你要走也行,先把我殺了!”
李媽說著跑進廚房,拿來了一把切菜刀和一根繩子,扔在樹人面前的桌子上:“用刀還是用繩子,你自己挑,反正我活夠了!來!你到底用啥?快來,給我個痛痛快快的!”
“你——”樹人既無奈又有氣。
“求求你了!”李媽抱著樹人的腿,眼看就要跪下。
“你千萬別這樣,”樹人心軟,“我最受不了女人哭了?!?/p>
李媽跑到了自己臥室里,很快又跑回來,手里抓著一大把人民幣和幾張存折:“我有錢,只要你和我好這些都是你的!”
這些錢是她老頭子留下的和政府發(fā)給她的撫恤金,她省吃儉用攢起來的。
“我不是為了這個!”樹人急得簡直要哭了。
不管李媽怎么死纏爛磨,樹人還是鐵了心要離她而去。這天早晨,在床頭,李媽又哭著鬧著拿出了繩子和刀,那根繩子在樹人眼前晃著,像條蛇吐著信子挑逗著他誘惑著他。樹人一把搶過來,把它套在了李媽的脖子上。是故意還是失手,樹人自己也弄不清了,是一種氣急敗壞的厭倦,緊緊地勒住了李媽的脖子。樹人幾乎是迫不得已。樹人把李媽放倒,李媽的舌頭和眼睛都翻在外面,樣子十分的難看。樹人驚恐之下,又抓起那把菜刀,閉著眼睛朝著那張臉上猛剁了幾十下。
最后,樹人把李媽的錢翻出來,現(xiàn)金一共是四千七百二十六,存折上有七萬塊錢,樹人把存折放下,只拿了現(xiàn)金,然后,穿上李媽買的那套西服,像往常一樣走了出去。
走了沒多遠,樹人忽然想:門是不是鎖了?于是就又返回來。開門的時候,樹人才發(fā)現(xiàn)門上有血跡。這一發(fā)現(xiàn)嚇了他一跳,接著他看到自己手上也有血。樹人哆里哆嗦地開門,卻怎么都找不找那把鑰匙。這時候,樓梯里突然傳來一聲咳嗽,鑰匙啪地掉到了地上。樹人彎腰撿鑰匙,腿一彎竟坐到了地上。這時,他又聽見了腳步聲。那人已經(jīng)到了身后,是老王,夾著一只黑色的公文包。
“呦,怎么坐地上了?”老王伸手去拉樹人。
樹人借勢爬了起來:“不小心……”
“多吃點好的就有了!”老王有些心不在焉,丟下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下了樓。
樹人如釋重負,開門進去,剛一開門,老王又在外邊喊:“樹人——”
“哎!”樹人又是一哆嗦。
“郭子回來就說我去天津了,別說我回來過,聽見沒有!”郭子就是那長發(fā),樹人知道。
“哦?!睒淙擞帽嘲验T頂上了,一只手緊緊按住胸口,生怕那顆心跳出來。
樹人脫下衣服,在衛(wèi)生間里洗了一把臉,水管上早就沒有了那些濕漉漉的衣服,窗戶上貼的一些舊報紙也換成了玻璃紙,衛(wèi)生間顯得清爽空曠了許多。陽光從窗戶里照進來,樹人閉著眼睛擦了擦臉,他不敢看墻上的鏡子。樹人在幾個房間里亂躥,有一刻他還慶幸地以為李媽出去了,過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李媽還躺在地上。樹人不小心踩著了死者的手,腳底下一滑,“啊”地一聲尖叫起來,打開門跑了出去。剛出去就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穿衣服,趕緊又跳了回來,好在樓道里沒有人。樹人換了衣服,再次出來,陽光一團亂麻打在臉上。他后來發(fā)現(xiàn)身上的錢時嚇了一跳,他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拿過李媽的錢,覺著是李媽偷偷塞給自己的,好像還對他說:該吃就吃,該喝就喝。
樹人并沒有離開北京,他轉到了朝陽一帶,用張振民的身份證登記住進了一家四星級酒店。這家酒店,他以前推銷坐便器蓋時曾經(jīng)來過。總臺小姐早把樹人忘了,她認真地把身份證號碼記下來,卻沒有對照樹人和照片上人的長相。在等待登記的時候,樹人抬起頭看了看大廳的穹頂,那上面安著一只巨大的玻璃吊燈,正散發(fā)出令人暈眩的光。
樹人住了下來,出入有迎賓為自己開門,保安敬禮,煞是風光得意。這使他產(chǎn)生了一種幻覺,他覺著這些人都是在保護自己。 在這里,沒有人會傷害他。
一天晚上,樹人躺在床上看電視,床頭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樹人一驚,沒敢接,電話就停了,又過了一會兒,電話再度響起,樹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又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于是,橫下心,一把抓起電話:“誰?”
“先生您好,”是一個溫柔的年輕女聲,“我們是酒店休閑服務中心的。請問您需要服務嗎?”
“什…什么?”
“我們這里有桑拿、足浴、按摩……”
“哦,”樹人松了一口氣,“不,不用……”
“那好,打擾您了,歡迎您到我們這里來,我們一定會竭誠為您服務,我們的電話是8088,如果您需要,我們可以隨時為您服務。 ”
電話掛了,樹人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起自己下午在走廊里,曾經(jīng)遇見過一群穿著妖艷、暴露的女孩,打電話的想必就是她們中的一個。
第二天,樹人退了這家VQy5eo/lp7Gm1QS+QH6rSZeGh3msBXK0Ig7y9JB8U9c=酒店,搬到了國貿附近一家三星級酒店,照樣是順利地用張振民的身份證登記住下。他白天只是下午出去,晚上也早早回來。
永遠令人惶恐不安的夜晚又一次降臨了,樹人溜溜達達走進了三里屯一家酒吧。樹人已經(jīng)多次從這里經(jīng)過,今天終于按捺不住走了進去。一個漂亮女孩走過來,向他推薦一種外國啤酒,樹人就要了兩瓶。女孩又向他介紹一種他從未聽說過的外國香煙,樹人也要了一盒。酒吧正中有一個不大的舞臺,有三個和那位長發(fā)導演一樣的披頭士正抱著電吉他唱一首粵語歌,這歌聲有些耳熟,樹人依稀記得多年前在學校里曾經(jīng)聽過,他去看三個歌手身后的大屏幕上的歌詞:“原諒我這一生放縱不羈愛自由,哪怕有一天會跌倒……”樹人心頭驀地掠過一陣難過,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強勁狂野的音樂響起來了,兩個只穿著三點式的染著金發(fā)的女孩跳起了鋼管舞,她們一面展示著性感的身體,一面順著閃閃發(fā)光的鋼管奮力向上攀去,一直攀到星光燦爛中,看得樹人眼花繚亂血脈賁張。當他隨著鋼管女郎的動作,把仰的酸痛的脖子和頭放下來,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對面不知什么時候坐下了一個穿白色T恤的女孩。那女孩看上去有二十一二歲,一張清純秀麗的臉上帶著幾分憂郁,手上燃著一支香煙。她沖樹人微微一笑,樹人的臉紅了。
女孩揚了揚另一只手里的酒瓶:“朋友,干一個!”
樹人慌慌張張地舉起酒杯。
兩個人邊喝邊聊,女孩告訴樹人她叫秦琴,是一家科技公司的文員。女孩問樹人叫什么,哪里人?是干什么的?樹人回答說他叫張振民,湖北人,沒工作。
“沒工作?”女孩好奇地問,“那你來北京干什么?”
樹人紅著臉告訴她:“考研?!?/p>
“考研?”女孩的目光立刻變的崇敬起來,“我說看你文質彬彬的,原來是個大學生啊?!?/p>
樹人不好意思地說自己其實已經(jīng)工作幾年了,因為對工作不滿意,所以就橫下心來考研。
“考了幾次了?”女孩又問。
“兩……兩年!”
“我真佩服你!有志者事竟成,來,干!”
兩個人越說越近乎,甚至都有了相見恨晚的意思。樹人問秦琴怎么一個人跑來喝酒吧,女孩紅著眼圈說自己失戀了。自己的男朋友,上了別的女人的床。樹人想安慰她,但笨嘴拙舌的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只有頻頻地勸酒,兩個人都喝得一塌糊涂,哭得一塌糊涂。女孩抓著樹人的手激動地說:“謝謝上帝讓我今天晚上遇見你這么善解人意的人?!?/p>
樹人含著淚點著頭:“我也是,我也是?!?/p>
兩個人一直喝到十二點多,才互相攙扶著,東倒西歪地從酒吧里出來。
樹人問:“你去哪兒?”
“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迸⒒卮?。
“我去哪兒?”樹人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住哪兒。后來,他帶著女孩回到了酒店自己的房間。兩個人互相脫掉衣服,女孩像一只小鹿快活地叫著:“我要你!我要你!”
樹人說:“我給你,我給你,我什么都給你!”可能是酒喝得太多的緣故,找了半天就是找不對地方,最后還是女孩抓著它主動迎了上去,可是剛一接觸,樹人就泄了。泄完了樹人就趴在女孩身上睡著了,女孩想把他推開,沒推動,自己也睡了過去。
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太陽高照,樹人先醒了過來,對著那個女孩愣了半天,才想起怎么回事。樹人把她喚醒,她眨了眨眼睛問:“我們做了嗎?”
樹人說:“沒,沒做?!?/p>
“那我們現(xiàn)在做吧,”女孩說,“我想做?!?/p>
樹人一下子受了感動:“不行,你不了解我,我不是好人?!?/p>
“你是好人,”女孩說,“好人壞人我看得出來?!?/p>
“我是個殺人犯?!睒淙苏f。
“殺人犯?呵呵,我還是劊子手呢!”女孩勾過樹人的脖子,用舌頭封住了樹人的嘴。樹人聞到一陣馥郁的芬芳,一夜的宿醉也無法湮滅的少女的芬芳,樹人感到柔情像空氣里的水一樣濕潤,彌漫開來,樹人知道愛情來臨了,帶著惴惴不安的恐懼不期而至,這是樹人二十七年生命里沒有的。美麗的愛情啊,北京的愛情,你來得為何這么突然這么晚?樹人緊緊地抱住秦琴,想用全生命的熱情來回應她??墒?,當他掙扎著進入那個芳香四溢的身體,就立刻像一個在沙漠里長途跋涉的旅客那樣撲倒在地了。房間里靜了下來,只剩下樹人沉悶的喘息。不知過了很長時間,秦琴默默地穿好衣服走了。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樹人的眼淚嘩嘩地流到枕頭上。
這天晚上,樹人又去了那家酒吧,可是沒有看到秦琴。樹人連去了三天,都是失望而歸。第四天晚上,秦琴仍然沒有出現(xiàn),樹人知道她永遠都不會來了。他帶了另外一個女孩回來,那是一個相貌平平的妓女。樹人成功地干了她,足足干了一個小時,女孩的呻吟漸漸變成了嚎叫。這嚎叫使樹人想起了李媽,他渾身一陣顫栗,情不自禁地掐住了女孩的脖子,直到那聲音完全消失。
樹人不得不又搬了一次家,這次他搬到了石景山。再往西走,就到山里了,樹人呆呆地向西望去?;颐擅傻奶炜障拢谏那嗌疥幱鞍阋稽c一點地包圍過來,樹人恐懼地閉上了眼睛。
樹人身上的錢只剩下不足一千元了,不得不省著花。盡管知道危險,他還是選擇了一家小小的招待所,這和他來北京時住的那家差不多。過了兩天,樹人開始乘地鐵進城。天已經(jīng)冷了起來??斓桨嗽率辶耍铝烈惶毂纫惶靾A了,樹葉越落越快。那天下午,樹人在王府井看到一個和自己孩子差不多大的孩子,這才想起自己離開家鄉(xiāng)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這三個月發(fā)生的事情,真像做夢一樣啊,樹人自己買了個月餅,雙手捧著坐在馬路牙子上一口口地吃完,最后嗚嗚地哭起來。
哭罷,樹人繼續(xù)漫無目的地向前走,不遠處停著一輛很大的畫著紅十字的客車,一名手持宣傳單的年輕女護士攔住了他:“同志,義務獻血是每個適齡、健康公民應盡的社會義務,義務獻血利國利民,獻一個吧!一人獻血,全家受益,您看這里——”護士一邊介紹,一邊把樹人引到了車上,又熱情地讓他坐下。車上還有幾名醫(yī)生、護士,都熱情地和樹人說話。讓他填表,樹人就填了張振民的名字。樹人稀里糊涂地坐下了,被那醫(yī)生抽了滿滿一管子血,然后有人遞給他一個手提袋子,里面有兩袋奶粉、一袋面包和一個獻血證。
樹人邊放袖子邊問:“哪里還有這樣的車?”
“怎么了?”那名醫(yī)生一愣。
“問問?!睒淙嗣銖娦πΑ?/p>
“真沒見過這么覺悟高的同志,您完全可以當上我們北京市的獻血模范啊?!蹦敲t(yī)生恍然大悟。
“東單、西單、城鄉(xiāng)、國貿,人多的地方都有!”樹人最先見到的那名小護士快人快語地答道。
第二天,樹人就去了西單,在那里成功地又獻了二百CC。
樹人連著獻了三天血,終于撐不住了,渾身像散了架子一樣疼痛,心口憋得喘不過氣了。早晨上廁所的時候,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陰莖、肛門和股溝處都密密麻麻長滿了菜花狀的疙瘩。
樹人走進了就近的一家醫(yī)院。
“姓名?”掛號處一位中年婦女的目光從鏡片后面望出來。
樹人猶豫了一下。
“姓名?”那名婦女又問。
“穆樹人”。樹人顫抖著聲音說出自己的名字,竟感到一陣輕松。
醫(yī)生診斷樹人患的是尖銳濕疣,同時又嚴重貧血。樹人撫摸著身上那些疙瘩,想起了河邊那個噩夢般的夜晚,想起了李媽,想起了秦琴——那曇花一現(xiàn)的愛情,想起了酒店里那個死于非命的年輕的妓女。樹人想,自己的血竟也是骯臟的,獻了也是白獻了。他想象著血站的工作人員,正把自己的血挑出來,一袋袋地扔進垃圾箱里,心頭滾過一陣觸電般的痙攣。醫(yī)生說過兩天要給樹人做艾滋病檢驗,樹人想,不用檢驗,自己肯定會有,而那也不是最悲慘的結局。
這天晚上樹人睡在醫(yī)院里,夢見了李媽。李媽還活著,只是被他傳染了。李媽說:哎,我倒沒什么,可是你路還長呢。李媽是個多好的人啊,是北京對他最好的人啊,樹人真覺著對不起她。他倆一起來到了醫(yī)院,就像一對過了一輩子的老夫妻那樣手挽著手。
“來了?”醫(yī)生的聲音有些耳熟。樹人一愣。醫(yī)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張微笑的臉:“不認識我了?”樹人一看,竟是那個乞丐。他手里拿著一條銹跡斑斑的鋼筋:“來,來,趴下!”“趴下、趴下!”旁邊有兩個人在黑影里咯咯笑了起來,這聲音告訴樹人他們就是河邊的那兩個惡人。樹人從夢里尖叫起來。
天剛蒙蒙亮,樹人悄悄溜出了醫(yī)院。地上鋪著厚厚的一層落葉,腳踩上去發(fā)出唰唰的響聲,樹人又想起了自己剛到北京的那個早晨。他走到地鐵站門口,看到墻上貼著一張白紙,他掃了一眼,竟是一張公安局發(fā)布的一張協(xié)查公告,上面赫然印著自己的畫像和名字。樹人長吁一聲。地鐵站里涌出潮水一般的人群,頃刻間淹沒了他。
樹人買了一張火車票回到了都勻。車到都勻是夜半無人時分,車站上靜悄悄,空氣濕漉漉的有幾分涼意。樹人走過寂靜的臟乎乎的街道,狗在不知哪條巷子里吠著,街道兩邊的房屋全都黑著燈,路燈也只亮了一半,幾個沒有蓋子的窨井不懷好意地守在那里。樹人走進他熟悉的吉祥市場,市場里的店鋪也全都關著門,市場中央照舊堆滿垃圾,一切和他走之前一樣。樹人特意看了看兩個舅子的店,他們的小貨車都還停在門口,這說明他們的生意還是那樣忙忙碌碌紅紅火火地做著,這讓樹人感到很安心。樹人夾著包從一號一直走到四百六十五號,只是沒有人出來和他攀談,給他敬煙。樹人自己給自己點了一支煙,火光嚓地一聲照亮了他那還算年輕但飽經(jīng)風霜的臉。樹人不無傷感地想,自己再也不是從前的樹人了。市場對面就是工商所,工商所的大門開著,樹人想起看大門的是一個老愛忘事的糟老頭子,姓什么來著,樹人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他是所長大人的岳父。所長現(xiàn)在肯定還摟著老婆睡覺吧?大門正對著的二樓就是樹人的辦公室,借著月光,窗玻璃藍熒熒地泛著光,樹人注意到上面的蒼蠅屎還在。想想這些年,擦玻璃從來沒蘸過水,總是敷衍了事,實在有些不該。
拐過二道街,從郵政局門口那條巷子走到底,再往右拐,就看見自家住的那幢灰樓了。樓梯的水泥扶手掉了大半,走廊里的燈壞了很多年了,這很容易傷著人。樹人小心翼翼地摸黑往上走,兩邊墻上的廣告越貼越厚了,不知誰家的奶箱開著門,像一眼鴿子籠等著鴿子飛進來。沒有鴿子,只有蝙蝠,白天不知道它們藏在哪兒,一到夜晚就成群地飛出來,在傾斜的天空底下盤旋。樹人把腳步放慢了,他的心怦怦跳著,甚至不得不停下來扶著過道的窗臺歇了一會兒。然后,他繼續(xù)往上走,一直走到位于五樓的頂層。自家的防盜門罩著綠色的紗網(wǎng),那紗網(wǎng)早就千瘡百孔了,顏色也風干成了白色。皎蘩曾經(jīng)多次提議換一換,可樹人卻懶得動彈。蒼蠅從窟窿里飛進去,蚊子從窟窿里飛進去,老鼠從窟窿里爬進去,蟑螂從窟窿里爬進去,蛇從窟窿里爬進去……樹人卻熟視無睹。仿佛這根本不是他的家。是的,他的家在北京呢,這里無非只是一個落腳的客棧而已。樹人發(fā)現(xiàn)紗網(wǎng)變成了新的了,自己不在家,皎蘩就只好自己動手了?!爸竿坏猫D―”皎蘩那種失望的表情栩栩如生地躍入眼簾。防盜門縫里插著小廣告,送廣告的推銷員真是一絲不茍,不辭山高路遠。那張紙像垂下的一只翅膀,樹人輕輕把它取下,扔在地上。
樹人悄悄打開了房門,樹人居然還帶著家里的鑰匙,他踏進屋,一股久違的尿臭味撲面而來。樹人沒有開燈,他輕車熟路地繞開客廳里的茶幾,地上的板凳、玩具火車、一盆富貴竹——那是所長扔掉被自己撿回來的,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居然起死回生枝葉繁茂起來。所長兩口子過年時來串門,居然恬不知恥地要搬走,樹人死活不干。樹人想不通自己為什么對那棵花那么好,他甚至從來沒有那么悉心地照料過皎蘩和孩子。
樹人推開臥室的門,門發(fā)出吱呀呀的微弱的響聲。床上的母子二人都沒有一絲反應,樹人走到床邊,隨手把拎著的一兜北京果脯放在旁邊的桌子上,這是他在北京站等車時買的。樹人看著熟睡的皎蘩和孩子,娘倆依偎在一起,睡得正香甜。皎蘩那樣年輕那樣漂亮,完全是沒結婚時少女的樣子,嘴角還露著微笑。孩子斜著身子,頭在母親的臂彎里,兩只腳調皮地搭在母親的腰上,他雙腮通紅,額頭上的痘痘晶瑩剔透,如露如電如夢幻如泡影。樹人緩緩地躺下,躺在母子兩人的外面,面朝著她們,孩子柔軟的頭發(fā)刺得他直癢癢,孩子鼻孔里撲出的帶著奶腥的熱氣直撲到他的臉上,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躺了不知多長時間,樹人從床上爬起來,輕輕地退了出去,把門關好。他連夜乘車回到了北京,就像沒有回去過。
事實上,這是樹人在回都勻的火車上的想象。真實的場景其實是這樣的:火車剛到都勻,樹人一下車就被守候在車站的兩名警察抓住了。他們揪著他的頭發(fā),掐著他的脖子,扭著他的胳膊,使他抬不起頭來,一支冷冰冰的手槍頂在他的腰上。
皎蘩聞訊抱著孩子趕到車站派出所時,樹人已經(jīng)被押解上了去北京的列車。
“你是犯罪嫌疑人的家屬嗎?”一名四十來歲戴眼鏡的警察問。皎蘩木訥地點點頭。
“這是他留下的,拿走吧!”警察指了指墻角的桌子。
桌子上放著用塑料繩捆扎的一兜色彩鮮艷的盒子,最上端一盒上印著大大的四個字:“北京果脯”。
皎蘩還沒有動,她懷里的寶兒一把把果脯提了起來。
“爸爸!”他興奮地嚷嚷著,聲音那樣稚嫩、動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