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打倒陶世寬

2013-12-29 00:00:00季棟梁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3年3期

小順子大汗淋漓地醒來,一骨碌翻坐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小順子不是被眼前的形勢嚇著了,而是被正做著一個夢嚇著了。一道深不見底的峽谷,兩邊懸崖刀砍斧削一般,谷里氳氤著藍汪汪的霧瘴,谷底奔跑著狼蟲虎豹,他就像一片落葉,不由自主向澗底墜落,墜落……小順子經(jīng)常被這樣的夢嚇醒,奶奶說那是他在長大。小順子說這么長大太嚇人了。

眼睫毛被眼屎黏在一起,眼前糊麻麻的一片,但那抵在腦瓜蓋上的黑烏烏的槍管,小順子還是看清楚了。槍管拔涼拔涼的,抵在額頭上,那一坨就像打針時用酒精球擦過,感覺有絲絲冷氣往腦殼里滲。小順子一下子興奮起來。這不是夢,抵著腦殼的是一把真正的槍。在夢中,不要說槍,就是大炮、飛機也沒少出現(xiàn)過。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他迎著槍林彈雨沖鋒陷陣,打過日本小鬼子,捉過國民黨特務,像《小兵張嘎》里的嘎子繳獲過日本鬼子的槍;像《雞毛信》里的海娃趕著羊群送過雞毛信;也像《閃閃紅星里》里的潘冬子扛著紅櫻槍斗過胡漢山,還被國民黨反動派捆綁著用槍抵著脊梁骨押向刑場……那都是夢,醒來就啥都沒有了,真正被槍抵著頭,這還是第一回,小順子咋能不興奮呢?

眼睫毛給眼屎黏住要分開很疼。奶奶要在,會用指頭蘸著唾沫抹在眼睫毛上面,等眼屎燜軟了,慢慢把眼睫毛分開??赡棠倘ゴ蠊眉依巳チ耍№樧颖揪蜎]那耐心,何況此時那么興奮,便直接往下捋,結(jié)果就把眼睫毛和眼屎 一起捋下來,這樣是很疼的。

小順子抬頭看看,用槍抵著他頭的是大隊民兵營副營長王祥。

王祥長著一雙蛤蟆眼,本就鼓突,因為他是站在炕上,鳥瞰著小順子,鼓突得更厲害,就像眼窩里拤了兩個雞蛋。

小順子撫摸槍管,王祥大吼:“穿衣服跟我走!”

“干啥?”

小順子并不害怕,只是有些驚異。他揉著眼睛,揉出咯嘰咯嘰的聲音。雖然眼睫毛被他粗暴地撕開,但眼里還有眼屎,眼睛并不清亮。

“你狗日的快穿!”

王祥在槍桿上加了力,并把槍管擰轉(zhuǎn)一圈,吼著說。

小順子就覺得頭皮生疼,咧一下嘴說:“我咋咧?”

“你給老子快穿!”

王祥又在槍管加了一點力,吼著說。

小順子忽然雙手抱住槍管,往起一抬,便把槍管抵在左眼上,往里探看,可黑乎乎的啥都沒看見。

王祥用力一抽,將槍桿從小順子的手里拔出來。因為用力過猛,跌了個兔兒蹬天,小順子咯咯咯就笑了。

王祥惱火,爬起來掄起槍托,就在小順子的溝蛋子上墩了一下,擺出架勢還要來第二下。

衣服其實很簡單,沒有袖子的汗褂子,腰里穿了松緊的半截褲,小順子站起來的過程,就已經(jīng)穿戴完畢了。

小順子來到炕邊,準備下炕的時候,王祥一個砍脖子,不是敏捷地借勢一躍,小順子落地肯定是一個狗吃屎。小順子翻了王祥一眼,咳了一下,把一口痰唾在地上。那痰褐黑,是吸多了煤油燈的煙。昨夜,他從篩子頭那里借了六本連環(huán)畫,每本都看了兩遍。

小順子凈著腳就往外走。

一到夏天,小順子就沒鞋穿了,不是他不愿穿鞋,而是娘不給他鞋穿。娘說夏天又不冷,穿啥鞋,一夏穿掉一雙鞋不白糟蹋,肉比布結(jié)實,越磨越結(jié)實,你看疔甲越磨長得越高。娘還說不穿鞋省下布給你做新衣裳??赡飶膩矶紱]給他做過新衣裳,他的衣服總是用爹、哥哥穿爛的衣裳拼湊出來的,像是娘的針線包袱,最小的一塊布還沒有他的巴掌大。

小順子跨出門檻時,又被王祥一把扯了回來。

小順子說:“又干啥?”

王祥說:“扎了!”

“板凳高的娃娃也扎?”

民兵排一排長張進喜說著,并沒有行動。

王祥對張進喜的話十分不滿,瞥了張進喜一眼,一把抽出掛在褲帶上的指頭胖的麻繩,三下五除二就將小順子扎了起來。

小順子對張進喜的話也十分不滿,也瞥了張進喜一眼。他怎么會是板凳高呢?他已經(jīng)是個半大小伙子了,站起來比王祥還要高呢。

因為批斗會已經(jīng)成為一項常規(guī)化的階級斗爭形式,而對反革命分子實行無產(chǎn)階級革命專政是階級斗爭的主要手段,公社武裝部專門對民兵進行了扎人訓練,還進行了全公社扎人大比武,現(xiàn)在基干民兵個個手藝熟練得很,大隊民兵營長劉西來一分鐘能扎三個反革命。

小順子一點都沒反抗,反而很配合,他要給像大人一樣被扎起來,這讓他更加興奮。

小順子被扎了押出大門時,家里只有蕎蕎一個。正是麥豆灌漿的時節(jié),雖然隊上沒有放假,但每日的工分是少了一半,爹請假去了大姑家,大姑有病了,說是怕不行了;娘請假去了大姨家,姨添了個男孫坐滿月;齊家成(小順子的大哥,但他從來沒叫過大哥)在天柱峰農(nóng)業(yè)學大寨工地;齊家全(小順子的二哥,但他從來沒叫過二哥)在天河口水庫工地;蕎蕎正在羊圈里掃糞,等她看到時,小順子已經(jīng)被扎了押出街門。

蕎蕎恍惚了一下,扔了掃帚追出門來,她被那陣勢嚇壞了,立時在街巷里邊嚎哭邊奔跑起來。蕎蕎追攆了幾步,眼看追上了,卻又停下腳步,她想著要去找爹,掉回頭時卻見大伯走過來。

大伯說:“哭啥,嚎啥,滿莊子都是咱齊家人,我就不相信陶世寬狗日的會把小順子橫吃豎咽了,有大伯哩,你別怕!”

蕎蕎就站在那里抹淚,大伯又說:“回屋做針線去?!?/p>

大伯背著手跟了過去。

綿延幾百里的野菊嶺努出一個嘴兒,就有了老埂坪。莊子隨勢附形,一邊是劈山坡鑿窯而成的院落,一邊是栽種李桃杏棗的果園,院墻和園墻中間形成一條東西走向的狹長街巷。村子坐北朝南,街巷東向西走,初晨的陽光便是從街巷的東口鋪過來,街巷里散落的碎瓷片玻璃片就像金子一樣熠熠生輝。

在王祥地押解下,小順子穿過街巷走向大隊部。大隊部在東頭,因此,小順子就是迎著朝陽走著,他寬寬的額頭撲滿陽光,仿佛貼了一層金箔,閃爍著明燦的光澤,小順子就覺得自己容光煥發(fā),精神抖擻,連身子也覺得輕巧了,就像瓷實的大地充滿了彈性。

往日這個時辰正是上工的時辰,人們荷鍬帶鋤或肩犁扛耱穿過街巷走向田間,今日則大不同,人都聚集在街巷里,男人已經(jīng)三五成伙地扎堆了,披著衣服,趿著鞋,抱著膀子吃煙,咳痰聲此起彼伏的。有些人已經(jīng)像正午或黃昏吃過飯后靠著墻根蹴下去,拉開了諞傳的架勢,也有男人開始擰草繩、批背斗、磨鐮刀……女人或倚街門而立,或靠門墩而蹴,已經(jīng)做起針線活來了,納鞋底的,捻毛線的;有的拿出馬扎、草墊坐在上面,綰起褲腿搓麻繩兒……老埂坪人就是這么喜歡扎堆諞傳、干活,只要不下地干活,他們可以在街巷里諞上一個整天。從這個陣勢上看,肯定是出了事了,事還不小。

小順子的手被扎得太緊,拇指胖的麻繩往肉里擠。他活動著兩只手,看上去就像是掙扎。王祥在他的屁股上給了一槍托,說:“你給老子老實點?!?/p>

小順子沒理會王祥,他的心思不在王祥身上,雖然王祥是大隊民兵營副營長,而他看不起王祥。因為王祥拉過襠。去年,說是老毛子在中國邊境屯兵百萬,毛主席號召全民備戰(zhàn),上級檢查民兵工作三落實,每個大隊檢查。檢查到了老埂坪,一個大頭頭子要展示他百步穿楊的槍法,一槍一片樹葉,一槍一片樹葉,還覺得不過癮,就提出以人做靶,頭上頂只碗,他百步命中。這就得選個人出來??创箢^頭的槍法人擠人,可這話一出,人都退潮一樣往后閃去,不知誰一把就把王祥給推了出來。大頭頭拍著王祥的肩膀說勇氣可嘉,勇氣可嘉啊。王祥卻掉頭要走,大隊支書陶世寬立刻撲上前將王祥拉至立靶的墻根。陶世寬了解王祥是個 溝子,知道王祥是被人推出來的,他怕王祥嚇得逃跑,丟了老埂坪大隊的人。丟了老埂坪大隊的人那就是丟了他大隊支書的人,說不定就把禍招來了,這大頭頭子看上去可是有點“二”。陶世寬緊捏著王祥的胳膊俯在王祥的耳朵上說你不知道他官有多大,他十五歲參軍,從抗日戰(zhàn)爭打到解放戰(zhàn)爭,又打到抗美援朝,打死的敵人比你見過的人都多,他最恨逃兵,你要逃跑,他一槍就結(jié)果了你。王祥就不敢逃了,整個人抖得像篩糠。陶世寬踢了兩腳說你抖啥,一個盆大的老碗,他兩只眼睛閉著都打得到,你看他打樹葉,一槍一片,一槍一片。王祥說一樹的樹葉呀,瞎子隨便一槍都能打下來一片。陶世寬頓了一下說你不要抖,你想想你逃跑他就會把你當逃兵打死,你還落個逃兵的罪名,一家人跟著倒霉,他那么大的官拾掇你一家還像蹍死幾只螞蟻。你再想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他就是要練靶子,也會找地富反壞右,你是貧農(nóng),他敢把你打死?打起精神來,只要你不抖不跑,我給你個副營長。這樣,藍邊的大老碗就頂?shù)酵跸榈念^上了。王祥的兩腿抖得更厲害了,不過看不出來,因為正是冬天,王祥穿的是大襠棉褲。大頭頭一槍把老碗打碎了,走過去捏捏王祥的褲襠,又抽起鼻子聞聞,說沒尿沒拉,這娃膽量不錯嘛,當個營長沒啥問題。陶世寬立刻說報告首長,我們大隊準備任命他為民兵營副營長。大頭頭說好,知人善用嘛,要好好培養(yǎng)。其實,王祥沒尿褲襠當是因為他剛剛?cè)鲞^尿,但他拉了襠,只不過那年是個災荒年,家家糧食奇缺,吃的都是麩糠、高粱殼兒、夏日陰下的野菜、草根。王祥拉下的像驢糞蛋子一樣,是草疙瘩,沒多大味兒。大頭頭前呼后擁走了,王祥就撲通癱在地上,暈死過去。醒喚他時,人都覺得有臭,解開褲子才發(fā)現(xiàn)他拉了褲襠。研究王祥當民兵營副營長時,有人就提出來王祥拉襠的事,陶世寬說當著大頭頭表了態(tài),能不兌現(xiàn)?就這樣,王祥當了民兵營副營長。

小順子左顧右盼走著。他在找尋篩子頭。找到篩子頭,他就能知道出啥事了。篩子頭是陶世寬的兒子。

正這么想著,就見篩子頭迎面飛奔過來,到了跟前喘著氣說: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p>

小順子瞥了篩子頭一眼,說:

“出啥大事了?”

篩子頭說:

“出反動標語了,有反革命?!?/p>

果然出大事了,小順子很興奮,但他表面上卻很冷淡,只是“啊”了一聲。

篩子頭說:“正往大隊部押人哩。”

小順子說:“押了多少人?”

“已經(jīng)押了十幾個人了,還在往來押哩?!?/p>

因為和篩子頭說話,小順子走得就有些慢了,王祥吼了一聲:“快走?!?/p>

篩子頭撓著頭說:“哎,不對頭呀,你咋也給押了?要押學生也不能光押你娃一個?”

聽得這話,小順子徹底興奮起來了,說:“學生里真就押了我一個?”

篩子頭說:“就現(xiàn)在我看到的,學生里就押了你一個?!?/p>

篩子頭的表現(xiàn)讓小順子有些失望。他覺得篩子頭應該大聲尖叫才對,這怎么也是稀奇的事。整個老埂坪多少學生,不要說全大隊,光老埂坪生產(chǎn)隊也有二十幾個,卻只押了他一個??蛇@個家伙就那么沒心沒肺地跟著他走,這么有意義的事,他卻只是像個婆娘叨叨咕咕的。對這個家伙的掂不來輕重他很有些憤恨。

小順子瞥了追隨在身邊的篩子頭,說:“反動標語寫的啥?”

篩子頭說:“不能說。”

小順子皺著眉頭說:“不能說?給我也不能說?”

篩子頭說:“你想,反動標語就是反動話,說了就等于自己說了反動話,那不也成了反革命了?了得?!?/p>

篩子頭這么說,小順子就對這個家伙徹底的失望了,他太想知道反動標語寫的是什么。

因為篩子頭跟在后面說話,小順子走得不專注,王祥又不失時機地給了小順子一槍托,說:“叫你狗日的給我磨洋工,當這是跟你娃耍哩?!?/p>

小順子回頭瞥了王祥一眼。這一眼又帶給他新的興奮。王祥不是把槍挎在肩膀上,而是端在手里。他很滿意王祥的做法,這讓他聯(lián)想到許多個電影里的場景,《烈火中永生》的江姐;《劉胡蘭》中的劉胡蘭……那些走向刑場的英雄烈士,敵人就是這么端著槍押著走向刑場。不過,多少還是有些遺憾的,王祥并沒有像電影里那些階級敵人一樣,把槍上的刺刀打開,明晃晃地抵在他的后背上,這就不夠氣勢了。

每年國慶節(jié),學校都要排演節(jié)目,參加全公社學校獻禮匯演。去年有一個節(jié)目就是排演課文《小英雄雨來》,他演小英雄雨來。小英雄雨來被日本鬼子抓住就是捆綁起來押著走的,后面兩個日本鬼子端著槍,槍上的刺刀打開,明晃晃的。雖然那槍是木頭做的,刺刀也是木頭片子,可那氣勢就出來了。他們這節(jié)目在全公社學校匯演中還拿了一等獎。小英雄雨來后來是高喊口號,“毛主席萬歲”,“共產(chǎn)黨萬歲”,這在課文里沒有,是排演時加上去的。這時間他也特別想喊兩聲口號,可張張嘴,真還一下子喊不出口,發(fā)出的卻是和那些整日喇叭筒不離嘴的大人一樣粗壯的咳嗽聲。這讓他在后來非常后悔,甚至自卑。雖然沒喊出口號,但他頭顱高昂,胸膛高挺,邁著板正的步子,走得雄糾糾氣昂昂,就頗有些悲壯的意思了。

篩子頭的表現(xiàn)讓小順子失望極了,他只能寄希望于街巷兩邊的人民群眾了。他用眼梢掃著街巷兩邊的人群,可是,走了一陣,他們的表現(xiàn)比篩子頭還讓他感到失望。盡管街巷里擠滿了人,眾目睽睽的,可人們表現(xiàn)得麻木、冷漠,沒有一個人感到驚訝,沒有一個人發(fā)出驚呼。

隨著革命形勢越來越嚴峻,階級斗爭越抓越緊,除了常規(guī)化的對反革命分子實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批斗大會外,每逢節(jié)日、盛會、毛主席發(fā)表最新批示,工作隊、社教隊進村、捕到新反革命,都是要開批斗會的。前天,火車過老埂坪豬圈梁車站,還用召開批斗大會的形式,表達對鐵路通車的熱烈祝賀。老埂坪大隊部就設在老埂坪生產(chǎn)隊,反革命分子就不止一次從街巷里拉鋸一樣押過來押過去,用豬頭的話說比年景好的時候看大戲還平常。

小順子也能理解,這種押解人的場面實在太多,人們疲了,習以為常司空見慣。可是今日不同呀,他被押了,被扎了,他是老埂坪大隊第一個被押被扎的學生娃,他們咋能不大吃一驚?包括他大伯二伯三伯,包括他的堂伯堂叔,他們也都只是看上一眼兩眼,有的甚至連看都沒看,在那里諞傳抬杠,人群發(fā)出蠅群被轟起時的笑聲,就像諞傳抬杠比這事還重要。這讓他不能理解,甚至不能容忍。

倒是有幾個嬸娘表現(xiàn)出了驚訝:

“板凳高的娃娃也押了,就像耍呢嗎,嘻嘻?!?/p>

“可不像耍呢嗎,這娃褲襠才繚嚴幾天,給給?!?/p>

“你看,還裝得像個大人,走得有模有樣的,咯咯?!?/p>

可這種驚訝不但讓他失望(她們應該驚訝,大聲尖叫,甚至嚎哭,因為他們多數(shù)是他的嬸姑姨嫂),而且他更生氣(她們像張進喜一樣用“板凳高”形容了他,兩個板凳架起來也沒他高,還說他“褲襠才繚嚴幾天”,他還裝得像個大人,分明是小看他,平時都說他長成個大小伙子了,還給他張羅說媳婦哩,這陣卻說他板凳高的娃娃、褲襠才繚嚴幾天、裝得像個大人、走得有模有樣的,咋能這么出爾反爾說話。出爾反爾是他新學下的詞語,卻用在了這里)。

接下來聽到的小順子不僅失望,而且失落了:

“昨日烙饃堿沒看好,把醋壇子打翻了,烙的饃酸得倒牙?!?/p>

“你把醋壇子打翻了,我把賣堿的打死了,蒸了一籠軍用品?!?/p>

“你咋不喘聲嗎,咱們把面搋到一起,不正好噻,下回堿大了喘一聲。”

“還敢有下回,這回人家臉子掉得比驢臉還長,再有下回不揳扁你才怪?!?/p>

“白日他揳了你,晚上就不讓他揳,看誰能耐?咯咯。”

“你是這么整你男人的,得是?”

這些婆娘們,邊納著鞋底邊說著。

村西頭有了動靜,一個女人殺豬一樣吱哇吱哇地叫著。小順子聽出來了,是歪脖子又在捶他女人。

“大清早的楔得他媽吱里哇啦的?!?/p>

“怕是晚上不給楔,白天才楔哩?!?/p>

“丑蘭是皮賤了,沒嫁過來你咋歪都行,嫁過來了還擰著股勁,不認命你抗住別嫁過來,嫁過來了就得認命嘛。”

“這丑蘭也是,不就是大柱子脖子歪點,還差啥噻?!?/p>

“楔給幾回就順溜了,犯賤呢嗎?!?/p>

街巷里的人往西頭撤過去。

人們這般的麻木與冷漠,讓整個街巷彌漫著一種慵懶的、散漫的、恍惚的氣息。這讓小順子覺得這個旭日東升的早晨懶洋洋病懨懨的,就像是黃昏了一般,顯得暮氣沉沉。

一頭牛橫在街巷里,在一棵楊樹上蹭著癢癢。這棵碗口粗的楊樹給牛一靠一蹭,壓在了園墻上。因為經(jīng)常給牲口們蹭癢癢,楊樹靠街這面的身子都沒皮了,白森森的,可依然活著。

“滾開,滾開,誰家的牛敢擋道?”

王祥說著就給了牛一槍托。

那牛尥了王祥一蹄子,正踢在干腿梁上,王祥提著腿在地上轉(zhuǎn)圈圈。

牛看了六十一眼,倒是脖子一抻長長地“哞”了一聲,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去。王祥經(jīng)過時,這牛又把溝子撅過來尥了一蹄子,可這次沒踢著。

顧花頭的出現(xiàn),讓小順子寄予了厚望,別看顧花頭年紀不大,可骨頭老,按輩分顧花頭算是他的姨爺,這家伙最會驚聲小叫,不管多么寡淡的日子,他都能整出響動來。盯著一棵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一看就是許久,看著看著會自言自語地說哎呀哎呀,不敢看了,媽呀媽呀,真不敢看了。這么說著他就把眼睛捂起來了。人就都圍過來,問咋了咋了?他不說話,問急了說自己看嘛,自己看嘛。人們看時,啥名堂都沒看出來,顧花頭說呀,一只螞蟻把他爹的腿卸下來抱著啃哩,滿嘴都是血。有人就給他頭上一鞋底。再不就是蔫乎乎地蹴在地上,一臉愁苦,忽然“嗷哇嗷哇”地嚎哭起來,人都又圍過來問他咋了咋了,他不說話,只是“嗷哇嗷哇”地哭,問過多遍后,他才說我太爺死了。人就把他按在地上開錘頭會。他太爺死了多少年了,骨頭怕都朽沒了。這家伙經(jīng)常出驚作怪,而且從不重復。人們都知道他出驚作怪,卻總是會圍過去,這也算是個樂子。有一回,顧花頭穿過街巷,風風火火往家里跑,有人攔住問你日急慌忙干啥去?他不說話,誰問都不說進了屋。從屋里出來提著把刀,他大爺說你狗日的干啥去,提個刀要殺人呀。他說哎呀,別攔我噻,三隊上死了頭牛,我去割牛肉。三隊是個回民隊,不吃死了的東西。人們聽得這話,都提了刀往三隊上去了。顧花頭藏在墻旮旯吃煙發(fā)笑。

果然,顧花頭就“媽呀”“媽呀”地驚聲尖叫起來,“你球大的個人也反革命,還橫七豎八地扎著,哈哈,日他媽,世事都變成這樣了?!闭f著就跟著小順子走著?!罢α耍空α??翻墻鉆洞?對了,對了,翻墻鉆洞誰會押你,挖社會主義墻腳了?走資本主義道路了?給孔老二當孝子賢孫了?你這個碎東西呀,壞得跟土匪一樣,出啥事都有可能呢,這下闖了大麻煩了吧?!庇终f,“對了,對了,從來不把我叫爺,我這顧花頭的外號還是你給我起的哩,爺頭花嗎,這頭發(fā)密匝匝的,不比你頭發(fā)硬,給爺起外號,小人犯上,這是報應哩?!?/p>

小順子心里有些高興,顧花頭這個外號確實是他起的。顧花頭因為輩分大,許多女人都是他孫媳婦子,經(jīng)常給按住不是扒了褲子,就是一頓糟蹋,有一回一頓剪刀把頭發(fā)給剪得一坨一坨,小順子就給起了個花頭。

走了幾步,顧花頭在小順子的頭上抹了一把,又說,“不夠氣派嘛,胸前還差個牌牌子,你娃字寫得么好,給這個寫了給那個寫的,咋就沒給自己寫一個,噢對了,你沒來得及寫,那爺?shù)没厝ソo你娃寫一個掛上,打倒小順子,不應該寫你的官名,打倒齊家旺,嘿嘿。”

顧花頭嗓門大,至少把人們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了。這讓小順子很是滿意。往時,顧花頭會一直跟著熱鬧走,可今日顧花頭有些怪,他站下了,不再跟著他繼續(xù)走,說:“媽呀,跟你個碎東西耍哩,把正事給誤下了?!?/p>

小順子不想顧花頭這么快就走了,就便揚起頭“呸”了顧花頭一口,顧花頭說:“你個碎東西大清早就呸我?對了,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對著領(lǐng)袖像唾口水了。”

小順子很快想到顧花頭這句話有大問題,他對他唾口水,他卻說“你肯定對著領(lǐng)袖像吐口水了”,這不是把自己比作領(lǐng)袖像了?不過,他這陣沒時間管那么多,他會記著這句話,啥時候要嚇唬嚇唬他,肯定嚇得屁滾尿流。

“等我啥時候收拾你個碎東西,大清早唾我,該扎該押!”

顧花頭大步流星地走了,邊走邊喊:“大手嫂,大手嫂,快給我娃再喂一口噻,娃哭得人心里焦慌慌寡森森的?!?/p>

“咋?還沒下奶?”

“沒呢,娃餓得哇哇地叫喚,聽得人心里像刀攪哩。”

“頭首子生奶頭,你總咂呢嘛?!?/p>

“咂了嗎,咂得人腮幫子乏得都沒勁兒了,就是咂不下來,臘月都給咂怯了,奶頭蛋蛋腫得像葡萄,挨都不讓挨了,我一撅嘴,臘月就把鞋底抓在手里了,著實扇哩,你看我這臉給扇的?!?/p>

“該忍的疼要忍呢嘛,生奶頭哪有咂上不疼的,這臘月也是,那趕緊走,把娃餓壞了?!?/p>

有人跟著說:“大手嫂,你甭管他,不是他咂不下來,他一抱著臘月的奶頭就耍,一抱著臘月的奶頭就耍,耍得高興地忘了咂了。”

“花頭,請豬頭給你咂去,保險兩口奶水就像泉水冒出來。”

“對對,讓豬頭咂去嗎,他家母豬十幾個奶頭都是他咂開的,他嘴上有功夫哩?!?/p>

顧花頭說:“我心里說你婆娘咋生下就下奶了,是豬頭咂的啊,前院后院住著,隔著墻頭都能咂上噻?!?/p>

豬頭追著幾個男人打鬧起來。

顧花頭和大手嫂一路小跑著去了,經(jīng)過小順子時看都沒看一眼。

對人民群眾小順子是徹底失望了,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乍耳朵弟兄身上了。乍耳朵弟兄七個,一走一串,一站一窩,加上豬頭幾個跟屁蟲一攪伙,娃娃就都攢起來了。雖然正放暑假,可光老埂坪生產(chǎn)隊也有二十多號學生,加上沒上學的娃也有五六十號,那可是一支不小的隊伍。只要乍耳朵弟兄出現(xiàn),用不了一鍋子煙的時間,這支隊伍就會被集合起來,那場面可就不一樣了。老埂坪的娃娃分為兩大派,一派以乍耳朵兄弟為首;一派以他和篩子頭為首。兩派當然是對頭了,現(xiàn)在他被扎了押了,簡直就是乍耳朵兄弟一派的勝利了,節(jié)日了,不要說是歡叫,他們會挓著捶頭高呼口號,街巷的氣氛立馬就會給帶動起來。這樣就會讓大人們重新認識這件事的不同凡響。平時就是不開批斗會的時候,碰到了那些反革命分子,他們都會追前攆后高呼“萬歲”“打倒”的口號,把個街巷整得天天都像在開批斗會。有一回還把老錢堵住耳朵上掛了爛鞋,還用草繩扎了拉著游行哩。當然,他們這一派也經(jīng)常這么做。不同的是他們兩派在街巷圍墻反革命分子的對象不同,乍耳朵兄弟圍堵開批斗會的反革命分子,是與他們這一派中的人沾親帶故的,他們圍堵開批斗會的反革命分子,是與乍耳朵那一派中的人沾親帶故的。

小順子用眼梢掃著街巷兩邊,可是乍耳朵兄弟連個鬼影兒都不見。他曉得這幫懶蟲這陣兒還做夢哩,就像他一樣,要不是被王祥沖進門去扎了,這陣也還在那深澗里往下沒完沒了地墜哩,除非尿把他憋醒。

又走出了一截,看看街巷已經(jīng)走出了一半,乍耳朵兄弟還一個都不閃面,小順子著急起來,誰知道這幫狗東西夢做到啥時才醒來。他知道他將要被押向大隊部,等到押進了大隊部大院,就和大隊所有反革命分子混在一起了。整個老埂坪大隊反革命分子隊伍有五六十號人,他也就淹沒在反革命分子的汪洋大海之中了,那就一點不突出了。當然,這幫狗東西瞌睡再多也不會睡過整個上午,他們會在大隊部反革命隊伍中找到他,還會歡叫,還會挓著捶頭高呼口號,可那就叫不出在街巷里的氣勢來。他希望這幫狗東西能在街巷里看到他被押解,更希望在他們的前呼后擁下,在他們的驚叫和口號聲中穿過街巷走向大隊部,那樣才有氣勢。

小順子四面環(huán)顧,此刻就連篩子頭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能這么快就被押解到大隊部,他得拖延時間,拖到這幫狗東西醒來出現(xiàn)在街巷里,他故意放慢了腳步。腳被石子兒硌了一下,小順子有了主意,他裝作腳上扎了刺,提起腳來氣勾下頭去看,因為手被扎著,提起一只腿來就失去了平衡,跟頭流星的。

王祥又給了他一槍托,吼道:“少磨洋工。”

小順子說:“我腳上扎上刺了。”

王祥呸了一口說:“給老子?;ㄕ校@一路走來都是塘土路,連個柴草稈兒都看不見,哪里來的刺?”

此計不成,小順子只能往前走了。從齊寶家門前經(jīng)過時,齊寶家的后圈(茅房)啟發(fā)了小順子,他想出一招——拉屎,一想到拉屎還真的憋了。這是每早一睜眼就急的活兒,今兒一攪達給忘了。

“我要拉屎?!?/p>

小順子站下說。聲音很大,理直氣壯的。

王祥說:“少給老子耍陰謀詭計?!?/p>

小順子蹴了下去,王祥又掄起了槍托,這時有人說話了:

“你咋不把這娃一槍給崩了?!那你多威風,都能開槍殺人了?!?/p>

是三太爺?shù)穆曇簟_@沉重渾厚的聲音就像滾過天空的悶雷,讓人顫抖。三太爺給清王朝當過兵,給國民黨當過兵,偏就沒給共產(chǎn)黨當過兵。盡管他當兵是頂替別人當兵,為了掙出兵丁的響元,家里窮,可不管給清王朝當兵,還是給國民黨當兵,都是跟共產(chǎn)黨作對,歷史就很不清白,可批斗會卻從不批斗他,因為他九十多歲了,那就是個棺材瓤子了,是有今兒沒明兒的人,誰愿惹九十多歲的一個人,革命都不革他的命了。有一回來了工作組,那組長不了解情況,派人將三太爺傳來,看了兩眼說您請回吧。三太爺說首長,你得給記一天的工,我攢下點力氣勞動哩,讓你傳來,走了這么遠的路,力氣也耗盡了。那組長竟然說好好好,給記兩個工日。

王祥哼了一聲說:“死驢爛馬屎尿多?!?/p>

便押著小順子往齊寶家后圈來了。

到了后圈門口,王祥解開扎著小順子的繩子,說:“我警告你娃,別給老子?;ㄕ校遗芾献泳捅懒四?。”

小順子進了后圈蹲下去,吭兒吭兒地掙著,耳朵卻豎起聽著街巷的動靜。

小順子覺得溝子上有小蟲子在爬,抹了一下,還覺得癢,他沒有回頭,因為陽光將后圈墻上的一個頭影投射到他眼前,便曉得是篩子頭,瞅準機會一把拽住戳他溝子的柳條一扯,柳條扯到他手里。

“給給給,你把牌子耍了,拉屎還有人扛槍站崗?!焙Y子頭笑著說。

小順子說:“你也下來拉,他不也給你站崗么?”

“對對對?!焙Y子頭也從墻上跳下來,蹲在里面拉。

“你給老子快一點,別當老子跟你娃耍哩。”王祥在外面喊。

篩子頭說:“我偵查了一圈,學生就押了你一個,再全押的是大人?!?/p>

小順子說:“學生里真就押了我一個?”

“全大隊有多少學生,咋就只押了你一個?

小順子沒有回答,這正是讓他興奮的。

篩子頭說:“這事有些日怪。”

“老子一根煙都吃光了,你狗日的還沒拉光,想讓老子進去扎你出來?”

王祥發(fā)火了。

篩子頭說:“你喊個毬,屎剛掙出個頭又讓你驚回去了?!?/p>

篩子頭當然敢沖王祥說這話,誰不怕他爹陶世寬。

有響動了,嘰嘰喳喳踢踢踏踏的,由遠而近,小順子豎起耳朵辨聽著。

篩子頭說:“狗日的乍耳朵一幫來了?!?/p>

“滾,給我都滾遠了,小心我一人給你們一槍托!”

王祥怒喝著,但有幾個家伙爬上了墻頭。

“給我送個胡基進來。”小順子說。

“自己在墻上摳。”王祥說。

“摳不下來,外面地里多的是。”小順子說。

篩子頭挓著大拇指悄聲說:“高,高。”

“乍耳朵,尋個胡基送進去?!蓖跸檎f。

“我才不呢,他拉的比狗屎還臭?!?/p>

“你狗日的給老子再犟一聲?快點!”

不一會兒,乍耳朵捏著鼻子進來,把胡基扔給小順子,小順子說:“來給老子擦了。”

“做夢娶婆娘哩,想得美死了?!?/p>

乍耳朵捏著鼻子跑了出去。

篩子頭喊:“也給我一個胡基?!?/p>

王祥就吼:“乍耳朵,再尋一個胡基送進去?!?/p>

乍耳朵又捏著鼻子進來,扔給篩子頭一個胡基跑了出去。

小順子擦了溝子提起褲子,篩子頭直接提起褲子,小順子說:“你連溝子都不擦就把褲子提上了。”

篩子頭說:“我沒屎,拉了個屁?!?/p>

兩個人從后圈里出來,就看到乍耳朵弟兄七個和豬頭萬、鳩山、松井、揪耳子一幫,一下子聚了十幾個。

小順子長出一口氣,頭往起一揚,又給王祥三下五除二扎,往大隊部押來。

口號聲立馬追隨而來:

“小順子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小順子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嘹亮、整齊、有力,領(lǐng)喊的當然是乍耳朵。

乍耳朵說:“停,應該喊狗日的官名。”

就振臂高喊:“齊家旺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齊家旺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小順子面帶笑容,他在激怒乍耳朵,他要激出更雄壯的口號聲,他叫了聲:“乍耳朵?!?/p>

乍耳朵說:“干毬啥?”

小順子說:“日你媽?!?/p>

乍耳朵撲了過來,王祥卻給了一槍托。

小順子就仰頭“哈哈哈”大笑。

乍耳朵就高喊:“打倒齊家旺!”

“打倒齊家旺!”

“打倒”的口號喊起來總是那么爽直氣勢,那么排山倒海。

這支隊伍是越聚越大了,大大小小幾十個娃娃前呼后擁著小順子,扯著嗓門打著拍子有節(jié)奏地高喊,比批斗大會的氣勢差不到哪里去。

小順子徹底興奮起來了,不過臉上卻裝得很痛苦,很羞辱。他知道他越表現(xiàn)得痛苦、羞辱,這幫狗東西就越來勁。果然這幫狗東西越喊越帶勁,口號聲就感天撼地。小順子就感慨地想人不知道一個人心里咋想的真是悲哀的事,這幫狗東西哪里知道這正是他要的效果呢。

老埂坪人并沒有因為一幫娃娃的斗爭就從麻木、冷漠中振作起來,對這種事他們依然顯得萎靡不振,毫無激情。這是小順子沒有想到也不能理解的。

王祥想了想沒有阻止,他也需要這樣的氣勢。

發(fā)現(xiàn)反動標語的是陶世寬。陶世寬是每天早晨第一個去大隊部的人。他是老埂坪大隊的支書,每天要在廣播上放革命歌曲,又是老埂坪生產(chǎn)隊隊長,每天要在廣播上安排活路。

發(fā)現(xiàn)反動標語后陶世寬立刻悄無聲息地將苫蓋在主席臺那張桌子上的紫褐色天鵝絨桌布揭下來,把反動標語蒙嚴實(出現(xiàn)反動標語,必須控制看到者的范圍,多一個人看到就是多一次傳播,這上面不止一次這樣講過)后,立刻通知民兵到大隊部集合,先挑了兩個民兵守在反動標語兩邊,又派民兵營長劉西來騎軍馬到公社去報告,請公社派人來查,其余的基干民兵按十一個生產(chǎn)隊分成十一個小組,由十一個連長帶隊,分赴各生產(chǎn)隊收押所有識文斷字的人,當然全大隊所有反革命分子無論識文斷字也是悉數(shù)收押。雖然,老埂坪大隊部設在老埂坪,可夜幕苫蓋之下,誰也保證不了張河川、樹崗、韭菜臺等生產(chǎn)隊那些圖謀不軌心懷不滿的階級敵人不會深更半夜流竄至大隊部來寫反動標語。

按說寫反動標語的應該是識文斷字的人,可陶世寬說反動標語只有十幾個字,而且都是大家經(jīng)常見面的字,也都灌了耳音,照禿子畫和尚,照貓兒畫老虎,誰都能畫出來。他還舉了自己的例子說我以前能算識文斷字的人?學堂門往哪面開都不知道,現(xiàn)在不也能開介紹信批假條看報紙?不要以為沒進過學堂就不算識文斷字,可能新的反革命就潛伏在他們中間,革命形勢復雜著哩,都開動革命腦筋,要把目光盯在那些平時言論帶刺指雞罵狗但還沒有被階級專政的人,眼睛不要老盯著地富反壞右,群眾中間也有新生的壞分子。最后陶世寬強調(diào)指出必須一個個扎了押往大隊部,要造出聲勢來,階級斗爭講的就是個聲勢,有聲勢才有震懾作用。

作為老埂坪大隊部所在地,老埂坪生產(chǎn)隊的人當然嫌疑最大。于是就由大隊民兵營副營長王祥親自帶隊,隊員有一連長張進喜,一排長白大牛,民兵王五等。

要說嚴格意義上的識文斷字,老埂坪生產(chǎn)隊只有兩個——齊家虎和周文耀,他們上過私塾的,提筆能寫,張口會道。可陶世寬說的反動標語只有十幾個字,而且都是大家經(jīng)常見面的字,照禿子畫和尚,照貓兒畫老虎,誰都能畫出來的。那就是說寫反動標語就不一定是識文斷字的人,那就誰都有可能,這面可就大了,那些老太婆、小姑娘斗大的字識不了半升,不照樣在枕套上、被巾上繡“忠”字,“忠”字就不是字了?有的繡得更復雜,“毛主席萬歲”、“共產(chǎn)黨萬歲”、“社會主義無限好,人民公社萬年春”都能繡。這讓王祥很有些困惑,不過王祥把女人排除在外,豬毛搟不了氈,女人當不了官,女人能反個啥革命,全大隊五六十個地富反壞右組成的反革命分子隊伍,一共三個女的,一個是成分高,兩個是偷掐生產(chǎn)隊的麥穗、谷穗,被抓住了還嘴犟,說憑啥隊干可以從糧食堆上、倉庫里往回裝,她們掐個麥穗、谷穗都不行?還把隊干名字都說出來。運動一緊張就給押上了批斗臺。王祥就在男人中找。陶世寬的說法很模糊,王祥還是以能寫字為基本標準,這樣就在老埂坪生產(chǎn)隊一共確定了八個懷疑對象。事實上這八個人除了齊家虎、周文耀,其余的六個嚴格地講就是幾個會寫自己名字的人。這些人愛逞能,輪到簽名畫押一類的事情,別人都是按手印,他們偏偏要簽字,寫上自己的名字,仿佛這就有文化了,高人一等了。既然能寫自己的名字,當然也能畫十幾個字的反動標語。像齊耀誠,這名字多難寫,他還寫得有模有樣的。確定了八個人,王祥覺得老埂坪生產(chǎn)隊能寫反動標語的人應該是一網(wǎng)打盡了。

在押了第八個人齊耀誠經(jīng)過齊福來家時,王祥的腳步停下了,往院子里看看,猛然生出了一個主意:押小順子。不過在下決心押小順子前,王祥讓白大牛、王五押著齊耀誠走,自己和張進喜站在小順子家門前,點了根煙吃起來。

吃煙的過程是個思考的過程,要押小順子這事必須做得滴水不漏,不能把自己裝進去。齊家是老埂坪大隊的大戶,主要分布在四個生產(chǎn)隊,在這四個生產(chǎn)隊,齊家占到了總?cè)丝诘陌霐?shù)以上,而在老埂坪生產(chǎn)隊就占到百分之六十以上,雖然革命形勢如火如荼,因為成分和穩(wěn)定的需要,齊家人大都被壓制著,處在下風,可人多勢就眾,迫于革命形勢,表面上不會跟你生事,但背地里生事就夠你受的,一人一泡尿,就能把你家的門樓子沖垮泡塌;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尤其是齊福來這一支人,人脈很旺,齊福來父輩就弟兄八個,齊福來弟兄也六個,個個人高馬大,又齊心協(xié)力,后輩兒孫就更多了。而齊福來外父家白家又是老埂坪另一大戶,白耀祖雖然是大地主,臺上臺下的挨批斗,可在白家戶族里依舊有著聲望,七個兒也個個精明,說句狠話能把地砸個坑,唾口唾沫也是釘。齊福來腦子好使,一個長工娶了這方圓最大的地主白耀祖的女兒,這不是一般的手段,在當時也是轟動一時,是人人流口水的美事。盡管在現(xiàn)在看來并不是好事,本來是一個長工,做了地主女婿,自己的成分也被帶高了,成了中農(nóng),中農(nóng)就是革命團結(jié)的對象,這使得齊福來想干啥都受到影響。成分要好,也不是平地里臥的兔,這大隊支書未必就是陶世寬的。齊福來的女人白巧鳳腦子比齊福來還靈光,心思稠密,不要說張口就罵大街的女人避著不愿和她生事,就是男人也讓她五分。而他王家在老埂坪生產(chǎn)隊,連百分之十的人口都不到,齊白兩家合起來吹口氣,沙子就能把他王家全埋了。他自然要三思再三思。

但三思之后,王祥覺得小順子完全可以押了。

首先,從小順子這個角度講,按陶世寬“反動標語只有十幾個字,而且都是大家經(jīng)常見面的字,照禿子畫和尚,照貓兒畫老虎,字是能畫出來的”的說法,小順子遠遠超過了這一標準。既然照禿子畫和尚,照貓兒畫老虎都能畫出反動標語來,小順子就更能寫反動標語了。小順子是老埂坪五年級學生,書念得好,在老埂坪老是考第一,在全縣、全公社比賽中都獲過獎的,大家張口秀才閉口秀才地叫哩。就是小順子寫在他家院墻上的字,橫平豎直點圓口方的,比起老秀才寫的標語一點都不差,和老埂坪押了的那八個人相比,給他們當老師都是綽綽有余的。而且,學校和大隊部墻上的標語,日曬雨打不清晰的時候,經(jīng)常是由小順子帶幾個學生在描,更有寫反動標語的基礎。這一點誰也說出不啥來,誰能說學生娃就不寫反動標語呢?況且雖然小順子只是小學五年級學生,但年齡已經(jīng)十五了,只不過是因為老埂坪學校辦得遲。十五歲該有自己的思想了,更何況小順子的外爺是大地主,對革命懷恨在心也能說得上,寫反動標語就更有動機了。

其次,從陶世寬這個角度講,陶世寬雖沒有說收押學生娃,可也沒說不收押學生娃,而且說過要開動革命腦筋,那么他押了小順子就完全可以看成是開動革命腦筋理解性執(zhí)行任務,是盡心盡力辦差事的一種表現(xiàn)。當然他知道陶世寬沒有收押學生的意思,小順子還是個學生娃,學生娃要押也該全押,不押就一個也不押??墒悄悴煌宄镎f,咱也就裝糊涂,一樣的事百樣的想,大不了是理解不到位。而平日里他對陶世寬可是畢恭畢敬忠心耿耿的,陶世寬派的活他做得沒出過差錯,這樣即使是惹下麻煩,陶世寬也不會認為他是有意的,最多罵他糊涂,罵句沒腦子的豬,陶世寬是經(jīng)常用這話罵他的。

第三,從齊福來這個角度講,出了反動標語,押識文斷字的人就是政治任務,押誰不押誰就和所有的政治運動一樣,都是大隊支書發(fā)號施令,大隊支書不發(fā)話,誰膽子吃大了敢亂押人?他只是執(zhí)行命令。那么,押了小順子齊福來就會往陶世寬身上想,不會想到是他自作主張,齊福來如果要記仇,也會把仇會記在陶世寬身上。最重要的是陶世寬和齊福來之間有仇隙。只要有仇隙,就可以下蛆。陶世寬是大隊長的時候,大隊支書是周禿子。陶世寬想把周禿子的權(quán)攥了,就想出了捉奸的主意。周禿子跟李家圈生產(chǎn)隊老地主的小老婆有奸情,這大家也都知道??勺酱箨犞募椴皇囚[著玩的,捉好了當然好,更朝換代,自己上臺,可捉不好,翻了漿,豬八戒倒打一耙,你頭上至少會出幾個血窟窿,更嚇人的是把成分給改了,那可就是一輩子的災難了。許河灣大隊的大隊長喜福捉大隊支書的奸,結(jié)果選的幾個捉奸的人反水,捉在炕上的奸變成了做政治思想工作,喜福的大隊長給拿掉了,還戴了頂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押上了批斗臺,運動再一緊,就給投到牢里去了。陶世寬在老埂坪單門獨戶,要捉奸沒有可靠的人可用,想用基干民兵又不放心,老埂坪大隊就像是一棵大樹,親戚就像那根須枝椏,都是明里暗里互相串聯(lián)著的,基干民兵都是從各生產(chǎn)隊抽的,沾親帶故的多,加上基干民兵多是周禿子選定的,就更容易走風放水,于是便瞄準了齊福來弟兄六個。齊福來之所以心甘情愿地受陶世寬指派,除了和陶世寬一起拉過十幾年長工兩人投緣外,最根本的原因是捉周禿子的奸也是解決他自己的問題。周禿子經(jīng)常騷擾白巧鳳,齊福來對周禿子捎話帶語,可周禿子大權(quán)在握,裝傻充愣,把齊福來的話當了耳旁風。有一次開批斗會時,周禿子摸了白巧鳳的屁股,白巧鳳當著那么多社員面唾了周禿子一臉,齊福來弟兄撲過去要打,被民兵架開了。陶世寬也正是抓住這一時機委齊福來以重任。當然,陶世寬也是給齊福來許了愿的,說扳倒了周禿子,他當了大隊支書,就讓齊福來做老埂坪生產(chǎn)隊隊長,以后再當民兵營長,當大隊長。陶世寬說毛主席都說紅花還得綠葉配哩,我單膀獨力,要當穩(wěn)當好這個大隊支書,還得齊、白兩家扶持支撐,尤其是有你們弟兄六個齊心協(xié)力相助,這底盤多重,江山多穩(wěn)。陶世寬的話說得很實在,因此,齊福弟兄六個齊心協(xié)力,捉奸大獲成功。可周禿子給扳倒后,陶世寬如愿以償做了大隊支書,卻并沒有把老埂坪生產(chǎn)隊隊長給齊福來,而是自己兼了,更不要說是民兵營長、大隊長。盡管陶世寬給齊福來解釋是你當老埂坪生產(chǎn)隊隊長我報到公社了,可是因為你的外父是全公社重點批斗改造的大地主,而你的成分又是中農(nóng),屬于團結(jié)的對象,公社不同意沒辦法嘛。齊福來哪里會相信陶世寬的話,因為七小隊的隊長就是個中農(nóng)。齊福覺得自己完全是上當受騙了,被陶世寬當猴一樣耍了一把。從那以后,兩個人就有了間隙,背后提起陶世寬多有不敬,總是以功臣甚至是陶世寬的恩人自居,動不動說不是老子,有他陶世寬的江山?后來話就越說越長了,連陶世寬如何許愿的事都說了出來。這些話當然傳到陶世寬的耳朵里,盡管陶世寬也不愿惹齊家人,可這話他心里能舒服?剛出籠的饃饃還有氣哩,況且是人。你齊家、白家勢力再大,大得過一個大隊?大得過一個公社?大得過一個縣?大得過一場政治運動?在全中國,“百家姓里,毛家還沒有進入前一百位”(齊順斌就是因為說了這句話,被押上了批斗臺),在中央,姓毛的還不就是只有毛主席一個,不照樣領(lǐng)導全中國?只不過齊福來還沒有把陶世寬惹急,還在陶世寬能寬忍的肚量內(nèi),但人不可過分,自古功臣無下場,戲文里都這么唱哩,就是因為功臣攜功要挾。惹急了陶世寬照樣收拾你。現(xiàn)在老埂坪是陶世寬的天下,陶世寬就是皇上,人家跟上面通著哩,公社干部、大沿帽兒、縣上來的干部常在人家屋里吃喝,那手握得像搖篩子,摟摟抱抱稱兄道弟的,日塌你齊福來還不像一腳抹幾個螞蟻?至于你齊福來是大地主的女婿,自家的中農(nóng)成分更不贏人,陶世寬會把你能看得多重?有這些恩恩怨怨,押了小順子,齊福來就更愿意往陶世寬身上想。如此這般地分析了一番,王祥覺得押了小順子自己不擔一頂點兒風險,因此,決定押了小順子。

當然,王祥押小順子當然不是開動革命腦筋理解性地用心盡力辦差,而是有著自家的根由,毛主席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據(jù)此完全可以說成是挾私報復。

一方面是來自齊福來。齊福來從來都沒看起過他,見了他的面就“大腦袋”“大腦袋”地叫?!按竽X袋”是他的外號,不是他頭大,而是他頭太小,叫他“大腦袋”就有耍笑人的意思。以前叫著也沒啥,誰都有外號。有的人外號比他的還難聽,比如說錘子、二蛋、縫子。錘子就是男人那東西;二蛋就是卵蛋;縫子就是女人的那東西。他齊福來的兒子外號更難聽:蔫錘。蔫錘就是干了活的那東西??伤斄舜箨犆癖鵂I副營長,很多人都不叫了,齊福來卻還叫,人前人后“大腦袋”“大腦袋”的叫。這時再叫他就覺得刺耳了,顯然,齊福來根本就沒把他當回事,而且還公開耍笑他說人家一嚇會拉稀屎,你咋一嚇拉出的是驢糞?這分明就是揭疤打臉。更可惡的是齊福來背地里說他是陶世寬的“狗腿子”?!肮吠茸印笔嵌嗝次廴枞说囊粋€說法,電影中那些“狗腿子”哪個不恨得人牙根癢癢,千人罵萬人唾的,這么可惡的稱呼齊福來都能用在他身上了。雖然齊福來沒當著他面叫過“狗腿子”,可討吃也有三個好朋友,朋友就是你的耳朵。話傳到他耳朵里,他也向陶世寬匯報過,希望陶世寬能收拾齊福來,因為說他是陶世寬的“狗腿子”,這就n74b3p3v66VnYFUwn/k/aQ==是說陶世寬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連陶世寬也罵上了??商帐缹拝s笑了,笑過后說了句“他想叫你讓他叫嗎”,還跟了一句說“他叫你‘大腦袋’也沒見得把你頭叫大嘛”,之后便再沒反應了。

另一方面是來自小順子。小順子經(jīng)常欺負他的兒子四全,只要四全身上有傷,不是小順子干的就是篩子頭干的,再不就是這兩個狗日的一起干的。有一回他們把四全綁起來組織學生開批斗會,又唾唾沫又架土飛機的,像斗那些反革命分子一套一套過了一遍,最后還抬著架在樹上,把嘴塞了,讓他帶著民兵找了大半夜。小順子狗日的腦子里有貨,篩子頭其實就是小順子的“狗腿子”(他把這個難聽的外號用在篩子頭上身上,當然是在心里,連家里人都不敢說出口,說出口那就是禍),篩子頭他當然不能說啥,可小順子他就不敢說了?!還有他外甥福旦,就因為喊了小順子“蔫錘”的外號,小順子提著鐮刀追得福旦無路可逃,跳下崖去,不是剛剛下過雨,崖下塌落一堆軟土,要不了命也定然是斷腿折胳膊。姐姐姐夫去找齊福來說理,齊福來不但不道歉,反而說娃娃間淘氣,大人出來爭狠,看你們多有出息,你弟是民兵營長嘛,咋沒帶民兵來抓了扎了捆了給你們出氣。姐姐來找他,在他跟前哭得眼腫嘴歪的,說這哪里是欺負我們,分明是欺負你,你大小也是民兵營副營長,人家就沒把你當個東西。還說不是你,人家還看不上欺負我們這些人呢,你樹不起威來,連我們這些人都牽連進去跟著受氣。是啊,人有了身份就擔的事多了,和他家親戚惹是生非,就是和他叫勁哩,不管怎么說,他現(xiàn)在也是個民兵營副營長,人前頭走路上崗子吃席的人了,可齊福來卻從沒顧全過他的面子。他是該樹樹自己的威了。

在押著小順子去往大隊部的路上,王祥進一步想,很有可能小順子被押到大隊部,陶世寬就會立刻命令放了。他明白陶世寬現(xiàn)在也不想明著和齊家結(jié)冤,這從平時陶世寬對齊福來的忍讓也看得清楚。即使如此也沒啥,他要的是押人的這個過程。他要讓齊福來一家明白,你齊家戶族再大,我照樣下得了手,小順子就是我王祥押的,我王祥也不是吸不起鼻涕的人。這樣他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因此,為了表現(xiàn)出大無畏的精神,他走幾步會給小順子一槍托,叫罵起來口粗聲壯,這樣,他把押解的過程就變成了游行的過程。而學生娃的出現(xiàn),立刻把押解變成了批斗會,他就更心滿意足了。押了小順子,張進喜就躲走了,顯然是怕與齊家結(jié)了冤仇,他也沒三令五申地叫回來。

王祥押著小順子到了大隊部大門前,陶世寬就在大門口捧著一個大洋瓷缸子嗞——嗞——地喝茶。王祥有意識地停了一下,陶世寬抬頭盯著小順子看了看,眉梢一挑一挑,嘴角一抽一抽,卻啥話也沒說出來。王祥立刻興奮起來,這說明陶世寬也有押小順子的意思,他甚至從陶世寬的表情看出了幾分贊許,這讓他有了意外的驚喜。本來是公報私仇,卻還討得了大隊支書的歡心,這是甩棍子打麻雀卻打下一只大雁,他咋能不驚喜呢,陶工寬的默許就是撐腰,他還怕個毬。因此,小順子正左顧右盼的時候,他立刻又給了一槍托。

事實上,陶世寬是驚訝了,驚訝之后覺得這挺有意思的,一個娃娃也給押了。尤其是當看到小順子雄糾糾,氣昂昂,好像跨過鴨綠江一樣趾高氣揚從他面前經(jīng)過,一點都不懼不怵,竟然還把這當出風頭的事。他被這個碎東西逗得差點就要笑出聲來了,心里說這碎狗日的有意思,有意思。

陶世寬本想說放了,可是就在他腦子這么轉(zhuǎn)著的時候,王祥已將小順子推進人堆中去了。這時候他的腦子又轉(zhuǎn)出了新的含義。有些事只有出了,才能看出這事的意義來。到了嘴邊的話又被舌頭卷了進去。沒讓王祥立刻放掉小順子,倒不是他對這娃有啥成見,一個娃誰還能把他咋樣,兒子篩子頭和這娃好得都穿一條褲子了,但押了小順子對他來說是有意義的,押上一陣,再由他親自放了,可以給齊福來齊家賣個好,同時也能給齊福來提個醒,我不但能把你齊福來咋樣,而且也能把你兒子咋樣。齊福來沒當上老埂坪生產(chǎn)隊隊長對他是耿耿于懷,在背后動不動說長道短揭他的底,這分明是在打他臉,很讓他失威,給他提醒提醒是應該的。人有一樣最不能傷,就是面子。

“你狗日的進來干啥?快回去。”老地主王胡有說。

“就是,就是,快出去耍去,這是湊熱鬧的事?”四類分子郭貴也說。

反革命分子齊順斌直接推著小順子往外走,說:“耍去,耍去?!?/p>

他們沒有看到小順子被捆綁著,或者說他們根本沒細看,只是覺得這娃不懂事,到這地方來找新鮮。

終于還是有人看清楚了,說:“這娃娃也扎了?”

“要扎娃娃也不該扎一個,在墻上畫字的不是這娃一個嗎?”

齊全說:“娃娃不識字,墻上亂畫字,看畫出麻煩來了。”

齊全的話讓王祥很滿意,他得意地掃了大家一眼。

王祥又在小順子的溝子上來了一下,這次他沒用槍托,而是用腳。他大咳兩聲,邊解繩子邊說:“狗日的和這些反革命一樣給我老實呆著,要翻墻鉆洞地跑了,再抓住可沒你娃好果子吃,聽下了沒有?”

大隊部大院已經(jīng)押了三十幾個人,蹴著的,站著的,沒有一個不冒煙的。你推我搡,打打鬧鬧,有幾個攢成一堆,他們玩起“狼吃娃娃”。照樣是冷漠的、麻木的、不當回事的。

小順子并沒有和那些反革命一樣攢成一堆老實呆著,而是活動著手腕,直撲被民兵看守的標語牌過去了。他太想知道這反動標語寫的啥。

大隊部一排有五孔窯洞。窯洞劈山而鑿,形成很平整的崖面,五孔窯洞之間的崖面鏟出了三塊兩平方米大小的語錄牌,用石灰抹了,上端用漆噴著光芒萬丈的毛主席像,下面其中有五塊噴著毛主席語錄。大隊部辦公窯(陶世寬經(jīng)常在里面辦公,有時間也睡在里面)和會議窯之間的那塊語錄牌噴的不是毛主席語錄,而是“毛主席萬歲!”、“共產(chǎn)黨萬歲!”兩句口號,豎寫,兩行?,F(xiàn)在,這塊語錄牌被一塊紫褐色天鵝絨桌布蒙了起來,兩個民兵荷槍一左一右,就像電影上站崗的哨兵一樣,站得筆直筆直。顯然,反動標語是寫在這塊語錄牌上。小順子不止一次描過這院里所有的標語,對標語牌上的內(nèi)容記得十分清楚。

小順子還沒有靠近被蒙著的語錄牌,兩個民兵就喝道:滾遠點,小心一槍崩了你。說著端起槍沖小順子瞄準。小順子不怕他們開槍,曉得他們不敢開槍,是瞎咋唬,倒害怕他們踢他,就站在極可能近的地方,把眼睛瞇起來,希望能透過紫褐色天鵝絨桌布看到反動標語的字影兒來。可是紫褐色天鵝絨桌布太厚,瞇著眼睛看了半天,連語錄牌白石灰的底色都透不過來,更不要說別的顏色。小順子就很失望。

老埂坪大隊一共有十一個生產(chǎn)隊,十一個生產(chǎn)隊的嫌疑人都到押到后,大隊部大院一下就擁擠不堪了。陶世寬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審查一遍,點出了二十幾個人放了,又補押了十多個人。小順子數(shù)了一下,除去那些反革命分子,整個老埂坪大隊竟然有九十六個識文斷字的人。他沒有想到老埂坪大隊有這么多的文化人。小順子觀察了一遍,對一些人產(chǎn)生了懷疑,因為雖說不是一個生產(chǎn)隊,可好多人都是沾親帶故的,知道底細,好些人都不識字。板凳叔雖然一筆能畫出馬牛羊豬雞,卻斗大的字識不得半升,連個欠條都不會打。三爺就會寫自己的名字,連兒子的名字都寫不了。

高射炮是被補押進來的,一進來就喊開了,日他媽,抓我做啥?我會寫字?給老子溝子里擩耬桿,把老子高抬了。高射炮之所以叫高射炮,一是他姓高;二是他嗓門大;三是他啥話都敢往出撂,還有個外號叫半腦子。陶世寬吼了一聲說反革命標語一共才十幾個字,依樣兒畫葫蘆,照貓兒畫虎也畫得出來。小順子就佩服陶世寬,覺得陶世寬說得太有道理了,寫反動標語肯定是早有預謀的,反動標語一共才十幾個字,要想寫的話有幾天可不就照著描會了。高射炮說日他媽,要這么說所有人都該押,誰依樣兒畫不了葫蘆,照貓兒畫不了虎。陶世寬說比嗓門大膽子大是不?有你嗓門不大的一天,有你膽子不大的一天。

乍耳朵一幫猴在墻頭上、崖頭上,口號還在一遍一遍地喊:

“齊家旺低頭認罪!”

“打倒齊家旺!”

“砸爛齊家旺的狗頭!”

“齊家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他們喊乏了,聲音疲了,不像開始那樣有氣勢了。

小順子從墻上搬下一塊老大的胡基,沖著墻頭砸過去,不知道砸在誰的頭上,只聽哇呀叫了一聲。于是,喊聲立刻又高漲起來。

公社來了兩輛北京吉普,三個干部,四個公安。小順子的目光不離公安。大沿帽,紅領(lǐng)章,紫皮帶,黑烏烏的手槍別在腰間,明晃晃的銬子提在手里,好不威武。跟公安相比,小順子覺得民兵還是太土了。穿得土,槍也土,面相也土,還躬腰駝背的。

他們進了陶世寬辦公室,好一會兒出來后,所有被押來的人集體被帶進學校(學校就在大隊部旁邊),打開了三個教室,像學生考試一樣,兩人一張桌子坐好,一人發(fā)了兩張紙,一根鉛筆,鉛筆都是用鉛筆旋旋好的。

這在小順子的想象之中,查對筆跡找出寫反動標語的人是常用的手法。要辨筆跡,那么肯定就會有一段話讓大家抄寫,這段話里肯定含有反動標語,這樣他就能從這段話中找出反動標語。他很自信,也很興奮。

果然,一個干部將一張卷著的大白紙打開,用圖釘往黑板上方一釘。梳著大背頭的干部拍著桌子說:“所有人給我照著紅紙上的話一字不落抄一遍。”

高射炮果然是個高射炮,站起來就喊開了,“日他媽,我不會寫字,我寫不了。”

那大背頭走到高射炮前說:“坐下,聽你這話,就知道你平日不是個好東西,誰說不會寫字就不能寫反動標語,我告訴你,我們曾經(jīng)破過一起反革命案,寫反動標語的就是幾輩子家里沒有一個識字人,照貓畫虎畫的,‘忠’字不是字?婆娘們都會繡,枕巾上、手帕上見得少了?”

高射炮說:“照貓畫虎,要這么說這世上的人都該抓了。”

大背頭說:“不寫是不?那我就直接給你定了!”

高射炮坐下了。

小順子懶得理會他們的爭吵,迫不及待地默讀起那段話來:

革命小將給地里的群眾送飯,經(jīng)過地主家門口,可惡的地主放出老狗,老狗追來,革命小將跌倒了,陶罐打碎了。革命小將沒有哭泣,展開了與老狗的搏斗。世界上有階級就有斗爭,對階級敵人寬容,就是對革命犯罪。

這段文字含標點一共九十六個字。是用毛筆寫的,毛筆字寫得真不錯。

小順子默讀了兩遍,卻沒從中理出反動標語來。他心目中已經(jīng)有好幾條反動標語了,可在這段話中卻找不到一條,既沒有“毛主席”,沒有“共產(chǎn)黨”,也沒有“社會主義”,沒有“無產(chǎn)階級”,他只找出兩個字:“打”、“倒”。再默讀一遍,他拼湊出了“打倒階級斗爭,打倒革命小將,打倒人民群眾”,可這話雖說反動,卻不像反動標語。

寫這么一段話對小順子來講,是很簡單的。小順子開筆之前,環(huán)顧一下教室,許多人握筆就像握椽子一樣,掙得吭哧吭哧的。小順子撇嘴一笑,看看旁邊坐著的朱二奎,才寫了一行字,渾身就像痙攣一樣,抖得桌子都晃蕩起來。又覺得臭烘烘的,捂了鼻子一看,只見朱二奎褲襠濕透了一大片。

這時坐在朱二奎另一邊的高射炮就罵起來了:“日他媽,誰肚子爛了。”鼻子抽抽,扭頭盯著朱二奎,“日囊 樣,日你媽你還是個秀才,字沒寫出幾個來,屎尿先拉了一褲襠,要是上了戰(zhàn)場,肯定就是個逃兵,賣國賊?!?/p>

朱二奎的爺爺是個很有想法的人,一定想把朱二奎培養(yǎng)成個讀書人??墒?,朱二奎卻沒正經(jīng)上過一天學,因為他一直在逃學。

“撲通”一聲,朱二奎倒在地上。兩個民兵過來捂著鼻子架了出去。

小順子寫完后,審查了一遍,就像交卷一樣交了上去,出門時,大背頭看了他一眼說:“右手寫完,再用左手寫一遍。”

小順子平時不怵人,可這大背頭他還是有點怵,他腰間挎著黑烏烏的手槍,頭發(fā)賊亮賊亮的,身板筆挺筆挺的,尤其那雙眼睛陰森恐怖,一看就是個厲害人。小順子又坐回到位置上,開始用左手寫。用左手寫費了點勁,但他還是比別人寫得快。兩邊都寫完了,得意地四下看看,都還在吭哧吭哧地寫著,右手還沒寫完。他看了一眼高射炮,也才寫了十幾個字,那字寫得真叫大,十幾個字就把一張十六開的紙占滿了。小順子就像參加學??荚囈粯拥谝粋€交了卷,走到教室門口,他又掃了一眼那張白紙。

學校大門口圍滿了人。乍耳朵那一幫子騎在學校墻頭上,看到小順子,就高喊起來:

“齊家旺低頭認罪!”

“打倒齊家旺!”

“砸爛齊家旺的狗頭!”

“齊家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小順子說:“媽個屄,換些口號喊。”

兩個公安走過去用槍指著說:“下去,滾?!?/p>

墻頭上一陣土飛塵揚,都不見了,可外面的喊聲更高了:

“齊家旺低頭認罪!”

“打倒齊家旺!”

“砸爛齊家旺的狗頭!”

“齊家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小順子笑了,他真的很開心,也很興奮。

“小順子——家旺——”

小順子轉(zhuǎn)頭一看是蕎蕎。蕎蕎端著一大洋瓷缸子水。蕎蕎雖然是他姐,可他從來都不叫姐,而且他們經(jīng)常吵架,還打架,娘說他們前世就是冤家,一定是一只貓一只狗轉(zhuǎn)世的。

小順子走過去,蕎蕎把瓷缸子遞過來說:“快喝點,渴了吧,這么熱的天,大伯說了,讓你不要害怕?!?/p>

平時在家里讓蕎蕎給他舀一馬勺水,比死人還難,蕎蕎不但不干,還要耍笑他一頓,說你當你是少爺,等娶了婆姨讓你婆娘好好侍候你吧。還說你這么不學好,一定會娶個母夜叉。今天蕎蕎卻老遠端來這么大一洋瓷缸子水。他就沖蕎蕎笑笑。眼看中午了,他真是又渴又餓。捧著瓷缸子就灌起來,好甜,知道蕎蕎肯定把潤臉的蜂蜜給水里放了不少。喝了一洋瓷缸子甜水,蕎蕎又遞過來四個雞蛋和一個干糧饃,雞蛋還熱熱的。小順子說:“你吃兩個雞蛋吧?!?/p>

蕎蕎說:“你吃,你吃,他們沒打你吧?!闭f著還在他頭上抹了一把。

小順子吃光了四個雞蛋一個干糧饃,等了好大一會兒,大人們才陸續(xù)走出來。全交完了,還不讓走,讓等著核對筆跡結(jié)果,就都在院子里閑諞。

人們陸續(xù)出來了。

“從沒一下子寫過這么多字,比拔一天麥子還費力,手酸得都捏不住筆了。”

“日他媽,以前覺得娃娃念書享福哩,也苦著哩?!?/p>

“里面有反動話?”

“有吧?!?/p>

“可我咋覺得沒有的?!?/p>

“我的娘呀,可不敢跟反動標語里的字投上了?!?/p>

第一批審過,放走了一大半的人,小順子在其中,這讓他覺得很遺憾,怎么也得再押上一陣,甚至把大家集合起來,開個批斗大會,游上一陣街,敲鑼打鼓地鬧騰上一陣。

留下的十幾個人有幾人哭哭啼啼的,小順子掃了一眼,就昂首挺胸地走出門去。在大門口,陶世寬就站在大門口,伸手在小順子的頭上拍了兩下。小順子很反感地甩甩頭。他已經(jīng)過了別人摸他的頭就感到幸福的年齡,相反他反感和他不相干的人摸他的頭。

吃過午飯,案就破了,寫反動標語的反革命分子就找出來了,是高射炮。高射炮一跳三丈高地罵娘,說:“日他媽,老子幾輩子貧下中農(nóng),受剝削受壓迫的,老子寫反動標語,有你們這么冤枉人的?”不管高射炮怎么喊冤,最后還是被塞進北京吉普押走了。被塞進車里的時候,高射炮被銬著的兩手死死扳著車門,把一口痰唾在了陶世寬的臉上,說:“要再解放一次,老子就打倒你狗日的。就是把老子槍斃了,老子做鬼也不放過你個狗日的?!?/p>

午后的天氣十分清爽,萬里無云,陽光十分爽朗,無遮無攔照耀著老埂坪,大隊部大院里幾棵茂盛的榆樹,葉子卷成了水漏槽歇晌,鳥兒都縮進了洞里。整個世界都啞聲悄氣的。

人群已經(jīng)從這個是非之地罵罵咧咧地散去,熙攘熱鬧的院子立馬冷清落寞了。事情就這么風平浪靜了。小順子還在大隊部大門外晃悠。他想進到大隊部大院去。雖然案破了,但反動標語到底寫的啥卻無人知曉。蒙著標語牌的那塊紫褐色天鵝絨已經(jīng)扯掉了,反動標語當然被處理掉了,但標語牌還是以前的標語牌,還沒有來得及被重新粉刷,“毛主席萬歲”、“共產(chǎn)黨萬歲”兩條標語也沒有重新被描過,說不定筆劃還有痕跡,就像教室里的黑板,擦過后依然會留下筆痕,能辨出曾經(jīng)寫過的字來。他希望靠近標語牌仔細尋覓痕跡,分辨出反動標語到底寫了什么,為什么他從那段神秘的話語里找不出反動標語來。然而,剛往院里一探頭,立刻就給一聲大吼吼了出來,是大隊民兵營長劉西來,背著桿槍。小順子覺得劉西來背桿槍更像電影《敵后武工隊》里的漢奸劉魁勝。

晚上爹和娘回來了,他們每個只是多看了小順子幾眼,提都沒提這事,連往日他跟人打架后的那種兇惡都沒有。

幾天過去了,事情就過去了,沒人再提說這事,就像這事不曾發(fā)生過,只有小順子還在大隊部周圍逡巡,他在等待大隊部沒人的時候,潛入大院,從那標語牌上辨認出反動標語??墒翘帐缹捒偸亲诖箨牪坷铮宦暵暱人詮母G洞里傳出來。

這日,陶世寬騎著軍馬出門了,小順子盯著陶世寬過了虎頭崾峴,斷定陶世寬去公社開會了。他靠近了大隊部大門,試探了幾次,大隊部沒人,就潛進大院。然而,標語牌已被重新刷過,標語也是新刷寫上去的,依然是“毛主席萬歲”和“共產(chǎn)黨萬歲”,反動標語沒留下一頂點兒蛛絲馬跡。

小順子悵然地望著標語牌,忽然背后挨了重重一巴掌,嚇得他“媽呀”大叫一聲,一個屁墩跌坐在地上。

“咯咯,咯咯,屁膽子,都給扎過了押過了,膽子還這么小?!?/p>

是篩子頭,小順子站起來就在篩子頭的干腿梁子上來了一腳,篩子頭就提著腿哎喲喲叫著轉(zhuǎn)著圈圈。

兩個人上了崖頭坐下來,篩子頭摸出兩根煙來,小順子知道那是“大前門”。 陶世寬當了大隊支書就抽“大前門”了。篩子頭會偷煙,給他說過竅,說整盒偷當然不行,一條子才十盒煙,你拿走一盒,立刻就給發(fā)現(xiàn)了,你把煙盒從側(cè)邊拆開,每盒里取出幾支煙來,然后再糊上。一盒煙取出三支來最保險,取出煙后你晃蕩幾下,一盒煙還像滿的一樣。其實我爹每盒煙只能抽十七根??尚№樧記]煙偷,他爹卷旱煙棒子。

小順子一連吐出三個煙圈,說:“反動標語到底寫的啥?”

篩子頭說:“不知道?!?/p>

小順子盯著篩子頭說:“只有你爹看過反動標語,你能不知道?”

篩子頭撓撓頭說:“不是不知道,是不能說么,一說等于說了一次反動話?!?/p>

要在平時,小順子早就起身走了,這時間他對反動標語興趣已不濃厚了,而是他不明白為啥他從那段話里拼湊不出一條反動標語。因此,只能強忍著對篩子頭的怨忿。

“有十五個字!”篩子頭吐出一個煙圈,又一指頭豁破。

“十五個字?”

“三條反動標語,每條五個字!”

小順子把腦海里的反動標語梳理組合了一下,還是那三句:“打倒階級斗爭,打倒革命小將,打倒人民群眾”,就是把這當成反動標語,每條有六個字,每句話里無法抽掉一個字。

小順子說:“是三條十五個字?”

篩子頭說:“絕對是十五個字?!?/p>

小順子把那段話寫在了地上,說:“你從這段話里找出反動標語?你說這里面有嗎?”

篩子頭說:“你把那段話都背下來了,嘖嘖嘖,你這腦子?!?/p>

念完那段話,篩子頭說:“有?!?/p>

小順子又仔細讀了兩遍,還是理不出反動標語,就說:“字寫得很小嗎?”

篩子頭說:“字不小哩?!?/p>

“有標語上的字大嗎?”

“和標語上的字差不多一樣大?!?/p>

“語錄牌本就寫了標語,十五個字往哪里寫,擠在標語空隙里,字能寫多大,要說反動標語應該寫得大才有人看見。”小順子撓撓頭。

篩子頭壓低聲音說:“有六個字不是反革命寫的。”

“那是誰寫的?”

“你想嘛,好好想嘛,開動革命腦筋想嘛。”

小順子想了半天,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說:“想不出來?!?/p>

篩子頭說:“反動標語借用了標語上的字。”

“借用了標語上的字?”

小順子抱著頭想了一陣,想出來十個字的反動標語,卻想不出來十五個字的反動標語。他不怪篩子頭不仗義,又說:

“你拆開一個字一個字說,連不起來,不就不是反動標語了?”

“那還不是說了?我爹說了,反動標語說一次,就是傳播一次,說出來就是禍?!?/p>

篩子頭表現(xiàn)得非常堅定,他要走了,小順子說:“你去哪里?”

“我怕你糾纏得忍不住說出來,到現(xiàn)在老埂坪除了我爹知道反動標語寫的啥,再誰也不知道?!?/p>

“你也不知道?寫反動標語的高射炮也不知道?”

“噢噢噢,還有我們兩個?!?/p>

走到遠處,篩子頭說:“哎呀,你想嘛,好好想嘛,人都說你是玻璃腦子嘛。”

一個月后,高射炮被判了十年刑。高射炮被判刑后,就送到防御蘇修的軍事工地上去挖地道。高射炮婆娘于當日在河灣的榆樹上上了吊。

五年后,高射炮死在了軍事工地。十幾年后,小順子無意中在一2ad24495b4d75348ac3eaf2627d47484247d77a7846a24c21f6843cf8bcb6631本雜志上讀到了一篇關(guān)于防御蘇修的軍事工地挖地道回憶錄,文中提到了高射炮。說高射炮嗓門很大,聲若洪鐘,遠震山谷,久久不息。高射炮常常會無緣無故地突然暴吼一聲,開始大家很討厭,因為冷不丁把人嚇一跳,這樣對心臟不好。可天長日久了,也就習以為常了,要聽不到他的吼,倒都不習慣了。畢竟那是一個極其荒涼的山谷,一連數(shù)月見不到一個生人。受了高射炮的影響,他們在那山谷里經(jīng)常大吼,比賽誰的吼聲長遠,結(jié)果無人能比過高射炮。高射炮吼起來的時候,狼、黃羊、狐貍都給驚動出來,在山梁溝谷傾聽,還會回應著叫起來,“那真是一片荒野大合唱”。有一回正挖地道,高射炮又暴吼一聲,結(jié)果把地道震塌了,十幾個人全埋在下面,害怕再塌,沒人敢進去往外掏,就地葬了。高射炮就在這十幾個人里面。

十五年后,高小炮去軍事工地找過,想把他爹遷回老家的祖墳,可是那里探出了大煤礦,早已經(jīng)開了礦,沒找到。

二十年后的一天,小順子和篩子頭在省城光明巷的“八大碗”見了面。這是他們分別二十年后的第一次見面。

這時間的小順子已經(jīng)是齊嘉暀了?!皶櫋庇小肮狻薄ⅰ暗隆敝?,在許多人看來是一個極其生僻的字,其實在古代同“旺”,小順子翻了幾本字典,才選準了這個字。小順子從小就覺得自己的官名齊家旺(包括小名小順子)太土,一直在努力改自己的名字,他曾經(jīng)給自己取過齊紅旗、齊志兵、齊衛(wèi)紅、齊丹心、齊忠誠等都被他爹否定了,他爹說你是齊家“家”字輩的,名字從家譜上得來,改成這樣,亂了宗譜,這是大逆不道的事?;謴透呖己?,小順子是復讀了五年才考上了大學,成為大學里那批大學生中年齡最大的。轉(zhuǎn)戶口的時候,小順子將自己的官名改成齊嘉暀,與齊家旺音同字不同。他爹依然不同意,說改名字就是改家譜,只有族長才能改。小順子耐心地說名字只是叫的,誰老往紙上寫,一叫還不是齊家旺,家里寫的時候還寫原來的名字。他爹只能認了,這時候他已經(jīng)管不了小順子了,人家已經(jīng)是大學生了嘛。

這時候的篩子頭也不是陶永紅,而是陶新疆了。篩子頭最初的官名陶有福,小學時他就自作主張改為陶永紅,他爹很贊同地認可了。當然這名字篩子頭是從一個叫顧永紅的知青的名字套用來的。就在高射炮判刑那年的深秋,老埂坪大隊發(fā)生了一次政變,陶世寬被捉在紅蓮的炕上。紅蓮是河谷大隊大地主李上寬的女兒,因為成分,結(jié)果作風問題就上升為思想路線斗爭,這個問題的性質(zhì)就嚴重了。陶世寬被戴了頂現(xiàn)行反革命的帽子,押上了批斗臺。篩子頭原本在這個冬季要參軍的,最終夢想成為泡影。篩子頭一家在老埂坪單門獨戶,又是個獨子,先后被乍耳朵兄弟圍住打過幾次,便離開了老埂坪,一路扒車攬活到了新疆?;问帋啄旰?,跟著兵團四處拓荒,后來進入農(nóng)場,成了一名農(nóng)場工人。落戶時篩子頭把名字改成陶新疆,場長說陶永紅這名字挺好,為啥要改了,你不會背后隱藏著啥政治問題吧。篩子頭說我熱愛新疆,熱愛兵團,熱愛農(nóng)場。場長說這都是屁話,不同意篩子頭改名字。篩子頭那時候已經(jīng)很會來事了,他請場長喝酒,給場長送煙,場長后來說想改就改吧,咱們農(nóng)場往深里挖,都是從關(guān)內(nèi)逃出來,全他娘是一溝子屎,沒幾個干凈的屁股。

兩個人一人先喝下去半瓶野糜子酒,自然說起了過去,齊嘉暀首先提起的就是反動標語。

陶新疆說:“還沒忘?”

齊嘉暀說:“多少年了,那時候背了多少條毛主席語錄(他曾經(jīng)一口氣一字不差背誦毛主席的三篇文章而獲得縣革委政府的表彰獎勵)都忘記了,唯獨那段文字記憶猶新,我時不時把那段文字寫出來,就是琢磨不出反動標語來?!?/p>

陶新疆說:“這么執(zhí)著?!?/p>

齊嘉暀說:“有時候連做夢都夢著在想那反動標語?!?/p>

說著,齊嘉暀問服務員要了紙筆,把那段話在又寫了出來。

“你當時說反動標語是十五個字,沒錯吧?”齊嘉暀說。

陶新疆點點頭,說:“是三條十五個字,我也記得很清楚?!?/p>

齊嘉暀咬著圓珠筆說:“應該說這段話里包含著那十五個字對不,可我想破腦殼,加上墻壁上原有的兩條標語,就是拼不出三JHmO05EERpgC+GO0TTw+Sn7+hwAWf1mJqZ4S8ohhwVk=條十五個字的反動標語?!?/p>

陶新疆說:“你記得我給你說過有六個字不是反革命寫的嗎?那這段話里就只能有九個字。”

齊嘉暀說:“這段話里我只找到了兩個適用于反動標語的字。”

說著就把“革命小將跌倒了,陶罐打碎了”兩句話中的“打”“倒”兩字圈了出來。

“其實這段話里還有三個字。”陶新疆把“世界……寬容……陶罐”三個詞里的“陶”“世”“寬”三個字圈了出來。

齊嘉暀驚叫:“打倒陶世寬,打倒你爹?”

陶新疆哈哈大笑說:“不是我爹難道還是你爹。”

齊嘉暀說:“你說反革命只寫了九個字?”

陶新疆說:“還記得我說過反動標語是用了標語上的字嗎?”

齊嘉暀說:“等等,你別說。”說著把墻壁上原有的兩條標語寫了出來:毛主席萬歲,共產(chǎn)黨萬歲。然后在“萬歲”上打個×,說:“這兩條其實那時間我就想出來了,就是打倒你爹把我攪糊涂了,”想想又說,“其實反動標語還可以少寫四個字,寫一個‘打倒’,用箭頭跟毛主席、共產(chǎn)黨和陶世寬連起來?!?/p>

齊嘉暀長長吁出一口氣來,說:“打倒陶世寬,打倒陶世寬,要說真正的反動標語,就這一條!”

兩個人碰了一杯酒,齊嘉暀說:“打倒陶世寬,打倒陶世寬,”又說,“你爹夠偉大的,和毛主席、共產(chǎn)黨并列哩?!?/p>

陶新疆笑了,說:“咋了,我爹那時也是個風云人物嘛?!?/p>

齊嘉暀說:“反動標語真是高射炮寫的?當時沒咋想,后來我一EYmVLGNUEEXJHslApxnGUzK8VjuarhTU2mx2x7c7KCI=直在想,有些不相信。”

陶新疆說:“我爹自己寫的?!?/p>

齊嘉暀說:“你爹自己寫的?為啥?”

陶新疆說:“為了紅蓮,陷害高射炮?!?/p>

齊嘉暀說:“為啥?”

陶新疆說:“紅蓮給我爹說晚上有人敲她的門,而且從門縫里說不開門,就告發(fā)我爹和紅蓮的關(guān)系,再不就捉你們的奸,把你們押上批斗臺,踩上一萬只腳,永世不得翻身。你想一個大隊長和地主的女兒搞在一起,那還不一下子就把我爹日塌了?我爹說你把人給我盯住。就把手電筒留給了紅蓮。結(jié)果,一天晚上又有人去敲門,紅蓮到門前突然打開手電筒從門縫開了門,竟然是高射炮?!?/p>

齊嘉暀說:“這么說高射炮也不冤枉。”

陶新疆說:“其實高射炮是冤枉的。那時候老埂坪養(yǎng)母豬的人多,高射炮養(yǎng)著個公豬你記得吧,專門給母豬打圈(配種)收錢收糧,一頭母豬打圈他要收兩升麥子或三升糜子。紅蓮家的母豬發(fā)情,跳進他家豬圈里去了,他去找紅蓮是要跟紅蓮說明白,答應給三升麥子或五升糜子,他就讓紅蓮家的母豬在他家豬圈里過夜,不給的話他就把母豬給趕出來。我爹給捉了奸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后,紅蓮后來逃跑了,一直找到了高射炮,問高射炮時高射炮說的?!?/p>

齊嘉暀說:“那敲門的到底是誰?”

“高射炮給抓了之后,可還有人敲紅蓮的門,我爹就守在紅蓮家里,有一個晚上,那敲門聲就響起來了,我爹從窯窗把手電打出去,”陶新疆停頓一下,看了齊嘉暀一眼說,“看到的是你爹。”

齊嘉暀“呃”了一聲。

陶新疆端起酒杯,在齊嘉暀酒杯上撞了一下,一飲而盡說:“我爹拉開門撲出去,就給了爹一個砍脖子。我爹肯定是給氣瘋了,要不然他可以不動聲色,以后再慢慢收拾你爹,他是大隊支書嘛,把你家成分改成富農(nóng),或者找個茬給你爹扣頂反革命帽子啥的,想咋收拾就咋收拾,也不致于讓你爹策動人捉奸。捉了奸,丟了大隊支書不說,把我的前途也斷送了?!?/p>

有一回,篩子頭點了乍耳朵家的柴禾垛,那是積攢了幾年的大柴禾垛,給他爹連砍了五個砍脖,一連幾天,篩子頭都扭著脖子,說老覺得脖子圍著厚厚的羊毛圍脖。篩子頭氣不過,一個夜晚,叫了他尾隨著一個黑影進了紅蓮家,在接連幾聲咳嗽里他聽出來是陶世寬,從老舊門板裂開的縫隙里,他們聽到了那種瘋狂的聲音,他才知道陶世寬跟紅蓮偷在一起。有一回,他又尾隨著一個黑影進了紅蓮家院子,可那黑影在紅蓮門前好長時間,沒進得了紅蓮的門,從院里出來的時候,隱在墻根的他從煙頭一明一暗微光中看清楚了,竟然是他爹。

齊嘉暀說:“你爹夠膽大的,自己寫反動標語。”

陶新疆說:“那時間誰會懷疑大隊支書。”

齊嘉暀一舉拳頭說:“打倒陶世寬!”

陶新疆也一舉拳頭說:“打倒陶世寬!”

兩個人把兩瓶酒摔到地上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