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谷堆坪在歪腦山的北面,進山只有五里路,山下一條眉河,秋陽下眉河水光瀲滟,迷人視目。
一天黃昏,陽光騰人,谷堆坪村婦軟琴,在眉河岸邊柳陰下?lián)v衣。偶一抬頭,瞅見不遠處的河面上,浮著鍋蓋大一塊黑糊糊的毛帕帕。軟琴想,八成是漂浮著的枯樹枝。又低頭搗衣,沒料想,當她又瞅了一眼時,那個毛帕帕浮出水老高,竟是個活物兒。沖著軟琴而來,一忽兒水下,一忽兒又戳了出來,直到挺挺地立在軟琴面前,軟琴才看明白了,是個男人。
晚霞在天空燒著,一河的紅,像是畫師拖著狼毫的潑彩。軟琴立起身死盯著那個男人。男人也傻頭傻腦,一動不動。瞅來瞅往,終于使軟琴厭了:“你想做啥?”那個男人撲通一聲倒在了軟琴腳前。軟琴心里發(fā)慌,揀起一塊河卵石朝著近水砸過去,水花濺出老高,濺了那個男人一身,他依舊不動。死了,軟琴想:這個人死了。
死人不可怕,這年月死人多,戰(zhàn)爭、饑荒,一天不見死人還叫人稀罕哩。軟琴扶起男人的頭,還有一絲氣息,軟琴想,指不定能緩過來。抬了頭望對岸,對岸上泊村有一座古塔,以前古塔下有座廟叫法興寺,寺沒了留下了塔。塔有些歪斜,兩河岸邊的人傳說,塔倒時定要砸死一個戴帽人。人們互相等著看那個戴帽人出現(xiàn)。軟琴從閨女時代活到做了人媳,除了當兵的后生戴帽,老百姓都捂著羊肚子手巾,她要自己的丈夫霍長驢頭上羊肚子手巾都不捂,軟琴說:千千萬萬不能從那塔下走,你走過,我就成了寡婦。
軟琴想著就笑了。懷里的那個腦袋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盍?。他看到了軟琴的笑。
男人憂心惴惴,臉色焦黃,眼神迷茫。軟琴的笑漸漸地在他心里聚成一團溫暖的東西膨脹開來,他支著肘想起身,軟琴說:“你站得起來嗎?”他起站時小聲說道:“帶我回家?!绷鲃又頃r節(jié)的空氣里,因為他的這句話仿佛叫醒了軟琴的母性。軟琴攙扶著他走,似乎他的腿也受了傷。這時候晚霞退了,滿世界水流一樣溫情并且寧靜。
走了一截子路,男人恢復了一些力氣,軟琴要他站下,她匆忙返回岸邊取了木盆,跑回來繼續(xù)攙扶著男人走。山口上玉茭地里的紅纓須漸次變黑,穿過彌漫的莊稼的馨氣,軟琴氣喘吁吁,因了裹腳,走得吃力。
軟琴家的院子里,霍長驢拿著錘子敲鐵,打擊聲空闊地撂出院墻。軟琴大聲喊道:“霍長驢你快出來?!被糸L驢出了院子,破舊的黑夾襖腰間束了根布帶,他跺了跺腳,伸出粗糙的大手接住軟琴的木盆。男人歪斜了一下,臉一時扯得走形了。突然切入生活中的這個男人叫霍長驢的心隱約慌張了一下,他和軟琴挽緊男人的胳膊,左搖右晃地進了屋。接著霍長驢出了院門,看谷堆坪的街道,一群麻雀起起落落,在黃土道上希望渺茫地搜尋糧食?;糸L驢聽得自己變得急促的呼吸,他有些害怕人的眼睛此時出現(xiàn)。如果忘掉剛才和記住剛才一樣容易多好。畢竟是一個陌生人進入了家門。世道亂了,是福是禍他不知道,更不清楚要承載什么樣的恩仇。
這個男人清瘦,個子不高,顴骨明顯,眼睛眍在眉骨下,閉著眼睛,叫人明白不清。軟琴倒了一碗水,霍長驢搬起他的身子灌了幾口,男人咳嗽了一下。天暗下來,暗讓什么東西蹲踞在屋子里。霍長驢說:“你能說話吧?”男人咬著牙關點點頭?!澳銖哪睦飦?,要到哪里去?”男人壓著氣說:“河對岸來,到河這邊。”這等于沒問話。
男人咧開嘴,什么又地方扯疼了他。軟琴看他那一條僵硬的腿,解開裹腿時,軟琴看到腿上爛了巴掌大一片,紫痂下拳頭樣鼓起了黃膿。從河對岸過來,拖著一條爛腿。軟琴沒來得及想什么,跳下炕捅開火,往鍋里下了一把花椒。軟琴從肚兜里掏出針線包,取了針在男人化膿的地方扎了幾下,膿像癩蛤蟆的皮一樣鼓出來,等膿清理干凈時軟琴用凈布蘸著花椒水洗,男人被洗得睡了過去,睡得踏實。
霍長驢看軟琴,麻紙窗戶透進來的光移動得快,軟琴的臉被黑白替換著,直到黃昏最后的那縷弱光穿過云層誠實地射到軟琴身邊這個男人的臉上,他才開始懷疑這個人的到來是不祥的。再看軟琴,河水的清涼都從幻象中來,似乎還在夢里,夢醒來,一下被霍長驢的眼神射過來的刨根問底扼住了。心里嘆口氣,心情竟然也茫然了?!昂訉Π秮?,游到這邊?!焙訉Π队袠屄暎悄囊慌傻娜??這個男人頭枕著胳膊,臉朝著他們,呼吸平緩。軟琴使了個眼色,跳下炕出了門。
兩口子站在院子里,頭罩著黑暗交頭接耳。河對岸,八路軍和日本人在交戰(zhàn),子彈像發(fā)情的蜜蜂,似乎并不都是依附在樹葉上,可是河對岸的樹光禿禿的,全都叫子彈咬走了。軟琴說:“反正他是個人,咱得把他當了人養(yǎng)?!避浨俚袅艘幌骂^,眼睛里有嫵人的媚態(tài)?;糸L驢知道說服不下軟琴,想著,算了,明晨一早睜開眼這個人就會消失。
二
云朵移動得快,月明的清涼從屋外照進來,男人平緩的呼吸激得霍長驢后股發(fā)涼。門外不敢有風吹草動,睡得不實,坐起來取了煙袋一鍋一鍋抽。蚊子嚶嚶飛過,軟琴也睡不著,門腦上拽下一截艾草燃了,艾草的煙氣熏得兩口子的眼睛半睜半合,眼前就不再和以前一樣了,黑暗漩渦似地漩出無數(shù)個陰影,突然聽得夜風使樹枝樹杈發(fā)出尖叫,兩個人皮膚收緊不約而同看炕上的人。那個人睡得踏實。艾草的煙氣集成一團別扭的影塊,罩著他,不肯散去。
男人在軟琴的炕上睡了五天,軟琴每日都給他用花椒水洗傷口。男人醒來時一下坐了起來,抬首望屋子,漸漸地有了無助感。炕上只有一床破被子,屋子里空得不見一個裝糧食的缸。他讓軟琴如鳥驚起,張皇撲翼地躲了一下他的眼睛。男人迅疾爬到窗戶前看屋外,天空明凈得像一個漆過的蔚藍罩子,漆色明亮生輝。他轉頭看地上的軟琴,因為躲避,軟琴的兩個奶子不停地搖晃,讓他感覺到了人間熱氣。軟琴從地灶里掏出一個土豆遞過來,黑漆漆的土豆,吃起來有連著骨頭帶著筋肉的感覺。
他說:“天氣好。”
軟琴說:“天氣好?!?/p>
他說:“我沒死,活著。”
軟琴說:“好好的坐在炕上呀?!?/p>
他說:“我睡了幾天?”
軟琴說:“你不知道啊?”
他說:“都不記了?!?/p>
軟琴說:“巴巴地睡了一巴掌?!?/p>
他說:“誤事了?!?/p>
軟琴笑了。
軟琴說:“多事磨難,只要天不塌,人活著就不誤事?!?/p>
他該怎么來和這個女人解釋呢。
“你家一年四季吃啥喝啥?”
軟琴說:“吃屁屙風?!?/p>
軟琴說話天高氣爽的樣子。
“我問的是你家糧食可多?”
可多?你看秋陽高照的山坡,該是男女老少立地根的時節(jié),打仗,延續(xù)到啥年月呢?是人都烏龜樣縮著,種那幾分地糧食不夠老皇(鬼子)來掃蕩。以前秋禾多,糜谷、蕎麥、玉茭、高粱,戰(zhàn)爭一來缺口糧,土豆耐旱高產(chǎn),人顧不得伺候也長。土豆成了百姓養(yǎng)家糊口的首想。土豆耐得住天紅日曬,切片晾曬在河灘上黑黢黢的,也不怕地鼠飛鳥啄咬,一年四季玩花樣吃,干土豆片可磨粉,粉可蒸饃、搟面、壓饸撈,面糊煮菜糊腦也糊肚。糧食在家戶里有個小名兒叫:金貴。這金貴兒吃多了屁多,你可聽得見霍長驢夜里的響屁聲?軟琴邊說話邊在火上坐鍋做土豆面糊,滑溜溜的面糊喝起來如北風嗚咽。戰(zhàn)亂使得山莊小戶都淪為饑漢,軟琴秋葉似的敘述,讓炕上的男人默聲了。
天黑下來時,男人知道了這谷堆坪有個富戶姓黃,不僅有幾十畝山地,還是大院家宅,騾馬車輛,長工短工,還開了油坊。只是黃財主舍命不舍財,每日雞叫起床,吆上牛驢,跟長工一起下地勞作,不歇晌。不過,給他當長工能吃上蒸饃米湯。軟琴知道炕上的男人叫李滿堂,對面武工隊的人,過河來要做一件事,這件事,軟琴不能夠滿足。夜黑的時候霍長驢回來了,他到對岸給日本人送柴,說武工隊的人稀松扯淡,拿著土槍搶日本人的糧庫沒等來得及裝鐵砂和火藥,叫日本兵一陣子亂槍打散了,還丟下了幾具尸體。軟琴看罷霍長驢看李滿堂?;糸L驢看李滿堂又看軟琴,想著,不會一天不在他們就弄下事吧?
李滿堂掙扎著下炕,心情被什么戧著了,有一種滲透到骨髓里的陰冷,風從門外倒灌進來,盤旋在腳地上,盤旋著屋子里的熱汽。拐著腿往門外走,軟琴使了個眼神,霍長驢扶著李滿堂出了院。樹葉間漏下斑駁的月光碎塊,李滿堂靠著土墻,浴著微涼的月光,一切敵人和仇人,吸血蚊子和風,擔驚受怕,都暫時不能使他動彈。突然他抓緊了霍長驢的手,一瞬間話都開啟了,像潮水一樣地涌來,不可阻擋。
李滿堂從河對岸冒著敵人的盤查來到河這邊,武工隊缺糧,他出門借糧,走到河邊沒躲過盤查被認出了。發(fā)現(xiàn)后他決定賭命跳河,落水剎那中了老皇的槍子,他堅持做一條魚,上岸前他有使命。沒有糧食戰(zhàn)爭不能繼續(xù)。跳河時褲襠里綁著一袋子光洋,游到河心都散了。一開始還能感覺到光洋在腿腳的一伸一縮中滑溜溜癢,弄得像洞房花燭里的春事一樣,來不及激揚,那一抹可人的溫存就完成了短暫的永恒。一顆勇敢的心和強健的體魄,他不希望挑戰(zhàn)水時犧牲,犧牲在水里如同死在女人的身體上一樣不夠體面,他的死應該有更重要的意義出現(xiàn)。夜更加安靜,樹梢頭似有生命一般,在身子下起伏,為了糧食,那些和老皇換命的人全依賴我還活著。敢和老皇換命,那是聯(lián)系著無數(shù)人的苦樂。李滿堂講得斷斷續(xù)續(xù),嗓子里像堵著一把柴草。聽的人一時委頓入泥,一時又像受了花粉的工蜂一般,瞪大雙眼,透出怪異。打仗是要死人的,霍長驢稀罕他不怕死,不怕死的人和普通人有啥兩樣?戰(zhàn)爭是一個大窟窿,被活人填滿。光陰轉機,最后站在窟窿前笑的那個人就是勝利者,勝利者的腳下有敵人養(yǎng)著,只有勝利了,戰(zhàn)友的骨頭才會發(fā)芽。普通和不普通人的區(qū)別就是死決定一個人的價值時,不普通人什么都不怕。霍長驢一下神圣了,就是說人不能像死豬一樣活著,死豬一樣囫圇無知地活著的人,固然離開了死神的魔杖,可活著時骨頭都不會發(fā)芽。
霍長驢知道,黃財主家有糧,可黃財主最喜光洋。軟琴要霍長驢去黃財主家試試,看有沒有活口借得到糧食。軟琴給了霍長驢一個眼神,霍長驢沒回話,他就像軟琴眼神里射出的箭,起身就走。
風如殺豬刀,刀刀挑著霍長驢的后腦勺。他縮著身子走到前村黃財主家的大門口,黃財主的木門有肉案子那么厚,上面還包著鐵頁子,兩邊是高大的風火墻,望一眼脖子都酸疼。舉起手拍了幾下鐵門環(huán),半天,黃財主挑著燈籠,穿著油漬漬青布褲褂開了個門縫,瞅見是霍長驢,也不打開門,只問,夜黑得對面不見臉,來做啥?;糸L驢希望他把門開得大一些,黃財主抖著幾根雜毛須,光亮照著他齜開嘴時鑲了金的兩顆門牙,人倔強地擠著身子不往大處開門。霍長驢說,想找黃財主你張個嘴,借一些口糧。黃財主上下打量著霍長驢,渾身不值一塊光洋。這年月大風吹不來糧食,沒有多余的糧食往外借。你可有光洋?光洋是糧食的爹。我是來借,借是不用光洋的。黃財主說,你是素菜落肚圖個一臉舒爽是不是?不等霍長驢再回話,門重重閉上了。閉門時拍疼了黃財主的手,“哎吆!”之后,安靜得沒有了下文。
霍長驢撅嘴吊臉往回走,泥路上四面透風,一地泥塵。走出老遠后,黃財主家的狗躥出來沖著他帶走的影子吠了幾下?;糸L驢彎腰撿起一塊石頭蛋子朝著狗扔過去,嘴里喊了一聲:“日你祖宗!”狗站著不動,黃財主家的狗都敢站著不動,比他媽人還有定力。霍長驢的肚鼓著和豬尿泡似的,邊走邊摳手心里的老繭,摳不動時拿嘴撕咬一下,也沒感覺。手心里的老繭是歲月積厚的,那狗要敢近前來能一掌拍死它。路過黃財主的打谷場,場中央堆著隔年的谷草,經(jīng)了一年風雨,黑污著?;糸L驢怎么看都覺得那一堆谷草叫他難過,豎著耳朵聽那風吹谷草的聲音,單薄苦寒的日子,聽那聲音都覺得富貴??赡蔷灸c掛肚的黑影不是他霍長驢的,同村人擁肩靠膀,他黃財主就發(fā)了。他黃財主有的霍長驢都有,穿衣比黃財主費布,穿鞋比黃財主費鞋,個子比黃財主大,身子比黃財主寬,人不少黃財主的穩(wěn)重。四處的風熱了他也知道脫衣,也知道和雞了狗了地去樹下納涼,可為啥錢財偏不愛戴他呢?話沒說完,糧沒借上,兩扇門一關嚴絲合縫,孤零零把他樹在了門外。軟琴回家又要數(shù)落自己,世事難料定,這能說算個結局?那谷草開始扎眼,扎得霍長驢眼睛生疼,想流淚。立住后,心里就生出了一個壞主意,那主意直棱棱在眼前吊著,已經(jīng)叫他身不由己了。
軟琴在院墻上看街道,其實看什么都是黑,應該說是靜聽腳步聲。院墻邊立得久了腿有些酸軟,扭身走進了茅廁。湫隘黑暗中軟琴提了尿桶走出來,再看村街那條路,總是聽不見伸過來的腳步響。李滿堂說:“他可借得上糧食?”軟琴說:“借不上?!崩顫M堂奇怪了,既然借不上叫他去做啥?李滿堂不解。軟琴說:“光知道下力氣的人得空就該叫他動動腦子去?!边@事不經(jīng)意間就把李滿堂絆得打了個趔趄,都說莊稼人簡單,可他摸不住簡單的脈。他有些失落地坐在屋檐下,風刮得屋檐往下掉土,不知道是喜悅還是悲苦。拖著一條病腿心態(tài)無比復雜地看著軟琴,對這家,希望的苛刻程度早已超過了失望。
突然地聽到了腳步聲,那聲音爭先恐后而來,他希望失望不要來得太快。雖然失望憑怎的攔也攔不住,可那腳步聲讓他手忙腳亂了。他立起來逃避,與進迎面過來的霍長驢撞了個滿懷。跑進院子里霍長驢抱住較小的李滿堂像貓兒假寐一樣瞇著眼看?;糸L驢小聲說:“糧沒有借上可我燒了他的場。”
身后不遠處紅光一片,谷草抓住了風的勢頭,沖天而起。熱鬧聲一時糊了軟琴的腦子,半天忽然清醒,手里的尿桶遞個霍長驢,叫他趕快往場上跑,去黃財主跟前,叫黃財主看見你臉上的急迫,還有你手里的尿桶。
霍長驢擠在往前涌動的人群里,許多人緊趕慢趕走,聽不清周圍的人在說什么話。走到場上,看到火苗下被火映紅臉的黃財主,黑罩衣深鎖著的冷峻讓霍長驢一直以來望而生畏。周圍的人都在吵,他不吵,一臉黑?;糸L驢在心里攢著勁裝著蒜,沒事一樣立到黃財主的對面,尿桶很顯眼地放在明亮處的腳下。谷草燃爆的草灰蜜蜂一樣亂飛。黃財主不看霍長驢,扭轉身挑著燈籠走了。霍長驢突然覺得自己的膽量很有限,如果沒有軟琴指點,單獨做事一定要和體力掛鉤,黃財主一走,他手心里的繭子開始癢,想去提幾桶水撲滅這火,他天生是來世間受苦累來了,心腸生不得半點疑病,一生疑病就想被人奴役?;糸L驢中魔怔了,他摸黑到河里提水。站在河邊長長的條石上,腳旁河水中突顯出一輪月明,桶探進去時,月明碎了,碎成無數(shù)條小魚,魚兒像黃財主白他的眼睛,也不像,更像軟琴埋怨的眼神。踏著月光提水潑在場上,水泛濫得滿地流淌,淹沒了谷草最后的火苗。黑了。白日也黑了。村里的人覺得霍長驢怪好心眼的,有人就去給黃財主報信,霍長驢在黃財主的心里生了幾分溫暖。最后的青煙繚繞著霍長驢的狀態(tài)、情緒和行動,更為難過的是,一切難過都走在他的臉前頭了,難的是山重水復的綿綿無期。
霍長驢回屋后,看著軟琴笑,看著李滿堂笑,覺得不是霍長驢了,是個真我。
天黑實時已經(jīng)到了后半夜,他夫妻倆睡在李滿堂對面的炕上,清醒過來的李滿堂突然叫霍長驢不舒服,落空空的屋子里,留下個陌生人,好端端地打破了往常的日子,長久不得啊。
對面炕的李滿堂說:
“給你們添事了,可這事非添不可?!?/p>
李滿堂怕這一睡,接下來的一天里霍長驢又會弄下啥事情來,人昏迷著萬事皆安,眼一睜,事就要來生了。
軟琴說:“上門你是客?!?/p>
霍長驢:“是哩,上門不欺客?!?/p>
被窩里軟琴踹了霍長驢一下,霍長驢拽住軟琴的腳在她腳心里挖抓了一把。
李滿堂臉沖著深藍暗影的窗戶,窗外有什么東西爬行抓撓。
“除了黃財主之外,村上還有財主?”
霍長驢說:“村小廟小沒那么多老爺?!?/p>
軟琴說:“就是。就黃家有糧?!?/p>
這下輪到霍長驢下手了,手伸到軟琴的奶子上,就那么揉巴了一下,軟琴在黑暗中神怡氣舒地笑了。
李滿堂腦海里過度激烈的矛盾斗爭被這笑嚇著了,不知道接下來的一天如何招架那撲面而來的光陰。
李滿堂說:“可以給他光洋,可惜的是我手邊沒有,我來打借條,一擔谷子兩個光洋?!?/p>
霍長驢被激得坐起來,這下子軟琴重重地踹了他一下。
軟琴說:“要是有光洋哪用和人說好話?!?/p>
李滿堂說:“我可以打借條,我總歸是要來還的?!?/p>
霍長驢說:“橫七豎八寫幾個字,就能借到糧?黃財主是人可不是蚊子?!?/p>
“啪”軟琴給了霍長驢一個巴掌:“總算把你打死了,再叫你在我耳根前嗡嗡。”
霍長驢躺下了,接著就進入了死豬的混沌無知中。
三
最先起床的是霍長驢,他端了碗水在院子里磨鐮。“呲呲呲”聲音啃嚙李滿堂的情緒。磨鐮的霍長驢,脊背上聳起了力的隆包,他用拇指刮了刮刃,肘下一夾準備出門了。
黃財主家長工根寶推開柴門說:“霍長驢,黃財主喊你去。”
這個時辰最活躍的是狗,黃財主家的狗在大門直著蹄腳,分明聞著了生人味道,嘴里呼著聲,霍長驢立下不動了。黃財主打開門,一股氣勢就出來了,狗的后腿一夾尾巴,整個身子都搖擺開。
黃財主一條腿把著門,手里捧著一只比頭還大的碗,碗里盛著玉面黃疙瘩,碗上橫擔著一根腌蘿卜,喝一口湯,吃一口疙瘩,咬一口蘿卜:“你一身力,閑著可惜了,夜黑的事我看出你長了一副軟心腸。隔岸皇軍修碉堡,少勞力,你去,現(xiàn)在就去,管三餐飯,一天一個光洋?!?/p>
霍長驢驚訝得張開嘴。
黃財主說:“現(xiàn)在就跟了根寶走哇?!?/p>
霍長驢說:“我得回家和軟琴道別一聲,好事,老爺,這是天大的好事。”
黃財主一邊合門一邊說:“天生賤骨頭,窮日子也沒能熬敗你貪老婆的性子?!?/p>
霍長驢還想說話,瞅見黃家的狗腦瓜上聚起一個疙瘩,耳朵直著,眼睛里要往出噴火,他把多余的話咽下走開了。
霍長驢拽了軟琴飛速進了茅廁,霍長驢和軟琴干騎在茅梁上,霍長驢和軟琴說道開了。軟琴聽了霍長驢說下的事,軟琴不打底稿說:“買賣要做成生意了。拿光洋低價買黃財主的糧食,高價賣給李滿堂。這中間弄好了賺一半,空手套狼,從現(xiàn)在起每天喝稀,省下錢咱就能置地了?!?/p>
霍長驢簡直忍受不住軟琴,在他眼里軟琴沒有毛病。熱愛和喜歡一下孿生于胸,下嘴片扯起來吹了一聲口哨,立起身出了茅廁拽著根寶就走。軟琴呼地竄出來,跑過去跳起來拽走了霍長驢頭上的手巾:“你可不敢在那歪塔下走??!”
日本人修炮樓,炮樓修得像做繡花枕頭一樣,把石塊砌得四棱見線。臺階有一百個上下,修炮樓的民工從平地上搬石頭,背泥包。霍長驢不怕出力,只要有一口飯吃,一步邁出來能踩一百斤重的力。
日本人臉上笑瞇瞇看民工們上下穿梭,有時候也打瞌睡,民工們大氣都不敢出。天黑得晚,日本人在賬桌前算賬,中指別著一支水筆,每個人背幾趟他清楚得很。要發(fā)光洋了,突然又來了個日本人,看著民工們笑了,那笑喜形兒也冒著壞壞的意思。兩個日本兵開始為什么事打賭,兩個人掏口袋,“噗嗤噗嗤”的光洋掉在地上。接著一個日本人從第十個臺階上往上放光洋,一個一個一個,放到最頂端,光洋不亮,眼睛不好使喚的有些距離還看不見?;糸L驢看得見,眼睛好使喚,眼下他正缺光洋呢。民工都不動,霍長驢急急上前了一步,俗話說,急著挨刀子投胎呢。本來個子就高,往前一步,例外地高出民工們半截。日本兵穿著馬靴嗒嗒嗒地走下來,不看旁的人就盯著霍長驢看?;糸L驢被看得不好受了,臉別過看遠處。這地方看法興寺的歪塔,從半天空傳遞下來天明,把歪塔的琉璃、瓦脊,托塔武士和直豎的避雷鐵針都覆蓋了。那個塔立了多少年,該是什么都經(jīng)歷了,為啥最后倒時還要捎帶一個戴帽的?捎帶一個日本人好了。
“你!”
兩根指頭夾著一個光洋的手指著霍長驢。
“我!”
“你背著二百斤重的泥往上走,第十階上有光洋,揀一個是你的,揀兩個是你的,揀到最后都是你的?!?/p>
喜上眉梢的大幸福來了。一天干下來人累得骨軟腿酸,一說光洋,三個不怕一個揍的蠻勁就來了。
那邊廂伙夫抬著一口鐵鍋走來,民工們眼睛齊刷刷看那口鍋,表情簡直算得上肅穆?;锓虼盗艘宦暽谧樱窆兊暮斫Y吃力而興奮地跳動不止,付出了一下午的勞動,下午時長,肚子都饑過了。
“你的,要肚子,還是要光洋?”
霍長驢思想斗爭開了。吃飯后生力氣,但是,吃飽飯力氣也容易發(fā)懶。他決定一鼓作氣。
所有人都看霍長驢,給他空開一個圈,使他更加突出。有民工牽來一頭二百斤重的驢,有人把驢蹄捆結實了,擱在霍長驢背上,也不算重,他的腰還上下閃了幾閃。一雙粗大毛糙的手越過肩膀拽著驢蹄。第十個臺階上,霍長驢彎腰撿起一個光洋裝進了口袋,手抖了一下,是下意識激動。他想起黃財主說過的話:任何一種高興都應該有所節(jié)制,否則就會叫人瞧不起,叫世間多生仇恨。二十個臺階上去后,他覺得口袋沉了,他停留一下喘了口氣,他想著,一百個臺階少了,再要多出一百該多好。有一只鳥從頭頂上飛過,鳥把黑扯了過來,鳥屎吧嗒掉在了驢頭上,驢扭捏了一下,鳥也來湊熱鬧。鳥飛過地面上陰了幾分。他想到,我每揀一塊光洋,那些人心里都難過一回,可惜你們沒那力氣,也沒我往前走一步的膽量!走上四十個臺階了,分明是光洋的誘惑在攏聚,他抬不直頭,那蜿蜒而來的坡度一直排列在他腳前,胯骨頭開始酸痛,胸口發(fā)悶,吁一口氣,鳥的聲音傳入他的耳孔時顯得尖銳。什么都不敢想,什么都不能想了,想是要消耗力氣的。走!第六十個臺階了,出力太多,身子乏軟,四肢僵硬,汗流如雨。他想到了軟琴,揀一個光洋,眼皮翻一下白,軟琴,你罵我一聲我再揀一塊。臺階下的人聽見霍長驢喘得驚心動魄,身體不再是上下起伏了,立著還夾雜著瑟瑟發(fā)抖。走到第七十個臺階時,有人喊:“霍長驢,你媽逼該收手了,你布袋里裝了六十塊光洋!”眼紅首先是從中國人開始的。這時他想到了李滿堂,不賺李滿堂的錢,交待不了布袋里的光洋。憋足勁上,再上一個!哪知抬腳時血往上涌,彎腰時努力喊了一聲“軟琴”,一口血噴了出來人趴下了,一只手不忘舉過頭頂挖抓那塊光洋,哪知兩只眼睛啥都看不清楚了?;糸L驢感到了無助和絕望,會死去嗎?胃開始一弓一弓往上涌,眩暈使他很難立起來,他睜開眼睛時什么也看不見,身體開始萎了,這一橫生的變故不是他想要的,他的力氣可以證明他能扛起一頭驢。
民工們沒有蜂擁而上,他們覺得霍長驢發(fā)痛了,誰給了他本事拿走這么多光洋?有人迫切希望日本人搜走他布袋里的光洋才好。看兩個日本兵,兩張臉上不懷好意的笑,同時也怯住了那些想上去的人。血順著臺階流下來,空曠的臺階上,陰暗處血是黑色的。
“吆恓,趕快抬走!”
根寶喊了兩個人跑上去,三個人抬下霍長驢,不知哪個找來一塊拆下來的門板,四個人壓腰疊肚把霍長驢抬回了谷堆坪。
軟琴嚇得心都要跳出來。眼巴巴看著七竅流血的霍長驢,顫栗、喘息,然后是眼淚大把大把落下來。俯身望著日以繼夜相伴的男人,她的手在他臉上一遍遍撫摸,想把心里生動的溫存刻進他的骨頭里?;糸L驢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出氣微弱。血水吐了一臉盆,紅瓦瓦的血,看著那血傷心一來就沒法控制了,軟琴的哭聲幾欲氣絕。為躲避來人藏在柴棚下的李滿堂,也被這莫名其妙的悲痛擊倒了。等人都走光了,他走進屋子看著炕上的霍長驢,他是一點奈何都沒有了。軟琴脫霍長驢的衣服時,布袋里六十個光洋出溜到了炕上。她已經(jīng)從來人的嘴里知道了一切,面對這么多光洋時她還是像叫人打蒙了一樣,不堪重負地搖晃了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李滿堂面對炕上的光洋,不知道該看還是不該看,它是用一個人一生的力氣換來的。這個人昏死在炕上。他對自己的未來不可預測,生存之路,萬里迢迢,走下去才是盡頭,他不能留到這個家里了,他欠下的債不能用光洋來兌算。如果不走會給這個無辜的家?guī)砀蟮臑碾y。他決定走之前撫摸著霍長驢的頭,有些激動,這一輩子,這個家救了他的命,命只能有一次。門開時夜晚的月明把一層微弱的白光涂在他們腳前,蒼蠅過來過去飛,腿腳的影子折在腳地和炕墻處,如身后日子的斷垣殘壁。軟琴的哭聲穿過微弱的夜幕,撞在霍長驢的耳孔里,那聲音撞得他幾近死亡。
軟琴拽住李滿堂說,你往哪去?
朦朧的夜色中,李滿堂說:“假如我活在世上,我會來谷堆坪看你們。我走之后,你趕快去請郎中,他的身體不能拖延,他是這個家的頂梁柱?!?/p>
軟琴說:“你把光洋拿走吧,錢是開路先鋒。眼下路死野地的人到處都是,你腿腳不利落,傷口一直不好,出門也難活下來?!避浨賹ν饷娴氖澜绮恢?,她記事起世道就不安穩(wěn)。她出生在山后叫棗嶺的坡地上,不被外人知道,從嶺頭上嫁到谷堆坪,村子不大三十來戶人,可比棗嶺大,她認為這一生享大福了。一個女人的福氣就是嫁一個長滿力氣的男人。李滿堂這幾天給她講外面的世界,她雖然不明白,但是肯定有個道理在里邊藏著。風刮起來,西天邊上有半個月牙照著。軟琴想,不拿光洋就不拿吧,他去哪里都能活下來,他是有本事的人。
炕上的霍長驢差一時就要說話了,“啊——拿——”話說完眼睛睜開了,像兩個棗子一樣血紅。軟琴俯過來:“你醒了,我說不叫你從那歪塔下走,你不聽,我就怕你活不過來,丟下我在霍家守寡,寡婦門前是非多我還能活成個人!你可看得見對面的人?”霍長驢使著勁搖搖頭。想抬手指什么,他是連二兩力氣都沒有了。再問默聲了。軟琴喂了他兩口水,他的臉像煙熏了一樣蠟黃。
軟琴從灶火旁的柴堆里掏出那六十一塊光洋,用爛布包好,麻繩纏了又纏,沉得墜手。軟琴很慎重地立到李滿堂跟前。“他方才想說話,就是叫你拿走,眼下秋糧下來了,黃財主家有糧食,你拿光洋去買,我原想著一擔谷子兩個光洋,想賺下你的錢買地,人不能有歪心,天爺要報應,這就是現(xiàn)世報啊。你拿著去買糧食,河那邊的兄弟們嘴多,用你的話說,嘴不多養(yǎng)不成隊伍。我長這么大沒見過光洋是個啥東西,見著了滿足了焦渴,夠了。咱不走夜路,天亮前出門,黃財主五更天就要下地,出門往南走,見人打聽著,管保你能找著他?!?/p>
李滿堂說:“大哥都這樣了,我再拿走用命換來的光洋,我還是人?我不拿,出門總歸有活路。拿錢給大哥治病,錢是好東西啊,買得來世上一切。”
軟琴不高興了。“霍家的命不夠重量,見錢,人就敗落了。你要記著這家人的好,你就拿著!”
看軟琴的意思不拿是不可能了,一定要拿就得打個借條,空口無憑,見字為證。軟琴找來一張糊窗紙,用刀裁下書頁大,滿屋找不到墨,軟琴想到了鍋黑,拿刀刮下一些添了水,湊合著拿筷子削了一支筆要李滿堂寫。
李滿堂在紙上寫下:
今有武工隊隊長李滿堂借下谷堆坪村村民霍長驢光洋六十個,用于給武工隊隊員買及時口糧,今后只要是武工隊隊員路過此地見此紙條一定要善待霍長驢一家人。三個月后一定送還光洋。
立此借據(jù)人:武工隊長:李滿堂
民國二十六年農(nóng)歷八月初一
李滿堂咬破手指按下血印,說:“我現(xiàn)在就叫你嫂子吧。嫂子,你和大哥的好李滿堂記下了,今生無以為報,容留日后報答大哥恩情!夜黑好行事,兄弟我連夜告辭了!”
沒入夜色中的李滿堂給軟琴空留一屋子夢想。風吹著院子外面的楊樹,楊葉匍匐在整個村子的上空,風把不能繼續(xù)向前的一切推捅著,該生長的生長,該敗落的敗落。風讓自家的日子無辜被擠出了一件事,她不明白為什么這件事放在了自己身上,好好的一個漢子像一個土堆一樣叫這件事給削平了。一張她讀不出字的紙條,三個月后他來時已是冬天,冬天買下地正是施肥的季節(jié)。冬天他會來還錢嗎?這張紙條莫名其妙地換走了她的光洋,可村子里的人誰會知道背后的交易呢?
四
三個月的等待于軟琴是長夜難眠,霍長驢拄著拐杖能下地了,腰脊處弓得像馬鞍,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見,手摸索著門走到院子里。他很不適應當下的黑。第一場雪下時,他坐在門墩上看天空,風灌滿了他的褲管,霍長驢明顯感覺到身體在變化,形體日漸變得空洞,身體出現(xiàn)了顫抖,眼睛什么都看不見時,心難受來了也會流淚,耳力也不如從前了?;貞浭顾杏X到自己短暫的俯拾充滿了榮耀,偶爾笑一下,很短促的笑看上去很狼狽。
他對軟琴說:“李滿堂說過了三個月后來還債?”
“誰說不是?!?/p>
“三個月過了呀?!?/p>
軟琴說:“等等吧,出門人會碰上坎坷,總歸要來?!?/p>
夜靜的時候,霍長驢困倦襲來,抽一袋旱煙,想用這種方式提神,抽著抽著覺得夜太靜了,該有后代了,就想把夜弄出一些動靜來,可他發(fā)現(xiàn)家伙不能使喚了。他摟著軟琴綿軟的身體說:“我怕不能給你施肥了,我要是一輩子不能施肥,你不能生養(yǎng)咱老來咋辦?”軟琴說:“你瞎扯,你是把力氣用盡了,等還回咱的光洋我買精米細面養(yǎng)你。那不是啥好事,我能一輩子都不想叫你施肥,要不是為了生個娃?!薄澳悴皇窍拐f哩,哪有不想的道理,是個人都長了多個想要的窟窿?!眱蓚€人不再說話,夜越發(fā)靜了,窗棱上有月明射進來,一只蝙蝠笨拙地吊在窗楣上,偶爾輕輕地晃動一下,或許是因為冷。軟琴也看到了蝙蝠,小時候娘說,蝙蝠是由老鼠變成的,因為老鼠偷吃了鹽,它的身體里便生出了一對翅膀。夜行夜歸,無來由地想到了李滿堂,他和蝙蝠一樣,會在某個夜晚回到這里,她堅信他活著。身體中逝去的時光略略沉重,這一夜,軟琴夢見自己長了一對蝙蝠的翅膀,借助飛翔的特殊功能,她飛呀飛,飛到對岸,看見歪塔下走過一個戴帽的人,她急忙俯沖而下伸出手去,她喊了一聲“李滿堂”,一下子那個身影碎了。驚得她出了一身汗,醒來時看窗楣上,那只蝙蝠還吊著。不可名狀的難過一下襲來,伸手撫摸了一下霍長驢,人睡得實,由不得又摸了一下他的襠,施肥的家伙軟塌塌的。
村里的人知道霍長驢發(fā)了,卻不見他的日子有啥起色。走過路過,人眼睛里就長了無數(shù)根針。軟琴心里難過得想哭,有話說不得。走上山腦,草叢靜悄悄的,沒有烈日下的鼓噪。幾只體格很大的螞蚱跳過草尖,一只麻雀無聲地飛進了微亮的晨光。河對岸的那座歪塔依然聳立著,誰是那個戴帽的人呢?李滿堂的臉似乎已經(jīng)模糊了。她想哭,哭就哭吧。淚嘩嘩地下來了。聯(lián)想到從今以后殘缺不全的日子,她的哭嘹亮了起來??薜酵刺?,心抖著能把腸子抖摟散了。山坡下一個人影走上來,軟琴突然悟得了,任何一種感情都得有所節(jié)制,否則就會叫人恥笑,叫人瞧不起。那個上山的人是軟琴爹,翻山來和軟琴借光洋來了,她弟弟要娶妻,想置二畝地。軟琴不能平靜。說不得的苦。軟琴告訴爹,世上的事跟窮人是有距離的,不該得的東西轉手就失了。這句話竟然惹怒了爹,隨手就拍過來一巴掌。軟琴跌坐在地里,爹的眼睛不依不饒地盯著軟琴,那眼睛里沒有一絲做爹的仁慈和疼愛。爹說:“我的耳朵聽到你說出這樣的話我感到害臊,你和你弟弟一奶養(yǎng)大,抓屎抓尿指望你長大了有個幫襯,哪想光洋糊了你的心,老天爺是睜了眼啊,活該叫霍長驢得了光洋瞎了眼!
爹說的話和仇家說的話一樣?;糸L驢是趕廟會押寶,中了紅彩了,可他福薄,福薄之人命窮,得了便宜守不住叫人取走了,說啥話你也不信,飽一天餓一天日子還不如從前。
“啪”一聲,一個巴掌甩過來,“胳膊腿往外拐的東西,早知道你長了一顆武藝人的心腸,打小就不該叫你活成人!
爹抬腿,嚯噠,嚯噠走了,灰塵從腳后跟揚起來,懸浮著糊了軟琴的眼,軟琴韁著臉像封凍的泥,俯身在地里,抓一把土在手心里搓,把土搓碎了,放進嘴里嚼,地長出了糧食,長出了雙親,長出了身體,長出的欲望刀子一樣割人。爹走后,太陽升高了,昆蟲開始鼓噪,一浪一浪跌宕起伏。軟琴不哭了,滿嘴嚼那泥腥臭。
根寶攔在軟琴下地回家的路口。“你家的玉茭給我?guī)讉€吧,有那多的光洋下不出兒,不會花給我?!?/p>
不等秋下來,借米借面的開始上門了。軟琴說,是不是做了一個夢?霍長驢在寒涼的秋風里,流著稀稀的鼻涕,神情木然,努力睜開眼想照見什么,卻是什么也照不見。接著操起門前的扁擔掄下呼呼的風聲,跌落在地上的響聲干癟而實悶。軟琴抱住霍長驢的后腰:“你也是想好來呀,想好不得好,還得往下走啊,好死不如賴活,睜著眼總還有個盼頭。”
軟琴哥哥來找軟琴借錢,也是為了弟弟娶親。軟琴在炕頭上轉著紡錘,好像把有過光洋的事忘了。軟琴說:“我要有光洋,我舍得叫霍長驢瞎在世上不給他照病。我得了光洋的事,是霍長驢一生里一個笑話。我欠下弟弟情分,就當我是娘家的一個白眼狼?!钡霉庋蟮氖拢浨儆蓝疾桓彝罾锵?。哥哥指著軟琴的鼻子開始罵:“你哪是吃奶水長大的,我看你是吃屎尿長大的,人都有心腸,你的心腸叫狼挖了,你一肚壞水,怪不得你不生養(yǎng),老天爺活該叫你霍家斷子絕孫!”
霍長驢看不見來人,掄著楊木拐杖,循著人聲打過去。軟琴不生氣,跳下炕往灶間里添把柴草,煙霧一團一團從她身邊飄過,她連風都不去扇一下。煙霧鎖住了屋子,鎖住了遠方。她要給娘家FeW/Ez/wbKTtBWSLErSA8oWxdV/QUwu3MgbFtxGZwFw=哥哥做碗面吃,哪有上門不吃飯的親人。哥哥甩下門留下一口唾沫走了。
霍長驢立在地上說:“軟琴,我死了你嫁人,趁著能生養(yǎng)你也做回娘。”
軟琴頭也不抬地說:“如果你死了,這個世上能叫我活下去的人,除了你,也就剩那張借據(jù)了。我對那借據(jù)不抱希望,那個走夜的人生死未卜。我想好了,人活在世上不能怨天也不能怨地,咱命不該見財,不是你的,得了就是場災難,天生是瞎子的人都知道在世上活得要出人頭地,你是睜眼瞎,你想好了,也去跟人學說書,學拉胡胡二把,只要能活下來咱不去怨那從前。”
霍長驢嚶嚶地開始哭。面對歲月怎能不出點聲,發(fā)泄喪失的痛苦呢。軟琴舀出一馬瓢開水倒在旁邊的臉盆里,那里面放著榆樹皮渣,她往鍋里下了面糊,用木勺攪動,等火候小下來時,面糊精到得攪起來都顯吃力。軟琴用面糊和榆皮糅和在一起罩住臉盆的底子一下一下輕輕捶打,捶打瓷實了曬到日頭下。軟琴望著遠處,曠野上的風,山嶺上的云,不見那個她熟悉的身影。世上的好事總是跟人有一段距離。一個人會老,而一個不如人的東西卻不會老,就算是老了也要比一個人衰老得慢得多。她回屋里從炕上的席片下取出那張借據(jù),因了冬天燒炕,紙張有些發(fā)黃了,可不是嘛,身子調調轉轉就三年了。
干透的榆樹皮做下的針線笸籮輕輕一磕了下來。軟琴從街上撿來一些宣傳解放的傳單糊住針線笸籮上那些發(fā)紅的榆樹皮。糊好的針線笸籮花花綠綠的煞是好看。軟琴遲疑了一下,掀起席片取出那張借據(jù)糊了面糊貼進了針線笸籮中央。做這些時候,軟琴的心情就像歲月流過對面的緩坡,從容而滿含柔情。
1946年冬天,谷堆坪村遭了響馬打劫,響馬來時,黃財主家的狗叫得滿街道人心恐慌。黑漆漆的夜,一些窮人家的小孩子早早地把頭鉆到破被下不敢出聲。有些膽大的后生躲在茅廁偷著等看響馬的樣子。知道響馬要來,目標肯定是黃財主家。只見提了鬼頭大刀的響馬,刀抄在手中直奔黃財主家的院子而去。不到半個時辰,有人看見響馬從黃財主家的院子里牽著一頭大黑驢出來了,驢脊一左一右有一個褡褳,沉沉的,走起路來偶爾顛一下,能聽到響,有人猜是光洋。響馬來谷堆坪,看似來搶劫,走時倒像似和黃財主聯(lián)上了親戚。不知為什么,響馬走到村口又返了回來。走到霍長驢的屋子跟前停下了。往常,響馬是不搶老百姓的,窮人的日子,耗子的尾巴,能有多少血水。田無一壟地無一頃,可偏偏聽說霍長驢和日本人打賭賺了光洋,他們來也是想見識一下霍長驢這個人。英雄見英雄嘛,算是路過拜個兄弟。哪知見了霍長驢才發(fā)現(xiàn)是個瞎子。軟琴嚇得躲在墻腳下不吭聲,霍長驢裝大,憤怒地呵斥響馬,說自己有武工隊的人做后盾。不聽這話還罷了,聽下這話,其中一個響馬吹了聲口哨,翻箱倒柜抖摟了個底朝天,半個光洋都沒有找見。審問了半天,折騰到天亮才知道光洋叫武工隊的人借走了。響馬很納悶,窮成這樣子還把到手的東西借走?又納悶了一會兒,再吹一聲口哨,人馬風一樣旋走了。
響馬走后,軟琴立在大門口惡聲惡語地罵了幾天。谷堆坪人想著,軟琴罵響馬,是霍長驢贏下的光洋叫響馬裹走了。這樣好哇,對他的嫉恨似乎又淡了些,甚至多了幾分同情。
霍長驢開始學拉胡胡二把,學得吃力,他天生是下力氣的人,歲月抽走了他的力氣,他學得難過而悲傷。一段時間后也有點意思了,腳面上拴著一副鼓板,一邊拉一邊敲,睜著一雙失眠的眼睛,疙瘩布衣掩不住嶙峋的瘦骨。旋走聲起,軟琴聽著好聽。聽著聽著軟琴笑了?;糸L驢問:“你笑什么哩了哪?”軟琴說:“你要不是落了難哪里會學這等細活,人吶,不說天生是一塊什么料,丟了的總會給你補償。”霍長驢停下胡胡二把聲說:“人窮志短?;畈幌氯チ瞬拍鼙瞥鲆粭l路來?!?/p>
一個“逼”字讓軟琴流淚了。她在都不去想那張借據(jù)了,天下熱鬧而多情,那情字無端走來一回,就讓自家日子出現(xiàn)了變故。世上的事毫無道理可講的要多。軟琴要霍長驢給自己說段書,她想聽聽書里故事是怎么往后延續(xù)的。
霍長驢坐在板凳上,舉著胡胡二把先是來回扯了一下,試了一下弦,那沉重、苦澀、哀婉、悲慟的樂聲就襲來了。過門有些長了,軟琴不忍心打斷。那可是自己嫁他時的霍長驢,那時候的日子清貧不絕望啊。他那一翻一翻的眼睛,無神了,身子抽得彎下來和他的瞎子師傅越來越像了。軟琴的心胸任由那曲調揉揉,有什么觸手可及的東西,又有些陌生卻又似曾相識的底色鋪排著。
老少爺們大娘嫂子姐——
國正天心順
官清民自安
妻和夫禍少
子孝父心寬
聽我給你說一段,說一段二十四節(jié)氣不簡單。
正月里當然得過年
二月里是驚蟄
三月小滿是春耕
四月立夏是小滿
五月初六是芒種
六月里小麥上場
七月白露躲大暑
八月寒露是中秋
九月霜降封棉襖
十月立冬送寒衣
寒冬臘月掃舊氣
做人就得懂節(jié)氣
不懂節(jié)氣墳地選不來好脈氣啊
一個恍如隔世的人。一陣小風從南墻根上吹過來,月光明晃晃地吊在門框上,漫天的星光正在自家的窗戶上閃爍。軟琴拉起霍長驢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心口上,那手重重的熱熱的,很是厚實。軟琴看到霍長驢仰著個臉傻傻地笑,軟琴心里酸酸的。你學得了這一手,咱就算出門討飯也不發(fā)愁了。軟琴臉上也展開了像開花饃饃一樣的笑,霍長驢放下家伙,抱起軟琴走到炕前,兩個人倒在炕上說話,說啥說到興頭上兩個人團成了蛋笑,笑得爛席片都呲呲地難過了。
六
似乎是一夜之間的事情,貧窮翻了身,黃財主叫人斗爭了,田地和家產(chǎn)也叫人都分走了。
該劃分成分時,有人提出霍長驢是富農(nóng)。一般家庭哪個見過光洋,霍長驢拿過日本人的光洋,六十塊光洋,那時可買得六十石米,那是五畝地的收成,民工親眼見霍長驢裝回了自己的家,現(xiàn)在活著的人里能夠證明霍長驢的人是根寶。根寶說:我長這么大,見過最大一堆光洋就裝在霍長驢的布袋里。
軟琴想,自己咋也不該成分高。聽說要給自己定富農(nóng)成分,先是一怔,定定神說,蒼天對我真是太好了。她搬了長凳子坐到農(nóng)會,也就是黃財主的院子里不走。討說法。院子里坐著黃財主的老婆們,一排排仨,八個子女,等待分配?;糸L驢就軟琴,無子女。家有三斗糧不忘填妻房,六十塊光洋走世界去了,霍長驢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軟琴不懼,坐得實實在在。她是第一次見黃財主家的女眷,也都長得慈眉善目。只見那手白白胖胖,無辜地搭在膝蓋上,還照得見指窩窩。日頭把她們的臉照得紅頭花色,她們偶爾地四下張望一下,那睜大的眼睛仿佛被夢驚嚇醒似的,急急地又都低下了頭。軟琴看到自己的手背麻刺刺的,手指也發(fā)糙。沒有粗活細活長期磨練,斷然成不了這個樣子。人家漢子是地主,分配個高成分還說得過去,有來歷也長了那本事。霍長驢一個瞎子,不說那往事還罷,說那往事,眼睛一閉死的心都有。
軟琴開始討說法。亮瓦晴天,沒墻沒蓋,她扯開了嗓子喊:你們心腸熱啊,給霍長驢弄個富農(nóng)帽子,不說那光洋還好,說起來從前你們可知霍長驢肩膀壓了千金擔。都知道他得了光洋,瞎了眼,富得流油了,惹得娘家人不上門了??芍枪庋笮L一樣沒有了啊。你們可記得那時的霍長驢,身板直溜,額高面長,懸膽鼻子,就因為那光洋,你們可知那挑事的人叫李滿堂,他是打河里從對岸游過來的,他身上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勁,古語說,狼里頭最狠的是綿狼,劍里頭最快的是舌劍。馬靠籠頭拴,人靠武力管,他滿嘴大道理,活活是靠一張嘴買走了我家那口子的心。信不信不由你們,反正和日本人打賭贏下的錢,都叫給了他,一夜之間那光洋長了腿腳叫他牽走了,我落下一張借條,他說不幾天要來還,不幾年都過來了,風一樣不見消息。我等他還光洋來呀,等得來一個富農(nóng)帽子,一輩子沒有寸畝田地,你們好心腸的要給戴一頂富農(nóng)帽子!你們可看得見霍長驢的模樣,當年的壯漢落得說書人下場,我不怨你們,可這帽子霍長驢脖子沒那功勞戴不動哇!
那個叫李滿堂的人,可是省上那個大領導?農(nóng)會的人不信她的話,說書人家喜歡編故事,可他們忽略了霍長驢為啥子要學說書?當年的軟琴也生得桃紅花色彎眉杏眼,這日子熬得她黃皮寡瘦青筋暴突,除了長得一張滿嘴跑舌頭的好嘴,這日子過得要啥沒有啥。如果真是家里藏有光洋,他們家現(xiàn)在還住著半間黑濕的土屋?除過最簡陋的日用家具,整個屋內(nèi)別無長物。干部們怕有啥閃失一定要軟琴拿那借條來。
軟琴取來針線笸籮要所有人看,周正地貼在針線笸籮當央的借條,于花花綠綠的宣傳標語中間顯得肅穆。誰也不能確定那個借條是真是假,最后“李滿堂”仨字鎮(zhèn)住了他們。這事比較棘手,不好落實,自上而下好說,至下而上是要犯規(guī)矩的。理智告訴谷堆坪的農(nóng)會,軟琴沒有膽量編造如此驚人的假新聞,借條的可靠來源一定是一個和省上那個大領導一樣名字的人寫下的,不敢認可為事實,也不敢不認可為是事實。畢竟武工隊是共產(chǎn)黨領導的隊伍。這也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農(nóng)會要求把針線笸籮留下,人可以離開,等所有的都落實清楚了再返還針線笸籮。軟琴腦子反應快,拿走的光洋都沒有見還回來,再把借條拿走,曾經(jīng)有過的不就是一場夢嗎。要人出人,人在針線笸籮在,軟琴堅持。
初冬日頭照著黃財主院子里的假山和石階,這些霸占去了黃財主家半壁院子,黃財主的家眷們曾經(jīng)在這樣的院子里嬉笑逗耍,花紅柳綠的季節(jié),喧笑與穿梭的俏影該是多么魅人。如今,軟琴和她們站在一個隊伍里,消受不起這般富貴。軟琴心有幾分寒涼,以往最怕冬天來臨,眼下,冬天來得好,冬天利索有勁,北風碰上山的肌膚就卷刃了。好哇,窮人該揚眉吐氣了??茨切┴斨鱾兊募揖爝^冬,分了他們的家產(chǎn),分了他們的浮財,人就失了鮮活,那從頭到腳嫩生生的人兒怎么往下活人。世道給勤快的下苦人好生生掉下了大餡餅。有人嚷嚷著說黃財主小老婆要叫根寶娶走了,世道喚醒了根寶身體里的安睡,也喚醒了他心里的那個甜頭兒。根寶翻身了。聽說根寶在自家的箱蓋里敬供了一張共產(chǎn)黨的牌位,初一十五燃著供香,根寶命好。就怕驚悲和歡喜不經(jīng)耐活,根寶要好好守著了。
農(nóng)會商量結果決定霍長驢取著針線笸籮和他們一起進縣城,霍長驢是當事人。因霍長驢是瞎子,軟琴是女人不可拋頭露面,也不放心霍長驢自己帶了針線簸籮進城,思來想去由了根寶陪著霍長驢。軟琴回過頭,看了一眼黃財主家的院子,一棵槐樹,一棵柳樹,干黃的葉子落下來,地上的蔓草蜷曲了,見根寶撂蹺著腿走近黃財主的小老婆,往她懷里扔了個什么東西,旁邊的很不屑地掉轉了一下屁股,黃財主的小老婆也忸怩了一下。往日,根寶見人彎腰哈頭的樣子突然的生愣硬倔了,居然梗著脖子訓斥了黃財主家里人幾句。根寶如今是鳥槍換炮了。軟琴想,選根寶是選對了。黃財主一家人攏在一起的緣分就這樣散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錢財不是啥好東西,看到的這些都顯現(xiàn)了財富最后的敗象。
根寶喚霍長驢走時,軟琴發(fā)現(xiàn)根寶走路的樣子都變了,以前走路腳尖吃勁,人往前傾,現(xiàn)在是腳后跟吃勁了,肚子都有些挺。軟琴安頓霍長驢,一定不能離開針線簸籮,那是窮人家的富貴命。
西北風裹著黃沙卷著干黃的樹葉,兩個人一路上走不快,三天后才進了縣城??h里的領導見著了針線笸籮也說不清楚白面饃還是米面饃,總歸涉及到領導的名字得謹慎行事。既然這個名字和上邊領導的名字是一樣的,意思清楚不過了,谷堆坪再選一個富農(nóng)了結了這樁事?;糸L驢聽說李滿堂還活著,好啊,把我閃下,忘到腦門后,討吃要飯我也要找他理論去。
根寶拉開架勢說:“世上叫根寶的人多不多?”
霍長驢翻著白眼應道:“多?!?/p>
根寶揮著手說:“知道叫根寶的人多,不是所有叫根寶的人都能討上地主家的小老婆,對不?”
霍長驢疑惑了:“這和討財主家的小老婆有啥關系?”
根寶兩手在空中揮舞著:“叫根寶的人命不都一樣,我是命好之人,你那個李滿堂不一定是省上那個李領導,人家說了姑且背后有這么一回事,定你高成分的事就算了。你還不趕緊見好就收?!?/p>
霍長驢想不好,定成分的事算是一個了結,那借條的事呢?軟琴沒來,軟琴能應下根寶的話。這事本來就不應該,什么叫“算了”?
兩個人往回走。黃風從天盡頭刮過來,把天地刮得渾渾噩噩,走到天黑時不見黃昏,刮得耳朵眼鼻孔頭發(fā)茬都是細如粉末的塵土,走路時眼皮都抬不動。走進一個村子里兩人決定住下。恰好這村子里也有一個說書人,同行相見分外親?;糸L驢拿過人家的胡胡二把嘴開始就癢了。以前說過的老書不能說,新社會說新書。村里人聽說來了個說書人,都來看熱鬧,屋里屋外里三層外三層,娃娃嘰哇亂叫在人腿下擠進擠出。不知誰搬來兩個八仙椅要兩個說書人一起坐,兩個人一人一段開場了。
霍長驢拍打干凈身上的土灰,凈面凈手,坐下時拉了一段胡胡二把,清了清嗓子先說一段帽兒。
馬有催韁義狗有戀主情——
眾人是桿秤斤兩自分明——
節(jié)氣不等苗歲月不擾人——
香花引蜂來臭味招蒼蠅——
鐵生銹則爛人生妒則敗——
自重人才重人輕是己輕——
哪呀咳呼咳——
天不言氣高地不言土厚啊,
吃掉你世間多少人咿呀咳咳咳,多少人——
這家瞎子接過胡胡二把東西一扯也開始了應帽兒。
人間事都是生前約好的啊——
生死和苦喜都不經(jīng)耐活啊——
能贈給人的是福氣千萬不敢小家氣——
言歸正傳我說一段,說說世間不平歌:
受苦種地的家中無斗糧,
紡花織布的穿著破衣裳,
修房蓋屋的住的土坯房,
深山刨藥的得病不起床,
百姓千般苦富豪把福享,
世間千百年哪有公平講,
來了共產(chǎn)黨天地變了樣,
瓜兒離不開秧孩兒離不開娘,
過上好時光感謝共產(chǎn)黨!
書說到靜夜,風住了,蒼白的月兒在天空浮動著,一個是半路瞎,一個是生來瞎,兩個人睡不著躺在炕上說話。說到月兒偏西,兩個人的心都開始犯潮,眼睛發(fā)濕,聽得對面炕上的根寶說夢話,高興得笑一下哭一下?;糸L驢說:“沒有共產(chǎn)黨根寶去哪里娶老婆?他笑兔子吃了窩邊草哩。時候不早了,閉眼睡吧?!?/p>
聽的腳頭兒的人說:“哪里還有眼,黑墨黑墨的,天地罩著,就一口黑鍋??!”
七
1969年的10月份,雖然遠未到生爐的時候,但早晨的驢糞蛋已經(jīng)掛滿了一層寒霜,沒等上凍,霍長驢就開始咳嗽了,整夜的咳嗽,軟琴披衣起床給霍長驢搗背,搗得夜躁了,什么鳥在屋檐下?lián)淅饫怙w落。霍長驢粗重地扯著喉嚨說:“我快成一個沒用的人了?!避浨俨淮钤?,躺進被窩里,想一些過去的東西,過去的日子就像收割后遺留在土地里的茬和沙粒,都是土地不要了的東西,風把那些不要了的東西揚在了空中,隨即不見了影蹤。風真是個好東西,風不刮春不生,風把水吹成天上的云,把天上的云聚成一疙瘩雨,風把青苗梳理成秋收,讓該生長的生長,該敗落的敗落。軟琴說:“人在這個世上是最沒用的東西。”黎明前的黑靜悄悄的。這個世道最大的事情是什么?每天都有大事,可每天就這樣活過來了。根寶當了小隊隊長,脾氣見長,拿誰都敢罵。軟琴想這些時開始起床做早飯,她從墻角那個悶了一冬的咸菜罐子里,用筷子挑出幾根咸菜放進一個斷了耳的瓷杯里,霍長驢用鐵絲擰了個圈在杯子的口沿上綰了母指粗一個環(huán),一老碗玉茭面疙瘩端給起床后坐在門墩上的霍長驢,那個瓷杯的鐵絲環(huán)套在霍長驢的小拇指上,他吃一口就一口腌菜,雖然看不見,筷子的準確度往嘴里送時卻是很熟練。
根寶從村街上吹著鐵皮哨子走過,他叫醒社員們下地。軟琴提了鐮刀循著哨聲領著霍長驢去了。
有人說:“夜天(昨天)割的那谷子地不是割完了嗎?”
根寶說:“你掙工分,分糧食,夜天割的是谷子,今兒割豆。農(nóng)活有干完的時候?不想掙工分你就不要出工?!?/p>
霍長驢說:“隊長,我會好好看場?!?/p>
根寶說:“霍瞎子,對頭?!?/p>
原先叫“瞎子”還刺人心目,眼下習慣得沖著說話的聲音能笑。那聲音隨著腳步聲已經(jīng)消失了。
霍長驢自言自語地說:“村里缺誰都是不行的,包括我這個瞎子。”
軟琴說:“就像前方那堆土一樣,弄走了是個坑,說不好就叫人摔上一跤,那人就會變成個瘸子?!?/p>
日子把軟琴的心過得不好了。
軟琴把霍長驢領到場上,她跟著一干老婆們下地割豆了。場是曾經(jīng)黃財主的場,黃財主土改時被鎮(zhèn)壓了,黃家的福氣都散了。鳥們在場上飛起飛落,霍長驢掄著探路棍子“嗚叱”吆喝一聲,鳥們撲棱棱飛走了?;糸L驢循著鳥的翅膀笑,他覺得鳥和人真是不一樣,鳥長翅膀,始終沒有順著一條什么路走,村子里留出來的路都是叫人走的。人這一輩子有走不完的路?!皢柽场?,這些鳥不知道是不是去年看場時見過的鳥?巴掌大的村子,你說不上會在什么地方碰見去年的東西,似乎都趕著勁在找你。那個叫李滿堂的人是不是也在找自己呢?可谷堆坪這個村子沒有動,木楔子一樣釘在大地上。鳥在霍長驢的吆喝中揚起落下,先是三五只,慢慢的聚集多了,一群鳥,它們似乎知道霍長驢是個瞎子,眼睛滴溜溜轉著,它們不害怕這個人了,蹦蹦跳跳地啄食場上的豆子。
根寶挑著兩捆豆莢回到場上時看見一大群鳥落在堆積的豆莢上,根寶吼了一嗓子:“霍瞎子,我叫你看場來不是叫你來放鳥,今兒個五分工,你一分也別想掙到。”
霍長驢看不到根寶的臉,但那語氣深深刺傷了他。
“我是為了中國革命做過貢獻的人,按道理我該吃勞保!”
根寶扔下肩上的擔子走近霍長驢。“我叫你這一輩子吃風屙屁!”
霍長驢不說話了,好像有什么短處,知道自己弱生在世上是一件非常無奈的事。他是人他也有抗拒,小聲嘟囔了一句:“你娶了地主小老婆,你也不是根紅苗正?!闭f完這句話他站起來想躲開當下的情景。哪知根寶很惱火地沖著他走過來,推著他把他推倒在場上的豆莢堆里。
根寶走后霍長驢掙扎著起身,深秋的日頭把一層紅涂在他的身上,又把他的影子拉長在豆莢之外的空地上,這些他都看不見,他“嘿,嘿,嘿”地干笑,笑聲透過秋收,撞在那些回到豆莢堆前的鳥們耳朵里,鳥們啄一下抬一下頭,跳一下?;糸L驢說:“啄吧啄吧,把根寶的心肝都啄了去。”
再一次挑著豆莢走來的根寶看豆莢堆上的霍長驢,仿佛臥在棉花被子里一樣享受,鳥們圍著他,他很舒坦。根寶氣不打一處來,兩捆豆莢“撲通,撲通”照著霍長驢扔了過來。根寶開始罵:“你還是以前的霍長驢嗎?以前你敢跟日本人較勁,敢贏日本人的錢,就算瞎了眼,你也沒失了性子,你看你現(xiàn)在,日子快熬死你了!”
根寶掙扎著爬起來努力摸索著走到場邊上,以前的霍長驢能把根寶提起來像扔一捆谷穗一樣扔出去多遠,以前的根寶哪見有過性子,在黃財主跟前實在是像一頭沒有性子的驢。日子淘汰了人的性子,也長出了人的性子,什么東西長了人的膽子?人世間的道理如書中歷史故事一樣,人都是跟著奈何走,奈何也實在是一個不能叫人活著就明白的東西,它似一根線牽著人的魂兒,不見多大重量,人的魂兒就悠悠蕩蕩跟著走了?;糸L驢歪著腦袋看,大概是日到中天的緣故,歪著的臉看上去很滑稽。一些社員挑著豆莢“沙沙沙”走來,那是豆莢歡快地跳動的聲音,也是嘲笑霍長驢的聲音?;糸L驢挺起身子,用他那雙瞎眼搜索了一遍場,然后明明白白沖著根寶的方向吼:
“根寶,我認你是隊長你就是隊長,我不認你是隊長,你就是黃財主家的長工。我霍長驢眼瞎了,可我的老婆是原配,你食地富反壞的牙花,你給誰使性子哩?我告訴你,就憑那張六十塊光洋的借條我能去公社告你,只要那個叫李滿堂的人在上頭做官,你在我跟前什么也不是,要不要扯住耳朵告訴你,我根本就不尿你!”
根寶聽到滾雷在云彩深處炸響,身體都抖了一下,用勁擠了擠眼睛,睜開時發(fā)現(xiàn)日頭明晃晃的。他走過去拽住霍長驢領口喊道:“記住了,你不掙工分,一個工分都不給你,你拿那個叫李滿堂的人說事,你知道不,他早就被打成右派了,死活不知,慢不說不是那個人,就算是那個人,他認識你是誰,你這樣子,你就是一頭騾子。人家的地都長的是莊稼,你的地里長的是蒿草。好地都叫你廢了!”
社員們在場上四下里站著笑。仿佛突然走在長期生活的羊窯里而遭遇炫目光芒照射,霍長驢一下被攤曬在公眾的目光下,他的眼睛一下一下翻著豆腐樣的眼白,這是難以言齒的事,人聲開始稀稀,認為霍長驢要爆發(fā)了。只見霍長驢扔下探路棍,伸出旱地一樣寬大粗劣的手,他笑起來,扭曲了臉,接著兩只手掄開照著自己的臉,“啪啪啪啪啪啪”打,空氣中彌漫著血腥氣,鼻子里,嘴里,鼻涕和血長長地掛在胸前。有人跑過來摟住霍長驢,有人看到根寶的臉,恐懼僵在臉上?;糸L驢嚎了一聲,一口血噴了出來,洇在場上泥地里黑墨一樣。
根寶說:“你這樣作賤自己還不如打我兩下,你這作派?你把咱谷堆坪生產(chǎn)隊的團結都糟蹋了。”
霍長驢喊:“我不服你!我還了你了!”
根寶說:“你不說話我還害怕你,你一說話,我也不尿你,告訴你,我心中無冷病,大膽吃西瓜,都看見了,他是自己作賤他自己了!”
霍長驢掙扎著還要打自己:“我還夠你,還你足足的!”
都想著軟琴要和根寶鬧事,軟琴偏沒有鬧。聽說了場上發(fā)生的一切,軟琴像聽旁人發(fā)生的事情一樣,軟琴說:“人和牲口沒有兩樣,肚里裝了知恩的心,才有靈性!”
軟琴不出工了,在屋子里伺候打腫臉的霍長驢。根寶反倒不能叫他們出工了,那哨聲隔過軟琴的屋子去吹。幾日之后躺在炕上的霍長驢能下炕了,偶爾也在自家院門前曬曬日頭,谷堆坪的人發(fā)現(xiàn)霍長驢的臉白得瘆人,白得像糊窗紙一樣。走過的人嚷嚷著,霍長驢怕是活不成人了。
忽有一日,軟琴拿包袱皮包著針線笸籮去上泊村找大隊。這一輩子她沒有走過長路,大隊在河對岸。河對岸歪塔還立著,那下面是否走過戴帽子的人?反正那塔也沒有倒下來。世間的事奇怪了,不能按人的預測行事。她最遠就走到過眉河邊上,這回她過了河走往對岸,一雙解放了的小腳走了她大半天時間。這大半天的行走給了她底氣,再長的路都能走也不怕把路走長了。見著大隊的人她掀開針線笸籮要干部們看,她說霍長驢是對國家有貢獻的人,怎么說也得給個五保戶?;糸L驢一輩子命搭在這張借條上,國家不能不管對它有過貢獻的人吧?國家要是真不管他,我就去公社打離婚,你們給我開證明,以后就叫小隊養(yǎng)他,我也好找一個有力氣的人把日月過下去。
誰也不能說那個借條的存在就是對國家有貢獻的證明。軟琴這輩子都在拿這借條說事,河兩岸的人提起谷堆坪軟琴兩口子,有說不完的故事。軟琴的事掛在別人的嘴上是一件不體面的事。一年四季和泥土摸爬滾打,話說回來,有多少體面的事叫人議論。屋漏遇雨,聚合在一起的人,長了嘴活該叫人家議。她勇敢地仰著臉和大隊干部說,如果大隊干部不解決這事她就往公社去;公社不解決她就往縣上去;縣上不解決她就往市里走;再要是解決不了,她就托人給毛主席寫信。
干部們聽軟琴這一說想笑,毛主席在哪兒你都不知道,還寫信,這明擺著胡攪蠻纏嘛。這事不合情理可也不敢含糊,女人認真了,仰仗著是個女人啥事都能做下。糊弄好叫她回去算了,雖然現(xiàn)在不盛行說書了,可以叫霍長驢到田間地頭給社員們說快板,每天給他五分工。
大隊隊長說:“你回吧,這也算是照顧你了,人該知足,古話說了,不怕兒晚,就怕壽短,為了那幾個光洋,看看霍長驢失了多少零件。要不是你存留的這個借條,我實話和你講,給日本人修碉堡,打賭拿日本人的光洋,合并在一起,土改都能鎮(zhèn)壓了你。你還因禍得福了呢。你不能得了便宜賣乖?;匕桑瓦@么個決定。”
尋來的決定有些沮喪。一絲想笑又想哭的表情僵在軟琴臉上,很難看。軟琴說:“霍家的香火在我這里斷了,娘家人不上門了,抬頭低頭都是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我沒什么怕的了。你們要不給霍長驢弄個五保戶我就上訪。破罐子破摔,事情已經(jīng)把我推到了一條不知歸途的路上,把臉丟在這個世上,叫人記住也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呢!”
大隊干部面面相覷。兩難之下告訴軟琴,要她先回,五保戶也不是大隊說了算,往上報,得一些時日。軟琴說:“這像是干部說的話。我等,等不得時我自有辦法!”
軟琴走過歪塔,一陣風游走在她身后,她仰起臉看塔上的那些琉璃,都是當年信佛之人許愿訂做下由匠人燒造貼上去的。軟琴故意走過歪塔,她就想叫世人知道要是做下昧良心的事,走過塔倒下來好做自己的墳墓。風把一些殘葉吹落在她頭發(fā)上,抖摟掉身上的葉片,長長地出了口氣,這樣,似乎心里好受一些?;剡^頭時塔歪著紋絲不動。過了橋,走到眉河邊上,她疑惑當年那個人是從哪里上岸的,眉河變化大,以前沒有橋,學大寨修橋墊壩河岸都變樣了。努力尋找著,一只手無意地按住了胸口,一天沒有進水米,胃開始泛潮,同時她又覺得自己是一個可惡的人。當年的事她也是有過欲望的啊,如沒有自己那些欲望,也就幫不下李滿堂的忙。都是這欲望啊,讓活的生路顛簸過來,沒有個終點。站在河岸上,水里有她的倒影,斑駁、散淡、布滿灰塵,身后的莊稼地,身后的山,記憶中發(fā)生過的事正在遠去,什么都沒有留下,假如再見到那個叫李滿堂的人,她都不記得他的模樣了,人是回不到從前的,那時候自己也不是水中這個樣子啊。一生日子里居然還當了這世上的債主,一輩子不見人來還債。
又走了一程路,她想到了爹娘,爹娘走時娘家人沒有告訴。她披麻戴孝走回娘家去吊孝。爹把她打出門外,她跪求爹見娘最后一面。爹無情地趕走了她。爹死時她去吊孝,打嶺頭上看見她下山,哥在村口擋住她,連村都不讓進。世上的情義都是錢買來的啊,錢財徹底地把自己扔到娘家門外了。從未見過神靈的存在,但是因為爹娘,能來到這個世上該是早早約好了的事情呀,爹娘啊,想來這世間是有神靈的啊,怎么偏偏叫我來世上惹你們不高興呢?要怎樣才好叫你們知道,閨女的發(fā)財原本就是一場夢?。≤浨匍L長,輕聲叫了一聲“娘——”,生和死都來了,你死了,閨女我活著,我延續(xù)的可是你的命?我死了在沒有人延續(xù)我的命了。這日子得一天天過,時節(jié)是大規(guī)律,我活在世上沒有留下叫人稱道的東西,娘死時都不愿見閨女一面,娘啊,活成人難??!再難活我也得知足,我咋敢不知足呢?你看這秋風醒得多歡,娘活著時說,哭著來到這世上的,走時一定不哭,因了早一天離開早一天能去享福。娘還說,錢財這匹馬,駕馭得了,它就載你上天入地,駕馭不了,一蹶子把你從馬背上撂下來,命大的揀一條命,可終究日子不是日子,人不是人。
軟琴回到家門口,聽得霍長驢在拉胡胡二把。軟琴抹了一把臉,試圖要抹走塵世的悲傷,她大聲說:“我回來了,這世上的事啊,你要厲害他們就怕你,這回我就是要把‘死難纏’的名聲揚出去,咱的命不能是核桃,不能叫他們干部砸著吃?!?/p>
霍長驢的琴聲斷了一下,再起時完全就沒有曲調了。
八
這一年年底,霍長驢成了五保戶。
日子和以前一樣往前走。
接下來是一個接一個的運動,家里的針線笸籮反倒成了軟琴的護身符。時光如水,一去多年,那段記憶仍然清晰而又迷離,可是,好像許多人已經(jīng)忘記了,有些時候甚至來不及想,日月就把人過陳舊了。
根寶越來越像農(nóng)民干部了,披著外衣,走路背轉手,別人都吃旱煙,根寶吸紙煙。兩天不到就往公社去一趟,常常領了精神回來。一會兒說“深挖洞,廣積糧”;一會又“衛(wèi)星”上天。不管啥精神,根寶都能落實到家不走板。根寶從小隊干部眼看要變成大隊干部了,關鍵時候總有人提出根寶娶了個地主婆。根寶認為自己的運勢不好,都賴這個女人。從一開始能娶上這樣的老婆喜形于色到后來進進出出翻白眼,日子過得就顯凌亂了。根寶的女人早早白了頭發(fā),水靈靈的一個人,一頭雜毛,看上去似乎落了一層永遠撣不掉的灰塵。軟琴從她身邊走過,搭訕幾句話,對方的情緒總是顯得惶惑。軟琴想,也不過和天底下的婦女一樣,平凡不奇;再想想,軟琴還是覺得自己不如人家,人家給根寶生了一對兒女,自己呢?一對大奶子在胸前晃悠,卻永遠不能把奶穗放進一個娃娃的嘴里。
一個初春新雨初晴的午后,軟琴領著霍長驢肩著鋤頭往山上的地里去。這是一個和過去完全不一樣的時代。過去劃成分劃出的“地主、富農(nóng)”,現(xiàn)在土地下放,人人都是地主了。過去的人那些思想就知道圍著干部打轉轉,現(xiàn)在對干部都有抵觸情緒。根寶從隊長變成村長后認為,對村干部有情緒就是對國家有情緒。村干部是國家最小一級政府,也是最底層國家領導人,直接管底層農(nóng)民,是國家利益末端最基層的一環(huán)。村里人假如對村干部還有好感,那是眼饞過去的集體生活?!稗r(nóng)業(yè)學大寨”上勁的年月,大學大干促大變,喇叭在河灘的柳樹上掛著,每天大伙聽喇叭一擰一起上工,挖溝壘堰、挑土推車,一起吃飯,一起下工,心里從不想以后怎么往下活,每天都信心滿懷。你看現(xiàn)在的人,一副老大不尿老二的樣子,不光主動和人家說話還得遞煙,村干部沒有一點自豪感。土地下戶后根寶心里一直不痛快,終生務農(nóng),生死都在那幾畝田壟之間,指揮慣社員了,一下寂寞得自己站在自己的地里還有些不適應。根寶想:我為啥不能像霍長驢那樣對世人喊一嗓子:我根寶是對土地做過貢獻的。想到這里根寶就想笑,生活挺有戲的,就像現(xiàn)在的電視一樣,坐在家里,一小時就能享受城里人一生掙工資的故事。
軟琴兩口子和根寶打了個照面,都老了,一輩子卑微得如螻蟻一般。
“下地?”
“下地。”
搭話的是軟琴。霍長驢耳背了,聽什么東西都聽得是蜜蜂亂飛聲。
走過后根寶突然想到五保戶都發(fā)放了電視,不知軟琴安裝了沒有。返轉身說:“你那電視可裝好了?”
軟琴停下腳步再一次回頭看根寶:“裝好了。還是新時代新社會好啊。”
根寶一輩子認為自己是個政治人物,喜歡聽政治腔調的話,這句話由軟琴這么個人說出來讓根寶興奮了。
“是國家發(fā)達了,你看,就那么個鐵殼殼,裝下了農(nóng)作物啥時播種,啥事施肥,啥時病蟲害。中央有啥富民政策了,外國都亂得天天打仗了,我們的國家還給我們的五保戶發(fā)電視。你想看啥擰啥臺,時代好就好在能坐著旅游看世界?!?/p>
軟琴不聽根寶的話走了。根寶有點兒失落,話興才起,現(xiàn)在的農(nóng)民都不聽干部的話,把干部說過的話當耳旁風。轉頭一想,電視不是什么好東西,遲早要把農(nóng)民教壞了。
軟琴在地里摘北瓜,把那些長出來的謊花兒摘掉,把地里的雜草拔凈,用小勾鋤在瓜秧下伏起土堆確保足夠的養(yǎng)分?;糸L驢在地外的石頭上打瞌睡,一開始打呼嚕,打著打著就斷了,伸一下脖子抬高了打一聲顫,勾下頭停半天不見聲。這年紀的人就剩下吃睡了,吃不進肚里睡不好覺,人就沒了。軟琴在地頭坐下來,摘了兩個北瓜,把摘下的那些嫩瓜秧也放進籃子里,午飯好炒菜?,F(xiàn)在的日子好,舍得下苦力想啥能吃啥。天不會為誰白一次,也不會為誰黑一次,一個人來到世上過一輩子,黑天白日說長可是真長,說短也是真短。該好活了,人卻老了;人老了真不好。日月雖然從中奪走了很多東西,但也從生活中得來很多東西,老百姓的日子圖啥?就圖好好活著不重復過去。不管怎說能見到現(xiàn)在的世道該知足了。軟琴歇好后扶著地邊的小樹往起站,腿歇得酸軟麻困,她“哎呦哎呦”叫了兩聲,看見霍長驢還在睡,一覺睡了一上午。用樹枝擋好菜地,怕雞們尋進去糟蹋了菜。軟琴叫霍長驢起身走,霍長驢不動。軟琴發(fā)現(xiàn)不對勁,急忙去摸霍長驢的手,那手冰涼冰冷的;再摸鼻下,鼻下沒一絲氣息。
軟琴抬手狠命照霍長驢的臉打了一個巴掌:“你不言語一聲就走了!”
中午陽光正烈的時候,霍長驢的尸體抬回了院子里,軟琴沒有淚,霍長驢和她的緣分盡了。他的死讓軟琴看到了自己,軟琴一個人躲在屋子里哭時是哭自己,不久的將來軟琴也會躺在院子的地上,四周都是說笑的人,誰會為一個死人去悲傷。她不哭的原因還有,在該哭的時候她得強裝堅強。世上的人都是笑貧不笑強。村干部都來了,人由村里打發(fā)。軟琴在屋子里準備一些銅錢大的鬼餅,死鬼走往投生的路上要遇到許多野鬼冤魂攔路,軟琴多和了面,鬼餅路上發(fā)放得多?;糸L驢在院子里靜靜躺著,四下沒有哭聲。一些蒼蠅飛著,有幾只麻雀落在茅廁墻上探頭探腦。地上擺放著幾個饃饃,幾個面包,三炷長香繚繞著青煙。軟琴把打好的鬼餅用線繩穿成項鏈,叫陰陽套在霍長驢脖子上。軟琴看到院子里堆著可怕的靜,靜像一堵墻。這個屋子里是死了人了啊,死的人是這屋子里的漢子,這院子里聽不見哭聲,能說是屋子里死了人?軟琴拍了一下身上的土灰去找村委會。
谷堆坪舊俗,若是死者無人哭送上路,則會化作厲鬼叨擾全村沒成人的小輩?;糸L驢沒有后人,軟琴不能哭,總得有人哭吧?根寶說,沒人哭不怕,河對岸上泊村有靠哭喪賺錢的人。
上泊村經(jīng)營這項營生的有三個女人:王排常、郭潤香、韓秀枝。這三個女人替人哭喪。因為守寡或家境窘迫不得已而為之的營生,做到現(xiàn)在縣里都掛上名了。三個人的嗓子好,哭起來有和聲效果,她們在上泊村展露出來的才干,使得一些家有兒女的都不得不在她們的出現(xiàn)中偃旗息鼓。
三個女人一身素服,神情肅穆莊重地來到霍長驢家。軟琴在屋子里收拾霍長驢活著時的穿戴,繼而收拾生前的日常用品,被褥、衣褲、鞋襪和用過的不再有人稀罕的物件,都要在霍長驢往生的路上燒掉。她收拾完生前穿過的,開始收拾生前用過的。一件一件扔到了門外。軟琴拿過那個針線笸籮來,這一生就因為針線笸籮里的那張條子,人獲得失了面子,本來一生都是兩手空空的人,從來不想也不敢借債,有了它一輩子還啊還的,直到把肉身還給了它,要它還有什么用處呢!軟琴把針線笸籮丟出了門外的地上,它滾到了人群里。
哭婦們坐在葬棚子下有說有笑,這時候來了很多人,大都是來看稀罕聽她們的哭。于往日不一樣處是她們都帶了麥克風,像在舞臺上呵腔一樣,嗓子一亮人鬼同悲。
啊呀哩,老漢呀,說走就走不回頭。天下的心在都沒有你梆梆硬哩!
啊呀哩,老漢呀,谷堆坪的好人都叫你占哩,你這一走咋舍得把我丟下哩。
啊呀哩,老漢呀,天生百姓地生蟲。忘川橋一過還記得我軟琴是誰哩。
三個人的哭聲呼天搶地、聲嘶力竭。霍長驢在哭聲中開始裝棺,軟琴哭了一聲,更像是肚子里擰了一疙瘩氣冒了出來,沒有哭透,憋得久了不哭那一聲人都要憋過去似的,軟琴喊:
“老漢呀!忘情水喝下兩難想!”
這一聲喊嘶聲裂肺,抽絲拔繭,能把霍長驢從棺材里拽起來。棺材蓋釘進子孫釘后,所有人明白霍長驢到底是走了。
看客里多了一撥來考察對岸歪塔的文化人,他們循著這邊有人下葬,又聽說有哭婦送喪,稀罕得循了來看。有一個叫李宏偉的看客隨手從地上撿起了那個針線笸籮,他好奇地看解放時貼上的傳單,同時看到了那張借條。字跡有些模糊了,唯那個在名字上按下的血手印陽光下顯得醒目。李宏偉看軟琴,軟琴的臉頰浮腫著,曾經(jīng)也許有過幾分姿色,如今她的臉被愁容鎖著,升起的煙氣繚繞著她整個身體,孤零零的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女人。
李宏偉得著空隙走近軟琴,他說想買走她這個針線笸籮。軟琴說,喜歡它就拿走,我還怕難燒,想著要掰爛了燒,你拿走吧。李宏偉還想放錢。軟琴生氣了,奪了回來說,不叫你拿了。李宏偉說,好好好,大娘,我不提出錢的事還不行?軟琴笑著遞給了他。那笑容永遠定格在李宏偉心里了。他認為軟琴的笑是天底下最美麗的笑。
生不穿一件衣,死不含一口飯,能挑二百不挑一百八,站著活人不難纏,坐著人死不怨天。掉轉身子沒有你,兩腳蹬空不挨你,兩眼一睜不見你,你走我活罪過哩,我跟你一起去啊,黃泉路上歇歇腳,稍稍等等你的妻!
哭聲中四條漢子抬起棺材悶喝一聲:“起!”
軟琴巴巴地看著棺材裝了霍長驢走出了她的視野。
空了。風聲、樹葉聲、鳥鳴聲,就是沒有腳步聲。
軟琴支著耳朵聽村莊上空的喧鬧,要說一輩子軟琴也是一個老辣世故膽大心硬的人,院子里空了的時候心里的那個軟偏偏就來了,是不是我一輩子心硬,老天看不慣規(guī)整我呀?軟琴灑水掃院子,院邊上開著南瓜花,她把謊花兒摘掉,叫了兩聲“咕咕咕”,扔給了朝她走來的雞們。掉了一下身,軟琴就忘記霍長驢走了,沖著屋子里喊:“出來曬曬太陽呀!”馬上,軟琴就又明白霍長驢走了。人老了記性真不好。
九
黑了。
夜黑下來了。
軟琴早早就上了炕。躺下閉上眼睛,忽又睜開了。一些聲音潛伏在窗外稍稍遠一些的暗處,軟琴坐起身拍了拍窗戶,想和那些聲音打個招呼。躺下后來自身體深處悶悶的隱痛來了。她咳嗽了兩聲,什么也沒有咳出來,比較一個白天,夜里要難活些。屋子里、炕上的空肆無忌憚的威力起來,眼睜睜看著月明亮汪汪地照著窗戶紙,一會兒云彩走過擋住了明月,暗鋪過來。軟琴的淚來了,和自己睡炕的人走了。摸摸炕邊上那塊空著的地方冷灰灰的?;糸L驢呀,你去了一個什么地方?那個地方你可見著我爹我娘了?一個女婿半個兒,見著我爹娘了你得給他們個好臉兒,先磕頭,禮多人不怪。這一世的苦你帶不走,連著你活著時的長相,你還和從前一樣是個全人。你一路上缺啥少啥了,托夢給我,我買了紙錢燒給你。你不是人了,是鬼,鬼在世上無所不能。人看不見你,你看得見人,看著我下地跌倒了扶我一下,那些小塊塊地里長下的蔬菜,你不能和我搭伴兒了,閑暇時,你記著替我去嚇唬嚇唬那些雞。撞見我在時你化了風在我跟前打個旋子,我好和你說說話。霍長驢呀,我說這些你可聽得見?四下八方你朝哪里走了?咱倆一輩子,也只有你知道,我是一個心氣過盛的女人,世上沒有能把我難住的事,你這一走我難下了。你招呼不打,絕情無義地走了。屈辱悲憤跟著你都受過了,該有的沒有不該有的都來了。說這些有什么用啊,你現(xiàn)在正往投生的路上去,咋說我都得安頓你幾句。一路上過山搭嶺,野山野嶺的山溝溝里窮人家多,瞅見那屋頂上冒青煙的人家,那可都是窮苦人家,路過人家門前,千萬不要撞落了門口豎著的镢頭,搭在院子里半空上的繩子你小心別扯下了人家曬上去的衣裳,千萬不可因小失大驚擾了貧家女人肚子里的胎氣,人家出世的娃沒來得及續(xù)上前世的生靈,急急慌慌半路拽了你的鬼魂,你投錯胎呀,轉生還是活在窮人家。一世你還沒有活夠嗎!翻了山越了嶺,照見明晃晃的燈光你快快飛過去,那是富貴人家呀。貼著人家的窗戶你要閉住氣,不能起風帶塵,要知道那些往生路上的孤魂野鬼都在富貴人家的窗戶前貼著呢,你守著的東西它們也守著,無數(shù)個鬼魂等候著投生富貴人家,你的響動會驚擾它們的耳朵,你的氣息粗重,這時候你得閉著。只有讓其它東西聽不到你一絲聲息,你才能聽到他們說的話想的事。遇見那些個畜生們,你遠遠躲開,它們的命薄得像一張紙,遇見它們你把心跳聲都得捂住,捂死在心口,轉世成它們,一輩子受死都不會說一句話,不會說話怎么能逃脫了人的手心。
慢慢的,軟琴說不動了,疲憊了,對著炕的上空說了幾夜的話,她像落在炕上的一塊破抹布,有氣無力。
外面開始有人畜的走動聲,蒼蠅拍翅、蚊子蹬腿她也懶得分辨。一些濕氣輕輕地飄浮在軟琴的枕頭周圍,迷迷糊糊中似乎是霍長驢來了,又似乎夢把自己割開了一個口子,在另外一個世界走著她自己。窈窕年少的身段,她走過歪塔下,心開始通明,她順著臺階,從下到上,一層層不厭其煩地走,方寸之間,造設無數(shù),四下里她看得眼花繚亂。她伸出手,有人在她手心里寫下兩個字,軟琴不識字,由青絲而銀霜,心里什么都清楚,可就是不識字。有人說是“天下”二字。她走到塔頂,涼風四來,爽氣灌頂,“天下”?從塔頂上看眉河兩岸,兩岸的田里,那些一起一伏的人們,沒休止,一代又一代,春種秋收,都是土里刨食,自己要活著,也不讓家里老小餓著凍著,天生百物,本來就是給眾生備晚飯的。她看到有挑貨郎走過。那時一個光洋一石米,后來光洋不值錢了,一個光洋可以換一條洗臉手巾?,F(xiàn)在光洋都叫文物小販收走了,聽人說貴了。還看到有彈棉花的兩口子,他們用繃子彈得棉花漫天飛舞。眉河邊上有家醋坊,莊稼人喝醋卻不買醋,一般人家都釀醋,用小米釀出的醋,味淡淡的,色黃黃的,伏天從地里回來怕中暑氣,一勺醋兌一碗水仰脖灌下暑熱全消。后來人們都不做醋了,吃醋廠的醋,醋水泛黑,聞上去酸里帶腥,喝一口,味辛刺嘴,不知都加了什么東西。她看到河岸的馬路上有車跑,奇奇怪怪的樣子,車跑過揚起一股塵,沒等土落下,又揚起一股塵。塵土在眉河岸上團著不散。幾個上小學的娃娃在河岸大塊的平坦的石頭上練習寫字,那些字斜斜歪歪的,一筆一畫費了很大的勁,有幾個字你推我搡地擠在一塊,那都是些什么字呀?粗看胳膊腿都很強壯,細看道道兒畫得細毛鬼筋,識字比干莊稼活累人。這世上什么事能難死人?軟琴想:識字能難死人。從古到今天下就這么活過來了,想到天下,便低頭去看手心里的兩個字,再看,手心里開著兩朵花,艷麗得刺目。
“醒了,醒了?!?/p>
誰醒了?軟琴發(fā)現(xiàn)四下都是人,他們包圍著自己。軟琴看到根寶,旁邊站著一個面熟的人,想不起來是誰。那個人笑著說:“大娘呀,我是拿走你針線笸籮的那個人?!?/p>
噢,軟琴想起來了。
李宏偉說:“大娘,我?guī)湍阏业浇钘l上的人了。李滿堂,他還活著,離休了,還記得欠你的債。他還想著要來看你,無奈他走不動了,腦梗,他想請你去見他,他有話要和你說?!?/p>
軟琴一下來精神了,坐起來說:“他還活著?活著就好。天不薄欠債人??!嗨,債不債吧,多少年了,都老皇歷了?!?/p>
當年的李滿堂還活著,活著好,給了軟琴一個希望。對軟琴來說,只要他活著,就是一個溫暖的依靠。曾經(jīng)催人落淚的故事,已經(jīng)在時間流逝中消失了,那些傷感的故事,再去回憶有什么意義呢?軟琴抹著眼淚說:“貧苦人弄天下不容易啊,不管咋說,江山總歸是叫共產(chǎn)黨打下了。好啊,霍長驢也受到了國家撫恤金和救濟糧的照顧,我一個入土之人還有什么不知足呢!”
李宏偉說:“大娘,天下事都會有一個交代。你安心幾天我落實有結果后我來鄉(xiāng)下接你。”
軟琴說:“娃娃家,你咋就找著李滿堂了?不是和你一個姓,也是你的什么人吧?”
這話說得有幾分挨著邊兒。李宏偉告訴軟琴,取了針線笸籮回到縣城,和父親說起他從鄉(xiāng)下收來的針線笸籮里有一張欠條,父親和曾經(jīng)一個叫李滿堂的人是朋友。父親看后說,李滿堂當年是武工隊隊長,因借糧落過難,應該是他沒有錯。李宏偉把針線笸籮里的借條照了相片用特快寄給調往南方工作并離休在南方的李滿堂。不日后電話打了過來要李宏偉去一趟,李宏偉帶著針線笸籮去見李滿堂。李滿堂見到針線笸籮的剎那間,一種期望和失望相交織的情緒滿溢了全身。
軟琴聽得淚流滿面,關鍵處問了一句:“李滿堂看罷借條說啥了?”
李宏偉一臉正經(jīng)說:“借錢長利天經(jīng)地義。”
這句話于軟琴不重要,于村干部很重要。
重要嗎?與當下的日子究竟有多大的關系?
時節(jié)是大規(guī)律,人按天明天黑打理生活。軟琴越發(fā)精神了,打村莊里走過,見著鄰里鄉(xiāng)親臉上就多了笑意。別人問她事情有啥結果了?她不答,啥結果都不重要了。節(jié)氣提醒人們該做什么,要是錯過了時機,一年中什么事情都會遲緩半拍。軟琴把地里的蘿卜、地瓜、雪里蕻、紅薯刨回家,共有四五籃子。攤在院子里曬,見了日頭失失水能放長。地里的收拾完了,她收拾手邊活,像是要出遠門走長路似的。
一個早上,李宏偉又來了。這回是叫軟琴去外面的世界里看看,看看天下都生出了什么稀罕的東西,捎帶去見見李滿堂,商量一下賠償?shù)氖乱?。那個年代的光洋到現(xiàn)在折算人民幣不好說一個準確的數(shù)字,李滿堂說要按軟琴的要求來償還。
軟琴看那天空,透過緲緲的薄云能清晰地看到藍天上的天脈,看什么像什么,變化萬端。軟琴說:“當年的李滿堂是個俊漢63df6d615c30bdf5982e7bde0728d48f子,深眼窩,水泡眼,高鼻梁,寬下巴,不知現(xiàn)在老成啥樣子了,就怕見著我這馬瘦鬃亂,人窮相老的人嚇著人家當官的。”
決定去時發(fā)現(xiàn)沒有合體的衣裳,老土,上不得桌面。李宏偉叫她只管走人,大城市里的商店想穿啥都有。他負責買。
準備好日子要上路了,哪想事情發(fā)生了變化。鄉(xiāng)里的聽說此事后決定不讓軟琴去城里見李滿堂。軟琴是一輩子沒出過山的農(nóng)婦,她真要見了外面的世界,見李滿堂住高樓,吃喝拉撒都有警衛(wèi),軟琴這一輩子老說霍長驢是對共和國有過貢獻的人,她出門真見了有過貢獻人的特殊待遇,那還不把一輩子積壓的潑勁都使出來。獅子口大開,那是要給鄉(xiāng)里丟人的呀。這么一議論,決定軟琴不能出門。軟琴一輩子的性子,生愣硬,不鬧出事不罷休,雖然軟琴老了。因為這件事激活了軟琴身上潛藏的東西,喚醒了身體里的曾經(jīng)的性子,生出啥無中生有的事來都有可能。不僅鄉(xiāng)里抹黑,縣里都要抹黑。說服軟琴的事落實到了村干部根寶頭上。根寶一開始不答應,可不答應又找不到一個合適人選。
鄉(xiāng)干部說:“這是硬指標。蚊子不尿尿,你有你的蛐蛐道?!?/p>
根寶也尥蹶子了一句:“我這一輩子就只能當個村干部!”
鄉(xiāng)干部說:“你現(xiàn)在就尿高了,行使的是鄉(xiāng)領導的權力。”
根寶老了。眉弓光禿看不到眉毛,煙黃色臉膛,背上也聳起了鍋??筛鶎毜淖髋刹蛔儯贡持?,以前披著中山裝,現(xiàn)在披著西裝,瞅著軟琴在屋里時彎腰走了進來。
根寶坐在椅子上抽了棵紙煙,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屋子,啥值錢沒有啥。又掏出一棵紙煙接續(xù)上,照著門彈出了煙頭。
“人這一輩子,肚里不放個墨水瓶,真要出門去和人說話是很費勁的。”
“只要有人的心腸,說話就不費勁?!?/p>
“獨柴難燒,獨人難活。你瞅你哪里還是年輕時候的軟琴,年輕時候的軟琴那是彎眉杏眼,光皮嫩腮,你看你現(xiàn)在。人吶,到了什么年紀就得耍什么。”
“那你說,我現(xiàn)在的時候還能耍什么?”
“能耍的多啦,就耍你這個老樹樁,不挪窩。你一輩子被光洋耍得還不夠難活,臨稍末了,一個婦道人家不去拋那頭,露那面啦!”
軟琴在午后摟了一卷紙錢去往囚放霍長驢的窯洞處。站在窯口前,她看到窯里已經(jīng)放了三口棺材,都是先死的人等活著的人百年后一起下葬。人死不能復生,在人世活過一回,活著時期待的愿望就要實現(xiàn)了。紙錢燒完后,軟琴破例跪下磕了仨頭。起身時她說:“你懂啊,咱該知足,不討便宜便是最實在的安寧?!?/p>
一股風繞著那紙錢飛了,最后的風尾巴撓了一下軟琴的衣角。
十
從二十來歲算起,五十多年,這中間有難以言說的傷痛。當年,李滿堂從軟琴家走時懷揣著六十塊光洋,他摸黑敲開黃財主的大門,黃財主臉上籠罩著一抹茫然。李滿堂說,我來借糧,不是白借,這是光洋。光洋扔在黃財主的臺階上,夜幕下的李滿堂霸氣逼人。就這樣,連夜六十石米從黃財主家運走了。李滿堂一直記著光洋的事,無奈戰(zhàn)爭讓部隊入不敷出,一推再推。錯過還錢的日子后,他和部隊已經(jīng)走離故鄉(xiāng)。五十年代李滿堂回到省城,塵封的記憶開始復蘇,一些往事的片段零星地浮現(xiàn),他決定還債。哪知有人這時候揭露他當年過河時褲襠里綁著一袋子光洋,那些光洋哪去了?李滿堂在百般辯解中迎來了文革。文革中他被下放到北大荒。撥亂反正后恢復工作,他反復和所有的人說一件事,借錢還債。這相當于很強烈地表達自己的愿望,他希望人們能夠重視,然而沒有人認為他說的話是真的。這個世上李滿堂欠了債,他同自己講,這輩子無論如何得還了這個債??缮鐣l(fā)生的一切總是叫他一錯再錯。人在生存中對某些堅持分明是一種對信仰的砥礪,時空可以超越,現(xiàn)實總是讓他無奈。不說也罷,人生的事就像是先前約好的,該來的總歸是要來。知道軟琴不想出門,怕年齡大了有啥閃失,李滿堂通過上邊的領導協(xié)調決定賠償十萬元給軟琴。
與人的一生相比,錢算什么呢?軟琴是五保戶,算是國家人了。她花不動錢了。錢是有重量的呀!
她給市里的李宏偉打了電話,要他來。
軟琴說:“這些天我把那些往事又想了一遍,我不能沿著來時的路再慢慢走回去,走回去讓我痛楚難言。聽說上邊要給的錢數(shù)目怪大,我思忖了幾日,喊你來,是叫你替我寫幾句話,把那錢捐給村里。電視上常見有富人捐錢建學校,我也捐了,在谷堆坪建個小學,走過時我也好知道那是霍長驢捐下的?!?/p>
李宏偉說:“是不是該叫個霍長驢小學?”
軟琴笑了:“叫人笑話哩,快不要叫人笑話了,一輩子名字沒有叫順溜,都是土里刨食的人,糟蹋人家學文化的娃了。不管叫啥,反正不能拿霍長驢的名字說事?!?/p>
春天,軟琴下地,走過村中央,看到黃財主的場上建起了一座小學校,一扯十間平房。軟琴問過往上學的娃娃,學校叫了啥名兒?娃娃說:“李滿堂小學。”
軟琴怔了一下站著看了半天。
“好哇,叫那個在天下走丟的人再不離開谷堆坪了!”
責任編輯 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