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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器

2013-12-29 00:00:00凌可新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3年11期

小王莊有一個男人,姓王,叫王作開,一般就叫他作開,是個光棍。農(nóng)村有光棍,正常,沒有才不正常呢。但要到四十歲,再沒娶,就算鐵定的了,差不了。所以作開一到四十,鐵定光棍一個,大伙都開心,見面就取笑他,問他說,作開作開,你坐那里開個甚,不如自摸過癮哩。自摸是笑話人的話,做得說不得的。作開惱火歸惱火,有的人卻不敢回應(yīng),有的敢。不敢的就低頭,假裝耳朵里面塞了驢毛,撕一綹細(xì)紙,往上撒一線煙末,卷了用嘴唇一抿,含了抽。敢的就說,開你老婆個懷哩。問的臉紅,想要跳起來掄拳腳,但作開人雖光棍,體力卻甚是了得,能一拳捶開顆斗大西瓜,能一把拽倒頭豬大毛驢。所以只把臉紅下,嘟囔說,下輩子吧。作開就樂,興許這輩子就開了哩。

作開沒到四十,就已經(jīng)死心了好幾年。當(dāng)年父母先后沒了,自己倒是干凈,認(rèn)為自家一個頂了幢大房,身體很棒,還用不著養(yǎng)老,何等優(yōu)越條件。即出大言,曰,非美妙黃花大閨女不娶。然則有傳言暗行,說作開命毒,兄弟姐妹無一,不到二十三,父母也歸西。正謂毒之果也。若嫁他者,也當(dāng)受所毒害難逃。有心與他的,也都改換主意,致門庭冷落,鞍馬皆無,一至今日,連帶娃女子也都不尋他了。就算作了鐵定光棍,可供嘲之笑之了也。

小王莊莊小,人少地也少,年年種出來的糧食,均都不夠自家嘴巴裝的,連村長書記都無法,苦惱。就到上面去討要救濟(jì),上面給是給,但給了又無法正確分配。吵鬧了幾回,村長索性也不討要了,自己偷偷跑城里,找個相識的介紹,成了一處樓房建筑工地的工作人員,負(fù)責(zé)沙子和水泥。

村長開了這頭,村里男人就有了出路,紛紛逃往城里,有親投親,無親的結(jié)伙,蒙了眼睛腦袋亂撞。有時運(yùn)氣好,真就撞到了工作;有時不好,一邊跟人訴苦討些吃的,一邊繼續(xù)撞。畢竟村里人身體都壯,也肯賣力氣,慢慢竟都有了工作。后來政府給了一個名分,叫農(nóng)民工,簡稱民工。

小王莊是周邊幾十里最先闖出去打工的村莊,具有歷史和現(xiàn)實(shí)雙重意義。就曾有個學(xué)者前來調(diào)研,滿村莊不到八十戶人家,整壯勞力基本上都出去了,年輕的本村女孩,也基本上都出去了(有的是嫁了,更甚者是讓人包了)。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村莊里五十歲以下的男性,有一;三十歲以下的女性,亦有一;余下盡是三十以上女性及五十以上男性。在過去被稱之謂半勞力。他們則在村莊里守護(hù)土地和孩子。

學(xué)者曾與唯一五十歲以下的男性見過一面,別人介紹說,該人是村莊唯一過了四十歲還沒有女人的男人,俗稱光棍。而光棍,算不成一整個男人。半個,或大半個。但學(xué)者并未發(fā)現(xiàn)該光棍與常人有什么區(qū)別,與之交談,思緒也覺正常,甚至還頗有新意的光澤閃爍。對半個人之說,學(xué)者且存疑,在本子上打了個較大的問號。且又注明此人姓名,王作開,以備后話。

至于另一個三十以下的女性,村里人介紹說她是個癡子,叫王蘇真,十七八了,興許都二十多了,還不知羞恥哩,隨隨便便就脫了褲子,把屁股露出來哩。雖說風(fēng)吹雨打的,屁股不顯白,吸引不了多少人的目光,可傷風(fēng)化哩。學(xué)者也過去接觸了一下。結(jié)果一見學(xué)者,該女就嘻嘻笑,眼神炯炯,面呈桃花顏色,直要求學(xué)者摸捏她的豐乳。學(xué)者無奈,只好假裝應(yīng)承,卻夾了他的本子轉(zhuǎn)身即逃之夭夭。但一支一次性的筆跌落在地,成了該女性之戰(zhàn)利品。此閑話,且休提。

且說小王莊男人大都進(jìn)城,雖說勞動增量大,但有現(xiàn)成的錢好賺,一個月好幾百,一年就是好幾千。好幾千,村莊里的人何曾見到過。就是到銀行里,人家也不會讓你看這么多的錢。但在城里,只要你努力,就有可能賺到。至于拋灑些汗水,這有什么,汗水嘛,只不過是些水嘛,而且還鹽一樣咸,沒什么用處,留著有害哩。出了,再多喝些水,不就又回來了?力氣嘛也是,用去了吃一頓飯,也跟著嘩啦嘩啦回來啦。而人家的飯,管夠吃哩。菜里時常還有肥白的肉在上面漂著哩——白花花的那個肉啊我的個小親親……

這般的信息傳遞回來,是如此地激動人心。連作開這樣早已心如死水樣的,也波浪起伏了。開始無所謂,一人吃飽全家不饑,管他哥哥妹妹的哩。后又想,這白花花的肉到底是好東西,一咬一泚油一咬一泚油啊……啊呀我那個娘哎……王作開一想就暈了,趴在炕上起不來。

再后來聽說城里燈紅酒綠,有錢人什么都弄得到手,女人就是其中之一。有錢在手,出去,看中哪個,一擺手,哪個就屁顛屁顛地過來,相中了,錢往她手里一塞,人就巴狗樣跟著走了;相不中,再把手一擺,連句話也不用說,人就悄悄退出去了。方便得很,簡單得很,也文明得很。

作開啊啊呀呀,久久合不攏嘴巴。有好幾天時間,他的嘴巴就是合不攏了,像口袋那么張開著,只聽里面啊啊呀呀,連綿不絕。至于他如何吃飯喝水,大伙也不理會他。反正又過了些日子,作開嘴巴合攏是合攏了,但仔細(xì)瞅瞅有些歪,一邊嘴角往上提,一邊嘴角往下跌。提的一邊仿佛輕松,過社會主義美好生活樣;跌的一邊則惡狠狠狀,像是突然掉進(jìn)了資本主義的泥坑。

作開就這么提著一邊嘴角,跌著一邊嘴角,跟村里人告別。他說,你們的男人都跑城里快活去了,小康提前了。我王作開何許人也?認(rèn)得漢字幾百,數(shù)字也認(rèn)得不止一百。要在過去,到當(dāng)鋪?zhàn)鰝€賬房,一點(diǎn)也虧不了掌柜的買賣。他張開雙臂,老子我進(jìn)城去,把城里男人的威風(fēng)都給他娘統(tǒng)統(tǒng)地滅了。

他問大伙有捎什么給城里親人的沒有。比如老婆捎一段私房話,老娘捎一根慈母線,當(dāng)?shù)纳訋装驼?,?dāng)兒子閨女的捎幾聲哭叫……當(dāng)然老婆罵男人也行。不僅行,而且應(yīng)當(dāng)非常的行。因?yàn)楦绺绲?,你們那些男人在城里,說是掙錢回來共同快活,不定這會兒在城里早就跟別人快活上了呢哥哥的!

沒有人用他捎什么。倒是王蘇真,就是那個女癡子,她攥握著一支筆,笑嘻嘻地湊上來,說,給……他……給……作開瞅瞅蘇真,再瞅瞅筆,認(rèn)出是上回來的那個學(xué)者手里捏過的,知道她心里還想著他呢,就哈地一笑,接過來,拍拍她的肩說,放心放心,我一定把它帶給你城里老公,叫他早日來娶了你回去。然后把它別到自己上衣的兜里,用力按了按,看見蘇真載歌載舞,風(fēng)一樣旋轉(zhuǎn),就嘆一聲,出發(fā)了。

村莊里最后一個男人(大伙背后都叫他半個男人)王作開進(jìn)城去了,剩下的不是女人,就是身上有些病癥的老年男人了。村莊似乎是生存于奄奄一息里。孩子倒是有的。但這些年政策不讓隨便生,一家一個,滿村找找,也找不出十個八個。這倒讓年老的男人們憂心忡忡起來,照此下去,村莊是不是用不上幾十年,就沒有了呢?沒有了村莊,他們將來死了埋成的墳,還有哪個能來上土?有哪個能來哭哭?沒了村莊,有墳也無主了啊呵呵……

女人們倒與老年男人想的不一樣。她們巴望著自家男人能在外面掙錢,多掙錢,掙多了,也在城里買幢房子,把她娘兒的接出去,過城里人的日子。眼前這村莊,破破爛爛的,地不肥山不美,連水都有股苦味兒。這有什么值得戀戀不舍的哩?再說了哩,男人們進(jìn)城掙錢,一去半年大半年的也不回來,把那些個正經(jīng)事情都耽誤了做。自己年輕,黑夜里想往個懷里扎也沒有了呢。一扎就扎了個空了哩,有時候睡夢里倒是嘩啦嘩啦做著哩,一醒過來,外面的貓狗什么的一叫,噗地就沒了哩,剩下的是什么?什么也不是哩……這樣的日子,有甚的戀頭?

十個女人十個都這么想。想得緊,就有的思謀著,能臨時找個用用也可??膳R時找也找不著哩。村莊剩下的,原本還有個光棍作開,多少算是個男人,他抬腿一走,再剩下的,都是公公爺爺輩分的哩。這高了一兩輩分,人哪里堪用?一時村莊連空氣都有了一分焦呢……

好在田里還有活計(jì),能累累自己。那么,就累累自己吧。但要說是開心,沒了正常男人的村莊,你哪里開心得了?

不知道作開是什么時辰回來的。也不知道是因了什么回來的。村里人進(jìn)城,就像是一頭撞到南墻上,就是死了也不肯回頭。把南墻撞出個窟窿,是他們的本事。撞不出來,還可爬上去往里面翻啊。所以呢,這些年,年年正月里來出家門,不到年末,沒幾個愿意回來。像是都怕了村莊樣,連自家老婆都成不了拽他們心的繩索了。

村里沒有繩索拽作開這家伙,可他狗日的出去了沒幾多天,竟然就返回來了。冠冕堂皇地就出現(xiàn)在了村莊的街道上,毫無羞恥之感。

要換了別的男人,即使心里想老婆想得解不開,他也萬萬不敢明著目張著膽的。他要是偷偷跑回來,一定要在外面等到小半夜才進(jìn)村。進(jìn)來了也跟作賊似的,悄悄跑自家后窗,悄悄敲后窗玻璃,叫老婆小心出去開門,開門前先往門軸上撒一泡小便,沒小便油水也成,免得門扇發(fā)出不潔的聲音來。然后他才老鼠樣溜進(jìn)門,把自己的老婆抱住按倒,急急忙忙行房事。

若是老婆跟公婆住同一幢房屋,還要別驚動了那邊。有孩子的,這時也不能驚動了孩子。否則哪一邊喊叫起來,事情就敗露了。兩敗俱傷了。這就跟女人有了私情一樣,隱秘得很。

等行過一回房事,激情消退,就可以坐下說話了。有的睡到天要亮了,趕緊悄悄起來返回,做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狀;有的想要繼續(xù)兩天,也得叮囑父母和孩子,自己也出不得門。還是做的老鼠。

所以有時候,細(xì)心的會感覺出村莊夜晚的騷動。似乎有人樣大的老鼠在活躍??諝饫镆矔r有曖昧的味道彌散。但因?yàn)槎际切┠昀嫌胁〉哪腥?,或干脆是女人,他們有心也無膽。只想守在自家保全了自己即可。

作開這狗日的從城里回來,就張揚(yáng)。張揚(yáng)得很。原先他進(jìn)城,也是張揚(yáng)的。先買了一把很大的鎖,把自家大門氣派地一鎖,咔嚓;現(xiàn)在回來,從懷里掏摸出一把大鑰匙,銅光閃閃的,且先擱手里拎著,一側(cè)的肩膀上還斜吊著一個挎包,黑的,印著好些外國字上面,有綠色的有紅色的,還有叫不出的顏色。至于印的是什么意思,沒人知道。但這挎包的里面顯得很有內(nèi)容,鼓鼓囊囊的。這才幾天工夫,好像他王作開就發(fā)了財(cái)了,而且是發(fā)了大財(cái)了。

否則他這么風(fēng)光地回來做什么?

而且……而且,更讓人心跳加速的是,王作開這狗日的兩只眼睛前面,鼻梁頂上,竟然還架著一副眼鏡!要是一般的眼鏡倒也罷了,偏偏又是副墨鏡!這種墨鏡,大伙只在電視里面看見過有人戴的。而且戴的人,一般都不是好人……噢對了,只有壞蛋才戴這種眼鏡的吧?

大伙心里惶然著。開始不敢跟他打招呼,迎面碰見他,趕緊掉頭走開,或者悄悄站到一邊去,一聲不響。他們也不怕作開看見了。反正他戴了那么個驢捂眼樣的墨鏡,黑糊糊的兩片擋著,比半夜三更還黑,也看不見外面的東西。只要不說話就沒事了。

可是作開這狗日的眼毒,連那么黑的黑夜都能看透了。他很準(zhǔn)確地把臉朝向了躲避他的人,而且臉上還現(xiàn)出來些笑容,叫著對方的名字或者稱呼說,你好啊。怎么見了我從城里載譽(yù)歸來,跟沒見著似的???難道我不存在的嗎?難道認(rèn)不出是我來了的嗎?

對方就尷尬起來,指著他的眼睛說,這么黑,你真看得見我?作開哈地一笑,我是哪個,連地球都看得穿了,這么點(diǎn)點(diǎn)黑——他操著類似香港那邊的口音說,小意思啦毛毛雨啦……對方馬上就佩服起來,佩服得不得了。

然后就有人問,城里好好的,你咋這就回來啦?作開聽了,輕輕嘆息一聲,城里好是好啊,可好只是一個方面的啦,還有不好的一個方面的啦。好的方面是人多啦,人多好人多壞人也多啦。還有汽車,也多得不得了啦。高樓什么的就不用說啦。咱們小王莊的人,都在給人家蓋高樓的啦。

聽的人聽不出來他說的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作開也不給仔細(xì)區(qū)分出來,就又嘆息一聲,我是不習(xí)慣城里的那種生活啦。顛倒是非黑白的啦。說話,聽聽,聽出來啦沒有???說話得拿這個腔調(diào)說,得把好好的舌頭拉直了再卷起來說啦。還是咱們這里好的啦,山清水秀的啦,人也美好的啦……

這樣作開一邊跟村里人打招呼,一邊就走到自家的大門外,他把斜吊在一邊的挎包往身后很有風(fēng)度地蕩一下,把手里的鑰匙伸出來,銅閃閃的,準(zhǔn)確地插入到鎖的屁股里面去了??匆姷娜硕纪鲁霭霔l舌頭來,暗中說,作開這狗日的了不得,眼前那么黑一片,也能這么準(zhǔn)地往里面插……

若這般吐舌頭的是女性,這會兒無端地,她的心就跟著嘩啦一下跳起來,跳得竟自有些快了。快到臉跟著也紅了的程度。她會暗暗想,天吶啊,難道我這是喜歡上狗日的光棍作開了嗎?他不過才進(jìn)城了幾多天啊,他不過眼睛前面架了個黑眼鏡啊,他不過是背了個挎包回來了——噢,他挎包里面裝的是什么呢?會是什么呢?是一大包錢嗎?

這是多么引誘人的一個話題啊。可惜作開他開了門,身影閃閃,已經(jīng)進(jìn)去了哩??上А?/p>

很快全村里的人都知道作開回來了。他們想找他打聽自家人在城里的事情,但又有點(diǎn)羞怯。原因是他們多是女人,以前從來也沒進(jìn)過光棍家的門,怕人說閑話。現(xiàn)在哩,雖然也有人會閑話進(jìn)去的,但畢竟不一樣了。作開進(jìn)過城了,見過世面了。興許這一來,就會有黃花大閨女肯嫁他了哩。然而呢,去了咋個問?還是不好問的。作開說話,絲毫也不給人情面,若是你一問,他說你想男人啦?可惜你男人忙,回不來。要不我替他一回?他這么說,你咋個回應(yīng)?罵他流氓?還是罵別的?不罵他,他得寸進(jìn)尺了呢?他一個大男人,身上又不缺什么零件,叫他逮了手腳,那還不是要失身了嗎噢天吶嗚嗚嗚……

一時她們進(jìn)不得他的門。只在遠(yuǎn)近處轉(zhuǎn)悠。

好在作開回來,也在自家屋里呆不住。嫌冷清,沒人氣。他鼻梁上架起墨鏡,慢騰騰就上街來了。記得作開狗日的進(jìn)城時,地邊的野草還剛剛發(fā)芽,他回來,地邊的野草還在繼續(xù)發(fā)芽。這說明他并沒有進(jìn)城幾多天。有人盤算過了,連一個月也沒有,最多不過二十幾天吧。一個人,二十幾天會有多大變化?有的人二百天二千天也沒個什么變化。該是塊不開竅的石頭,還照舊是??墒亲鏖_狗日的喲,變化就大了去了。

看看,身上原先的舊式衣服沒了,換成了黑色的西服,脖子上還吊了條花布襪子,再就鼻梁上的墨鏡了;等等,他的頭發(fā)也改變了哩。原先一窩草,里面能趴只母雞,如今哩,成了板寸,連只螞蟻也藏不住了;還有,他出來的時候,右邊的手總是插在衣兜里,像是手里時時刻刻握著樣什么重要的東西。后來很快大伙都知道了。因?yàn)樽鏖_自己說了,他說是暗器。但他接著馬上否認(rèn),這個不能說的。然后真就不說了。只是手還不拿出來,繼續(xù)插著。

有人就問自己男人的事情了。作開就說,看見過的,還在推沙子和水泥。不過玉斗——噢就是香波的男人,混好了,成了砌磚工了。還有三芒,原先切鋼筋的啦,后來跟組長不對付,組長就叫他當(dāng)鴨子,爬架子。一爬他就一哆嗦。說是害怕嘛個什么的啦。

聽他說的幾個女人里面,這時突然有人噢了聲,馬上又演變成了哭。這聲音說,三芒原就怕高的天爺爺啊,這可咋個好啊……

哭的當(dāng)然是三芒的女人了。三芒其實(shí)就是前面出現(xiàn)過的那些個笑話作開的人里面的一個,他說作開作開,你坐那里開個甚。記得當(dāng)時作開說,開你老婆個懷哩。三芒的老婆姓齊,叫懷枝。三十幾多歲,姿色一般往上一點(diǎn)點(diǎn),但身上皮肉較厚,彈性好。當(dāng)初作開說開你老婆個懷哩時,只是說,還沒去想別的。現(xiàn)在看見她在眼前一哭,軟軟一堆肉樣,作開就如同突然干渴了,他咂巴咂巴嘴,說,噢那個你,別哭了。我看見三芒哆嗦,就扯了那組長的耳朵,教訓(xùn)過他了,他說他再也不敢給三芒穿小鞋了,還叫三芒切鋼筋……

懷枝不哭了,眼巴巴瞅著作開,你說的是真的?沒哄俺吧?作開哧地笑了,我哄你?我又不是你爹啊你娘。哄你有什么意思?不信年底他回來,你問問就知道了。懷枝說,那你……你咋么有那么大權(quán),連他們組長都得聽你的?作開插在衣兜里的手活動了活動,嗯,這個……這是不能說的。我們有紀(jì)律。說了不好。對你也不好。懷枝就不敢問了。連聲說謝謝。作開說,謝個屁呀你。這女人臉就紅了。原本還想問三芒在外面有相好的沒有,一時也不敢問了。

村里人也紛紛猜測,作開狗日的咋會有那么大的權(quán)在手里握著?他不過才去了城里二十幾天吧?放個屁工夫,就比去了好幾年的她們的男人還能耐?不是吹牛吧?反正吹牛也不用上稅。可再想想,也不一定的。有的人說越是壞人,現(xiàn)在到城里越是吃得開。作開是咱村鐵定光棍是吧?這就鐵定不是個很好的人了是吧?那么他進(jìn)城,吃得開嘴巴有什么?

不久作開自己不小心說漏了嘴,說他在城里混的時候,開始兩天沒混好,老跟人打架。城里人打架狠,下死手。要不咱鄉(xiāng)下人咋總吃虧呢?就是咱不會下死手。不敢下。我總結(jié)了經(jīng)驗(yàn),他們下手狠,我下手更狠。他們天天睡女人,把身子都睡癟了,我哩,童子功哩我。他說,有一天一個流氓欺負(fù)一個女孩,想讓她跟他回家,他要睡了人家。我過去教訓(xùn)他。這小子竟拔出把三尺來長的刀子來攮我。媽媽的我沒殺過人,可我殺過豬你們知道的吧?

大伙想想,是有一回王老占家娶媳婦,圈里養(yǎng)的豬沒人敢捅刀子,他許了三斤肉的價(jià)碼,結(jié)果作開上去,眼睛盯著豬脖子,一刀進(jìn)去,真就把兩百來斤的豬給殺死了,血流了一地。大伙都說知道,一刀子的事情嘛。

作開就得意了,我當(dāng)時把手一轉(zhuǎn),飛一樣的,刀子就奪過來了,我瞅準(zhǔn)他的脖子上的脆骨,刀子就直奔過去了。這小子當(dāng)時就嚇壞了,撲通一下跪下去了,直叫我爺爺哩。我說我老婆還不得一個,哪里來了個孫子?不行,得殺!邊上有個戴眼鏡的叫了聲好,說,爺們有骨頭,講義氣。好!他一說好,就都說好。我說這小子腿軟,沒痛快得了。戴眼鏡的就說,想痛快了跟我干吧。保管叫你吃香的喝辣的,城里女人,你瞅上了哪個,哥哥我也保準(zhǔn)弄回來給你……

聽的人有喊說,作開你作死啊。女人你也敢隨便要。不怕……不怕……這人定是想說不怕你老婆撕了你,但作開明明是沒有老婆的,他怕個什么?這人就不說了,作開也不理會,繼續(xù)說,我說了,女人我的不要,家里有的是哩。我就想在城里痛痛快快揍壞人。這人把他的眼鏡摘下來,給我戴上了,說,很好很好,我很欣賞你。咱且先找個地方喝個痛快。

作開轉(zhuǎn)著眼睛看聽他說話的人,主要是幾個女人。他說,欣賞是什么意思你們懂得嗎?就是喜歡的意思啦呀。人家是哪個?是城里的老大。什么老大?就是老大。說起來,城里的白天是政府管著,黑夜就是老大管著。要不他咋戴一副墨鏡?明白了吧?老大也是政府啦。

有人小聲說,這不就是電視里的黑……社會了嘛。作開聽見了,只輕輕一笑,屁話。什么叫黑社會?解放前叫,現(xiàn)在不叫了。

有人問他,那你也參加……了?作開搖頭,沒的呢。我是哪個,心里老想著家鄉(xiāng)人的哩。受不了那拘束啦,就跟老大說,還是咱倆做兄弟吧。我就不加入了。老大說,作開兄弟,你是條漢子,有感情,有義氣。來兄弟我傳給你一個護(hù)身保命的武功,就是發(fā)暗器。嗖——暗器發(fā)出去,想傷哪個傷哪個,沒人躲得了。就是想要哪個的命,也還是嗖地一聲就成了。暗器——作開把那只手抽出來,但卻是緊緊地握著的,里面的內(nèi)容別人想看也看不到。因?yàn)樽鏖_說,一旦讓人看見了,這暗器是一定要見血的。

大家不怕見別人的血,但都害怕見了的是自己的血,就不敢要求看他手心里面握著的內(nèi)容了。人的性命只有一條,哪個愿意隨隨便便就丟掉了呢?

因?yàn)橐隽税灯鬟@種東西,大伙把注意力一時都轉(zhuǎn)移到這上面來了。雖然大伙一直也并不害怕作開,甚至覺得自家男人不在村莊里了,眼前有這么個男人牛皮哄哄吹噓個什么,也能開開心。但作開突然說自己在黑社會混過,而且懷里還揣著暗器。暗器殺人無形,防不勝防,大伙不由就忐忑起來,且不管真假,時時刻刻揣著一顆防備的心,生怕不小心惹惱了作開,他一時沖動,手里的暗器突然沖發(fā)出來,把自己給消滅掉了。

但這防備是暗處的,自己知道了就可,不可宣揚(yáng)。況且作開也只不過是自己說說而已,并沒有真憑實(shí)物來證明。所以呢,后面幾天,盡管作開的身影在村莊里晃悠不休,可村里人也還沒怎么怕他,女人也是,見面該說話還說,想笑了笑一聲也可。反正他作開不能咋樣了她們不是?要是他敢咋么了她們,過年男人回來,跟他們一說,哪個饒得了他?到那時,只怕他的老大來了也不頂用了——老大是人,也得講講道理是吧?

可是有一天,西邊王老朱家的狗不知為什么死在了大街上。檢查一下,并沒有明顯的傷口,有人就懷疑是不是作開施了暗器,問作開,作開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那么臉上浮著一層笑,墨鏡鏡片的顏色更加地黝黑起來,深不可測。于是大伙都覺得是。不是的話,他把眼睛放在那么黑的玻璃后面干什么?后來又過了幾天,大街上死了一只野貓,也是沒有明顯的傷口。這一回大伙是看見作開站在死貓邊上的,而且還把墨鏡掀開一半,貓了腰瞅。這次就都相信一定是作開施了暗器,想問也不用問了。

有過這兩次事情的發(fā)生,作開暗器的事被坐實(shí)了。他有,一定有的,而且神秘?zé)o比,貓小倒罷了,狗那么大一條,人想殺死它,動刀子也得半天,作開的暗器只那么一下,連個傷口都不留下,這有多么的狠毒啊。是不是?

這樣村里人就都怕了他。碰見了能躲的趕緊躲開,躲不開的就給他一個笑臉。女人們叫他一聲大哥,笑臉也弄得格外綻放,甚至都跟野地里的花兒差不多少了。作開高興,有了一種天然的得意。

這天半上午,作開遇到懷枝,就是三芒的女人。她是一個人從田里回家的??匆娮鏖_,她沖他笑了一下。她身上的皮肉豐滿,一笑,似乎四處都跟著顫動。她錯過作開繼續(xù)回家,卻把作開的眼睛牽引過去了。春天過去了大半,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只薄薄的一層了,仿佛似乎能夠看清了她的皮肉……作開恍惚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后面。

懷枝打開門上的鎖,回頭才發(fā)現(xiàn)作開跟在后面,她的臉色突然變得通紅,忸怩著叫了聲哥哎。她說,哥你這是……作開說,我渴……想喝……喝水……懷枝瞅著他插在衣兜里的右手,說,你千萬別給我一下那個啊……作開問什么?懷枝說,暗器???我怕那個。別的倒也不怕。她說,我連長蟲都不怕哎。

長蟲就是蛇。不怕蛇的女人很少的。作開嗯啊了一聲,說不給,那個只給壞人。女人進(jìn)門后他也進(jìn)去了。然后她進(jìn)屋給他倒水??勺鏖_渴壞了似的,迫不及待地跟了進(jìn)去。然后他沒接水,只把懷枝抱住了。他哆嗦著對她說,我要睡你……懷枝叫了聲天吶,人早已軟成一團(tuán)……

雖然是作開主動睡的懷枝,但他的行為很是笨拙,顯然以前他沒有做過這類的事情,真正事到臨頭了,他倒是手足無措起來。還是懷枝不忍心,手把手教他,應(yīng)該怎樣應(yīng)該怎樣,一步一步,才把他引導(dǎo)進(jìn)了自己的身體。盡管如此,作開還是沒能把握住節(jié)奏。懷枝有點(diǎn)憐惜他,問他是不是頭一回。作開想說不是,可沒能說出來。過后懷枝說,不管我咋樣,日后你也不能對我使暗器。作開作了保證,說不使。我對天下所有人都使了,也不對你使……

得到懷枝是不是意外的事情呢?作開想不是的。當(dāng)初三芒那么笑話他,他不是就說過,要開他老婆的懷嗎?這會兒不光開了懷,連人都給妥妥睡下了哩。還是在白天,大白天,外面的陽光直往屋里鉆,爭先恐后,光天化日啦哈哈。當(dāng)時他做了一回就想逃跑,可是懷枝不愿意,拉扯著非讓他又做了一回。

頭一回……這是他王作開人生的頭一回啊。他把這個給了懷枝。原本進(jìn)城時,他是想要給城里的哪個女人的。哪里想到,城里的女人眼睛里只認(rèn)得鈔票,而他缺的正好又是鈔票。結(jié)果他讓人痛痛快快地扁了一頓,連眼睛差一點(diǎn)都打爛了。若不是有一副墨鏡遮擋著,他的破綻立馬就暴露出來了呢。那樣甭說睡了懷枝,報(bào)了上回三芒的仇恨,只怕是真要讓村里人往臉上吐口水了啊……

現(xiàn)在,眼睛是養(yǎng)好了,不仔細(xì)看看不出來破綻了。但眼鏡是不能隨便摘下來的,還有暗器,它們是代表老大的啊。一定要小心翼翼地保護(hù)好,關(guān)鍵時刻,是能嚇唬得了村里的人哩。想不到那些女人的膽子……哈哈……

嘗到女人的甜頭,作開突然感到人生竟然是如此地美好。在懷枝身上那種一瀉千里的淋漓盡致的感覺,是從來也沒有經(jīng)歷過的?,F(xiàn)在經(jīng)歷過了,就再也放不下了。他要女人,他得跟女人睡覺。整個小王莊,成年男人們,除了他,都有媳婦了。都有了,憑什么就他一個沒有?

不過現(xiàn)在好了,大伙都進(jìn)城發(fā)財(cái)去了,就他一個男人在村里,能睡了三芒的女人,就能睡了玉斗的女人,就能睡了進(jìn)城去發(fā)財(cái)?shù)乃心腥说呐恕K⒉簧献约旱呐?,但村里所有的四十歲往下的,都是他的女人。

他得一個一個地去睡她們。把她們睡遍了,再重新輪著睡……哈哈,怕個什么?怕個雞巴啊?老子是誰?老子的兄弟是城里的老大啊,老子懷里揣著暗器??!這些個誰人不怕?哈哈……

作開立下了遠(yuǎn)大的志向,背靠老大,手握暗器,鼻梁上架著墨鏡,他要睡遍小王莊所有他想睡、值得他睡的女人。這種待遇,就是村長也得不到。能得到的,怕是只有過去的皇帝了呵呵哈哈……

首先作開和懷枝保持了那種關(guān)系。懷枝有個兒子,現(xiàn)在讀初中,只星期天回來。公婆都沒有了。男人進(jìn)城,屋里就剩下她一個了。她的孤單比別的女人要重,而且她又喜歡男人陪著。男人進(jìn)城她不愿意,但攔是攔不住的,都去你不去,就不是個男人了。而作開這事,也算不上人家強(qiáng)迫。作開想,她也想。只是后來,再后來,她后悔的是,她什么也沒要他的。盡管他其實(shí)什么也沒有。她連一個愿都沒用他許。他白白地就得到了她好好的身子了。

往下那一連串的狂歡,連作開都感到害怕。他直覺懷枝這女人瘋了,她要他做,整夜整夜地折騰他,反復(fù)加反復(fù),上上下下。最后還是作開承受不起,不敢隨便去找她了。白天遇到作開,她還是讓他夜里去的。但已經(jīng)害怕她的作開,只好把插在衣兜里的手弄出要掏出來的動作說,你不要拉扯我,除非我自己過去,否則我就出暗器了。懷枝臉一白,媽呀一聲,趕緊捂住嘴巴。

頭一回請人吃飯,就遇上個貪得無厭的大胃口,這是作開對他與懷枝之間事情的評價(jià)。有幾天他不敢出門了。他面黃肌瘦了都。在城里轉(zhuǎn)悠的那些日子,他其實(shí)并沒有碰到過老大,但他幸運(yùn),揀到一個包,這是真的。里面除了一些卡之外,還有一沓現(xiàn)金。卡如何使用他不懂得,但錢他知道怎樣花銷的,就留下來了。但這錢的數(shù)目比較不可觀,要是讓他老老實(shí)實(shí)打工,估計(jì)一個月也賺到了,他就當(dāng)是老天給他的補(bǔ)助吧,先是很高興地趁著黑夜出去跟個女人談。但那個把眼睛描得跟大熊貓樣的女人一張嘴,就把他嚇回去了。她要的錢竟然能夠把他席卷一空。他咬著牙,就回來了。

因?yàn)樵诔抢?,你懷里有這么一筆錢,不管多還是少,而又沒有固定的住處和身份,你一定是不安全的,所以他得回家。又因?yàn)橛绣X需要保護(hù),他需要有一種武器。檢查了自身的特長后,他發(fā)現(xiàn),只有故事和暗器才適合他的體魄和性格——果然一回來,他就用這兩種東西鎮(zhèn)住了村里的人,包括女人和老男人。

把懷枝給予的驚悸平息了后,作開開始了他遠(yuǎn)大理想的實(shí)現(xiàn)。村里的女人,處在年齡段里的有三十一名。他仔細(xì)數(shù)過了。不過王蘇真不算。一是她癡;二是她還沒成親,還是個處女;三是人家已經(jīng)愛上了上回來的那個學(xué)者。他不能奪人所愛。這次進(jìn)城,雖然他并沒有遇到那個學(xué)者,但他假裝遇到了,還以學(xué)者的名義給蘇真捎回來一條圍巾。圍巾是紅色的?,F(xiàn)在的每一天,它都把站在村頭企盼的蘇真的臉映襯得無比嬌艷。

除了蘇真,剩下的三十個女人里面,有三個他不喜歡,一個是寶貴的女人,叫天雪吧?聽說她有羊角風(fēng)病,一發(fā)作起來就口吐白沫翻白眼,可怕得很;二是洪山的女人,粗得像麻袋,黑得像男人,說話像放炮;三是高民的女人,長得好看是好看,可她男人忒厲害,惹不起。萬一叫他知道了,殺人的事他也會做。為個女人丟了性命,不值得的。

所以作開圈定了二十七個女人。他要把她們?nèi)康囟妓恕?/p>

理想與現(xiàn)實(shí)往往有一定的差距。但在作開這里,似乎仿佛并沒有。初夏的夜晚雖然比春天短了不少,但因?yàn)闊崞饋砹诵褪枪庵碜右部梢猿鋈サ?。不過白天黑夜,作開都把那件黑色的西服穿在身上,脖子上吊著的襪子也不扯下來。因?yàn)榇謇锶硕贾懒?,那不是襪子,叫領(lǐng)帶,有身份的人才可以吊的。

白天在大街上,若是遇到單個出來的女人,且正好是他名單里的,作開就會笑瞇瞇地動手腳。作開動手腳,一定要把右手插在衣兜里,只使用左手。我右手里握著暗器哩。要是你不高興,我暗器就出手了,嗖——怎么著都不見血。也不是不見血,作開說,那血都憋在皮膚里面出不來,這才是高手哩……嚇得對方就不敢反抗了……

但作開并不是白天在外面就那么干的。那樣他就成了狗了。只有狗才相互拖扯著在大街上做那事呢。他是告訴對方,他喜歡她,黑夜里要過去跟她聊聊。比如她男人在城里的事情。作開知道這個話題她們都喜歡。這是她們的癢處。果然開始還假裝不愿意的,但在暗器和話題面前,就都愿意了。

黑夜里作開等晚了些再過去。早了不行。早了有孩子的,孩子還醒著,說話也不方便,他就是不睡覺,不把時間騰給你,你能怎樣?施暗器?對個小孩子,太殘忍。殘忍的事情,有道德的作開怎么做得出來?

晚些過去了呢,孩子都睡了,睡死了,女人就心里空下來,這時過去,想說什么是什么,想怎么說怎么說。反正每家都不止一鋪炕,孩子睡一鋪,他們到另一鋪說去。

作開敲的是人家后窗。里面問聲哪個,作開就輕輕笑,說,我手里捏著暗器的,來跟你聊聊你男人,他在城里……后面就不說了,轉(zhuǎn)到前面院門一邊,等著里面開門,把他放進(jìn)去。

快樂的時候,時間過得快。從五月中開始,作開樹立了遠(yuǎn)大理想,實(shí)現(xiàn)的步伐就很有規(guī)律和節(jié)奏了。他的老師是懷枝,懷枝教會了他如何跟女人打交道如何喜歡女人。女人都是愿意有人喜歡的。尤其自己男人不在家的日子,寂寞孤獨(dú),睡不著的時候有人在身邊,哪怕是個太監(jiān)哩,她們也愿意聽他說話,也愿意他動手動腳。何況作開,除了是個光棍,別的也不比自家男人差,甚至……甚至他水平還挺高的哩……

作開慢慢學(xué)會了愛惜自己。和任何一個女人,就算是村里最好看的云朵,他也決不拼命地做。黑夜里過去,說話、撫摸、親近,然后像個紳士,很溫柔的。做的時候,他把西服放到黑暗里,不讓女人看到。但領(lǐng)帶卻繼續(xù)留原地。它拂掃著身下的女人,像是他生出了另外一只手,有時候僅僅因?yàn)轭I(lǐng)帶的輕拂,女人就已經(jīng)高潮迭起了。很快村莊里的女人們,不僅喜歡上了作開,同時還喜歡上了他的領(lǐng)帶。唯一讓她們有所驚懼的是他的暗器。

把人都統(tǒng)統(tǒng)交給他了,她們還是不知道他的暗器到底是什么。

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作開基本上把計(jì)劃里的都經(jīng)歷了一遍。第二遍就不是全部重來了,而是重點(diǎn)。二十七個女人里面,能夠成為重點(diǎn)的有十一個,其他的十六個,有的說話沒水平,不能跟他步調(diào)一致;有的叫炕,得用毛巾堵著嘴巴;有的跟公婆住一幢房屋,得小心翼翼地爬窗戶;還有的以為他在城里發(fā)了大財(cái),想讓他掏幾張出來,一給孩子交學(xué)費(fèi),二買些魚肉回來改善生活,三她自己還想攢點(diǎn)私房錢。這種種行為都讓作開失望。一失望,他就決定不跟她們相好了。

真正相好的得有愛在里面支撐著,得無私奉獻(xiàn)。一旦摻入了私心,就沒有必要往下繼續(xù)了。

讓作開感動的是他的老師,也就是懷枝。懷枝這女人好啊,什么也不圖他,只希望他們快樂。甚至他黑夜里過去,她還把自己家里的雞生的蛋做熟了給他吃。甚至她還說,若是你愿意,我就蹬了三芒狗日的,跟你過算了。這話讓他感動得淚水都止不住了。他把她壓在身子底下,一遍一遍地揉搓她,愛憐她。因?yàn)閮鹤釉趯W(xué)校里,她叫起來就放肆了許多。作開也不管,由著她叫。

也因而,后來輪著去了,他去懷枝那里的黑夜還是要比別人多,甚至比去云朵那里的次數(shù)還要多。但作開并不跟她們說他與別的女人的事情。他得到了她們,但他不說出去,不讓她們相互間知道。不是擔(dān)心她們吃醋,是擔(dān)心她們都有面子,有自尊心,這個不能傷了她們。

是。他做的事情,他是不會跟任何人說出來的,他把她們放在心里,他享受她們,也給她們帶去快樂。就是這樣。小王莊鐵定的光棍王作開,現(xiàn)在成了村里最風(fēng)光的男人。

但在不知真相的人看來,他還是跟過去一樣。盡管發(fā)型變了,盡管穿上西服了,還吊上領(lǐng)帶了,甚至還戴上墨鏡了。但把這些外表的除去,難道王作開就不是原來的鐵定的光棍王作開了嗎?

秋天快要過去的時候,村里的女人們突然有些慌張起來。冬天很快就會來到。冬天一來,她們在城里的男人們就要回來了。雖然她們之間沒有探討過作開的事情,但都在一個村莊住著,而且只有碟子大小的村莊,出門就碰鼻子,這樣的事情是心照不宣的。只是她們不能,也不好意思說出來而已。

但是,用不了多久,她們的男人就要回來了。放蕩了一整個夏天和大半個秋天。她們得收斂收斂了。豈止是收斂,還要想法把事情的真相掩蓋起來。萬一她們的男人知道了,天吶,那可該怎么辦吶!天是不是就塌掉了??!

慢慢的,她們恐懼起來。而這恐懼很快就轉(zhuǎn)化成了恨?;叵肫饋恚瑳]有一回是她們主動的,都是作開狗日的把右手插在衣兜里,做出要掏暗器出來給她們一下的動作。她們這才膽戰(zhàn)心驚,這才害怕,且更加讓她們害怕的是,萬一她們不從,狗日的作開就要向她們的老人孩子下手了。她們受到傷害倒也沒什么,可是老人孩子呢?狗日的作開一出手就會要人命的。這個她們哪里能夠做得了主?只能把眼淚流在心里,遭受狗日的作開的凌辱啊……

有一天,她們中間的十幾個一起到河邊洗衣服。村里人衣服臟了,都是到一里外的河邊洗的。她們洗的時候,不知哪個說起了作開。大伙一匯總,狗日的竟然把她們都睡過了,而他還信誓旦旦地說只睡過她一個呢。

是真的啊,本來她們可以不讓他睡的,可是作開手里有暗器。她們咬牙切齒,相互打聽作開的暗器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作開睡他們的時候,是一定要把裝暗器的衣服放到她們夠不到的地方。所以她們都不知道。現(xiàn)在討論的時候,她們就都覺得作開厲害也只是厲害在暗器上,如果他手里沒有了暗器,他就狗屎一堆了。

怎樣才能讓作開跟他和暗器分開呢?

她們討論的結(jié)果是,找出幾個模樣長得好的,狗日的喜歡的,看見作開,就主動上去勾引他,然后再想法子。一定要把他的暗器收繳了過來。

一說到這里,抬頭竟然就看到了作開。作開游手好閑地出現(xiàn)在河邊。因?yàn)橄匆路呐硕几^了,有的還不止一回兩回,作開所以非常愜意,右手插在衣兜里,左手則在外面張揚(yáng)著跟她們打招呼。

幾個女人對了一下眼,就笑嘻嘻地站起來,說,作開兄弟啊,想死俺了,這些日子咋不來找俺們幾個了?是不是找到外村相好的了?作開把墨鏡往上撮了撮,表情嚴(yán)肅地說,這是什么話?我是那種無情的人嗎?咱得先顧著咱村干旱的土地嘛不是?女人們說,俺們現(xiàn)在就干旱了,快過來給俺們下點(diǎn)雨吧。

作開一過來,幾個女人就湊了上去,有的去摸作開的臉,有的去掏作開的褲襠,有的去扯作開的西服。等作開的手從衣兜里騰出來摟女人,一個女人就勢把作開的西服脫下來往河水里一丟,衣服順著河水就往下漂去。

衣服一離開身子,圍在作開身邊的女人們就抱住了作開,剩下的則拎著捶打衣服用的木棒,一擁而上,大伙把作開放倒在已經(jīng)泛了黃的野草上,有的扯了他吊在脖子上的領(lǐng)帶用力拽,有的則把他的墨鏡薅下來。緊接著木棒傾瀉而下。片刻之間,剛才還笑瞇瞇的作開已經(jīng)沒有任何聲息了。但大伙把積攢起來的憤怒和委屈凝聚在木棒上,還是奮力地打擊。后來不知哪個喊了聲作開死了,大伙才一哄而散。

有人趕緊去撈作開的衣服,想看看他的暗器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暗器,可翻遍了作開的衣兜,也只翻出來一把黃澄澄的玉米粒來。別的什么也沒有。

難道作開的暗器只是這些玉米粒?

女人們都傻眼了。她們怎么也沒想到,會是她們天天看見的玉米粒。

它們會是暗器嗎?

小王莊鐵定的光棍王作開,被村里的女人們一頓棍棒給打死了。這應(yīng)該是一樁典型的重大的刑事案件。但別人說了不算,得由警察斷。警察當(dāng)天就來了。查案,捉拿兇手。女人們對她們的作為供認(rèn)不諱。但她們眾口一詞,有著顛撲不破的理由,就是,她們的男人都在城里為社會主義事業(yè)的雄偉大廈添磚加瓦汗流浹背,只有這個光棍二流子王作開賴在村莊里不走。不走的原因是,他有一個無比罪惡的目的,他要趁機(jī)睡遍村莊里所有的女人。他編造了暗器,戴上了墨鏡,還吊了條領(lǐng)帶,說自己是城里黑社會老大的親兄弟,以此來恫嚇?biāo)齻?,妄圖讓她們乖乖就范。

至于具體的騷擾行為,每一個女人都能夠講述出來一大段,而且大同小異。不過她們心里都牢牢地裝著自己的男人,堅(jiān)決捍衛(wèi)自己的貞操和清白的身體,決不可能被狗日的王作開得逞了。后來在忍無可忍的時候,在有的階級姐妹精神快要崩潰的時候,在危難之機(jī),她們只得,也只能不得不聯(lián)合起來,對狗日的流氓分子王作開進(jìn)行斗爭。

因?yàn)樗齻兌际橇技覌D女,心地善良,不敢下手。但是在想到自己的老人孩子的生命受到嚴(yán)重威脅,想到自己的清白就要被玷污,想到自己的男人就要被狗日的王作開給戴上綠帽子,憤怒終于爆發(fā)了。她們說魯迅老師以前就說過,不是爆發(fā)就是滅亡。她們不甘心滅亡,只能爆發(fā)。

但因?yàn)樵趹嵟谋l(fā)中,下手的輕重緩急把握不好,再加上齊心協(xié)力,再加上當(dāng)時王作開狗日的瘋狂叫囂,說是他要?dú)⒘怂齻兯械娜说娜?,叫她們家寸草不生,她們被沸騰的血液沖昏了頭腦,不知道時間飛快,結(jié)果把他打死了。但到底是誰打下的致命的一棒,不知道。也可能每一棒都是致命的。因?yàn)樗齻儗啡盏耐踝鏖_的仇恨,都是一樣一樣的。

所以她們一致愿意,為此事負(fù)法律責(zé)任。就是判處她們死刑,拉著她們這些竇娥冤們出去槍斃,她們也決不后悔。因?yàn)樗齻優(yōu)榍f萬的姐妹們除了一大害,讓她們免于遭受欺負(fù)和凌辱。她們生得偉大,她們死得光榮。

經(jīng)過調(diào)查,她們說的基本上都是事實(shí)。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出疑問。尤其是從城里返回來過年的男人們,他們組成團(tuán)體,堅(jiān)決要求替他們的女人坐牢,或者槍斃。她們?yōu)榱俗约旱哪腥瞬槐淮魃暇G帽子,所做的一切,所有的,都有他們一份。如果政府要判處她們有罪,他們一定會先到鎮(zhèn)政府上訪,再到縣政府上訪,然后是省政府,然后是黨中央國務(wù)院。還不行,他們就要到聯(lián)合國??傊欢ú荒茏層赂业睾葱l(wèi)自己的貞操和清白的女人們流血又流淚。

結(jié)果在春節(jié)前就出來了,小王莊的女人們雖然打死了王作開,但是屬于失手,沒有主觀故意性,屬于正當(dāng)防衛(wèi),不用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也不需要對王作開的親屬做任何賠償。小王莊的男男女女都非常開心。這個春節(jié)就過得十分熱鬧。鞭炮燃放得格外響亮。

唯一讓小王莊男人們感到遺憾的是,王作開死掉了,村莊里可供大伙開心的鐵定的光棍沒有了。想再出現(xiàn)一個,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

責(zé)任編輯 李春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