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紅菱接到了楊鵬發(fā)來的短信:我和女兒在潯陽樓后面的江邊。
楊鵬總在紅菱面前夸他的女兒,一次紅菱說有機(jī)會讓我見見你的乖女兒。沒想到今晚機(jī)會就來了。
紅菱出門,順著庾亮北路往北過一個路口,沿著江堤往東走上一段路就到了潯陽樓。
在潯陽樓的后面,紅菱見到楊鵬的時候,楊鵬正在臺階上吹一個粉色的泳圈,面前站著一個7、8歲大小的女孩,女孩個頭很高也很纖細(xì),一副黑邊近視鏡顯得她斯斯文文。顯然女孩是楊鵬的女兒憶柳。楊鵬看見紅菱只是對她詭秘地笑了下,然后繼續(xù)吹泳圈。一個藥廠的大老板在江邊為女兒吹泳圈,可見楊鵬愛女兒的程度。
紅菱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看著,卻不能說話。憶柳雖小但畢竟懂事了。
爸爸,爸爸!憶柳喊,爸爸快看,許愿燈!
紅菱和楊鵬抬起頭,幾盞孔明燈在大江的上空漸漸遠(yuǎn)去。
那不是孔明燈嗎,怎么叫許愿燈?楊鵬問女兒。
叫孔明燈就沒人買了,叫許愿燈才有人買呢。女兒回答。
你怎么知道這些?
地球人都知道。
……
吹鼓了泳圈,憶柳套在身上就跑進(jìn)江里玩水。天氣很熱,江里游泳的人很多。有人把狗也攆進(jìn)江里,楊鵬立刻皺起了眉頭,喊憶柳快上來。
換了一個地方,憶柳在江邊淺水里玩,楊鵬把鞋脫在岸上,光著腳站在水里看著,江里嬉鬧著數(shù)不清的孩子。憶柳別往里邊去,在我面前游。楊鵬用眼睛盯著水里的憶柳,不斷地提醒著。紅菱感到此刻的楊鵬,就像一個婆婆媽媽心細(xì)的女人。
紅菱看楊鵬站在水里向她招手,示意她過來,離他近些。
除了用眼神和微笑交流外,紅菱和楊鵬沒說上幾句話。因為周圍都是眼睛和耳朵,水里還有憶柳。憶柳游近了,紅菱立刻看著遠(yuǎn)處的江水或偶爾經(jīng)過的輪船。紅菱感到很不舒服。
紅菱悄悄躲開父女倆,走上江堤,獨自坐在長條石椅上。石椅的右邊坐著一個抱著琵琶的老人和一個抱著二胡的年輕人。一老一少不相容,你彈你的,我拉我的。抱琵琶的老人彈著傳統(tǒng)寂寥的曲子,老人似乎進(jìn)入了一種忘我境界,源遠(yuǎn)流長地彈著秦時月漢時關(guān)。拉二胡的年輕人拉拉停停,顯然琵琶聲影響了他的情緒。
這樣的場景讓紅菱感到好笑,她忽然想到了一個詞,亂彈。
不知什么時候楊鵬帶著女兒上岸了,楊鵬扛著粉色的泳圈,女兒的泳衣上還往下滴著水,爺倆看上去很興奮,邊走邊聊。
憶柳說,爸爸,回家吧,吃媽媽做的那個什么什么面。
楊鵬說,不是什么什么面,是油潑麻辣面。
憶柳噘著嘴說,我管它是什么貓面、狗面、油面、水面的,我就愛吃媽媽做的那個味兒。別人做的我吃不慣,只有媽媽做的那個味兒,我才喜歡吃。
……
楊鵬和憶柳從紅菱身旁走過去,楊鵬看了眼紅菱,想停下腳,可還沒有停下,女兒憶柳就拉著他的手說,爸爸超級磨蹭,媽媽在家里做面等著我們呢。楊鵬歉意地對紅菱笑笑,帶著女兒走遠(yuǎn)了。
我干嘛要見人家的女兒呢?紅菱忽然間心里很不好受,一個人呆呆地站在江邊。
二
紅菱是北方人,在九江打工,楊鵬是她的情人。
不知道為什么,紅菱再見到楊鵬的時候,就失去了往日的熱情。江邊那一幕總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由父女之情,紅菱能感受到他們一家人親密的程度。
一天紅菱對楊鵬說,你能整夜和我在一起嗎? 楊鵬說,不能。整夜不回去,和老婆、女兒沒法交代。
紅菱說,想你的時候你不在,不想的時候你卻來了,什么時候才能擁有屬于我們自己的時間呢。
楊鵬說,我有家呀,那你說咋辦?
紅菱說,感覺自己就像你的客棧,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超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楊鵬說,這樣不是挺好的嗎?我們不是一直這樣嗎,你今個兒怎么了?
紅菱說,沒怎么,就是忽然感覺不舒服。
楊鵬說,那你想怎樣?
紅菱說,我想去打工。
楊鵬說,為什么又想去打工。
紅菱說,沒有為什么。
楊鵬不吱聲了,懶得理她。他感到女人的心就像六月的天,陰晴不定說變就變。
紅菱收拾完屋子,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床上滿是男人的味道,不,是男人楊鵬的味道,就連客廳的沙發(fā)上,廚房的砧板上,衛(wèi)生間的馬桶上……到處都是楊鵬遺留下的氣息。她喜歡這種說不清的氣息。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還離不開楊鵬,如果這么快就分開了,那就不是愛了。紅菱感到自己的思緒有些亂。
直到天亮,紅菱也沒睡著,睡不著她就早早起來了,化妝的時候,她在鏡子里發(fā)現(xiàn)有了黑眼圈,而且很重,用BB霜去遮蓋,也無濟(jì)于事??磥恚行〇|西是掩蓋不住的。紅菱這樣想著,很是懊惱,都說愛著的女人青春煥發(fā),自己怎么越愛越憔悴呢?
紅菱拎著淺綠色的小包,推開房門走出去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了。
順著大中路步行街紅菱漫無目的走著。
街兩邊琳瑯滿目矗立著“美麗女人”、“天后站”、“美特斯邦威”、“匹克專賣”、“黃金公司”、“浪井茶樓”、“八號公館”、“御膳萬豪”等商家、賓館和飲食娛樂場。
紅菱也去過步行街的后面,后面和正大街天壤之別,逼仄的巷子里臟水橫流,蒼蠅亂飛。萬州炸醬面、八哥酸辣粉、土家香辣餅、小磨豆?jié){、油炸臭豆腐、玫瑰休閑屋、情侶性保健、萬花樓……一些破爛不堪的小店相互擁擠著,電線像密布的蛛網(wǎng)。
紅菱感到肚子在叫,才想起沒吃早飯。前面的胡同叫梅綻坡,梅綻坡沒有坡也沒有梅,只是一條窄窄的胡同。楊鵬上個月曾帶她在這里一個叫“神仙缽飯”的小店吃過一次午餐,小店的飯菜都是用小砂鍋蒸出來的。店名特別,做法新鮮,味道也不錯,所以紅菱便記住了??杉t菱來到神仙缽飯店前,發(fā)現(xiàn)牌子已經(jīng)換了。一打聽,原來“神仙缽飯”已經(jīng)黃了。這才多長時間呀,城市的速度也太快了。淘汰也許就在一夜之間。
紅菱隨便找了家快餐,胡亂吃了口填飽了肚子,出來后坐在步行街的長椅上。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流,大都是年輕的女人。女人大都穿著短得不能再短的短褲、短裙,讓雙腿盡情赤裸在陽光下。九江的夏季,最耀眼的風(fēng)景不是長江、不是煙水亭、也不是花草樹木……而是女人修長的大腿。紅菱不喜歡穿裙子,在楊鵬的鼓動下,她也買了一條黑白格的短裙。
自從和楊鵬在一起后,楊鵬就不讓她上班了。每天除了百無聊賴地趴在電腦上玩游戲,就這樣在街上閑逛、發(fā)呆。
偶爾,紅菱會不由自主去看街上粘貼的小廣告,心里想著不看,可腳不聽使喚。小廣告上大都是靠時間出力氣的活兒,而且工資少得可憐。看了也白看,楊鵬是不會讓她繼續(xù)打工的。
紅菱想,總這樣閑著非閑出病來不可。
我想做點小生意,能掙錢最好,不掙不賠就當(dāng)消遣了。一天紅菱對楊鵬說出自己的想法。
楊鵬斜著眼睛看著她說,就你,做生意?還不把自己賠進(jìn)去啊,你以為現(xiàn)在的生意是那么好做的嗎?
紅菱見楊鵬這樣瞧不起自己,就說,別小瞧人,我偏要做,做好了給你看!
楊鵬說,你對生意了解多少?別的不說,你先看看步行街門市出租價錢吧?
紅菱說,越貴的地兒越好掙錢。
楊鵬還是斜著眼睛看她,沒有再說話。
紅菱出去一打聽門市的價格,嚇得她一咂舌頭,我的媽呀,也太貴得離譜了。她算了下,即使打一輩子工,也掙不來大中路步行街一間門市一年的租金。即使楊鵬真的給她投資,她也不敢干,如果賠了,她欠楊鵬的就永生還不清了。
從此紅菱在楊鵬面前不再談做生意的事情,她不談,楊鵬也不問。
三
九江的天氣越來越熱,晚上吃完飯,紅菱就去江邊散步,江風(fēng)吹著,涼快了許多。
夏季江堤上的主流是,一對對情侶。他們倚著江堤的護(hù)欄上,無聲地抱在一起,或肆無忌憚地親得擲地有聲,有的女孩把愛的姿勢弄得很夸張,雙手摟著男人的脖子,兩腿盤著男人的身子,像一個調(diào)皮的小袋鼠。
紅菱獨坐江邊看江水東流,不遠(yuǎn)處一個男孩在給一個女孩背誦席慕容的詩句:“……當(dāng)你走近,請你細(xì)聽,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而當(dāng)你終于無視地走過,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這時女孩忽然打斷了男孩的背誦,搶著說,下面的句子我知道,落了一地的是——樹葉!
男孩彎下腰笑。
紅菱也捂著嘴忍不住地笑。她心里感嘆,有時無知是一種可愛。
夜幕降臨,除了明明滅滅的漁火和燈光,一切都在黑暗中隱去了??床灰姷臅r候,紅菱就用耳朵聽,聽流動的江水,遙遠(yuǎn)的喧囂。聽久了,一切有形和無形的事物,都成了風(fēng)。
如果生活是一陣風(fēng),左耳聽右耳冒,也許她就不會有今天的惆悵。
紅菱有時在江邊坐到小半夜。楊鵬去她住的地方,幾次都撲空了,就開始懷疑她。楊鵬的懷疑讓紅菱很生氣。感情是透明的,一旦有了懷疑,也就要走到頭了。
吵架歸吵架,他們的關(guān)系仍在維持,只是從最初的火熱,降到不冷不熱。
紅菱說,我要去找工作。
這次楊鵬只是斜著眼睛看了她一會兒,沒有吱聲。楊鵬的性格就是這樣,不溫不火的,不想說的話絕不開口。
不管楊鵬允不允許,紅菱都要找工作。即使楊鵬是一棵大樹,也不能靠一輩子。紅菱想,人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才是最完美的,無論自己的世界是貧窮還是富有。
走了兩天紅菱也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晚上楊鵬沒來,紅菱就在亮起霓虹的步行街上望風(fēng)景。不遠(yuǎn)處廣告燈箱不斷滾動著:美麗潯陽,實力潯陽,文化潯陽,幸福潯陽。
潯陽很美,可紅菱卻怎么也感受不到幸福。
幸福對紅菱而言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能有屬于自己住的地方,能找到個愛自己的老公,晚飯后公然地拉著老公的手去江邊,老公沒文化也沒有關(guān)系,如果還能聽到那個女孩的笑話,她會告訴老公,那落了一地的不是樹葉,而是我凋零的心。老公聽了也許會哈哈大笑,罵她傻瓜,胡謅八扯!可這樣簡單的幸福紅菱也看不到。
借著夜幕的掩護(hù),那些白天不敢出來的小販也出來了,賣氫氣球的,手里攥著一把五顏六色的氫氣球,在街上來回走著。手機(jī)貼膜的,立了一塊牌子,蹲在商場櫥窗前有燈光的地方張望著。挑著擔(dān)子賣蓮蓬的鄉(xiāng)下女人,高一聲低一聲喊著兩元三個、五元六個啦!
四
幾天找不到工作,紅菱就有些著急。
紅菱是有著自尊的人,雖然紅菱和楊鵬還沒有說分手,可紅菱感到分是早晚的事情。
紅菱滿街尋找有關(guān)招工的信息,快到晌午的時候,她在潯陽路上遇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女人拎著個黑漆漆的油桶,油桶很沉,女人弓著腰吃力地走著。
就在紅菱與女人擦身而過的瞬間,一輛從庾亮北路沖出的黑色小轎車直奔過來,如果不是紅菱眼疾手快拉了女人一把,轎車就會撞到她。紅菱拉女人的力氣猛了點,再加上女人手里還拎著沉重的油桶,紅菱和女人同時倒在了路旁,女人重重壓在了紅菱的身上,油桶里的油灑了出來,弄了兩人一身。紅菱白色的T恤和黑白格短裙無法再看。
女人起來后,千恩萬謝說,衣服我給你洗干凈。
紅菱說,不用啦,都是小事。
女人的胳膊磕壞了,拎不動油桶了。紅菱見了咯咯一笑說,幫人幫到底,大姐,你家在哪里,我?guī)湍闼突厝グ伞?/p>
女人又是一番感謝,弄得紅菱有些不好意思。
紅菱和女人抬起油桶,女人說,我家在庾亮南路的胡同里。紅菱說不遠(yuǎn),走吧。
一路上紅菱知道女人叫李姐,多年前就下崗了,老公出去挖煤,再也沒有回來。她一個人在家門前開了個李姐包子鋪。生意雖然不咸不淡,但能維持一家的生活。李姐正念大學(xué)的兒子,也全指望她的包子鋪供著。
說話間就到了李姐的包子鋪。紅菱打量著李姐的包子鋪,包子鋪就像舊貨市場一樣陳舊,幾張長木頭桌子黑漆漆的,板凳有的只有三條腿。桌子上的碗帶著豁牙……
這能有人來嗎?紅菱有些疑惑。
李姐看出紅菱的疑惑說,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我的包子鋪開了許多年了,來的都是回頭客,有的買回去在家里吃。都知道咱良心好,包子用的是好肉,吃了放心。店里面的東西早該換了,可是沒錢,就一直這樣撐著??墒乾F(xiàn)在一些事情都看表面,衛(wèi)生部門上幾天來了,限期讓我改造,再不拾掇下,不換新的就讓我關(guān)門。關(guān)門我能干啥呀,也不年輕了,到哪里都沒有人要……
紅菱問,店里就你一個人嗎?
李姐說,原來有個服務(wù)員,集賢的,上月回去結(jié)婚了。就再也沒雇著人,不是嫌工資低,就是嫌我的小店破。
沒等紅菱說話,李姐又接著說,兒子念書的學(xué)校又要錢了,衛(wèi)生部門也催得緊。唉,我要是年輕二十年,就去給人當(dāng)“小三”。
李姐的話讓紅菱的臉一紅。
晚上紅菱撥通了楊鵬的電話,紅菱說,我們分手吧。楊鵬沉默了會兒說,我沒意見。
紅菱說,分手后能給我一些東西嗎?
楊鵬說,你要啥?
紅菱說,要5張桌子和20把椅子,還有一些餐具。這些明天我去訂購,到時候你去付錢。
楊鵬說,我給你點錢不就完事了嗎?
紅菱說,我不要你的錢!
楊鵬說,這有區(qū)別嗎?
紅菱說,當(dāng)然有區(qū)別。
楊鵬說,可你要這些東西干嗎?
紅菱說,你就別問了,行嗎?
楊鵬說,好。不問。真是亂彈!
……
撂下電話,紅菱長出了一口氣,心想,明天就可以去李姐的包子鋪打工了。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