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吳局長就開始失眠了。也就是說,吳局長每天的生活內(nèi)容由兩部分合并成了一個部分。籠統(tǒng)來說叫日夜顛倒,具體來講就是白天像黑夜,黑夜像白天。時光徹底喪失了分類歸并的能力。日子不分青紅皂白。
吳局長雖然失眠,但卻沒有任何心事,純粹就是睡不著。吳局長為此也做出過一些針對性的努力,主要是想兩手抓。一手抓白天,一手抓黑夜。勞動紀律不抓不行,白天絕不讓自己打瞌睡,晚上一到點就強迫自己閉眼睡。然而失眠這個東西很調(diào)皮,吳局長在水產(chǎn)局當了三十多年的領導,還是第一次碰上這么個搗蛋添亂的小同志。它每天晚上跟你鬧,鬧得無聲無息,卻又徹頭徹尾。它在你的腦海里呼啦一聲跑過來,又呼啦一聲跑回去,吳局長的兩只耳道里滿是它興高采烈的腳步聲。
吳局長放棄了,睡不著就睡不著吧,反正退休后白天晚上一樣都是無所事事。因此吳局長也并不為此感到焦慮和懊惱。他在浩瀚無邊的失眠之夜開始找事做,他先是傾聽起了身邊老伴的呼嚕聲。老伴的呼嚕打了三十多年了,吳局長還是第一次這么仔細、認真、專注地聆聽。老伴身材胖胖的,呼嚕也打得無憂無慮,抑揚頓挫,像吳局長在某次大會上發(fā)言之后延綿不絕的掌聲。吳局長睜開了眼,房間里黑漆漆的,鼓掌的群眾們都隱匿在了宇宙的最深處。
吳局長盯著漆黑的天花板看了一會兒,把它想象成了蒼茫深邃的夜空。客廳墻壁上的石英鐘正在“咔噠”、“咔噠”地走著。吳局長把每一聲“咔噠”聲都假設成了一顆星星,“咔噠”、“咔噠”、“咔噠”、“咔噠”……很快吳局長的視野里就繁星滿天了。星星們干凈,利落,在無中生有的夜空里熠熠生輝。
吳局長住在上海的近郊。三個子女很早就去國外讀書工作了,現(xiàn)在一個個在大洋的彼岸成家立業(yè)。一年也就扎堆回來個一次,像例行公事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吳局長在會上總是按部就班地祝酒,發(fā)言,再和子孫們親密合影。年一過,吳局長心里的《難忘今宵》音猶在耳,孩子們就一哄而散了。像街道兩旁的煙花爆竹,轟轟烈烈地炸完,剩下的就是冷冷清清的殘骸,熱烈和寂靜之間沒有任何的過渡。親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就是炮仗,它只在逢年過節(jié)才昭示它的存在意義,演繹它的繽紛和動人。這一點我們無從抗拒。煙花認可了生命的曇花一現(xiàn)。
局長這個職業(yè)大家都知道,在位的時候眾星拱月,下來了就門庭冷落。吳局長是個好官,在位的時候操勞慣了,下來了呢,倒也不在乎冷清,但也不能總悶在家,老是和老伴老臉對老臉吧。于是就規(guī)定自己每天早晚出兩次門,早上一次遛遛鳥,打打拳,活動活動筋骨;晚上呢,到傳達室拿個報紙,下一次樓也算是下下基層,體察一下民情。
早上好不容易熬到了四點半,吳局長就摸黑起來了。老伴在身邊翻了個身,嘴里嘟噥了句夢話。吳局長也沒聽清說什么,就小聲地回答“好?!?/p>
出門的時候四下里黑咕隆咚的,但天邊已經(jīng)能看到一丁點微露的魚肚白了。這一點點的白光意義重大,它暗示了又一個嶄新的清晨業(yè)已蒞臨,也肯定了吳局長對這次晨起的時機把握是相當準確的。吳局長拎著退休后從花鳥市場買回來的那兩只云雀,朝著公園款步而去。晨曦里的公園真好,像極了嚴陣以待的機關大樓。晨風帶著陣陣寒意吹來,林間的樹葉就簌簌作響,摩拳擦掌一般。公園門衛(wèi)披了件厚外套正貼著值班室門外的圍墻小便,看到吳局長來了就沖著他邊打招呼邊抖了抖。吳局長也嚴肅地朝他點了點頭,以示對他恪盡職守的首肯。跟往常一樣,吳局長今天還是第一名。他把鳥籠掛在一棵矮樹上,揭開了罩子。兩只小云雀沖著他清脆地歡叫了幾聲。
雌的一只是“小云”,它的叫聲特別好聽,“咀咕~咀咕~”地,像委婉輕靈的歌唱。雄的那只是“老云”,叫聲有點澀,“嗞咕……嗞咕……”地,像抽完煙的吳局長正在清喉嚨。
吳局長給它們?nèi)隽藥琢xB食,笑瞇瞇地說:“好好,同志們先吃早飯。抓緊吃,吃完就開會哈?!?/p>
晨會是每天都要開的,會議內(nèi)容主要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太極拳的操作實踐。這部分由吳局長親自給小鳥們動身示范。第二部分呢,是政治談心,碰見熟人就和熟人談,碰不到就和鳥談。也就是說要不就談談鳥,要不就談個鳥。都差不多。
在公園早鍛煉的老年大軍里,吳局長熟悉的人不多,最要好的是老劉。老劉是養(yǎng)畫眉的,也會打太極拳,這兩點上他們就有共同語言。老劉聽力不好,半聾,答話的時候首先要仰起頭,側過耳朵,然后大聲地問一句“?。俊眳蔷珠L說什么其實他是聽不進去多少的。兩個人之間的交流主要還是靠打拳。兩個人打的太極拳都是半吊子,沒什么大的章法,電視上看來一點,自己琢磨出來幾式,再從對方身上偷過來幾招,拼在一起慢慢就有了系統(tǒng),自成一派。兩個人還相互不服,總認為對方打得不對路,就相互調(diào)侃。吳局長的子女都在美國,老劉就諷稱吳局長的太極拳是“美國派”,吳局長呢,就稱老劉的拳法為“啊派”。兩個門派在晨曦初現(xiàn)的公園里展開了一場慢鏡頭版本的龍爭虎斗。兩位掌門人站在草坪上,各自專注地比劃著,卻不交手,靠得全部是隔山打虎,彼此以靜制動或者以動制靜。用心了。完全是無招勝有招的高手較量。一輪紅彤彤的太陽就從兩人身后慢慢升起,在他們各自的身上染上了一層大師應有的光暈。太陽在遠方,構成了江湖上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上好背景。
扇子舞大隊通常是六點十分進公園的,隊伍里面清一色都是大媽。這支娘子軍裝備精良,一人配備了兩把羽扇,又是穿粉戴紅的統(tǒng)一著裝,相當專業(yè)化。吳局長和老劉選擇打拳的地理優(yōu)勢這時候就凸顯出來了。正好正對著扇子舞大隊的側面。
每當小王一出現(xiàn),老劉打拳就有些漫不經(jīng)心了,一招一式都在往那邊走神。
小王不小了,五十三歲,老伴前年就過世了。老劉喜歡小王,這點吳局長看得出來,不過人的歲數(shù)上去了之后,這種事大家都不愛點破,彼此心照不宣就好,正如上了年紀的人在回憶自己豆蔻年華之時大都選擇了沉默如斯。
小王跟吳局長很熟,老鄰居了,從小玩到大,直到吳局長去北京讀大學之后兩人聯(lián)系才少了。吳局長大學畢業(yè)回上海工作的時候小王已經(jīng)結婚了。后來趕上老房子拆遷,吳局長和小王家又分到了同一個小區(qū),就又做回了鄰居,這也真是緣分。
小王在跳舞之前沖著吳局長和老劉這邊招了招手,熱情地打了聲招呼。吳局長和老劉也沖著她喊了早,老劉因為聽力不好,回起話來聲音也格外地響,可以說是豪情萬丈。
小王的扇子舞跳得真好,兩把羽扇像一對蝴蝶的翅膀,翩翩起舞了。吳局長因為視力的局限,并不能完全看清楚小王的樣子,這樣一來小王跳舞的模樣反而年輕了,有了婀娜的姿態(tài)和朦朧的意味,是時光倒流、青春再現(xiàn)的動人局面。
吳局長走神了,他懷念起了少年時代玩伴們朝夕相處的熟悉身影,時光總是丟三落四,它把青春帶走,把往事帶走,但獨獨給你剩下些瑣碎的回憶?;貞洸怀?,來了就帶著一些似曾相似的氣味給你聞聞或者放映一些熟悉的片段給你看看。小王活生生地在遠處跳著舞,看不清楚到底是這個小王還是那個小王。小王跳舞的楚楚身影向吳局長充分展示了回憶的基本特質:既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
“舞間休息”的時候小王過來和吳局長他們聊了一會兒,小王說到女兒很快要把她接到澳洲去一起住了。吳局長說:“蠻好,大徐走掉后你一個在上海確實太孤單了,歲數(shù)大了和子女住一起,也好有個照應?!?/p>
小王說:“呵呵老吳那你呢,你三個子女都在美國,你什么時候考慮也搬過去和他們一起住???”
吳局長把雙手背到身后去了,他垂著下巴沉重地搖了搖頭,說:“國際上政治局勢不容樂觀啊?!?/p>
老劉在邊上只聽了個大概,他又高聲地說:“小王,去澳洲探親啊?玩得開心點?。 ?/p>
小王笑著說:“好啊老劉,會常回來看望你們這些老朋友的。”
吳局長說:“要的要的,都是革命道路上共同前進多年的老同志了,還是要常保持聯(lián)系。”
小王說:“你們再多玩會兒啊,我今天要早點回去了?!?/p>
老劉看著轉身而去的小王,把脖子伸長了,又側了側耳朵,無限深情地沖著小王喊:“???”小王又回過頭,笑了,沖著吳局長和老劉揮了揮手。
老伴第二次腦梗的時候終于還是沒有挺過去。她有高血壓,之前在家里摔倒過兩次了,住了兩回醫(yī)院,老伴怕子女擔心,絕不允許讓吳局長和他們提起。吳局長其實在心里盤算過,這次過年讓子女帶著老伴去美國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治療辦法。真沒料到,還有兩個月就快過年了,老伴說倒下就倒下了。
當時吳局長剛從樓下取了報紙上來,敲了敲房門,沒人答應。吳局長就察覺出了異樣。再使勁敲了幾聲,吳局長知道大事不妙了。怎么辦,沒帶鑰匙,老伴在里頭真不知道怎么樣了。吳局長分寸亂了,他腦海里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想給子女們打電話,但轉念一想,子女都不在身邊啊!怎么辦,吳局長一時沒了主意,掉過頭就往樓下跑,吳局長跑到傳達室,拿起電話就想打給110,撥了兩下掛了,又想先打給120,按了一下又掛了,又想到打給撬鎖公司。吳局長的指頭在電話按鍵上一陣顫抖,是抓不住生命的慌亂。
老伴躺進重癥監(jiān)護室后,始終處于昏迷的狀態(tài)。吳局長一天只能進去看望兩回,每一次都只能是看望,沒辦法跟老伴再做任何的交流。吳局長坐在病床邊,看著身邊熟睡的老伴,實際上她已經(jīng)離吳局長很遠了,她在夢境之中迷了路,找不到醒來的方向。老伴的手背上掛著吊針,一根塑料皮管順流而下,沿著她手臂上的血管抵達了夢境的深處。床頭的藥水吊瓶里正緩緩地冒著氣泡,伴著老伴孤單的夢囈。
吳局長看著她蒼白的鬢角,心里頭下起了雪。兩個人不知不覺也算是白頭到了老,吳局長費了很大的勁才回想起了老伴年輕時候的樣子,白白胖胖的,富態(tài)得很。夫1JYTPafyt2BTGLen8bXF4w==妻倆是家里安排的婚姻,當年吳局長對她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但她臉上樂觀熱情的笑容始終感染著吳局長。平時無論吳局長有什么煩心事,每次和她呆在一起就一切煙消云散了。她的笑容懂饑飽,知冷暖,她的笑容就是一個漫長的懷抱,包容了她和吳局長平淡、悠長的婚姻時代。
年輕的護士長在監(jiān)護吧臺那邊提醒各位家屬探視的時間快到了。吳局長伸出手把老伴的手腕握了握,又用另一只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最后把她的手慢慢地塞進了被子里?!澳惆?,”吳局長看著老伴輕聲地說,“還真的是樂不思蜀了。”
老伴閉著眼,在寧靜地呼吸著,她的臉還是白白胖胖的,布滿了安詳。嘴角因為平素的表情習慣,始終是
微微上翹著的,像是一個歉疚的笑容。
小王去了澳洲之后老劉來公園的次數(shù)就少了。吳局長最后一次看到老劉是在他住進養(yǎng)老院之前的一個星期。那天老劉來很晚,空著兩手。吳局長問你的畫眉呢?老劉“啊”過之后告訴吳局長,畫眉鳥前幾天吃了臟東西,死了?,F(xiàn)在他可是徹徹底底的孤老咯。吳局長說,再養(yǎng)一個嘛。老劉咳嗽了幾聲,說,自己不養(yǎng)了,接下來打算讓國家來養(yǎng)養(yǎng)自己。意思是要去養(yǎng)老院住了。談話之間,不遠處的扇子舞大隊又開始跳舞了。跟往常一樣,大媽們穿粉戴紅,參差排開,羽扇綸巾,翩翩起舞。隊伍里面似乎從沒有缺少過任何人,也沒有多出過任何人。從這一點意義上來講,歲月是不朽的,它不以個體的生老病死聚散離合而轉移,它用無止境的更替來完成它的恒一。通俗點說,歲月就是舊的得去,新的會來。
老伴過世之后吳局長在家里呆了三天。確切地說是睡了整整二天二夜。吳局長睡得很沉,惡補了之前所有失眠的日子。夢里頭吳局長始終是一個人,游蕩在空空蕩蕩的公園里,天沒亮,黑漆漆的。吳局長就站在草地上耐心地等,等了又等。天不肯亮。吳局長聽到了云雀的一聲啼叫。他霎時睜開了眼,房間里黑洞洞的??蛷d的墻壁上是石英鐘單調(diào)的“咔噠”聲。吳局長豎起了耳朵在空蕩蕩的房間里仔細地等待,陽臺上的一只云雀終于又叫了,只有一只。二天沒有進食的“小云”發(fā)出了委婉幽微的低唱,“咀咕……咀咕……”
吳局長翻了個身,輕輕地爬起來了。
吳局長小聲地對著黑暗回答道:“好?!?/p>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