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見到花月,她八歲。
那是三月,剛過了驚蟄,春雨連天,到處滴滴答答,濕漉漉的。早晨,娘讓我到后山番薯種地里剪些藤,用來扦插。
后山就在村莊后面,老人們說,我們村是塊福地,整個村莊坐北朝南,地勢稍稍高出周圍的村落。后山就像一道屏風,形成天然的屏障。村前是百畝良田,再往前,就是日夜奔騰的桕林溪。村莊依山傍水,端方莊嚴,風水先生說,這村莊有天子登基的氣派,所以,本地人又叫我們村“金鑾殿”。我倒不很喜歡這名字,我喜歡它本來的名字,每次跟同學老師們通信,信封上,我都會端端正正地寫上地址:儒鴻村。據說很早很早以前,村里曾經出過一個翰林,所以得了這雅致的村名。
番薯地就在后山山坡上,其實后山也有一個好聽的大名,叫做“筆架山”。從河對岸良臣村廣袤的田畈里遠望,筆架山就像有兩個凹口的筆架,我家的自留地就在筆架山山谷和山坡上。
早春三月,人們才剛剛從農閑中回過味來,山腳大片大片的梯田,還留著前一年稻子的殘根,要等到雨停,艷陽出來,才會有人扛著犁頭,吆喝著牛來開墾。那個早晨,雨剛剛止歇,我背著竹簍,拿著剪子,走在彎彎曲曲的田地間的小道上。
空氣潮濕而寒冷,山峰被蒙蒙的白色霧氣遮蔽了,道旁的小溝流水淙淙,飽滿而清澈。我逆著流水的方向前行,拐了彎……
花月那時就站在地里,離我大約一米遠。聽到腳步聲,她突然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漫長的一生,我都找不到詞語來形容那一眼,我初次見到的花月。
花月,那天穿著白色的棉布褂子,背后系袢,里面是棉襖。頭發(fā)烏黑,背對著我,呆立在荒涼的地里。周圍不見一個人影。她飛快地回過頭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漆黑的童發(fā)掠過嘴角,我看到鵝蛋清一般半透明的肌膚,以及垂著淚花的漆黑的眼睛。
我此后再也沒見過那樣一塵不染的女孩,仿佛神將她送出深山,送到我面前。
那天早晨,花月的娘走了。六歲的弟弟撐著旗幡,爹抬著棺材,領著出殯的隊伍進了筆架山。她是女孩,留在家看門。可是,她到底還是溜了出來,跟在后面,一直到隊伍走遠,再也看不見。
花月告訴我這些的時候,已經十五歲。
花月的家,就在山腳溪溝延伸處,翻過一個坡就是了。那個坡,叫做“梨花坡”。據說,古時候,有一個落魄的秀才終生未能進仕,就在這個坡上搭了一處住所,做起了隱士。秀才喜歡梨花,于是宅前屋后遍種梨樹,所以,就有了這詩意的名字。
花月姓林,林花月。娘說,這是外姓,我們這一帶的人家,只有三個姓:田、石、余,沒有姓林的。娘說,外姓的人家都是在外頭過不了日子,才找到這里來落腳的。花月家是兩年前搬來的,開始就搭在梨花坡上那亭子里,后來把亭子三面一砌,住上了。坡前坡后也開墾了一些荒地出來,像像樣樣是戶正經人家了。日子才剛好一點,可惜就死了女人。
唉,這人的命啊。娘不由感嘆。
二
這人的命,怎么說得清呢。
我只知道,花月八歲,她的娘就死了,人命由天,無法回轉。我只知道,花月的命,不該這么苦。我只知道,花月,長得好美。
我那時已經念初二,是縣里的重點中學。中學建在離村莊三里路的一座丘嶺上,原先是一個庵堂,五十年代,改建成了學校。我的叔叔田澤源是當時的校長。我的另一個叔叔田澤泉據說是我們村自翰林后走出村莊的最成功的讀書人,被清華大學錄取,送喜報的隊伍敲鑼打鼓曾經轟動了附近方圓數十里,他畢業(yè)后留在省城一家科研機構。
我爹是家里的老大,他說,因為要幫助父母干活撫養(yǎng)下面的兩個弟弟,所以,很早就輟了學。村里人經常拿他跟兩個弟弟比照,說他小時候一到上學,就裝肚子疼,偷跑到桕林河里抓魚撈蝦,根本就不是讀書的材料。有一年夏天,我和爹在河埠頭邊洗澡,一個村里人曾經當著我的面,這樣嘲笑他。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但是,從我有記憶起,我就感到爹在我讀書這件事上,特別費心,他似乎一直在跟叔叔們較勁。在鄉(xiāng)下,混到我爹這個份上,也算成功了。爹后來跟著師傅學會了造房手藝,做了建筑包工頭。
我的娘,跟村里其他女人比起來,一看就是有福的那一種。人高馬大,手粗腳肥,腰圓膀粗,關鍵是,臀部豐厚。爹說,當初爺爺看上的就是這點,屁股大的女人能生育,娶進門過不了一年,就能抱上孫子。
然而,我娘卻是有福得恰到好處。進門過了一年,果真就生下了我,把爺爺喜得多少年沒再哼的山歌,反復唱了好幾遍。按照這種生育模式,如果發(fā)展下去,三個娃是必不可少的任務,可能會發(fā)展到五個,那么,長達十年,娘最好的生命時光就會耗在這一件光榮任務上??墒?,我的娘卻從此以后中了邪似的,再也沒有生下一男半女。有一年,好容易懷了一個,據說在水田里赤足插秧,浸泡得太久,水氣進宮,壞了身孕,流產了。自那以后,娘再也沒有懷上過。
我成了娘惟一的寄托,成了爹惟一的希望。
我后來經常去后山自留地,娘說我畢竟是大了,懂事了,勤快了。梨花坡離那個拐彎處不遠,跨過溪溝,沿著緩緩的坡地里的小路往前走,走到坡底的山谷,有一條深深的溪澗,溪澗對岸就是梨花坡。亭子就在溪澗對岸坡地上開辟出來的平地上,一條三十公分寬的木板橋架在溪澗上,過橋就到了。
本來歇腳用的涼亭,現(xiàn)在已經改建成屋舍了。一邊還搭著一個鵝卵石和黃泥壘成的茅棚,上面豎著煙囪,應該是廚房。再過去是一個更小的茅棚,聽得到牲畜嚼食的聲音,應該是豬圈。
屋前臨著深澗的平地和斜坡上,都是高高的梨樹,屋后的山坡上,也是梨樹。四月,梨花盛開,粉白粉綠的花朵,遮蔽了黑黑的瓦檐。晴日里,蜜蜂嗡嗡作響,在屋舍的天空上飛舞。還未走至山谷,就能遠遠地聞到梨花微苦的芳香。
溪澗這邊的山谷,有我家一塊自留地。一般種些玉米,或者甘蔗。我常常躲在玉米地和甘蔗林里,盯著花月家的門看。玉米成熟的季節(jié),梨樹都已經結果,有時候,看到花月拿著一個竹竿做成的杈,杈下一個個成熟的梨來。她弟弟林花果提著籃子,在下面接著,也有砸在頭上的時候?;ü莻€斯文可愛的男孩,他一邊嘴里叫著,一邊嘻嘻哈哈地笑,聽著花月的指揮,跑來跑去,不停地撿拾。
甘蔗成熟的時候,為了防止人家偷盜,一般從甘蔗林的中心開始砍斫。臨走的時候,我會砍下兩根,故意拗斷了,丟在溪澗邊的草地上,等下次再來時,留意一下有沒有被人拾走。后來,地里出產什么,我總是留一點在地里。哪怕能幫上一頓、兩頓的口糧也好,我想。
三
然而,一年以后,我就離開了儒鴻村,去縣城讀高中了??h城,說遠也不遠,說近也不近,需要走一個小時的山路,再乘上四個半小時的輪渡。一年到頭,除了寒暑假,我基本不再回來了。
暑假里天熱,寒假里天冷,也許是我漸漸長大了的緣故,娘很少再讓我到地里去。爹也不再叫我?guī)瓦@幫那。家里特意給我安排了一個單人房間,添置了一點家具,居然有一個衣柜,還鑲嵌著玻璃鏡子。我在鏡子里看到自己長出了胡須,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鏡,皮膚白皙了很多。我似乎變了,形貌氣質像城里的學生了,和澤泉叔叔家的孩子像起來了。難怪爹和娘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我的成績一直很好,老師說,就這樣保持下去,考個大學沒問題。
要不是十八歲那一年五一,澤源叔叔生了病,說想念我,娘讓我回家看一看,我也許就將花月忘了。
自鎮(zhèn)政府所在地搬遷到我們村之后,儒鴻村突然就興旺起來了。東邊修了一條水泥路直通到國道上,沿著水泥路,開出了許多店鋪,一家挨著一家。聽娘說,每年的五一和十一,都會開物資交流會,沿著馬路,大大小小的攤販都擺起來,尋常人家,有什么要拿出去賣的,只消到政府里領個號子,也可以隨意擺攤。方圓數十里、數百里的人都會趕過來,整條街上人群熙來攘往,比過年熱鬧多了!
我因為要去看叔叔,就按照娘的囑咐上街買兩盒滋補品。娘說,金龍超市里的貨最正宗,金龍超市是大老板開的,大老板能進到正宗的貨。金龍超市就在丁字路口,門面朝西、朝北,占著兩邊的街道,在這山鄉(xiāng)的一角,的確顯得霸氣。我穿過擁擠的人群,朝超市大門走去。
這時,我聽到了花月的聲音。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擁擠在這條小街上,數千,還是上萬?我只知道人聲鼎沸。然而,于這沸騰著的窒息著的聲音之間,突然,我聽到了那個熟悉而陌生的、柔嫩的聲音。我突然站住,呆立良久,辨析那個聲音的方向,然后,漫溯人流而上。
我看到了花月。她設了攤,叫賣一種糕點。她的聲音并不很大,但是溫潤如玉,她叫道:“梨花糕嘞——,嘗嘗我們林家的梨花糕嘞——!”
花月長高了,印花布衫的領子下面,系著紅領巾。十二歲,該讀五年級了。頭發(fā)養(yǎng)長了,梳成一把馬尾辮,扎在腦后。皮膚不再是鵝蛋清似的半透明,而是皎潔光潤,眼睛和頭發(fā)還是小時候那樣,漆黑如墨。她面前擺著一種褐色的粉糕,切成厚薄不一的片,切面上看得出花瓣被切割的痕跡。
我呆看了一陣,因為還有事在身,沒有久留。
從叔叔家回來,再到街上,人已經散了。我在那個攤位的空地上站立良久,才慢慢踱回家去。
那個晚上,我沒有睡著。我已經十八歲,我想,也許能自己決定一些什么事,除了讀書之外。因為讀書成績一向很好,我是個驕傲而自信的孩子。我想,自己一定要鼓起勇氣做點事情,為自己,為花月。
臨走前一天的傍晚,我找了個借口離開了家,繞到后山自家的玉米地。玉米稈已經有半個人一般高了,我在玉米地里站立,雙手插在褲袋里,望著溪澗對面的屋舍。梨樹枝繁葉茂,遮蔽了天空和小院。煙囪上面,炊煙裊裊地升起。
我突然邁出腳,試了試木橋的結實程度,幾步跨過了橋,站到了院門前的梨花樹下。說是院門,其實就是兩邊矮土垛之間的一扇及膝高的木柵欄。里面是四十平米見方的空地,養(yǎng)著幾只雞,跑來跑去地覓食。
我徑直往廚房走。到了一人高的門外,站住。屋里黑洞洞的,沒有點燈。一個白乎乎的身影站在灶頭前忙碌。聽到聲音,放下鍋鏟,走了出來。
“梨花糕,還有賣嗎?”我推了推眼鏡,緊張得不能看她,故作鎮(zhèn)靜地問。
“啊……有的,您是田校長家的人吧,我見過你。你以前經常在溪澗那邊的地里干活。不過好久沒見過你了,真難得。你要多少?要幾斤?”
“……十斤……有嗎?”
“那么多?。俊彼穆曇艉荛_心,笑了起來,露出好看的牙齒。
“沒有嗎?”
“有!花果——,把糕箱搬出來——!”她走到正屋的大門里去。
我留下了半個月的生活費,扛著這么一大袋沉重的糕點,先寄存在車站旁的超市里。第二天早上,背上娘要我?guī)У氖称芬挛?,再帶上這么一大包糕點,乘上了回縣城的車。
四
花月做的梨花糕,我吃了將近半年。同宿舍一共八個男生,我并不想與他們分享。
這梨花糕,應該是用番薯、麥芽熬成的糖,拌和梨花、米粉做成的,吃起來,甜中有梨花微微的澀與香。
有一天,寢室里空無一人,我嚼著梨花糕,突然想攤開信紙寫幾句。不知道花月會不會覺得突兀,可能會嚇到她吧,畢竟,她還太小,豆蔻梢頭二月初。我懷著這小小的秘密,想想自己,不由笑了。
時光飛逝,我上了大學。遠離了縣城,甚至遠離了省城。雖然,花月對于我是一個淡淡的溫馨的夢,但是逐漸壯大的正在嘎嘎作響地生長著的骨骼,支撐起我像叔叔那樣遠征四方的心靈。生命中重要的時刻來臨,我看到自己像一匹真正的戰(zhàn)馬站在了起跑線上。
我會回來的。我聽到自己這樣說。
大學在西安,遠離老家,我第一次只身闖蕩到了北方。大二那年,有個西安姑娘莫可可追求我,我就跟她好上了。那是第一次正經談戀愛。大三那年的暑假,我?guī)е煽苫亓思摇?/p>
到家已是下午。我和莫可可在丁字路口下的車,離開大馬路,田畈中間是三米闊的機耕路,便于拖拉機、板車通過。走在田野阡陌上,兩邊都是碧青的禾穗,剛剛綻出谷子的顆粒。莫可可自小在西安城長大,只見過黃土高坡的麥子,覺得很新鮮,一路手舞足蹈,嘰嘰喳喳像鳥雀。村里人遇到了,新奇地看著我,向我問好。說,我家就是傳統(tǒng)好,又出人才了。
帶莫可可回家,我沒通知爹和娘。他們在院子門口迎接我,滿臉驚訝而欣喜的表情。正廳空間比較開敞一些,娘端來洗臉水,爹打開了梁下的吊扇,我和莫可可一人占據了一把竹椅子,坐下來邊吃西瓜,邊聊著回家路上趕火車汽車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時候,花月已經站在我家門前了。
“哦,吉良哥回來了呀!”花月這么說著,一腳踩進了門檻。
花月已經大了,亭亭玉立,是姑娘家了。皮膚曬得有些發(fā)紅,頭發(fā)養(yǎng)長了,披到胸口。她抬眼看著我和莫可可,好奇而羨慕的表情。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呀,記憶像流水突然奔騰而至。我低下頭,咬了咬嘴唇,瞥了莫可可一眼。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
只有在熟悉的環(huán)境,在熟悉的人面前,我才能辨識清楚自己的氣味。那個遠離了故鄉(xiāng),在西安古城里晃蕩的男孩,其實不是真正的我。在這個家門之內,我看到爹、娘、花月和我,構成一個同根相連的整體。而可可,被突兀地孤立出來,她的相貌、氣質和腔調,都與這個家里的氣味格格不入。
“你爹好些了嗎?”娘一邊問,一邊將花月領進廂房里去。
花月是來領錢的?;ㄔ碌牡o我爹做零工,修理屋頂時摔了下來。按照交涉的結果,我家、屋主和花月家各出三分之一的醫(yī)療費。
“花月家有這錢嗎?”花月走了,我問娘。
“那有什么辦法,總不能叫我們一家出吧?那是他自己不小心呀,那么多修屋頂的,怎么就偏偏他摔下來了,能怪誰?你爹這也算盡到義務了!”
莫可可在我家住了一星期,我?guī)奖橐半S處走走,然后,將她送到縣城,看她上了北上的大巴。
七月,梨花坡上,滿是梨子成熟的清香。我們這村的梨有兩種,一種叫翠皮梨,綠色,小葫蘆的樣子,肉粗汁多,甜;一種叫黃皮梨,土黃色,圓型,肉細汁多,甜味一般。梨花坡上都是黃皮梨,只在花月家院墻的溪壑邊種著幾株翠皮梨。那鮮亮的翠色與院墻上的鵝卵石、黃泥巴相對應。
花月爹躺在屋里。這兩年,村里好多人家都新蓋了樓房,花月家還是鵝卵石糊泥巴砌成的半是亭子半是屋舍的瓦房。
這個家,太需要一個男人來支撐了。
花月的弟弟花果,十二歲。
我覺得有必要找花月談一談。我已經二十一歲,能決定自己的一些事情了。
七月,農民休息的時間一般在午飯過后,下午三點以前。這時候,天最熱,外出作業(yè)容易中暑。我想,這時候,花月一定在家。
她在溪壑里洗衣服。梨樹遮蔽了天空,她蹲在青石板旁,用力地搓洗。我沿著斜坡走下去,她聽到了聲音,扭轉頭看我:“吉良哥……你來看我爹嗎,你們家人真好!”
我喜歡她給我的稱呼。莫可可叫我全名:田吉良。
“……你爹……他好嗎?”其實剛才去屋里找她已經看過,腿殘了,不能再站起來。
“多躺躺,吃得好一點,應該會好起來吧。醫(yī)生說,如果到上海動手術,可能還會有點希望?!?/p>
我走下去,蹲到她身邊,在溪水里洗洗手?!盎ㄔ隆灰?,再過兩年,我就畢業(yè)了?!?/p>
“嗯?吉良哥,這村里就你有福氣,你是城里人了!”
“花月……我是說,你爹的腿,你不要急?!?/p>
“吉良哥,可是,你知道的,我不急,誰急呢?不過,我也知道,急也沒用,所以,也就不急了?!?/p>
“花月……我急?!蔽疑斐鍪秩ィ嗣念^發(fā)。
“吉良哥?!?/p>
“花月……你第一次看到我還有印象嗎?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你?!?/p>
“吉良哥,是什么時候???”
“那時,你還很小,這么高,穿個白罩衫,后面系帶子,童發(fā),站在梨花坡東頭邊山地里,你哭呢?!?/p>
“哦……我娘死的那一年吧。”花月垂下頭去。
我拉起她的手來,握在掌心里?!盎ㄔ?,我過兩年就畢業(yè)了。你等我。”
五
自與十五歲的花月那次見面,不想以后多年再也沒見著花月。
兩年以后,我考了研究生。她南下去了深圳,黃鶴一去,音訊杳無。
我不信花月像村里人說的那樣,南下做了站街女。然而,各種傳言,就像長了翅膀,長了腳一樣,會飛會跑。有人說,誰誰的兄弟在深圳街頭雞店碰到過了,一百塊一個晚上,干什么都成。又有人說,做那一行身體糟蹋得厲害,她現(xiàn)在人都走了樣,皮包骨頭了。我聽得心驚膽寒,憂思再三,覺得還是要去深圳找一找。然而,一無所獲?;貋?,倒病了一場。
娘說,即使找到了,也甭想把她領進田家的門。先別說初中都沒畢業(yè),怎么配得上她惟一的兒子,就是那做雞的前科,娶回家,成什么體統(tǒng),田家祖宗十八代的臉都丟盡了!“你找回來,我就上吊!”
那一年春末,花月回鄉(xiāng),已經是八年之后。她二十三歲,我三十出頭了。
我還是一個人。
至于我還單身著的原因,我后來仔細反省過,倒并不是為了等待花月回來,可以配對成雙。我想,如果花月真是做了妓女,我恐怕心理上也會難以面對。但是,在沒見到她的人之前,在尚不知道她狀況是好是壞之前,我的心里總是放不下這份掛念。我不想這么不明不白地找個女人結婚,對他人對自己都不是負責的態(tài)度。
娘早已不再說她要上吊的話了。她和爹,和我一樣,都在期盼花月回家。花月每年給家里匯錢兩次,都不留地址。花果和我只能從郵戳上判斷大概的方位。花月也打電話回家里,問她爹的身體,弟弟的生活。按照電話查尋地址,這是惟一的辦法。那次帶著花果南下找她,就是按照電話地址找去的,可是依然沒結果。
那還是九十年代,還沒有手機。
花月回鄉(xiāng)的消息,是從心安旅館傳出來的。旅館就在小鎮(zhèn)中心的大街上,金龍超市右首,是一幢帶院子的四層樓的板型建筑。小鎮(zhèn)平時的客流量不多,外地人尤其引人注目。那是春末夏初的一個午后,過了兩點,一輛黑色奔馳緩緩地在鎮(zhèn)中心繞了個彎,開進了旅館門前的小院子。到這里住宿的一般都是長途客,從擁擠的大巴上下來,自己開車來的客人非常稀少。
村支書的小女兒余曉芳在旅館做前臺。她睜大眼睛看著一個曼妙的女子先從車里走出來,然后,回頭扶一個中老年男人,身后跟著一個瘦高個司機。女子走到前臺,摘去墨鏡,叫了曉芳一聲,曉芳當時就呆住了,半天反應不過來。
花月終于回鄉(xiāng)了。她在入住登記簿上寫下了名字:林花月。她和曉芳曾經是同學。
房開了兩間。司機是廣東人。關于那個中老年男人,沒有作登記,花月沒多說,只說是自己的丈夫,臺灣人,在內地做生意。
村莊靠馬路邊的住戶說,看著一輛黑色轎車徐徐穿過門前的馬路,一直開到山腳才停下。一男一女從車里走出來,那男人瘦高個,和女人倒是般配,幫她提著些東西,拐上了山路??磁说臉幼?,好像是后山梨花坡的花月。
娘電話告訴我,花月回來了,你自己去看看吧。她的聲音里有一種哭泣的味道。
我畢業(yè)后分配在縣電力局。我的機會其實很多,可以去上海、北京,至少留省城。但是,關于自身的命運,我后來做過深入的思考,所謂性格決定命運,我骨子里是個懷舊的人。我想,人,是多么復雜而不同的種類,但大抵可以分為兩種,一種人完全脫胎進化,他們憧憬新環(huán)境,適應力強,骨頭里充滿動物的活性細胞;而我,屬于第二種,我的腳下是生了根的,就像一株植物,長得好壞完全依賴所處的土壤、氣候與濕度,是植物性的人,難以隨意扦插移植。我要隨時能看到親人才能安心,聽到鄉(xiāng)音才覺得親切溫暖。所以,我早已知道,我的選擇是,寧做一條戀家的充滿溫情的狗,也不能是一匹南征北戰(zhàn)心靈滄桑的狼。
我正好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小水電站做技術指導。踩著自行車,我直接就去了梨花坡。
花月在梨花樹叢里。梨花早已凋謝,滿坡嫩綠的葉片簇新地招展在午后的陽光里?;ㄔ略诶婊掷锫剑┲椎拙G花邊的羊毛短袖連衣裙,露出修長而勻稱的腿和胳膊,剪著齊肩的黑發(fā)和劉海,精致得就像電影明星,無可挑剔,滿坡梨樹的綠襯托著她,就像一朵潔白的梨花盛開在綠陰里。
她摸摸這棵樹的樹干,又攀下另一棵的枝葉,湊到鼻子前,聞一聞氣息?!翱上Щ浔M了!你不知道,花開的時候,有多美呢!明年花開的時候再來!”她跟身邊穿黑便裝的男人說。那個男人,瘦瘦的高個,有禮而恭順的樣子,并不親密。
“是啊。”他淡淡地回應。
花月,這是成家了?那個男人,可靠嗎?關心她體貼她嗎?他為什么不拉著她的手呢,為什么不擁著她的肩呢?為什么不說“好啊,我們明年再來呢”?
我走了過去。在小路中間站定。
她看到我了。
“吉良,花果說,你去找過我?!彼皇峙手鴺渲Γ恢荒_抬起后跟,腳尖支地,單腿站著。
“……你,成家了?”我看了看她身后的男人。
“……不是他。他是他的司機?!?/p>
“哦?!?/p>
“是個臺灣人。也就是一起過日子吧?!?/p>
“我明白?!?/p>
“……”
“過得開心吧?看你的樣子,應該不錯?”
“還……開心?!?/p>
“回來……看看家里,還是……什么打算?”
“花果也大了,把房子修一修。安排好了醫(yī)院,帶爹……去上海,看一看?!?/p>
“哦……我……”
“你不用說了,你……替我們家做的,已經夠多了?!?/p>
“那好??茨愫煤玫?,我也就安心了?!?/p>
“聽花果說,你還沒成家……”
“成家有什么難,要上門的多的是。”我轉頭看了看筆架山西頭的春日,陽光正漸漸收起光熱,微微地薄淡下去?!澳銊e替我勞心,把日子過好?!?/p>
“……哎?!?/p>
“住幾天?什么時候走?”
“就明天吧。先到上海。”
“哦……家,是安在……”
“深圳?!?/p>
“他,在屋子里?”
“旅館里。”
“方便見見嗎?”
“還是……不見了吧?!?/p>
“好,好。尊重你。晚上,來我家一起吃個飯?”
“下次,等爹上?;貋戆?。”
“好,好,好。”
第二天清早,我等在旅館大堂為她送行。我見到了花月的那個臺灣男人,年近六十的光景,身量不高,舉止動作卻很有風度氣勢?;ㄔ拢苁撬膶κ謫??
“這是我的好朋友田吉良,西安大學研究生畢業(yè)。”花月這樣介紹。她微笑著,掌心朝上,指向我。姿態(tài)優(yōu)雅,落落大方。
那男人向我伸出手來,兩掌相接,能感受他不重不輕的用力,禮貌而有距離。我們彼此深深地看了對方一眼。“小伙子不錯,花月,有事叫他來找我。”他拉了花月的手,吩咐道,一邊鉆進了車。
花果攙扶著他爹,進了旁邊停著的一輛出租車。
花月,又走了。
六
再見花月,卻是十年之后了。梨花,美麗卻暗含著離別的憂傷,也許,就是它,注定了花月背井離鄉(xiāng)的宿命吧!
其間,梨花坡上新樓落成,花果娶媳婦的時候,又回來過一次,是司機陪著,一個人來的,也是住了一個晚上。娘這次沒通知我?;ü矝]有。我那時也準備成家了,未婚妻是縣城一中的英語教師。
這十年,是我過得最安逸平和、在天倫之樂里享受人生的十年,一窩充滿溫情的狗的生活,讓我、雙親和家人都感到滋潤、滿足。我也漸漸理解人生,其實并不如少年所渴望的那樣,一定要遠走高飛,實現(xiàn)宏大的抱負與理想。有時,偶然想起花月,我更相信命運。我想,我是有條件遠走高飛的,卻收起羽翼,匍匐在父母身邊。而她,怎么說呢,能說她走的是一條歧路么?與其在農村受苦受窮嫁一個粗野的漢子,說實話,我寧可看到如今的花月,即使,也許曾經受盡艱難,也許這表面風光的生活并不如我們想象得好,即使,這樣的生活沒有名分,因而也沒有保障。可是,對于花月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了,是的,是最好的了。
一天,隔壁縣電力系統(tǒng)的領導過來交流工作,辦公室小張說城西新開的一家餐館不錯,名字好聽,叫“梨花院落”,售賣一種臺灣風味的糕點,叫“梨花糕”,清香醇濃,相當好吃。于是,就訂了座。
餐館在城西青峰山麓腳下,這一帶是縣城風景最秀麗的地段。為了保護自然風貌,在規(guī)劃之初,周圍就不準許建什么大型建筑,所以,盡管這些年城鎮(zhèn)化建設使得不大的縣城變得日漸擁擠,這里的風景卻得以比較完好地保存。除了山腳原先有個小型的電機篩片廠,早已停產荒棄在那里,幾乎找不到還有什么人工的設施。
車開進大門,繞了個彎在停車場找了位置,下了車,周圍一看,才知道,原來餐館是電機篩片廠舊廠房改建的,廢舊資源得到了很好的利用。從工廠大門到內部廠房、空置地面,都已經改造過了。餐館外立面建筑保持著廠房原有的滄?;覙愕恼{子,滿墻攀爬著爬山虎和野草,只在入門右側的墻上,鑲嵌洗練而簡潔的四個純白的宋體大字:“梨花院落”,旁邊有一長串英文標識。門上有梨花造型的徽標。整個院落,風格藝術而時尚。餐館前后的空地,車道兩邊,是新栽的梨樹。
包廂在二樓,沿著寬敞的清水水泥階梯上去,朝右轉彎,走至走廊盡頭。包廂的名字叫作“梨花坡暖”。里面的裝修別具一格,清水光潤的水泥空間,垂著水晶枝型大吊燈,大理石圓型桌面,黑色包皮皇家宮廷靠椅,畢加索風格的幾何立體油畫。
宴飲不久,黑色包皮房門輕輕推開了。政府部門向來是餐飲常客,按照接待慣例,餐館負責人會進酒致禮。
就這樣,難以置信,十年之后,我又見到了花月。
她是梨花院落主人,我是縣城電力局副局長。
那個臺灣男人得心肌梗塞已經去世,給她留下一筆資金。在外倦游已久,她說,累了,就回來了,開了這樣一間餐廳。以前在臺灣男人經營的連鎖酒店里學習過管理,因而做起來還算熟門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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