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美起訴趙興光離婚,法院受理后,正式開庭前,先組織一次庭前調(diào)解。3月下旬了,天氣很好,高屋法庭院內(nèi)小花園里的連翹,熙熙攘攘地伸展著擠滿鮮黃花瓣的枝條。調(diào)解室在法庭三層辦公樓的一樓,窗子上是當年建設時流行的藍綠色玻璃,陽春的光線透進來,不帶多少溫度。趙興光感覺手腳發(fā)涼,頭像剛從冷水里撈出來,心口發(fā)緊。劣質(zhì)二手煙充滿了調(diào)解室的邊邊角角,趙興光把手中的煙屁股扔到了地上,又照著紅火頭使勁蹍了一腳,習慣性地伸手往右褲口袋里一摸,掏出一個哈德門煙盒,里面已經(jīng)空了。他叭地把煙盒摔到了墻角,懊惱地扒了扒頭發(fā),像秋風吹過的荒草一樣東倒西歪的頭發(fā),也像荒草被秋風吹得換了個姿勢趴著。
孫玉美直腰坐在墻邊的椅子上,紅色的羽絨服開著拉鏈,里面人瘦瘦的,挺著肩,紅色的晴倫方圍巾已從頭上抹到了脖子上。她一直低著頭,不抬眼看趙興光,只看自己放在膝蓋上的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揉捏左手的食指,兩只手上的指甲都修剪得很短,指甲縫里很干凈。
怎么會到離婚的地步呢?趙興光真的不大敢相信。兩人雖然是經(jīng)人介紹的,但他們是一眼就彼此相中的。在此之前,趙興光已經(jīng)相了二十多個對象了,孫玉美更厲害,相的對象過了三十個。說來蹊蹺,就這么兩個被人笑稱為“挑花了眼”的青年男女,竟然一見鐘情。趙興光相信這是緣份??磳ο蠛蠼煌税雮€月,兩人就交往到床上了,處男處女初經(jīng)人事,又過了兩個月,孫玉美懷孕了,接下來,所謂的奉子成婚。雖然當時趙家父母借著這事,認為孫玉美非他家不嫁,在彩禮一事上一再壓縮,鬧了些不愉快,但終于還是順利結婚了。農(nóng)歷五月結婚,當年年底,孫玉美就生了個大胖小子,全家人歡天喜地。那時候,誰能想到將來會有這么一天到法庭上鬧離婚?
“到底怎么樣,你就不離婚?”趙興光問。
孫玉美抬了抬頭,看著趙興光:“你說,咱這日子能還舒舒坦坦地過下去嗎?”
孫玉美知道趙興光愛她,很愛;她也愛趙興光,很愛。但那又如何?她實在撐不住了!
趙興光在高屋鎮(zhèn)淀粉廠當工人,合同長期工,一個月兩千多點,只靠他一人的工資養(yǎng)著老婆孩子,很吃力。孫玉美沒有奶水,兒子趙小龍從小靠吃奶粉,就生這么一個寶貝兒子,自然不敢給他亂吃,定期由趙興光到縣城的大超市里買名牌奶粉,嬰兒奶粉貴得離譜,一個月總有千數(shù)元的開銷。趙小龍七八個月時,孫玉美也想出去找份活兒干,結婚前她在菜籽莊紙箱廠上班,稍累點,白黑倒班,但廠子里很忙,效益還不錯,工人的工資也可以,一般每月都能過兩千。但是,孩子誰給哄呢?在菜籽莊,奶奶哄孫子,天經(jīng)地義。趙興光的母親卻提出來,孩子可以主要由她哄,但她不能一年到頭天天哄。
趙家父母很年輕,還都不足五十歲。趙興光下面有個妹妹,正在上高中,學習不錯,讀完高中,肯定還要考大學,在農(nóng)家,供應個大學生不是件輕松事。趙父是個鹽場工人,雖然有份固定工資,但工資不高,比起村里外出干建筑或種大棚的男人們,遠差了一截,就圖再有個十年八年就退休了,到時可以消閑地拿到退休金。平時家里的大事小節(jié),就靠趙母張羅,趙母很能干,到建筑工地當小工,到人家大棚里干季節(jié)工,秋后外出給人家拾棉花,她得扎頭豎腚地給女兒攢學費,兒子當年學習成績一般,初中畢業(yè)就算了,但女兒學習好,考上了重點高中,說啥得也供她上大學。如果趙母全天候哄孫子,她就相當于“失業(yè)”,直接影響給女兒攢學費。
趙母提出的要求看起來很有理:她不再去建筑工地當小工了,那個太占時間,收入也不算高,但是,大棚里的季節(jié)工、秋后拾棉花,她還是要去的,這時候她干一個月,能頂趙父兩個多月的收入,也差不多能趕上趙興光或?qū)O玉美的兩個月工資,一年總共才那么兩個月左右的黃金機會,不干太可惜了。要么,在這兩個月時,由孫玉美先不上班,來哄孩子,要么,到時候由小龍的姥姥哄著。對于孫玉美,長期干著的活不干了,離開一個月兩個月哄孩子,再回來時,這崗就可能讓人給頂了,不合適。而且,雖然一大家子人還在一起吃飯,但各自的賬務是獨立的,老兩口賺的錢是老兩口的,小兩口賺的是小兩口的,婆婆賺的錢再多,也頂不了孫玉美的工資。讓姥姥哄小龍,這更不現(xiàn)實,孫玉美在家里也是老大,她有妹妹有弟弟,一個上職專,一個上初中。要供兩個孩子讀書,對于小兒子還有將來蓋房子娶媳婦的大事,孫家父母的生活壓力更大,沒有空閑時間哄孩子。在菜籽莊,奶奶哄孫子是義務,姥姥哄外甥是人情,姥姥不哄,誰也說不出什么。
為哄孩子這事,小兩口沒少鬧了別扭。趙興光很孝順,很為自己的父母著想,也是為妹妹著想,但是,這樣就不替媳婦著想了。雙方親家也沒少鬧了矛盾,氣得孫玉美的母親說:“俺閨女麻麻利利地給你們姓趙的生了孫子,燒包不是?要是結婚后三年五年不要孩子,讓你們猴急上幾年再生孩子,到時倒貼錢你們也拿著當寶貝疙瘩搶著哄!”
到了吵架的份上了,誰也不會說好話,趙興光的母親反唇相譏:“要不是你閨女浪著急急忙忙上俺兒的床,也不能這么麻利生了孩子!”
“誰浪跟得上你浪?要是有一個相好的就在臉上點一個痞子,你滿臉點了痦子都裝不下!”
“有本事,也讓你閨女滿臉點痞子去!”
因為婆婆的作風問題,全家老少更是沒少吵了架。在菜籽莊,人們管女人作風亂叫“創(chuàng)殃爛”,“殃爛”的意思本是指臟、亂。菜籽莊是個大莊,一個自然莊,五個行政村,趙家在菜籽二村,孫家是菜籽五村的。在孫玉美和趙興光談對象時,孫家父母托人打聽過趙家戶情。婚前打聽對方及家庭的為人、風評,當?shù)亟小吧勇牎?,男女結婚前,雙方一般都各自找人捎聽捎聽。孫家父母捎聽到了趙母的作風問題,很不同意這樁婚事,都說“媳婦跟婆腳”,他們怕自家閨女嫁過去受人笑話。但是,孫玉美和趙興光這兩個都為看對象閱人無數(shù)的青年男女不僅看對了眼,而且,趙興光迅速地以播種的方式占領了高地,孫家父母不好再使勁反對。“要是有一個相好的就在臉上點一個痞子,她滿臉點了痞子都裝不下”,這是孫家父母托人捎聽到的一句說趙母創(chuàng)殃爛的原話。從一開始,孫家父母就很看不起趙母,這事兒,他們也和孫玉美說過,并囑咐她,嫁過去之后一定要和丈夫好好過日子,千萬不可受婆婆的影響。
新婚后,小兩口還繼續(xù)膠著恩愛,奉子成婚,他們的戀情像初春的嫩葉一樣沒長夠身子,還得繼續(xù)長著直到盛夏能灑下最濃郁的陰涼。孫玉美平時就住在婆家(在農(nóng)村,很多新媳婦結婚后未生育前,仍習慣于住在娘家),只有在趙興光值夜班的時候,,孫玉美才住到娘家,趙興光下了夜班,電話打了,知道媳婦在岳母家,他會直接趕到岳母家,先睡一覺,然后接著媳婦回家。
那一天,下了夜班的趙興光在岳母家補了覺,領著孫玉美回家時,已經(jīng)傍晚了。到家,道門口的大鐵門打不開,是從里面關著的。孫玉美沒有多想,在大門上拍了幾巴掌叫門,咣咣咣,趙興光卻抓住了她的手:“別拍疼了手!”趙興光臉色很難看,他掏出手機打電話,好一會兒,電話通了,他只說了兩個字“開門”。時隔不長,趙母出來開門。孫玉美掃了婆婆一眼,婆婆的臉色不正常!而且,怪熱的天氣,婆婆外面穿著件厚外套!孫玉美一下子全明白了。
趙母訕訕地打招呼:“回來了?我這就做飯去!”趙興光沒理母親,拉著媳婦的手直接往小兩口的房間走——家里共有五間北屋,兩間住著老兩口,另三間收拾成了小兩口的新房。推開門。孫玉美看到床鋪上不像她走時收拾得那么齊整,心里頓了頓,沒說什么。她往床底下的暗櫥里放置幾件隨身物品,一件軍綠色的男式內(nèi)褲就在床前地上!內(nèi)褲很肥大,一看就是經(jīng)過長久穿著和水洗的,絕對不是趙興光的!
孫玉美原以為,雖然婆婆創(chuàng)殃爛的事兒在莊里并不是秘密,但媳婦嫁過來之后,婆婆會收斂或謹慎,肯定不會讓媳婦‘看戲”,男女相好這事,一般都是避人的,長輩更怕這點兒事讓小輩撞破。沒想到,新媳婦嫁過來不足一月,就知道婆婆的創(chuàng)殃爛不僅僅是傳言,而且,婆婆竟然趁她不在家,用她的床鋪!這讓孫玉美惡心得不行。
結婚后還沒出“滿月”,新媳婦就要著分家,孫玉美自己也覺得不太妥當。顯然,趙興光對于母親的事是心知肚明的。但作為晚輩,這事怎么說?
以后,孫玉美每次回娘家,或較長時間外出,都要在新房門子上鎖一把黃銅的三環(huán)鎖。大鐵門她沒法從外面上鎖,有時回家,仍不免會遇到大鐵門從里面關著。她不再伸手拍門,和趙興光一起回家時,就由趙興光給母親打電話,她自己時,就先在道上或到鄰居家里站站玩玩。有時,也有多事的村民瞅一眼孫玉美手里提的包或方便袋,意味深長地說一句:“家里關著門?。 眲e人的眼光,別人的這類話,讓孫玉美從脖根到耳根都泛紅。
一天,她又提著包到鄰居家坐會兒,這鄰居是本家的一個二嫂,她看孫玉美手中的包或袋子時,都是不著痕跡,有時在路上遇到,很真誠地說一句,“兄弟家的,到俺家坐坐玩兒吧!”孫玉美有時就過去拉點家常,她覺得二嫂不是多事兒的人,覺得和二嫂挺投緣,聊天兒時也不僅限于客套話、無聊話。這天,孫玉美不自覺地說起了婆婆,話里很有埋怨和不齒。二嫂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這么多年了,大叔都不管,大嬸子也很不容易,大叔一個月才回來一次,至多兩次,再就是忙秋忙麥、過年過節(jié)時回來,平時家里就靠大嬸子一人撐著。有些事兒,我這侄媳婦本不該亂傳言,不過你是自家人,有些事知道了反而好些。我嫁到趙家門里也有小二十年了,記得才來時,常聽見大叔大嬸子吵鬧、打架,那時,大叔真是往死里打大嬸子,然后大嬸子就跑回娘家呆上好幾天不回來。后來慢慢就沒大有這些動靜了。聽說,大叔的親兄弟,就是咱二叔勸過他:“自己有毛病你還沒數(shù)?有這么個老婆,給照顧著兒女家下,就行了!只要她不提離婚,她不離家出走,她愛怎樣怎樣去吧,反正壞名聲也早都捂不住了,你還較個啥勁兒?”聽說大叔有點毛病,好像是前列腺炎這類的,關鍵時候下面就疼。唉,你想想吧,這兩個人也都挺可憐的!”
孫玉美聽了二嫂的一席話后,在心里仍然有些瞧不起婆婆的同時,也不免有些可憐她了。不過,婆婆的這種殃爛事撞見了,孫玉美很難裝作沒事兒人。孫玉美想到了眼不見,心不煩。她和趙興光商量,和公婆分家單過吧。分家本不是難事,但是,趙家就這么一個兒子,只有這一口五間北屋的房子,分了家,也還是要在一個院子里。孫玉美的意思是,在院子里打一道隔墻,公婆走一個道門,小兩口自己另開一個道門,不從一個大門口里出入了。這讓趙興光很為難。小兩口和老兩口住在一個院子里分家各自起爐灶過日子的,在農(nóng)村不少見,但是,同住在一個院子里卻從中間壘上一道墻的不多,在整個菜籽莊,還沒有這么一戶人家。他怕讓村里人笑話,既是顯得他不孝,有了媳婦忘了娘,又印證了趙母創(chuàng)殃爛的傳言,說明趙母的行為讓自己的兒子兒媳都忍無可忍了。趙興光也能體味妻子的感受,別說沒有血脈關系的兒媳,就是他這親兒子,其實早也戧不了母親的創(chuàng)殃爛了。他淀粉廠的同事們,和他一樣多數(shù)是高屋鎮(zhèn)附近村莊的,別人下了班一般就趕回家,結婚前的趙興光,卻寧愿下班后住在廠宿舍里,除非回家拿東西、放東西、忙秋忙麥、過年過節(jié)或父親歇班時,他很少回家。壘墻這事兒,趙興光沒直接說不行,他說,這事兒得問問父親的意見。趙興光心里說,如果父親沒意見,父親都不嫌說來沒面子,那大家皆大歡喜,如果父親不同意,這道墻就不能壘。
趙父要保持他最后一絲作為男人、作為家長的尊嚴,他不同意在院子中間壘墻。
這道墻終究沒有壘起來,孫玉美越覺得日子越過越堵。
這戶人家的院子里,越來越熱鬧起來。
有人闖到家里,指著趙母的鼻子罵,撕著她的頭發(fā)打。最厲害的一次,來人拉著七八人的隊伍大鬧,把出來說情的孫玉美也打了,一巴掌甩在她的鼻子上,兩行鼻血立即淌過了嘴唇;來人砸了趙父趙母屋里眼皮底下的所有家什,還到孫玉美那邊,砸破了電視屏,摔了影碟機,推倒了飲水機,掀翻了茶幾子。
小兩口吵架,吵完了,孫玉美又抱著趙興光哭,趙小龍也在一旁嚇得哇哇地哭。
婆媳吵架,然后見了面不搭腔。
親家之間打架,孫母領著兒子、侄子來趙家鬧,還把趙家老兩口的門窗玻璃砸爛了。
趙家對外說起來,“兒媳婦光聽她娘家瞎出主意,事事都聽她娘的,自己都不知道日子怎么過!”
孫家對外說起來;“女婿其實也剛好,就是太聽他父母的話。他是要和媳婦過一輩子,還是要和娘爺過一輩子?”
小兩口的日子就在這種疙疙瘩瘩,打打鬧鬧中過了近三年半。孫玉美感覺自己要瘋了。孫母說:“當初我說啥來?不讓你和他家做這門親事,你著了魔,不聽,現(xiàn)在懊悔了吧?我算是看透了,除非是你婆婆死了,你這種日子過不到頭。不如趁你年輕,早和他散伙吧!”
乍聽母親說這話,孫玉美的心里像被一把鋼釬狠狠鑿了個洞?;楹蟮娜兆?,是過得很委屈、不舒服,但凡事都要圖個面,她和趙興光,趙興光和她,都是有愛情的,雖然他們早過了熱戀期,感情也被磕磕碰碰的日子磨得很平淡了。難道,他們的愛情之樹在春天舒展了新綠的嫩芽,盛夏灑了一地的濃郁陰涼,經(jīng)過肅殺的秋風掃落葉,馬上要迎來全面凋零的嚴冬?自然界尚有四季輪回,冬天來了,春天也就不遠了,那么,他們的愛情,他們的婚姻,也會四季輪回嗎,過了這個嚴冬,還會再有春天嗎?
孫母說:“你提出來離婚吧,看看趙興光他們家怎么答復。要是他們答應,院子中間打道墻,各過各的舒坦日子,也行,你們一家三口,畢竟小龍還有親娘親爺。要是他們不答應,我看就算了吧,你這苦日子過不到頭。小龍是男的,離婚肯定跟趙家,他爺爺奶奶還年輕,他掉不到地上,而且,我們家也離著近,他們敢差待了孩子,我們就把孩子要過來!”
陪趙興光來調(diào)解的,是趙父。在兒子收到法庭送來的離婚訴狀和傳票后,他曾就此事專門咨詢過菜籽莊一個干律師的同村人程律師。程律師剛參加工作兩三年,家里還保存著上大學時的一些法律教材。咨詢過了,趙父還專門借了一本《民法學》,研究關于離婚的相關法律規(guī)定。根據(jù)掌握的法律知識,他知道,雖然是兒媳起訴離婚,但現(xiàn)在,是否會離婚成功,主動權是在兒子手中。趙父想勸兒媳收回離婚的想法:“玉美,你這是第一次起訴離婚,如果興光堅決不同意離婚,法庭不會判離的!”
“喲,你連這也打聽清楚了?我起訴的,我當然知道!我也打聽過了,一回起訴離婚不成,法院判了不離六個月后,我可以再起訴,到那時,他同意就同意,不同意,法院也得判離!”
“看來你鐵了心要離婚?你以為這個家離了你就不轉(zhuǎn)了嗎?”
跟瞅著父親和妻子戧了起來,趙興光轉(zhuǎn)頭勸父親:“爺,你先出去透透氣,俺倆先商量商量!”
兒子的一句話,讓趙父一下子憋紅了臉:“都說山鴰尾巴長,有了媳婦忘了娘!你天天向著媳婦,不聽爺娘的話,她照樣不是要和你離婚!”
陪孫玉美來調(diào)解的,是孫母。這時也忽地站起來,尖尖的嗓音提高了許多:
“他向著媳婦不聽爺娘的話?如果不是你們老倆口在背后亂戳事,他倆何苦要離婚?”
這種場合里,沒有心平,沒有氣和,什么刻薄的話,也都可以跑出嘴。但最終承擔這個結果的,還是趙興光。他不愿意因為雙方父母的原因,而加速自己離婚的步伐。他使勁跺了一下右腳;“求你們了,都別說了!你們先都出去,俺倆的事兒,俺倆自己先商量商量!”
趙父:“哼!”
孫母:“哼!”
兩個老人還是打開調(diào)解室的門,都走了出去。
小小的調(diào)解室里只剩下這對夫妻,一下子顯得很空曠。趙興光朝妻子呶呶嘴,示意她坐下,他怕兩人站著,不自覺地就高聲吵嚷起來。
“咱倆,還沒到離婚的份兒上吧?”
“不離婚,咱這日子怎么過,你拿個主意??!”
“老的,也挺不容易,別和他們一般見識!”
“要是不住在一起,什么一般見識二般見識,光咱一家三口,絕對用不著天天雞飛狗跳!”
“我不相信你會狠心和我離婚。是小龍他姥姥的意思吧?你別總是只聽你娘的!”
“我們親娘親閨女,不聽俺娘的,聽誰的?你還不是什么事都聽你爺?shù)模俊?/p>
“我還聽你的??!老婆最大!”
“那好,回家馬上在院里壘道墻去!”
“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你又何苦非得逼我做辦不到的事?”
“我逼你?是你們?nèi)胰硕荚诒莆?!這日子怎么過?你就是寧肯離婚也不肯壘那道墻?”
“那,我再回去和咱爺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說動他?!?/p>
“只要那道墻壘了,好說,我跟你回去過日子;不壘這道墻,這婚非離不可!我嫁個男人,都不能給我爭取利益,我圖個啥?”
庭前調(diào)解,以一種僵持局面結束。
離婚案件如期開庭審理,法官調(diào)查兩方的基本情況及關于離婚的一些事實和理由后,還得先行主持調(diào)解。說來說去,雙方又說到了壘墻的問題上,孫玉美堅持壘墻,趙興光卻做不到。陪著到庭的趙父發(fā)話了:“玉美,你要是非得堅持不壘墻就離婚,那我支持你們離婚!兩口子日子過得是不是順心合意,和那一道墻沒關系!長鋸沒有截鋸快,日子沒法過了,利索索地早散早好。你早再嫁,俺早再娶!”
趙父心里吃準了孫玉美并不是真心想離婚。哼,她就是想通過起訴離婚,來提條件,趙興光這么好的男人,她到哪里另找去?再說了,就算離了婚,憑自家的條件,兒子說不定再找個大姑娘,還可以再生二胎,說不定他就可以再抱一個孫子了;而孫玉美,離婚的回頭女人,還能再嫁個小青年不成?肯定是改嫁越改越差,只能找個年紀大些的,很可能還得去給人家的孩子當后娘!
趙興光同意了離婚。這是孫玉美第一次起訴離婚,卻不是法庭上常見的那種一方起訴離婚,另一方堅決不同意離婚,法院很快下了判決,兒子趙小龍由爸爸撫養(yǎng)。
離婚后很長一段時間里,趙興光還有一種不真實感。下了夜班后,不由得掏出手機,想給孫玉美打個電話,號碼都撥上了,才反應過來,已經(jīng)離婚了!回到家里,屋子里空蕩蕩的,孩子跑到道上瘋玩去了,或者在奶奶那邊看動畫片。天黑了,只有等他親手打開燈才有一室清輝,那節(jié)能燈,初開時慘淡淡的散著冷白,要過好一陣子才逐漸明亮起來,能照出拒子、電視櫥、床頭櫥上積攢的薄薄的一層灰塵。十多天了吧,屋里竟然沒有打掃一次,地上有一團干巴了的黃色桔子皮,三兩張花花綠綠的糖紙,一個親親蝦條的空包裝袋,都是兒子制造出來的些許垃圾。沒有炒菜做飯的煙火氣息,也沒有洗滌、晾曬衣物的香精味或太陽味。半夜醒來,只有兒子幼小的身子蜷在他身旁,不再有妻子那份溫軟,趙興光甚至開始懷念孫玉美夜里打嗝、磨牙、放屁的污濁氣息。
相愛的兩個人,怎么說離婚就離婚了呢?愛情,難道不是婚姻存在的基礎和依據(jù)?他和她,真的就無望再一起生活下去了嗎?也許,如父母所說,分開一段時間,孫玉美就能領悟出趙興光這個男人的好處,也許,就會主動提出來復婚呢,那時,她和她娘家人的姿態(tài)肯定會低些了,復了婚,平平靜靜過日子,還是和和美美兩口子。只是,在這段離婚的日子里等待復婚,太難熬了,到底有幾成希望,趙興光越來越?jīng)]有把握。有時,實在忍不住了,趙興光會給孫玉美打個電話。開始,孫玉美還接電話,雖然語氣是冷冰冰的,但對他及孩子還都有些關切,后來,接了電話,那邊沒什么言語了,再后來,有時根本不接電話了,有事得由趙興光先發(fā)個信息,她才接電話。
離婚兩年多了,復婚的事還沒有眉目,另娶,也還只停留在趙父當初的豪言壯語上,菜籽五村那邊卻傳來,孫玉美家正在給她忙活再婚!趙母心急了,她趕忙給丈夫打電話,“你不是說,他們肯定能復婚嗎?孫玉美她不等咱兒子了!你快點托上人,去她家里說和去,只要她能提出條件,咱就滿足,分家就分家,壘墻就壘墻!”
孫玉美新婆家還是當莊,菜籽一村的。孫玉美早年曾和那男的看過對象,當初她沒看上他。
孫家一派喜氣洋洋。趙家父子及家族長輩進了孫家,趙父自己在床沿上坐下,招呼自家長輩也坐下,趙興光自己找了個馬扎,也在屋門口里邊低頭坐下。孫母冷眼看著:“你們這是來干啥?來給小龍他媽道喜的?俺受不起!”
“嫂子,小輩們年輕,有點矛盾就鬧離婚。咱這不是還有小龍嘛,親娘親爺?shù)囊患胰硕嗪冒。 ?/p>
“你早怎么不說這話?是誰說的‘長鋸沒有截鋸快’?是誰說的利索索地早離早好?我們還是那句話,孫玉美和趙興光離婚,不是為趙興光不好,要怨就怨他爺娘!”
“當時就是為壘道墻!我們回去壘墻還不行?”
“你當我們閨女是啥?你們趙家門說不要就不要,說要她就再回去?晚了,我拿閨女的登記證給你看看?”
孫玉美再婚了,趙家也得張羅再娶。只是,趙興光一個普通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工人,拖著“油瓶”,還是男孩,家里還有一個創(chuàng)殃爛的娘,大姑娘自然搖頭不看這種對象。就是離婚的,喪偶的,也少有人愿意和他看對象。這事急不得,趙興光也不心急。
趙小龍平時跟著爸爸、爺爺奶奶,有時也去媽媽那里或姥姥家。孫玉美再婚前住在娘家,小龍到姥姥家時一般是趙興光接送。孫玉美再婚了,那里還有一個男人,趙興光過去送總有些別扭。而且,小龍已經(jīng)上幼兒園大班了,學校就設在菜籽一村,平時都是小龍自己上學放學,自己去看媽媽或者回家,路很熟。
臘月十五那天,是小龍的六周歲生日。下午放學后,他從學校直接去媽媽那里,媽媽早和他說了,給他買了生日蛋糕呢。早上在家里,奶奶給他做了長壽面、煮了雞蛋,但那些他不稀罕,一天在學校里,心里就盼著早點放學(幼兒園孩子中午不回家),軟軟的蛋糕,甜甜的奶油,嗯,上面一定還有漂亮的小黃花,小龍感覺自己能吃上一整個大蛋糕。不對,蛋糕得切開,讓媽媽也吃,能不能捎塊回家,讓爸爸也解解饞?老師一說放學,小龍一溜煙就背著他的小書包跑了,同學們還在慢騰騰地出校門呢。一條胡同,兩條胡同,再過三條胡同就到媽媽那里了,小龍呼哧呼哧跑得正歡,因為用力累得小臉紅通通的。胡同里忽然躥出了一輛摩托車。
“吱……啪……”摩托車沒剎住,撞上了小龍。
小龍朝前飛去,摔在地上,慣性帶著摩托車繼續(xù)向前躥,前輪軋過了小龍的右腳。變了調(diào)的童聲撕裂著嚎叫在胡同口,凄厲,慘痛,像炮彈炸出的碎片一樣流落到附近的角角落落。一兩分鐘后,后面的同學來了,近處的村民來了,孫玉美也從家里跑出來了……”冬日太陽落得早落得快,西天邊,落日的余輝映得一團一團的紫灰色云彩泛著黃暈,也映得人們心里惶惶不安。
小龍右腿下端血肉模糊,只是哼哼,神志不清,摩托車早已不見影兒了。孫玉美嚇傻了,只知道抱著小龍哭,她丈夫急忙撥打120求助,接著又給趙興光打電話。趙興光正在上班,摘了臉上的防塵面罩就往外跑,當值的班長看見他慌張的祥子,問他干么去,他才記起上班外出得請假:“我兒子放學后被人撞了,我得去醫(yī)院,你幫我請假吧!”趙興光邊說邊走,沒有回頭看班長,班長卻跑過來一把扯住了他:“你帶錢了嗎?還是帶著存折?”趙興光想起自己身上沒帶幾塊錢,存折,也是在家里。班長把上班的十幾個同事們都喊了過來,大家一聽這事兒,都掏自己的口袋,班長拿著紙筆幫著大體記了一下,連整帶零,兩千來塊。班長說:“先拿著這些錢去,用不著最好!你直接去醫(yī)院吧,打電話讓你父母從家里帶些錢過去!”
孫玉美跟著120急救車陪小龍到了王河縣人民醫(yī)院,隨后趙興光來了,趙父趙母也來了。醫(yī)生給小龍實施了截肢手術,從右小腿末端往下,都已經(jīng)沒有辦法修復再造了。小龍還在昏迷中,頭部撞傷,腦積液,引流無效,需要手術。
到底是誰撞倒的小龍,無人看見。后來小龍清醒了,他只記得是輛摩托車撞了他,騎摩托車的是個小青年,他不認識。
小龍在醫(yī)院里住了39天,醫(yī)療費花了五萬多元。醫(yī)生說,再過一年多時間,小龍的右腿下面可以安裝個義肢,練習走路。
當初小龍住院時,孫玉美從家里帶著了所有的現(xiàn)錢,一千多塊,后來的治療費,都是趙興光交的。以后小龍安義肢,也將是一筆不小開支。趙父想了想,這不是個事兒,雖然離婚了,但孩子還是叫趙興光爸爸,叫孫玉美媽媽,孩子受傷,爸爸作為撫養(yǎng)人有義務拿錢醫(yī)治,那做媽媽的,就沒義務嗎?況且,這還是小龍在去孫玉美家的路上受傷的!趙父又去咨詢程律師,得知,離了婚的父母,原則上一人一半承擔孩子的醫(yī)療費。趙父請程律師代寫了訴狀,到法院交了訴訟費,以趙小龍、趙興光的名義,要求孫玉美支付小龍住院醫(yī)療費及將來安裝義肢費用的一半。開庭時,孫玉美沒有到庭,法院缺席審理并判原告勝了官司。判決后,孫玉美也沒上訴,判決書很快生效了,趙父又向法院申請了執(zhí)行。
趙父沒能看到法院執(zhí)行來小龍的醫(yī)療費及義肢安裝費——事實上,后來趙興光也沒有在執(zhí)行上再較真,任其不了了之。
孫玉美再婚后不久,從趙家遷走了戶口。一年多后的秋后,村里大調(diào)地,要趙家把原來分給孫玉美的地退回來,什么時候加了人口,再從機動地里給分地。要退回的那塊地里,曾蓋了一間小屋子,用于瓜菜成熟期晚上看地。屋子很簡易,黃土加麥秸穰子和泥壘墻,幾根舊檁條,上蓋舊瓦。趙父趁著休班,到地里拆這個小房子,想把舊檁條、舊瓦拾掇一下運回家里。他半下午時從鹽場趕回了家,往地里走時,天已向晚。拆小屋子的工程量極小,預計吃晚飯時就能回家了。趙母做好了飯,加炒了菜,和小龍在家里等著。天早已全黑了,在家里能聽到鄰居們刷鍋刷碗的叮當聲,趙父還沒回來。趙母給他打了個電話,卻沒人接聽,她忽然間慌了神。菜籽莊的地離村莊較遠,趙母叮囑小龍先吃飯,自己推了自行車往地里騎去。趙父斜臥在小屋南墻邊,兩根檁條壓在他身上,空氣里迷漫著血腥的氣味,天已經(jīng)全黑了,趙母卻能清楚地看到趙父頭上及檁條上凝固的暗紅血跡。
鹽場給了兩萬來元的撫恤金——趙父屬于非因工死亡,撫恤金的支付標準很低。事發(fā)時,離趙母的55周歲生日還有兩個月,再過這兩個月,她才是法律意義上喪失勞動能力的老年人,是丈夫的被扶養(yǎng)人。差了這兩個月,她還屬于有勞動能力的人,因此,雖然丈夫去世了,丈夫的工資也停發(fā)了,但是,她卻不能按月領取遺屬補助。頂梁柱倒了,趙母的天也塌了。
趙父過了一周年祭日,全家人脫了服,趙母希望,家里能有點什么喜事沖一沖,去去家里這幾年來的晦氣。她又到處張羅著托人給趙興光介紹對象,模樣不論,離婚或喪偶不論,有無子或女不論,要多少彩禮不論,只求女方能痛痛快快嫁過來,和趙興光正正經(jīng)經(jīng)過日子。她盼著,家里能像個正常人家。
趙興光又開始了看對象,陸陸續(xù)續(xù)地看了十幾個。雖然對方都是拖兒帶女有婚史的,情況不比趙興光好,但是,看過對象后,都沒了音信。一年多后,終于有個女人同意和趙興光結婚過日子。女人是四川人,七八年前,從老家過來,嫁到了王河以東的張家村,離菜籽莊有二十多里路。女人生有一個兒子,10歲了。不過,女人的戶口一直沒有從四川遷過來,和張家村的男人只是舉行了結婚儀式,并沒有登記。女人說,那個男人總喝酒,喝了酒就打人,所以,不和他過了。想去法院離婚來著,但本來沒有登記,法院也沒法給判離婚。她離開張家莊到處打工生活,已經(jīng)三四年了。開始時,那個男人還有時跟蹤上她,然后找人把她弄回家,打一頓,關在家里,但不久她再想辦法跑出來。這一年多了,那個男人沒再找她。只是,她自己帶著兒子,不敢回去問那男人要兒子的生活費,這是一個很大的負擔。
趙興光和四川女人結了婚——說是結婚,就是讓人看了日子,選了時辰,吹吹打打,熱熱鬧鬧,把女人迎娶進門,并沒有到民政局辦理結婚登記?;楹螅w興光托人,把女人的兒子安排在了菜籽莊小學讀書。趙興光以為,他接下來的人生,可以這么安安穩(wěn)穩(wěn)、有妻有子地生活下去了,趙母也這么以為。這幾年來,趙母的作風收斂了許多,從來不再在家里創(chuàng)殃爛,類似的曖昧,總能避著兒子、孫子。四川媳婦娶上門后,婆婆天天好吃好喝伺候著,媳婦帶來的孩子,她也是細心的照料,表面上看不出多少與對待小龍的差別。媳婦好吃不懶做,性格很溫和,做事卻很麻利,只要不刮大風下雨,她天天外出打工,紙箱廠,大棚內(nèi),建筑工地,勞務市場,哪里工錢高,她就到哪里干活兒。雖是再婚夫妻,兩口子看起來卻很和諧,趙興光把工資折交給女人拿著,女人下工回來,經(jīng)常從路過的夜市上買些肉食、蔬菜、水果、孩子零食等,家里的伙食不再僅靠趙母一人采購,全家人吃得不錯。一個多月后,村里的人都說,后娘沒虐待小龍,他明顯長高了一截,白胖了,身上的衣服也比原來光鮮了。小龍管四川女人叫媽,四川女人的兒子也管趙興光叫爸。
三個月后的一個周末,女人說:“我要領孩子去趟王河縣城,給他拍套寫真集,然后寄到我老家給他姥姥看看?!壁w興光說:“帶足錢,拍得好點,也洗幾張大點的拿回家掛上。你看哪個照相館好,有空我也領小龍去拍,他還沒拍過呢!”女人起了個大早,趙興光也起了個大早,用摩托車把女人娘倆送到菜籽莊西三里路處的大路口坐客車,然后,趙興光直接上班去了。傍晚趙興光下班回家,女人和兒子還沒回來,趙興光想打電話問問,女人的手機卻提示關機。趙興光想起了什么,打開了一個抽屜。結婚時給女人買的“三金”,金戒指,金項鏈,金耳墜,女人平時并不戴,今天出門時也沒見女人戴上,但是卻不見了,平時女人放在里面的身份證不見了,總放著的十張八張粉紅百元鈔不見了,再底下,趙興光的工資折不見了……
門口,紅彤彤的過門錢鮮艷如血,雙喜字、對聯(lián)上的“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大字還都烏油油地泛著亮。房屋前臉在結婚前用鋁合金門窗包了廈,新刮了瓷粉的墻面白得晃眼。新床,新被褥,新櫥子,新柜子,新電視,新電腦。刷了鮮亮黃色油漆的后窗子打開著,一陣風透進來,從天花板中央扯到四個墻角的紅綠拉花沙啦啦地響。結婚還不滿百天。擺設一新的新房沒能再等回那個四川新娘。
后來,趙母再托媒人給兒子介紹對象,趙興光又陸續(xù)看了四個。第四個對象是在媒人家看的,媒人也是菜籽莊的。女人聽媒人介紹了趙興光的情況后,和媒人說:“只要男人沒有打女人的毛病就行?!迸俗笱垡暰W(wǎng)膜脫落,右耳耳膜穿孔,都是她以前的男人打的,她是看在兒女的情面上,才沒把那男人送進監(jiān)獄。女人比趙興光大十多歲,她的女兒已經(jīng)結了婚,兒子也訂了婚。女人堅持離婚時,女兒和兒子都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勸過母親不要離婚,但又心疼母親。一場婚離下來,女人的神經(jīng)也受了刺激,有時說起話來顛三倒四。好在,兒女都大了,她想再找個人家,只要男人能和她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就行了??赐陮ο螅藢w興光很滿意,女人順便到趙興光家看看宅院。女人要走,趙興光去送她。出了胡同往大道上拐時,趙興光從摩托車反光鏡里看到,小龍身子藏在胡同口,只向外探出頭來,朝著趙興光前行的方向張望。
晚上吃完飯,趙興光在看電視,小龍在做作業(yè)。忽然,小龍站起來,走到了爸爸身邊坐下,低著頭,并不看電視,一會兒,他拉了拉爸爸的衣袖。趙興光看著兒子,想起他送女人時兒子藏在胡同口的目光,笑了笑:“有什么事你說,是不是你不滿意我看的那個對象?”
燈光下,小龍的臉明顯漲紅了:“她太老了,都快跟上奶奶了!也太丑了,都沒奶奶漂亮!”
“奶奶不能照顧咱一輩子啊,咱以后還要照顧奶奶呢!我再找個人,就是為了以后照顧奶奶,也照顧你!”
“哼,你再結了婚,是不是就不要我了?你會不會再生一個孩子?我同學們都說,有了后娘,就有后爺!”
“哪能呢,我就你這么一個寶貝兒子!就像你說的,她都那么老了!不會再生孩子了,還是只有你這一個兒子!”
“媽媽不要我了,爸爸你可不能也不要我了啊!”小龍的話里帶了哭腔,淚珠子已經(jīng)淌出來了,迎著電視,藍瑩瑩的閃亮。
趙興光伸手給兒子擦去了眼淚,他覺得自己臉上也癢癢的。想起來,和孫玉美離婚,整整十年了,小龍已經(jīng)十三四歲了,接下來,就是小龍的青春叛逆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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