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參軍

1950年，朝鮮內(nèi)戰(zhàn)爆發(fā)。那一年，俺剛剛20歲。聽到村里大喇叭吆喝：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俺二話沒說，丟下鋤頭和爹娘，報名參軍了。

跟俺一起的，還有俺村的王炳祥。村里人都喊他祥子。祥子比俺大2歲，娶了隔壁村最俊的姑娘娟子。人家兩口子可都是文化人，上過學(xué)堂，整什么“戀愛自由，婚姻自主”，俺也不大懂。祥子結(jié)婚的時候，俺也去鬧洞房，趁亂摸了娟子的胸脯，跟水一樣軟。為這事兒祥子一直把俺追到村口的大槐樹下，狠狠教訓(xùn)俺一頓，還罵俺流氓。俺回到家以后，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

俺跟祥子也是一腔熱血的漢子，說什么“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死活不聽父母老婆的勸，也報名參加志愿軍。那時，他兒子王從軍才剛剛出生。

俺跟祥子都被分配到中國人民志愿軍第39軍116師346團(tuán)。新兵實(shí)彈訓(xùn)練那天，太陽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四下一點(diǎn)兒風(fēng)都沒有。教官把俺們帶到靶場上，給每人發(fā)了一桿槍和幾發(fā)子彈。

教官看上去很豪爽，嗓門很大。怎么打槍，老子就不用教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嘛！關(guān)鍵看誰打得準(zhǔn)！那個時候，俺們新兵蛋子大都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見過真家伙，有的還使喚過。

看到那個靶子沒有？就往中間的紅心打，10人一組，每人5槍，開始吧！

俺們一組接一組地打靶。雖說其他人都會使喚槍，可沒幾個能使喚得好。那時候志愿軍的武器多是從敵人手里繳獲的，各式各樣，又舊又破。能上靶的就算不錯了。

俺不是吹，以前在村里打獵，貓在草叢里，看著不遠(yuǎn)處又肥又大的兔子，俺保證一槍就干掉。老獵手說俺這叫天分。輪到俺時，穩(wěn)穩(wěn)地端起手中的三八大蓋兒，慢慢調(diào)整呼吸。俺想，一定要打中紅心，說啥不能丟俺村的臉。同組的其他人全都打完了，可俺的第一發(fā)子彈還沒有打出去。祥子急了。老孫！想啥呢？教官站在遠(yuǎn)處吆喝。那個兵！不會打就下去，別跟木頭似的杵在那兒！

俺一著急，食指一緊，“啪”第一槍終于打出去了。俺抬頭一看，正好打中紅心。心里甭提多高興。其他兵開始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俺這邊，靶場上突然安靜了許多。俺快速拉栓上膛，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接連打完剩下的子彈。靶場上回蕩著清脆的槍聲，聽上去很舒服。

打完最后一槍的時候，俺胸口提的那口氣終于送出去?？纯窗凶樱即蛑屑t心。俺本來想，這沒啥，這三八大蓋兒可比獵槍準(zhǔn)多了?？砂痴酒饋淼臅r候，靶場上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俺，就跟看到寶貝一樣，看得俺直凌毛。教官一溜小跑到俺跟前，熊掌掄到俺肩膀上。他力氣真大，差點(diǎn)沒把俺肩膀卸下來?？梢月铮⌒』镒雍煤镁?，是個神槍手的苗子！教官看上去很高興。他一高興，俺也跟著笑起來。

新兵訓(xùn)練沒幾天，俺們就接到上級命令，直接開赴朝鮮前線。俺跟祥子被分到4連3班，來到朝鮮云山境內(nèi)。

剛進(jìn)4連時，連長聽說俺打槍賊準(zhǔn)，就讓后勤給俺配了一桿好槍。這比三八大蓋兒好嗎？那時，在俺看來三八大蓋兒就是頂好的槍。大伙都笑。這槍比三八大蓋兒可好多了。連長告訴俺，這槍是從美軍手里繳獲的，它的有效射程有七百多米，比三八大蓋兒還遠(yuǎn)上三百米，而且穩(wěn)定性好，每個彈夾8發(fā)子彈，半自動?？砂巢贿@么認(rèn)為，黑貓白貓，抓到老鼠的貓才是好貓，好槍孬槍，得上戰(zhàn)場試試才知道。

后來，俺們4連接到命令，要去攻占262高地。剛上戰(zhàn)場的時候，俺跟祥子都嚇尿了：放眼四處盡是滾滾濃煙，子彈撕破空氣貼著頭皮“嗖嗖”飛過，槍聲、炮聲、人的慘叫聲一股腦兒鉆進(jìn)耳朵里，火藥味、血腥味、泥土味混合成一股奇怪的味道沖進(jìn)鼻子里，嗆得肺要吐出來。俺倆窩在戰(zhàn)壕里，兩腿直哆嗦。還是祥子大膽，他慢慢探出半個腦袋。俺跟在祥子后面，也趴在戰(zhàn)壕邊上。

借你的槍試試！祥子大大咧咧地拿過俺的槍，一口氣朝對面打了兩個彈夾。可一個也沒打著，連根毛都沒碰著。他氣呼呼地蹲下來，把槍扔給俺。還是你來吧，還真不是那塊料。

俺換上彈夾，瞄準(zhǔn)一個美國兵的腦袋。這可是俺第一次打真真切切的人。心里甭提多緊張了。俺腦袋里有點(diǎn)蒙，手上也使不上勁。打獵物中，打人俺真下不了手。俺就一個勁兒地告訴自己，對面可都是壞人。終于打出第一槍?？墒菍Ψ骄谷粵]動靜。俺想可能太緊張了。俺深深地吸一口氣，瞄了好一會兒才扣扳機(jī)，結(jié)果還是沒打著。連放幾槍后，一個彈夾都打完了，那個美國鬼子還好端端地縮在對面戰(zhàn)壕里。

咋回事兒??？這可是咱連最好的槍！祥子笑話俺。俺想，是不是準(zhǔn)星不好使了？俺換一個彈夾，想站起來瞄準(zhǔn)?？蓜傄宦额^，一顆子彈緊貼著地面飛來，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俺的臉頰上。子彈把俺的臉給打穿了，俺像沙袋一樣直挺挺地摔進(jìn)戰(zhàn)壕里。俺那時覺得嘴里面涼颼颼的，腦袋暈得要命，突來一陣惡心，胃里有東西要吐出來。不過很快兩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2.十個

我去醫(yī)院看望老孫的時候，他正躺在病床上，腦袋纏得像個粽子，只露出兩只眼睛。他看到我來了，眨巴眨巴眼睛。老孫，虧著你命大！大夫說了，子彈正好從你這邊臉打進(jìn)去，那邊臉飛出來?？删谷粵]啥大礙，不過治好以后，嘴巴有點(diǎn)歪。能活著就好！要不然我可沒法向你爹娘交代。要是再偏一點(diǎn)，估計你的下巴就要被打掉啦！老王又眨巴眨巴眼睛。你好好養(yǎng)傷！我得去前線了。

前線的戰(zhàn)事很激烈。我們的志愿軍敢沖敢拼，很快把戰(zhàn)線推到三八線附近。連長說美軍現(xiàn)在由戰(zhàn)略進(jìn)攻轉(zhuǎn)入戰(zhàn)略防御了，我們聽了戰(zhàn)勁兒十足。

老孫歸隊那天，我差點(diǎn)沒笑趴下。他的嘴巴真的歪了，看上去很滑稽，好像故意弄鬼臉給我們看。老孫給我一捶，有什么好笑的！他不說話不要緊，一說話惹得全班都笑了。他嘴里漏風(fēng)，吐字不清，更有意思了。

老孫把我拉到一邊，私下里問我。祥子哥，你說上次咋回事？俺明明瞄得賊準(zhǔn)，怎么連根毛兒都打不著呢？

說起來在前線好幾個月了，我也算是一個老兵，這其中的緣由我還真知道。我起身撿起一塊小石頭扔向遠(yuǎn)處，眼看著小石頭落地，濺起一陣塵土。我看著疑惑不解的老孫嘿嘿直笑。心想，剛來那會兒你可是咱連的神槍手，現(xiàn)在倒向我請教問題來了，那我可得好好教你。老孫一臉茫然地看著我。

我清清嗓子說，這子彈就跟剛才那石頭一樣，打出去以后也會往下掉，距離越遠(yuǎn)，掉的越低。所以，開槍的時候要看準(zhǔn)距離，打個提前量。咱們訓(xùn)練的時候，靶子也就六七十米遠(yuǎn)，而且天氣晴朗，一點(diǎn)風(fēng)都沒有，影響子彈飛行的因素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所以自然“指哪打哪”。而到了戰(zhàn)場上，敵我之間的距離最少百米開外，更不用說大風(fēng)、氣溫、氣浪什么的，等子彈接近目標(biāo)的時候，還不得偏出十萬八千里，能打中目標(biāo)才怪呢！老孫頓時恍然大悟，一拍腦袋。俺說怎么都瞄準(zhǔn)了還打不著呢！還以為是槍出毛病了。祥子哥，還是你有文化。你別以為光這樣就算完了。還有好多呢！戰(zhàn)場上的風(fēng)、氣溫、氣浪等等好多因素都能影響子彈的飛行。這里面的學(xué)問可大著呢！想做神槍手，你還得多練幾年！

第二天，我?guī)е蠈O上前線。老孫的M1找不到了。我從班里給他要了把漢陽造。我倆趴在戰(zhàn)壕里，盯著對面的美軍開始搜索目標(biāo)。有3個美國兵正貓著腰走進(jìn)戰(zhàn)壕。先打最后面那個。老孫看看遠(yuǎn)處的樹木，判斷風(fēng)向，把準(zhǔn)星死死地鎖定排尾那個美國兵，食指慢慢扣下扳機(jī)。一聲清脆的槍聲，只見那個美國兵像喝醉了酒似的，一頭栽進(jìn)土堆里，掙扎幾下就不動彈了。老孫嘿嘿一笑，這下嘴巴更歪了。再打第二個、第一個。隨后，老孫輕松搞定剩余兩個美國兵。

老孫底子真好，我半年的經(jīng)驗，這家伙一天就學(xué)會了，而且還比我打得好。我真是越來越佩服他了。老孫那天一共打死了10個美國兵，還有1個打到了腿上，跑了。我把這事兒告訴了班長，班長死活不信。

你少忽悠老子！就算在整個4連，最好的記錄，也就是一個人，一桿槍，一天干掉10個。就你那個歪嘴老鄉(xiāng)能干掉10個？你以為那是打靶子呢？班長，我真沒騙你！不信你跟我去看看！要是我說錯了，隨便你怎么處罰我！

3.報仇

第二天，祥子拽上班長，跟老孫一起貓進(jìn)了最前線的戰(zhàn)壕里。班長探出戰(zhàn)壕，恰好看到一個機(jī)槍眼，吐著火舌，把一排排子彈傾瀉到志愿軍陣地，打得志愿軍抬不起頭。

看到?jīng)]？就那個！給我打掉！班長指著那個機(jī)槍手說。老孫仔細(xì)瞅了瞅那個機(jī)槍手，用手沾了點(diǎn)唾沫抹在鼻尖上，感受了一下風(fēng)速，然后趴在戰(zhàn)壕邊上一動不動，手指扣在扳機(jī)上，伺機(jī)而發(fā)。只見那個機(jī)槍手打完一梭子彈，起身更換彈夾，忽然腦袋一歪，好像被人凌空踹了一腳，側(cè)身重重摔倒在地，抽搐了幾下再也不動了。

嘿！神了！班長驚奇得看著老孫說。老孫蹲下來，壓上一顆子彈，傻呵呵地看著班長。敵人發(fā)現(xiàn)有人打冷槍，隨即開始火力覆蓋。頓時，老孫他們頭頂上的子彈跟蝗災(zāi)一樣密密麻麻地飛過。班長招呼他們趕緊轉(zhuǎn)移。剛撤出戰(zhàn)壕，一顆迫擊炮彈就在剛才的地方開了花。

班長高興得不得了，一直夸老孫干得漂亮。他拿出望遠(yuǎn)鏡，開始搜索新的“獵物”。望見對面大石頭后面躲著一個美國兵，一動不動，還有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對著自己這邊。忽然，槍口火光一閃，班長暗叫不好，可已經(jīng)晚了，子彈恰好穿過望遠(yuǎn)鏡，射進(jìn)他的腦袋里，身體沙袋一般向后倒去。

班長！老孫和祥子幾乎同時呼喊。祥子撲到班長的尸體上，可是他不知道，這下已經(jīng)完全暴露在對方的視野中。一顆子彈飛來，毫不留情地鉆進(jìn)他的后心。老孫見狀，大喊祥子的名字。正欲上前，又飛來一顆子彈打在祥子的背部，兩個窟窿突突得往外冒血，瞬間染紅了灰色的軍裝，也染紅了戰(zhàn)壕里灰色的土壤。

別……別過來，對面也是個神槍手……

祥子側(cè)過腦袋，大口喘著氣，眼看是不行了。祥子哥！你可不能死啊！嫂子還等著你回去呢！還有俺侄子！你可不能就這樣走了！老孫眼見兩個親人瞬間死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又無能為力，悲痛欲絕，泣不成聲。娟子柔軟的胸脯和侄子可愛的臉龐一股腦浮現(xiàn)在祥子空空的腦袋里。

祥子掙扎著勉強(qiáng)擠出一絲微笑。你回到村里……幫我照顧好你嫂子和侄子……

話還沒說完，又飛來兩顆子彈，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鉆進(jìn)祥子體內(nèi)，兩朵血花盛開在老孫面前。眼看著，祥子最后一口氣就斷了。

老孫剛想上去把祥子的尸體拖回來，沒想到被腳下石頭絆了一個趔趄，剎那間，一顆子彈貼著頭皮呼嘯而過。老孫坐在地上，感覺頭皮發(fā)熱，隱隱約約聞到了頭發(fā)燒焦的味道，心有余悸。

班長、祥子哥，俺拼了命也要為你倆報仇！老孫咬緊牙關(guān)，太陽穴的靜脈仿佛要蹦出來。他擦干眼淚，拾起了自己的漢陽造。

對面也是個神槍手，又快、又準(zhǔn)、又狠，一旦暴露，必死無疑，該怎么辦呢？老孫閉上眼睛，靜下心來，內(nèi)心閃過一個念頭：對方用的是美軍標(biāo)準(zhǔn)配置M1，也就是自己的第一桿槍，彈夾容量8發(fā)。老孫掐指一算，剛才對面一共打了7槍，還剩1發(fā)子彈，只要再開一槍，必須更換彈夾！

賭一把！老孫給手里的漢陽造穩(wěn)穩(wěn)壓上一顆子彈，雙手緊握槍桿，深吸一口氣，身子前傾，佯裝去拉祥子的尸體，就在身體剛剛暴露的時候，立馬縮回來。就在這時，對面的槍響了，子彈打在剛才老孫的位置，濺起一朵灰塵。

機(jī)會！老孫立刻探出身體，趴在掩體上，架好槍，把準(zhǔn)星死死得鎖定石頭后面，靜靜地等待那個美國兵露出腦袋。老孫用舌尖舔了舔人中，默默感受著風(fēng)速。臟兮兮的臉頰上留下兩道清晰的淚痕，原本渾濁的眼睛突然間變得明亮起來。倘若這時你從正面去看老孫，你肯定會被嚇一跳。那分明是一張狼的臉龐！

那個美國兵換好彈夾就站起身來，露出大半個身子在老孫的槍口下。也許是他自以為中國兵都是些菜鳥，也許以為自己剛才的表演足夠震撼。還沒等他架好槍，老孫穩(wěn)穩(wěn)地扣下扳機(jī)；美國兵連人帶槍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跌進(jìn)了戰(zhàn)壕里。這次，美國大兵為自己的輕敵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老孫背著班長和祥子的尸體回到連隊，把事情的經(jīng)過匯報給了連長。連長看到老孫失魂落魄的樣子說，小同志，你不要太傷心了，打仗嘛！肯定有人要犧牲的。至于你說你打死了十幾個美國兵，這個口說無憑，也沒法給你記個功……連長還沒說完，老孫轉(zhuǎn)身走掉了，留下連長一番尷尬的話回蕩在屋子里。

第二天，老孫找到連長。連長，我想回老家。連長上下打量老孫一番：嘴巴打殘了，雙眼無神，魂不守舍。心想，把他留在戰(zhàn)場上也發(fā)揮不了多大作用，還不如讓他回家算了。于是連長給他開了兩張參軍證明，一張老孫的，一張祥子的。老孫帶著那兩張證明和一個盒子就回家了。盒子里裝滿了混合著祥子血液的土，來自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第一線的土。

4.娟子

老孫回到村子后，并沒有先自己家。他徑直走進(jìn)祥子家中。娟子正在院子里跟孩子玩。小軍已經(jīng)一歲多了。

看見老孫回來，娟子一臉驚訝。你這孩子咋這么快就回來了呢？抗美援朝不是還沒結(jié)束嗎？娟子無意中看到老孫的嘴巴。嘴巴咋回事呢？嫂子……我……老孫支支吾吾，不知道從何說起。娟子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你祥子哥呢？他不是跟你一起去的嗎？

老孫慢慢從包里拿出那個沉甸甸的盒子，雙手捧著，走進(jìn)堂屋，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正門的桌子上。娟子一看，啥都明白了，跌跌撞撞地跑到屋里，抱著盒子失聲痛哭。

老孫找到村長，他正在堂屋里抽旱煙。老孫把兩張參軍證明端端正正地擺在桌子上，把樣子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既然是為國捐軀，那就是國家的英雄，更是咱村的英雄，村長說，祥子給咱村長臉了！你也是咱村的英雄。村長拍拍低著腦袋的老孫。

村長帶領(lǐng)著全村人給祥子風(fēng)光大葬。娟子哭得死去活來，原本挺干凈的一個人，現(xiàn)在渾身沾滿沙土，臟兮兮的。傍晚的時候，村里人都走了，只剩下娟子和老孫。娟子臉上的灰土已然成了泥，淚汪汪的眼睛里透出無助的眼神，幾縷絕望的頭發(fā)胡亂貼在臉頰上，讓人看著心疼。老孫跪在祥子墳前，偷偷抹眼淚。祥子哥，你可以安心地走了，俺已經(jīng)替你報仇了。

老孫沒有忘記祥子的臨終囑托，隔三岔五就往娟子家跑，幫她干這干那，幫她種地、看孩子、賣糧食、交公糧。總之，只要娟子家需要男人的地方，總會出現(xiàn)老孫的身影。

這天，老孫和娟子去收拾菜園子，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小河邊有婦女在洗衣服。

聽說了沒？老孫跟娟子好上了！真是個流氓，連兄弟的老婆都搞！

那個娟子也不是啥好東西，破鞋一個，是個男人就能上她的床。

本來高高興興的娟子驟然停住腳步，笑容也僵在臉上。祥子想上去安慰她，剛邁出的腳停在了半空，尷尬地不知所措。兩個人默默地走進(jìn)田里，低頭拔草，一句話也不說。娟子抽泣起來。你以后不要再來我家了！老孫沒理會，繼續(xù)低頭拔草。第二天，祥子照樣去娟子家。娟子從門縫里看到是祥子，直接插上門回屋里。任憑祥子怎么叫喊、砸門都不開。

老孫圍著娟子家轉(zhuǎn)了一圈，找到一處低矮的院墻，翻墻而入。在院子里獨(dú)自待了一會兒，然后一聲不吭地干這干那。娟子從窗子里望見院子里干活的老孫。老孫這人也挺好，待我跟小軍也不錯。算了，反正我們又沒什么，其他人愛說什么就說什么吧，我又何必在乎。

村里閑言碎語滿天飛，可他們倆依然如故，只是每每見了村里人，都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走，好像欠了每個人一屁股債。后來干脆早出晚歸，省得碰見村里人。

娟子的公婆跟她斷了關(guān)系。本來想把家產(chǎn)也收回來，把娟子趕走。多虧村長出面。你們這樣做是犯法的。祥子死了，家里所有的東西就是娟子的！誰都沒權(quán)利要！公婆一合計，娟子也挺不容易的，就給她吧。

老孫的父母為了避嫌。給老孫說了個媳婦，倆人約定好在女方家見面。老孫一看人不錯，長得結(jié)實(shí)，手巧，也很能干。人家姑娘也相中老孫老實(shí)巴交，跟他過肯定不會吃虧，還當(dāng)過兵呢！倆人就答應(yīng)先交往著。誰知老孫還是一如既往地每天往娟子家跑，可人家姑娘可不干了。你這算怎么回事兒？天天往人家寡婦家跑？老孫不回答。不管那姑娘怎么說怎么罵，他也不吭一聲。姑娘一看沒轍了，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趴在床上哭天喊地，驚動了左鄰右舍，勸也勸不住。傍晚，老孫無奈，只好把她送回家里。那姑娘就再也沒回來過。后來又連續(xù)說了幾樁媒，也都因為老孫的緣故不歡而散。老孫的父母干脆不再理這茬子事兒。

有時候，當(dāng)一件非常尷尬的事情發(fā)生在你身上時，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再去理會它，交給時間處理。一兩年過去了，流言蜚語自然被時間給消磨得無影無蹤。大家都自顧自忙著，誰會成天想這些事兒呢？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紅衛(wèi)兵破四舊，把村子里所有舊的東西全部砸壞，最后實(shí)在沒有什么可以砸的。要不咱們?nèi)ゾ曜蛹野桑t衛(wèi)兵頭頭說。那怎么行，娟子的丈夫生前參加過抗美援朝，村長都說了，那是咱村的英雄，給咱村長臉呢！我還聽人說她搞破鞋呢！村長老護(hù)著她，村長現(xiàn)在是階級敵人，她肯定也是！走！去娟子家！一群人拿著紅本本浩浩蕩蕩地開往娟子家。

娟子一家正在吃飯，老孫也在。紅衛(wèi)兵突然破門而入，把他們嚇了一跳。把她給我綁起來！紅衛(wèi)兵頭頭厲聲呵斥，指著娟子和老孫說，我們現(xiàn)在要批斗你倆。你跟村長串謀破壞革命，還跟他搞破鞋！

老孫一聽這話氣得嘴巴更歪了。你們給我等著！他急匆匆跑回家，從箱子底扒拉出兩張參軍證明拿回來?！芭尽崩蠈O把兩張泛黃的參軍證明拍在桌子上，紅色的印泥非常鮮艷。睜開你們的狗眼看看，這是啥？俺響應(yīng)毛主席號召，上過前線，抗美援朝！還打死過美國鬼子！俺這張嘴被子彈打穿的時候，你們還穿開襠褲呢！紅衛(wèi)兵們一看老孫的“功勛”，沒轍了，一個個灰溜溜地走了。

那天，娟子留下老孫在自己家里吃晚飯，吃到一半，娟子忽然說，你搬過來住吧！老孫一怔，半晌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不方便吧。有啥不方便的？連你也嫌棄俺嗎？說著，娟子嗚嗚哭起來。老孫急忙解釋。也好，俺搬過來也好照顧你們娘倆！沒過幾天，老孫就搬到娟子家了。老孫搬過去以后，小軍再也沒叫老孫“叔”，改叫“爹”了。

5.安康

我兒子小軍長得玉樹臨風(fēng)。上門來說媒的快把門檻踏破了。我常常想，要不是我跟老孫這不規(guī)不矩的關(guān)系，這相親的不得把我家房頂給掀了。我跟老孫千挑萬選，看中了鄰村的阿麗。這姑娘長得俊，家境殷實(shí)，嘴巴巧，手腳勤快。老孫也十分中意。小軍和阿麗相處了一段時間，很是融洽。

看著小兩口甜甜蜜蜜的，我跟老孫也打心眼兒里高興。選了個吉日簡簡單單地把婚禮辦了。老孫本想辦場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婚禮，可我沒同意。一來鋪張浪費(fèi)，二來也怕人背后里議論。過日子自己覺得幸福就行，何必非得讓別人瞧見。

阿麗懷上了小軍的孩子，成了我家的寶貝疙瘩，全家人都繞著她轉(zhuǎn)，好吃好喝伺候著。那段日子小軍也表現(xiàn)特好，整天阿麗長阿麗短的。眼看著阿麗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直到坐下、站起都得靠人扶著。老孫說，俺保證是個大胖孫子，沒有就九斤也得八斤。瞎說，敢情生孩子的不是你們男人？再說了，孫女不行?。磕憧茨慵笔裁?，俺又沒說不行，都行！

雖然我表面上高興，心里頭可繃著一根弦一刻都不敢松，這么大的肚子，臨產(chǎn)的時候阿麗可得遭罪了。

阿麗羊水破了的時候恰好在半夜。小軍慌慌張張跑進(jìn)屋里，娘，你快去看看，阿麗好像快要生了。你別著急，不要緊的。就是，你別著急，有你娘在這兒呢。娟子，你快點(diǎn)穿衣服過去看看咋回事兒?？粗@倆大老爺們兒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差點(diǎn)沒笑出聲來。能有啥事兒啊，天底下女人生孩子，都得遭這么一次罪。老孫，你也別閑著，趕緊套車準(zhǔn)備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俺這就去！還套啥車?。∥业瞧婆＼嚨搅肃l(xiāng)衛(wèi)生所早就壞事兒了，我去找栓子哥，開拖拉機(jī)去！我一溜小跑到阿麗的屋里，她正在床上抱著肚子痛哭，臉上的汗水把頭發(fā)都打濕了。我一看，果然是羊水破了。一邊安慰阿麗，一邊給她穿好衣服，這么冷的天，別給凍著，那可是兩條人命。

我們一家人在產(chǎn)房門口的走廊里等著。走廊里只亮著一盞燈，兩頭漆黑什么也看不到。爺倆兒在我面前走來走去，晃得我也跟著焦躁起來。

都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咋還沒動靜呢？該不會真出什么岔子吧。正想著，產(chǎn)房里傳出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在原本死靜的走廊里顯得異常尖銳。我心頭懸著的一顆可算是落了下來。

護(hù)士抱著孩子從里面出來。男娃女娃？老孫搶先問道。女的。產(chǎn)婦沒事吧？我問。沒事。快給我抱抱，小軍從護(hù)士手里接過孩子。你是孩子的父親吧？這孩子的腿有先天性疾病，以后可能走不了路，你們好好照顧好孩子！

啥？！我們仨人幾乎同時脫口而出。

我急忙從小軍懷里抱過孩子。解開棉被一看：小胳膊、小腦袋、小身子都長得白白的，滾圓滾圓，讓人忍不住上去親一口。唯獨(dú)兩條小腿瘦瘦的，紅色的肉里面泛出淡淡紫色，看上去僵硬。好像剛從池塘里挖出來的尚未成熟的蓮藕。我的腦袋“嗡”一下，一片空白。

等我清醒過來后，趕緊找到醫(yī)生。這病還能治嗎？唉，難，恐怕是不行了。那怎么辦？沒辦法，好好養(yǎng)著吧。醫(yī)生說完徑直走開了，可能也不忍心看我們一家人傷心。當(dāng)我回到急診室的時候，爺倆已經(jīng)不見人了。醫(yī)生說他們?nèi)フ疹櫘a(chǎn)婦了。我走進(jìn)病房，看到阿麗無助的眼神，想必她已經(jīng)知道孩子的事情。老孫和小軍看上去還比較平靜，盡管臉色都不大好看。

我給孫女起了個名字叫王平安，希望她以后能平平安安的。隔了一年，阿麗又懷上了小軍的孩子。為了

不影響阿麗，我把小平安接過來跟我和老孫一起住。雖然小平安腿有毛病，可腦袋瓜兒機(jī)靈著呢，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我和老孫也特喜歡這孩子。怕這孩子孤單，我和老孫不管干什么事都帶上她。

阿麗生第二胎的時候明顯沒有了第一次的恐慌，老孫和小軍也變得淡定。當(dāng)醫(yī)生抱出一個大胖小子時，我看到小軍的臉明顯舒展了許多。這些日子以來，真難為這孩子了，整天提心吊膽的。自從生下平安以后，我知道他心里一直蒙了一層陰影。

給孫子起名字的時候，老孫提議叫王鐵柱。俺在朝鮮打仗那會兒，好多戰(zhàn)友名字里都帶“鐵”字，那命可硬了，迎著子彈往上沖都死不了！爹，你大字不識一個還起什么名，怎么不叫鐵蛋。那也中。你不怕你孫子讓人給笑話？還是讓娘起名吧。叫王平康吧，希望他以后健健康康的。嘿嘿，還是你娘有文化。

自從有了小平康，老孫高興地合不攏嘴，有事兒沒事兒就逗孫子玩，一家人從早到晚圍著孫子轉(zhuǎn)。簡直快要把平安淡忘了，也就是我還惦記著平安，有好東西總記得給她留一份。

小平康胖嘟嘟的，腮幫子好像腫了一般，小嘴巴不斷流出口水，這小子胃口特好，什么都吃，總也吃不飽。家里所有好吃的都塞到他肚子里去了。小平康兩歲的時候，兩條腿胖得走不了路，腦袋大大的，看上去跟墩子似的。阿麗還一個勁兒喂他。你別總慣著他，你看都吃成水桶了。哎呀，媽，難道還餓著孩子不成？放心吧，長大了就會瘦下來。

鄰居家劉嫂帶著孫子到家里來玩。她家孫子比小平康小一個月，特惹人喜愛，全身上下穿得干干凈凈。來到我家，這摸摸，那碰碰，看到什么新鮮的玩意兒就問，奶奶，這是啥？還沒等劉嫂解釋完，又自個兒跑到屋外去玩了。

我突然望見坐在床上發(fā)呆的小平康，感覺有什么不對勁兒。人家孩子兩歲了，會跑，會說話，也能自己玩了。這孩子還是不能下床，也不會跑，不會說話，口水經(jīng)常把衣服弄得臟兮兮的。該不會是有什么病吧。我慌慌張張找了個借口把劉嬸送走了，叫來阿麗和小軍。小軍，你明天帶著小平康去醫(yī)院檢查檢查。咋了？沒事兒，你就是去做個體檢，對孩子有好處。

小軍抱著小平康回來的時候，我感覺不大對勁兒。拿過檢查結(jié)果一看，上面赫然寫著：先天性癡呆。我頓時感覺天旋地轉(zhuǎn)，身子不聽使喚，癱了下去。

6.小軍

俺從屋里看見娟子癱在了地上，嚇了一跳，急忙跑過去把娟子扶起來，掐住入中。小軍，這是咋回事兒？你媽怎么就癱了呢？小軍沒理我，自個兒走回家里。娟子醒了。到底咋回事兒？俺看見娟子的眼睛里淚水在打轉(zhuǎn)轉(zhuǎn)。小平康……生病了。俺還以為多大點(diǎn)兒事兒，不就是生病嘛。生病去看看就好，你怎么還暈過去了呢？癡呆！小平安患的是先天性癡呆！娟子掙開我的手，跑回屋里。俺一時沒反應(yīng)過啥事來。癡呆？

要不，我們再生一個吧？俺剛進(jìn)屋就聽到小軍跟阿麗在說話，阿麗坐在床邊哭哭啼啼。還生？要再生出一個癡呆怎么辦？小軍沒回答。俺看氣氛不對，抱著小平康回了自己的屋。

小軍屋里的燈一宿都沒滅，娟子雖然躺下了，可是翻來覆去睡不著。俺心想，有時候人就是這個命，你再怎么哭，怎么鬧，也沒法讓小平康的病好了，也不能讓平安的腿好了，更不能讓祥子哥活過來！

大不了再生一個，平安和平康咱倆給養(yǎng)著！俺看這倆孩子就不錯！唉，要是小軍能像你這樣想那就好了！我現(xiàn)在不擔(dān)心小平康，最擔(dān)心的就是小軍和阿麗。娟子索性也不睡了，坐起來瞅著窗外小軍屋里那盞燈。

小軍和老婆吵架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一家人也都沒啥心情干活。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俺和娟子只能看著，也無能為力。俺跟娟子說，你是文化人，你去開導(dǎo)開導(dǎo)他倆吧，把咱倆的想法告訴他倆。娟子想了一會兒說，有些道理，還是得年輕人自己經(jīng)歷后才能懂。

早晨，小軍敲開俺的門。爹，你看到阿麗沒？沒有啊？大清早的，俺跟你娘還沒起床呢，昨晚上沒回家嗎？

娘，你知道阿麗去哪兒了嗎？是不是出去干活了？沒！天還沒亮我就發(fā)現(xiàn)她不在了，一摸被窩，冰涼！我找了大半個村，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愣是沒找到她！是不是回娘家了？你吃了早飯，去孩子他姥姥家看看。哎，你這孩子，別著急，吃了飯再去，這么大人丟不了的！

小軍一直到夜里才回來。俺跟娟子問了他大半天就問出來倆字：離婚！

阿麗還是沒能再回到這個家，離婚的時候，家里的東西她一點(diǎn)都沒要。俺琢磨著這個阿麗心夠狠的，丟下兩個孩子說走就走。娟子端出熱好的飯菜。一家人默不作聲的吃飯。正吃著，小軍突然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爹、娘，兒子不孝，對不住您二老！唉，沒事的，小軍，老天爺命中注定的事兒，爹娘不怪你！俺急忙上前拉起跪在地上的小軍，一家三口抱頭痛哭。

睡覺的時候，小軍把平安和平康都抱到自己屋里了。爹、娘，從今天起，平安和平康都由我來照顧吧。俺說中，你想咋樣就咋樣。

第二天早上，俺去喊小軍吃飯，一進(jìn)屋，里面空蕩蕩的，只剩倆孩子在床上自顧自玩。你爹呢？平安說，爹出去找娘了，過幾天就回來。俺一聽不對勁，急忙跑到院子里大聲喊小軍。娟子聞聲趕來。小軍不見了！你快出去找找！

俺倆出門從早找到晚，連個影子都沒看著。問周圍鄰居，也都說沒見過。一連找了好幾天，一點(diǎn)消息都沒有。只聽說俺村李家老大的新媳婦也不見了。

娟子問俺，小軍還會回來嗎？俺也沒做聲。俺怎么知道呢？他想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娟子看看床上的兩個孩子?？煽嗔诉@倆孩子了……話還沒說完，她又哭起來。唉，女人，天生就是能哭的?？墒强抻帜芙鉀Q什么問題呢？

那天中午俺們正在家吃飯，忽然一群人踹開俺家大門，人人手里提一根棍子。俺一看事情不妙，趕緊把娟子和兩個孩子攬在背后。仔細(xì)一看，領(lǐng)頭的是李家老大。

你們想干啥？干啥？你兒子做得好事！把我媳婦拐跑了！李家老大惡狠狠地說了句，動手！他大掌一推，一下把俺按倒在地，提起手中長棍狠狠地打在俺的膝蓋上。俺就感覺膝蓋“咔嚓”一聲，俺心想，這下肯定廢了。好一會兒，腿上才有了知覺，疼得俺牙根兒直癢癢，想找個東西咬著。估計給俺嘴巴里放一塊石頭都能咬碎了。娟子趕忙上前用身體護(hù)住俺。俺聽到屋里傳來平安和平康嚎啕大哭的聲音。

別打了，要打，你們?nèi)フ椅夷遣恍⒌膬鹤尤?。娟子說。

李家老大惡狠狠地盯著娟子。破鞋一個，這叫有其母必有其子！還有兩個雜種，一個殘廢，一個傻子，這叫因果報應(yīng)！他又招呼他那幫手下，都給我砸！

都給我住手！忽然，俺聽到門口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可一時想不起是誰。

7.晚年

只見一個老人怒目瞪圓，提著拐杖一步一步走到老孫面前，眾人一看，原來是老村長。老村長在村子里的威望極高，向來說一不二，所有的人都非常敬重他。隨即，所有人都停住手，院子里霎時間安靜起來。

瞧瞧你們的出息！老村長用拐杖指著李家老大說，尤其是你！沒出息的東西，誰拐走你媳婦去找誰去！欺負(fù)女人和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漢！你今天打的這位，才是咱們村里的英雄！都給我滾回家問問自己老子去！在老村長的怒斥下，所有人都灰頭土臉地走了。

李家老大！老村長厲聲喝住正準(zhǔn)備走人的李家老大說，今天你砸爛的所有東西都得賠！

后來，老孫的腿沒治好，瘸了。不過老孫倒也看得開，心想：俺自己瘸了一條腿，能讓小軍過得舒坦，那也值。

小軍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過村子。聽外出打工的人回來說，小軍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日子過得紅火。老孫和娟子聽了，也就安心了。

倆人除了照顧自己外，還得照顧孫女和孫子。雖然辛苦，倒也清清靜靜。只是禁不住平安老問老孫，爺爺，爹、娘什么時候回來呢？很快了，快了。說完，老孫轉(zhuǎn)身就長嘆一聲。

村子里的人也都很照顧他們一家人。一是老孫一家本分實(shí)在，二是都很可憐這個家庭。有時候農(nóng)忙了，李家老大也會來幫忙干活，老孫和娟子也不怨恨他。

老兩口像往常一樣去地里干活，把兩個孩子鎖在家里。平康見桌子上有一個打火機(jī)很好玩，隨手點(diǎn)燃了一張紙?？匆娀鹈?，平康樂得拍手大笑。平安一看不妙。好弟弟，別碰打火機(jī)，會燒疼自己的。平康不僅不聽，反而拿著打火機(jī)傻呵呵地跑進(jìn)了廚房。不一會兒，平安見廚房里冒起濃煙煙，還聽到傻笑的聲音。平安一著急從炕上跌了下來，腦袋正好磕在桌子角上，頓時暈過去。

老兩口正在地里鋤草，忽然看見不遠(yuǎn)處冒起了濃煙。

老孫，快看！那邊是不是起火了？好像是，那不是咱們村里嗎？嗯，好像是咱們家附近。老孫心里感覺不對勁，扔下鋤頭一瘸一拐地往家跑。

等老孫回到家的時候，大火已被鄰居撲滅，整個家差不多就剩一個骨架了，兩個孫子一個都沒救出來。老孫呆呆的立在門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啪啪”，老孫突然給了自己兩個耳光，都怪俺！娟子抓緊老孫的手。你做得已經(jīng)夠好了。俺不光沒有照顧好祥子哥的兒子，還沒照顧好他的孫子，到了下邊，俺可怎么向他交代。說著，老孫流下兩行老淚。不用你說，到了下邊，俺會告訴他的。再說，平安和平康這一走省得日后受苦，等咱倆走了，他倆在這世道上還不知道受多少苦。老孫一聽有理，便不再說話。

老孫的房子燒沒了，村長讓他倆搬進(jìn)村委會里住，還給他們發(fā)了一些補(bǔ)貼。如今，國家給那些參軍打仗老戰(zhàn)士很多特殊津貼和福利待遇，可老孫一點(diǎn)也沒享受到，因為連長給他的參軍證明，也被那場大火燒沒了。直到現(xiàn)在，老兩口只能享受國家的最低生活保障。

我最近一次回到村里的時候，偶然見到兩位老人，他們相互攙扶著，正往老年人活動中心去。二老精神矍鑠，看上去無憂無慮。想必那些兒孫滿堂的老人也未必比二老過得自在。也許，只有那些見慣了大風(fēng)大浪的人，才能把這人生百態(tài)、命運(yùn)坎坷看個通透，才能在耄耋之間安然自在、頤養(yǎng)天年吧。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