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納珠寶”實體店在估衣市街文化市場開業(yè)了。音響里的鞭炮聲響過,不起眼的“海納珠寶”在估衣市諸多玉器店里也響了一回。
“海納珠寶”是海娜經(jīng)營了五年的網(wǎng)店,主要做和田玉,也賣些翡翠、琥珀、珍珠、水晶,生意一直不好也不壞。開實體店最初是花蕾的主意,說起來,網(wǎng)店與她無關(guān),她既沒有投資也不參與經(jīng)營,但她總感覺網(wǎng)店與自己有莫大的關(guān)系?;ɡ賹儇i,小名叫“寶寶”,海娜喜歡叫她“豬寶”,與“珠寶”諧音?;ɡ僖恢闭J為“海納珠寶”就是她和海娜共同的,就像她叫海娜“海納”,海娜叫她“珠寶”一樣。如今這家實體店,真的與花蕾有關(guān)了,預(yù)交的房租她出了一半,用她的話說,她占30%的股份,是僅次于海娜的大股東,股東只有她們兩人。
估衣市的店鋪林林總總,第一次來看鋪子的時候,海娜跟著花蕾走在兩邊都是鋪子的路上,她不知道怎么拐到自己的鋪子前的,暈是當(dāng)時唯一的感覺?;ɡ俑嬖V她,從估衣市的東北門進,逢路口左轉(zhuǎn),轉(zhuǎn)四次就到了。那逢交叉路口左轉(zhuǎn)的路徑讓海娜感覺像走進了迷宮,只是不知道估衣市是不是她的迷宮。
無論迷宮與否,海娜的生活終究是要在這里展開了,雖然她走進估衣市不停左轉(zhuǎn)時,常想這里的世界沒有她的存在仍照常進行,可她還是來了,有些迷糊地左轉(zhuǎn)著來了。
第一天開業(yè),這是海娜的第一天。進店里來的客人很多都看碧玉掛件,這說明開業(yè)前的判斷是正確的。天熱了,女人的頸上需要一條別致項鏈的點綴,和搖曳生姿的裙裝一起,將女人特有的味道烘托出來。綠色,適合這個熱烘烘的季節(jié),石頭的綠色看在眼里感覺眼睛都是水潤的,那是能從眼睛一直滋潤到心里的水潤,讓人感覺涼爽,但這份涼爽不是熱天里喝了冰水的涼爽,而是溫和又舒暢的涼爽。碧玉是個好選擇,油潤明快的綠色戴在頸上或指間,摸著、看著,間或再想想那綠色,都覺得舒服。更重要的是碧玉的價格大眾化,顧客容易接受,海娜可以用有限的資金多備些各類各款式的貨。
一位大姐要海娜拿了一款碧玉如意吊墜,綠色的如意托在她右手掌心里,她用左手翻看。海娜第一意識她是左撇子,都說左撇子聰明,眼前這個左撇子讓海娜首先贊嘆的是她的手。那是一雙讓女人看了會羨慕嫉妒恨的手,細膩的白色透著淡淡的紅,手指細長而圓潤,還有那掌心的細紋,輕淺有序,讓海娜想起姥姥說的手紋輕淺的女子是一輩子不勞碌的。
她眼睛一直盯著如意問是否是和田主,是不是新疆料?海娜嘴角盈著笑告訴她是和田碧玉,俄羅斯山料。海娜的話音落,大姐的眼睛從如意上移開了,她用自己美麗的左手將如意從掌心移到了柜臺的軟布上,眼睛里似乎沒有了剛才的光彩。她輕輕的說,既不是新疆料,怎么說是和田玉,那朦朦朧朧的眼神和向下瞥的黑眼珠,讓海娜覺得她后邊那句話應(yīng)該是“豈不是唬人”,但大姐沒有繼續(xù)說,而是有抬腳走的意思。
花蕾走到她身邊,再次拿起那件如意,學(xué)著海娜的語氣說,看它顏色多濃郁,質(zhì)地多細膩,雕工又好,沒有黑點,沒有裂紋,是品質(zhì)很好的碧玉吊墜。大姐看看柜臺外的花蕾,再看看柜臺里的海娜,眼睛里比剛才又多了層?xùn)|西,或許在她看來,海娜和花蕾就是銷售和促銷,或者說是賣家和托的關(guān)系。
海娜感覺不舒服,大姐的眼神讓她不舒服。對海娜來說,用“顏色濃郁,質(zhì)地細膩,雕工好,沒有黑點,沒有裂紋”這些字來形容這件如意,是實實在在的,每個字都是誠誠實實的。但她的誠實在這位大姐的眼神里變化出不一樣的東西,她解釋和說明的越多,眼前這件碧玉如意似乎就越不真實。
海娜猶豫了一下從柜臺里拿出一只青花手鐲,小心地將它放在柜臺上面的軟布上,黑白分明的色彩讓海娜不自覺得要去想過去的很多事情,但此刻她需要把思緒收一收,專注于眼前這位大姐?!斑@件是新疆料,是籽料?!焙D冗呎f邊轉(zhuǎn)動著鐲子,讓大姐看到黑色又重又聚的地方。浸染了鐲子1/3的黑色,墨汁一樣濃郁,似乎還散發(fā)著幽幽的香氣。海娜的手指享受著鐲子的光滑,指間轉(zhuǎn)到白肉處,不自覺地說:“看,白度多好?!钡D葘@只鐲子的喜愛并沒有感染到這位大姐,她看著鐲子只輕輕說了句:“哦,是青花啊?!?/p>
大姐的視線回到柜臺里的白玉和碧玉上,問有沒有新疆料的。海娜頓了頓,如實說沒有,她告訴大姐俄羅斯料子是好料子,批發(fā)市場俄羅斯料的碧玉比新疆料的高。但大姐的眼神輕輕的從海娜臉上掃過,分明顯示著不信任。海娜還有很多話想說,特別想說一說新疆碧玉的黑點以及俄料、東北料、韓國料碧玉的特點,但大姐的眼神讓她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對她來說,信任別人有這么難嗎?海娜不知道,她只是體會了被別人信任真的很難。
那位大姐最終轉(zhuǎn)身走了,沒帶走店里的一塊石頭?;ɡ僮叩胶D冉拜p輕地問:“你真要賣鎮(zhèn)店之寶啊?”海娜輕撫著那只青花鐲子,抬眼看花蕾的時候嘴撇了撇。她當(dāng)然不會賣,永遠也不會賣,這只青花是她擁有的第一件和田玉,也正是由這只青花開始,她經(jīng)營自己的網(wǎng)店。可她心里的寶貝在別人眼中或許什么都不是,就像剛才那位大姐,這只青花激不起她心中的任何波瀾。
第一天開業(yè),這也是花蕾的第一天。店里沒客人的時候,花蕾拿起她的大塑料瓶子喝綠豆湯,海娜提醒她喝完了別把瓶子放在柜臺上?;ɡ倏纯醋约涸就该鞯钠孔颖痪G豆湯染成紅褐色,看上去臟兮兮的,與柜臺里精致水潤的玉石的確不協(xié)調(diào)。她猛灌了幾口,把瓶子小心地放在柜臺側(cè)面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
喝綠豆湯是花蕾開公共汽車后養(yǎng)成的夏季習(xí)慣,車上熱,缺水會上火,帶綠豆湯是花蕾剛上車時師傅教的,如今是花蕾夏天必備的飲料?;ɡ偈莻€公交司機,也可以說,她是個不懂玉石、沒有銷售經(jīng)驗的公交司機,她只是在自己休班的日子來給老同學(xué)幫忙,也在尋找自己的希望。
說到幫忙很好理解,扯到希望,常讓人感覺有些遙遠。但花蕾的尋找希望是心底真實的愿望。她從小的理想有很多個,但沒有一個是做公交司機,尤其是讀大學(xué)后,更覺得將來無限美好,“車輛工程”專業(yè)是她選的第一志愿,也是她喜歡的專業(yè),但大學(xué)里的優(yōu)異成績并沒有帶給她一份相對滿意的工作。畢業(yè)找工作的時候,不停地碰壁,碰得一點自信心都沒有了。到公交公司上班,是姨父幫著聯(lián)系的,花蕾大學(xué)里學(xué)開車的時候,是準(zhǔn)備將來開私家車的,沒想到這點一技之長變成職業(yè)。每天,她開著公共汽車在固定的線路上一圈圈地轉(zhuǎn)時,常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傻掉,她看看自己一天天被曬黑了的胳膊,想象著將來自己就是個黑胖的傻子,心里會發(fā)酸??捎帜茉鯓幽??這還是一份工作,總比沒有工作待在家里強吧,花蕾這樣想。
花蕾和海娜的友誼是大學(xué)里建立起來的,制圖課畫汽車的減速箱,海娜畫了十天也沒畫完,并且比例畫的有問題,用老師的話說,她總是離科學(xué)比較遠。她的制圖課能及格,是緣于花蕾的幫助和作弊。海娜自己也說,她讀“車輛工程”專業(yè)是調(diào)劑志愿,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為了不延續(xù)這個錯誤,考研時她報考了中國地質(zhì)大學(xué)的寶石學(xué)專業(yè),她覺得這是個符合她氣質(zhì)的專業(yè)。
如今,寶石學(xué)專業(yè)真的把海娜和寶石聯(lián)系在一起了,她天天都面對這些玉石,撫摸它們,將它們戴在自己頸上、手腕上、指間,又從頸上、手腕、指間取下來。她常對著鏡子看,甚至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一塊和田白玉,皮膚越來越白、越來越細。是啊,研究生畢業(yè)后,她沒在社會上工作過,天天待在家里經(jīng)營網(wǎng)店,沒有紫外線的照射,皮膚自然白皙。
說到工作,是海娜的一塊心病。每當(dāng)同學(xué)、朋友問起這個問題,海娜會說自己是響應(yīng)團中央大學(xué)生自主創(chuàng)業(yè)的號召。其實,她不知道除了這樣說還能說什么。畢業(yè)了,找個專業(yè)對口的工作沒想到會是那么難。海娜也經(jīng)歷了查招聘信息、面試,再查招聘信息、再面試,循環(huán)往復(fù)。以前聽人說世界上參與人數(shù)最多的活動是奧運會、世界杯、中國的春運和大學(xué)生招聘會,海娜當(dāng)笑話聽,可當(dāng)自己真經(jīng)歷了一場場的招聘會,海娜不覺得那句話是笑話,而是覺得自己是個笑話,她上了大學(xué),讀了研究生,卻找不到一份專業(yè)對口的工作。一年下來,兩年下來,海娜始終沒找到自己想要的工作,并且隨著時間久了,找工作的事也就擱下來了,索性經(jīng)營著讀研時開的網(wǎng)店,賣玉石。
在爸爸的眼里,在親戚朋友的眼里,海娜一直沒有工作,他們把海娜的網(wǎng)店只看做是孩子的游戲,為此,海娜特別怕節(jié)日里的聚會,怕親戚們問起她工作的事情,更怕爸爸在親戚面前不自然的笑容。爸爸一直要她考公務(wù)員,她倒是年年報考,但她學(xué)的寶石學(xué)專業(yè)太不適合公務(wù)員這個行業(yè)了,每次報考時專業(yè)不受限制的崗位太少,千里挑一、萬里挑一總是挑不到海娜。。有時一說到、一想到工作,海娜在自己的房間里會感受到異常清晰的恐懼,她覺得自己的心沒著沒落的漂著,似乎要漂到山崖邊上,如果往下墜,那是超出所有極限的絕望。
特別是最近半年來,爸爸退休了,大部分時間呆在家里,這讓海娜每天像一只受驚的兔子一樣小心和謹慎。退休前,爸爸向領(lǐng)導(dǎo)要求能否安排女兒的工作,領(lǐng)導(dǎo)最終答應(yīng)讓海娜在派出所干內(nèi)勤,穿制服,但不是正式警察,沒有編制。爸爸原本想女兒先干著,以后說不定有機會能參加一些考試轉(zhuǎn)正式民警??珊D葲]有按照爸爸的安排去派出所上一天班。她一想到爸爸為了自己求人的樣子心里會難受,覺得自己如果真到派出所上班眼前就總會浮現(xiàn)爸爸給領(lǐng)導(dǎo)陪著的笑臉。況且她也不喜歡那份工作,她不希望自己像花蕾一樣遷就一份工作,改變自己,并且將自己變得自己都不喜歡、不認識。
海娜的不遷就,P8BDoet+wIm45g5qC76qdw==讓那個只有她和爸爸的家里,火藥味散了之后更安靜了。海娜整日待在自己的房間里,關(guān)著門、關(guān)著窗,她感受不到一縷清風(fēng),看不到一絲云彩。
如今,將網(wǎng)店“海納珠寶”開成實體店,海娜覺得這對她是有重要意義的,她不用整日待在家里了,她可以和她的石頭一起在外面感受空氣的流動。此外,她還認為經(jīng)營有實實在在店面的玉石店是一份傳統(tǒng)意義上的工作,在某些人眼里,不管這份工作如何,她算是從沒工作到有工作了。但這僅是海娜的想法,爸爸是極力反對她開實體店的,他認為女兒僅僅是繼續(xù)著自己的游戲,他不希望讀了那么多年書的女兒將來只是賣石頭。那一天,當(dāng)海娜告訴爸爸自己看好了店面,并預(yù)交了房租NwHuTsBAGRZQOQ9k8f5sCQ==,真的準(zhǔn)備開實體店的時候,他反應(yīng)很激烈,摔碎了剛買來的甜瓜,吼著要她去退掉店面。畢業(yè)兩年來,海娜和爸爸關(guān)于“工作”這個詞有太多的你來我往,這次是最激烈的,最終以爸爸吃速效救心丸,到醫(yī)院搶救結(jié)束。
花蕾沒有海娜那般的苦惱,她有工作,但那份工作不是她想要的工作,于是“海娜珠寶”這家實體店對她來說,也是有重要意義的。她將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這家小店上,雖然有時候她并不知道自己希望的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不希望一輩子只是個公交司機。
花蕾打量著這間只有十平方米的小鋪子,她和海娜以及這些石頭都框在這間鋪子里了。油潤的玉石沒有腳,只能靜靜地躺在柜臺里的一只只精美的錦盒里。她和海娜都長著腳,卻只能和沒有腳的石頭一樣,呆在這間小鋪子里,期望明天,找尋希望。
店里的客人進進出出,沒有人帶走這里的一塊石頭,海娜似乎不著急,她做網(wǎng)店的時候玉石銷量也不大,不賣貨是常有的事。倒是花蕾著急,她恨不得柜臺里的石頭能走動、能離開,離開這間十平方米的小鋪子,只留下她和海娜。
當(dāng)花蕾的思想在鋪子里飄來飄去的時候,海娜的爸爸來到店里。花蕾看著他已經(jīng)花白但濃密硬挺的頭發(fā),輕輕地深呼吸一下,叫了聲“李伯伯”,他沖花蕾點點頭。雖然看到他點頭,但花蕾總覺得他對自己有諸多的不喜歡。每次花蕾去海娜家,一看到他就覺得原來心中跳躍不定的喜悅會安靜下來,只要他在,花蕾會覺得從頭到尾的不自在。
海娜沒想到爸爸會來,她看見爸爸了,什么也沒說,匆忙地將眼神轉(zhuǎn)移到玉石上,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視著那只黑白分明的青花鐲子。這只鐲子是海娜讀研一的時候,假期和爸爸一起旅行,在新疆克拉瑪依西路的玉石批發(fā)市場看到的,爸爸不懂玉石,但他懂女兒。他看見女兒看到那只青花鐲子時眼睛里閃出的光亮,那光是金色的,充滿喜悅的能量。鐲子的圈口很大,海娜將它套在手腕上,晃晃的,于是將它從手腕一直擼到手臂上,讓自己的肌膚完全接觸鐲子的內(nèi)徑,似乎只有完全的接觸,才能真正感知這只將黑色和白色分開又連接在一起的青花手鐲。爸爸看看寬厚的鐲子,再看看纖細小巧的女兒,覺得真是不搭。他不知道女兒為什么喜歡,但他享受女兒的喜悅。付錢買這只鐲子的時候,他心里是猶豫的,因為買了這只鐲子,旅行中就沒有錢了。海娜記得自己拉著爸爸的手的感覺,那是異常溫暖的。雖然沒有媽媽,但她有爸爸,她看著爸爸的眼睛說話,空氣中彌漫著溫馨的氣息,散發(fā)著自然的愉悅。也正是從這只鐲子開始,海娜在淘寶網(wǎng)上注冊了網(wǎng)店“海娜珠寶”,做玉石零售。
爸爸站在海娜對面,海娜的眼睛沒有看他,曾經(jīng)溫暖的爸爸,在自己研究生畢業(yè)后的二年時間里似乎溫度漸漸降低。爸爸希望海娜從事的工作與海娜的興趣相去甚遠,為此,不愉快在時間里慢慢集聚。有時待在家里,海娜會覺得周圍安靜的空間也會吞噬她和爸爸的情感。海娜明白她與爸爸之間的那種緊張氣氛和不愉快,隨著時間的推移會慢慢消散,就像水流和風(fēng)一樣,流過或吹過之后不會留下太多痕跡。她知道爸爸還是那個溫暖的爸爸,只是不知道溫暖什么時候回來。尤其是此刻,她不知道如何面對、怎么相處。
花蕾感受著店里的安靜,她不自在,覺得自己應(yīng)該離開一會,出去透透氣。剛好她也想到其他店里看看,了解一下別人是怎么賣玉石的。開店前,她和海娜倒是在估衣市的各玉器店轉(zhuǎn)了一圈,但主要看熱銷的是什么貨,沒怎么關(guān)心如何同客戶溝通的問題。同海娜和爸爸打了招呼,花蕾就直奔玉緣閣——估衣市文化市場規(guī)模最大的一家以賣和田玉為主的玉器店。
玉緣閣的玻璃墻延展拐角包圍著店鋪。玻璃是通透的,但因為上面貼著一些玉石張貼畫,使花蕾對店里的情況看不真切,自然需要從正門進去。與其他店不同,這里進門有一道玄關(guān),正中鑲嵌著云龍瓷盤,右下角地上立著一只左前足踏小獅子的石獅子。穿過玄關(guān)即進入主廳,光線明亮起來,花蕾看到向里縱深延伸的空間擺放著倒U型柜臺,她往前走最先看到的是柜臺上面擺放的麒麟,全身的鱗甲在燈光映照下閃著金光,花蕾從它旁邊經(jīng)過時,不自覺輕撫了一下它的獨角。
可能是快中午的緣故,店里客人不多,只有三位,聚在一起,聽一位導(dǎo)購說著8TOMx1AVCsV+EJY4PUpHbmMsq9MTRCRAB8DS/WZOSJs=什么?;ɡ贉惲诉^去,女導(dǎo)購舒緩的似金屬敲擊的聲音讓她覺得熟悉,上次她來這家店應(yīng)該聽過這個聲音,可她不記得眼前這個臉上長著雀斑的女孩了。幾人前面柜臺的軟布上放著一件白玉無事牌,但雀斑女孩的話語與銷售這件玉器無關(guān)。她在講玉的“十一”德,時不時提到孔子,不論是君子佩戴玉器還是寶玉配君子,總之玉與君子聯(lián)系在一起。雀斑女孩將“仁、知、義、禮、樂、忠、信、天、地、德、道”變化為一個個傳統(tǒng)故事,三位顧客饒有興趣地聽著。
花蕾拿起柜臺上那件白玉牌子,往柜臺里瞟了一眼,有一處空位置,應(yīng)該是放這個牌子的,旁邊的價簽讓花蕾不自覺將手里的白玉牌子握得緊些,這么貴的東西可得拿仔細了。雀斑女孩看看花蕾握著玉器的手,邊拉白玉牌子的掛繩邊說:“姐姐,您的手上有汗,汗液帶有鹽分、脂肪酸和尿素,會讓白玉變成淡黃色,不再純白?!彼龑⑴谱訌幕ɡ俚氖种心玫揭粋€精致的玻璃杯中,又拿起身后的保溫瓶,緩緩將熱水倒入玻璃杯。雀斑女孩小心細致的動作更人覺得那個牌子珍貴?!敖憬?,您一眼看好這件平安無事牌,自是和這件玉器有緣,人如玉,玉如人,這件和田白玉致密均勻,像您人一樣,一看就知是表里如一,您再看它多溫潤,也像您一樣仁厚吉祥?!苯饘侔愕穆曇糨p輕震動著花蕾的耳膜,剛才雀斑女孩將白玉牌子放到玻璃杯中的時候,花蕾有被嫌棄的不舒服的感覺,可女孩之后的話又讓不舒服立刻消失了。
花蕾心里默默地念叨“表里如一、仁厚吉祥”兩個詞,眼睛看著玻璃杯中的牌子。這時,最里面柜臺的隔間門開了,走出來一個年齡大一些的女人,簡單地短發(fā),小眼睛很精神,她手里拿著兩個白玉牌子,同浸在水里那件牌子的掛繩一樣。女人說話很直接,沖著花蕾和另外三位顧客說,“這兩個平安牌子同剛才那個牌子是一塊料,都是八號坑的,只有這兩塊了,再沒有了,一個玉質(zhì)綿多一點,一個有淺淺的細紋,但肉眼看不清的,看上去和剛才那塊一樣,價格卻是剛才那塊牌子的2折?!?/p>
她話音落,有個顧客從她手里拿過玉牌翻看。她細致地訴顧客細紋在哪里,綿多的不均勻在哪里,仔細指出玉牌的毛病,讓人覺得她嘴角的笑容分明透著真誠,盡管她的小眼睛不停轉(zhuǎn)動。2折的價格與價簽上的價格差別太大了,那位顧客看著手里的牌子不忍放下,最終選了綿多的那塊。短發(fā)女人看著花蕾和其余兩人,重復(fù)說著:“只剩最后一塊了,細紋肉眼根本看不清的?!绷韮晌活櫩酮q豫了一會,幾乎同時說出“我要了”,最終,其中一位胖點的大媽買下了那件有裂紋的平安牌。大媽臨走的時候再次問牌子是正宗和田玉嗎?雀斑女孩和短發(fā)女人說,店里所有的玉器都產(chǎn)自新疆和田,她們自己開礦,產(chǎn)銷一條龍。
沒買到玉牌的客人似乎有些遺憾,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雀斑女孩繼續(xù)給她講玉文化以及和田籽玉礦的成礦條件,舒緩的語調(diào)和有金屬質(zhì)感的聲音,吸引剛剛進到店里來的客人聚到她所在的柜臺前。她嘴里會不時蹦出鎂質(zhì)大理巖、中酸性巖漿巖等詞匯,讓不懂和田玉的人初聽感覺專業(yè)?;ɡ俾犞赴吲⒌穆曇粼诘昀镛D(zhuǎn)了一圈,她看到墻上掛的鹿與仙鶴一起保衛(wèi)靈芝草的圖案,還有翅卷祥云、盤曲自如的蝙蝠圖案。花蕾又想起進門時看到的龍、獅子、麒麟,她覺得有些怪,這家玉器店里怎么擺放和張貼這么多神獸和仙禽。
從玉緣閣出來花蕾又轉(zhuǎn)了幾家店,它們各有各的特點,也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稱自己的和田玉產(chǎn)自新疆,有的說是玉龍喀什河,有的說是天山山脈的瑪納斯,總之是新疆。花蕾明白為什么自己店里的客人一聽她們賣的和田玉是俄料或青海料就轉(zhuǎn)身走了,和田玉似乎只有貼著新疆的標(biāo)簽才正宗。
帶著自己理解的收獲,花蕾回到“海納珠寶”。店里很靜,海娜在店里東邊的柜臺后坐著,爸爸在店里西邊的柜臺外站著?;ɡ匐x開的時間里,小店里有過不平靜。
爸爸到店里來,主動要求幫海娜看店,說自己退休了也沒有什么事情做,照看這間玉石店應(yīng)該會有不少樂趣。爸爸對小店態(tài)度的大轉(zhuǎn)變讓海娜驚訝,但爸爸接下來的話讓她明白為什么。這一段爸爸一直在忙海娜工作的事,今天上午朋友的朋友終于回話了,昆侖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招工科專業(yè)的畢業(yè)生,從事工程圖繪制工作,海娜本科學(xué)的是工科專業(yè),可以去試一試。昆侖集團是進入世界五百強的央企,員工待遇高,爸爸覺得是不錯的工作。
海娜對“工程圖繪制”幾個字聽到清清楚楚,那是大學(xué)里的惡夢。可她沒有對爸爸說“不”,她感受到爸爸語氣中的懇求,她真切得看見爸爸向下耷拉的眼角和明顯的眼袋,她不知道怎么說“不”。她也害怕說“不”,上次就是因為說“不”,爸爸的心臟差點停止了跳動。或許最好的方式就是什么都不說,海娜這么做了,她不答應(yīng)也不拒絕。
陸續(xù)進店里來的客人緩解著海娜和爸爸之間的緊張氣氛,直到花蕾回來。雖然花蕾不知道在她離開的時間里,海娜和爸爸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但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打破父女之間的那份安靜,她想大聲說話,可話到嘴邊的時候,聲音還是不自覺得小了。她告訴海娜自己在其他店里看到的,并建議海娜是不是入鄉(xiāng)隨俗,也像其他店那樣稱自己的貨都是新疆料。海娜不知道是同意好還是不同意好。做網(wǎng)店的時候,她一直想著要實實在在,覺得實實在在才能長期經(jīng)營,才能有回頭客,也是因為實實在在,海娜經(jīng)營這幾年來,貨倒賣出一些,但沒積累下多少財富。或許她應(yīng)該適當(dāng)改變,說一點迷人的謊言,是否該這樣?海娜不知道也沒想好。
花蕾又講到玉緣閣里賣的有裂紋和質(zhì)地不均勻的白玉牌子,海娜倒有些感觸。從前她進貨總是千挑萬選,買自己感覺完美的玉,現(xiàn)在看來不完美有不完美的好處,有瑕疵的東西自有它的歸宿。
話題回到玉石和小店上來,是海娜希望的,她想讓玉石的話題盡快替換爸爸關(guān)于工作的話題。但爸爸打斷了花蕾的話,他讓花蕾下午幫著看店。他要帶海娜去商場轉(zhuǎn)轉(zhuǎn),買衣服鞋子,準(zhǔn)備明天到昆侖集團面試。
花蕾看著海娜拿出整把的掛繩,將紅色、棕色、黑色混在一起,她知道海娜對于從事“工程圖繪制”的工作肯定是一百個不樂意,但她又覺得這次海娜應(yīng)該會依著爸爸去參加那個面試,她甚至想自己能從事這項工作該有多好啊。
花蕾的思緒被“工程圖繪制”牽引著飄遠了,玉緣閣里的短發(fā)女人將她又牽了回來??磥聿恢够ɡ?,別人做生意也都要知己知彼。到店里來的短發(fā)女人說話倒是開門見山,介紹自己是玉緣閣的老板,說大家以后相互照顧。她在店里轉(zhuǎn)了一圈,小眼睛也骨碌碌地將店的玉石瞄了個遍。最終她停在中間的柜臺旁,指著柜臺里的那只青花鐲子,說要看看。
不用多說什么,海娜知道她懂玉石。短發(fā)女人接過海娜遞過來的鐲子,仔細看了一圈,費勁地套在自己的手腕上,問:“多少錢?”這只大圈口的鐲子套在短發(fā)女人粗粗的手腕上,恰到好處,不大不小,黑白的色彩襯得短發(fā)女人的手和胳膊光滑圓潤。
海娜看見黑白分明的青花鐲子套在短發(fā)女人的手腕上時,忽然感覺腦袋嗡的一聲,仿佛周圍凝結(jié)成一塊水晶——黑白相接的水晶,爸爸、花蕾在白水晶中,自己在黑水晶里,青花鐲子和短發(fā)女人卻在水晶之外。只是一瞬間,海娜就感覺那只青花鐲子似乎要消失了?;蛟S它本來就不屬于海娜,五年前的相識只是個錯誤機緣。海娜有不真實的感覺,似乎有種魔力在四處蔓延,她沉了沉氣,讓自己安靜下來。
短發(fā)女人又問了一遍價格,海娜想了想,將原有的價格去掉了后面一個零。
短發(fā)女人的眉頭動了一下,另一只手扶在鐲子上,問海娜“當(dāng)真?”海娜的臉上沒有表情。短發(fā)女人隨即說:“我多付給你一倍的錢?!?/p>
花蕾著急了,提醒海娜價格報錯了。
海娜小聲地說:“好啊,多付我一倍的錢?!痹捳f完,她感覺思緒似乎不再游蕩了。但不知為何,初來估衣市文化市場的感覺又將她包裹起來,似乎身處迷宮,穿行迷宮一開始會驚奇,走久了會迷茫,找不到出口會焦躁,進而恐懼。海娜相信迷宮一定有出口,但那出口無從顯示。
爸爸從口袋里摸出煙盒,點了一支煙。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