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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刀師的遺產

2013-12-29 00:00:00索耳
當代小說 2013年10期

冷戰(zhàn)·楔子

說實話,在他的五個兒女中,外公最不喜愛的就是我的媽媽。媽媽是家中的幺女,剛生下來時不到五斤,只有巴掌那么大,卻差點要了外婆的命。說也奇怪,媽媽出生后就一直服服帖帖,不哭不鬧,但外公一抱,就開始放聲大哭。外公皺著眉頭把媽媽往四舅懷里一扔,是個沒鳥的女蝦子,他假裝很生氣地說,還差點害死了她媽,干脆拿去浸水缸得了?!敖住笔谴遄永锱f時候的陋習,有些人生出了女嬰?yún)s又無力養(yǎng)活,便丟進水缸里溺死,偷偷埋掉。外公當時說的自然是戲言,但可嚇壞了剛十歲出頭的四舅。一直渴望有個妹妹當玩伴的他抱著媽媽撒腿就跑,一跑就是十六年。

媽媽出生那年外公已經三十二歲,六年后紅衛(wèi)兵開始出現(xiàn)。當時大家都在挨餓,外婆直接餓得斷了奶。沒辦法的情況下,外公只好讓四舅把媽媽抱給幾位姨姥輪流著喂。媽媽是幾個孩子中惟一不是喝外婆的奶長大的。從小時起媽媽就是一個野孩子,貪玩任性,學習馬馬虎虎,成天跟著一群頑劣的男孩子鬼混。他們斗牛、掏鳥蛋、捅蜂窩、偷李子、下鳥夾子,燒稻稈,偷了別家的看門狗到山坡上去遛,到田里去烤番薯,逮著野兔玩賽跑等等,大人們對他們可謂是傷透了腦筋。媽媽自小就長得虎背熊腰,身材高大,在一群稚氣未脫的男孩子里顯得鶴立雞群,因此不知不覺地就被大人們認定為這群野孩子的領頭羊,成為了大家一致譴責的對象。幾乎每隔個十天半月就會有人跑到外公家里去告狀。媽媽很倔,對于一些不是自己干的、別人賴在她頭上的“惡行”,她也不會去分辯,一聲不吭,只是撇著嘴,朝著大人怒目而視。外公有時礙于情面會裝著從柴垛里抽出一根棍子向媽媽打去,媽媽會躲,外公緊追,一旦超過三四個回合,就輪到四舅出場了。他拽著媽媽的手臂便往外跑,從家里逃離,等到那個告狀的村民離開了,外公的氣消了,兩人再慢吞吞地回去。外公拿媽媽沒辦法。怎么說也是一個女孩子家,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媽媽依舊死性不改,到最后外公索性不管了,便采用“精神責備法”,只要一見到媽媽就板起面孔,皺起眉頭,露出一副厭惡的神情??梢哉f這種方法從某種程度上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也帶來了影響深遠的負面性。媽媽后來把對外公的這種敬畏感悄悄地遺傳給了我,這點在她的控制之外,她一定不想這樣做。

在那段時間里媽媽和外公默默地打著非暴力的冷戰(zhàn),兩人的關系就像賈政和賈寶玉一樣(這個比喻產生于我讀過《紅樓夢》之后),互不喜歡,誰也不想搭理誰。這種局面一直持續(xù)到媽媽十四歲那年為止。事情的起因是媽媽用石子打破了一位老師的腦袋,那位老師是外公的戰(zhàn)友,頗有點文化底子,是孔儒的擁躉,態(tài)度又很強硬,于是被大伙兒綁在旗桿上,狠狠地羞辱了一番。媽媽也在人群里,受了精神鼓舞,也跟著大家一起撿起土塊扔在他臉上。剛一出手媽媽就后悔了,手感明顯不對,粗心的她根本沒來得及考慮到那塊東西的硬度。石頭砸到老師額頭上,鮮血立即就像三角梅一樣冒了出來。年輕的學生們都是紙糊老虎,一見出了狀況就一哄而散。媽媽也跟著幾名伙伴一起逃了,忐忑不安的她選擇了逃避,在外面游蕩了很晚才回去。甫一進門她便感到情況不妙,外公搬了一張凳子坐在院子中間,面色陰沉,像是已等候多時。我有話問你,外公緊緊地瞪著媽媽說,一副好像只要你膽敢說一句謊話就要吃掉你的表情??吹竭@架勢,媽媽倒是招得很干脆。問完事情原委后,外公便將媽媽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外公下手迅疾且兇狠,媽媽根本沒有抵抗的余地。打到最后媽媽連痛也喊不出了,外婆才連忙沖過來奪走外公手里的木條,三舅攔住外公,四舅背起媽媽從家里跑出去。四舅把媽媽帶到了海邊的木屋里,打算在里面待上一會兒,等外公氣消了再回去。但入夜后三舅帶來消息:外公還在盛怒之中,飯也不吃了,聲稱非打斷媽媽的腿不可。三舅給的建議是最好是今晚權且在這里呆著,明天早上再偷偷溜回去,為此他還帶來了外婆做的飯菜。于是無奈之下那個晚上媽媽和四舅在木屋里住了一宿。夜幕下的海邊漆黑如鐵,森然的海風撼動著小屋,潮聲中帶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未知的恐怖。媽媽和四舅借著漫無邊際的聊天來打發(fā)時間,在那樣的情形下四舅給媽媽講了兩個跟外公有關的故事:一個是外公跟外婆的故事,一個是外公跟戰(zhàn)友的故事;一個是跟稻田有關的故事,一個是跟大海有關的故事。這兩個故事在媽媽心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并伴隨著媽媽度過了她最后那段黑暗與痛苦并存的少女時代。

稻田·老虎

外公十五歲的時候,父親死于瘧疾。他的親生母親六年前就因病去世。埋葬了父親后,繼母帶著他改嫁給了一位年長的鐵匠。鐵匠像親生父親那樣待他,經常帶他到鋪子里去,耐心地把自己的平生本事教給他。外公的悟性很高,又很勤奮,不出三年,手藝就已經青勝于藍了。十八歲那年鐵匠正式把鋪子交給外公,并且把他帶進了鐵鋪底下的儲藏室。那里可以算得上是一個秘密基地,外公也是第一次知道鐵鋪底下有如許名堂,里面的各種擺設更是讓他感到震撼不已。巨如星斗的大鐵錘、疤痕累累的砧子、怪模怪樣的大剪刀、鏤空花紋的鐵盆、寒光閃閃的鋼刀,此外還有幾張字畫和鳥翼標本、兩尊成對的翡翠菩薩、一只據(jù)稱是乾隆年間的郎窯紅膽瓶等等。鐵匠頗為得意地告訴外公,這些都是老師祖珍貴的遺產。老師祖在當時是一位非常有名的鑄刀師,不僅僅是刀具,任何鐵器出自他的手里,都是名貴的精品。許多人為向他求鑄,往往許以厚禮。只可惜功夫難繼,到了鐵匠這一代,就只能靠著點末技在村子里糊口謀生了。外公聽著鐵匠的描述,仰慕著老師祖的絕世技藝和風采,那一刻在他的心目中鐵匠驀然成為了一項神圣的職業(yè)。外公下定了決心要當一個像老師祖那樣的好鐵匠,想必這也是他的鐵匠繼父帶他到秘密基地的目的。然而誰也沒有想到,一年后一只逃亡的華南虎改變了這一切。

自從把鋪子交給外公后,鐵匠老得很快。相比起那種外表上的衰老,這種內在的、不可阻擋的、突如其來的老化更加可怕。他似乎喪失了一直以來對鐵器的熱情,變得連小小的鐵錘也難以揮起。這大概是感到卸下重擔、后繼有人之后的釋然。鐵匠不止一次對外公說過,他小時候的夢想是當一名漁夫,依海而生,傍海而老,即便遇見他的師父,操起了打鐵的行當后,他的夙愿也一直埋藏心底未曾消失?,F(xiàn)在時機成熟啦,是該實現(xiàn)的時候了,他對外公這樣說。繼母雖然反對,但鐵匠心意已決,三天兩頭兒往十幾公里外的漁村跑,籌劃著購置漁具以及搬家的事宜。為此他忙了半個多月,事故就是在那個時候發(fā)生的。他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是在野外的一片草坡上,皮膚被露水浸泡得又黏又皺,兩條腿都被咬斷了,下巴也不見了,慘不忍睹。繼母聽到消息后就昏厥了過去。外公被通知去辨認尸體,然后用草席裹了挑回來。外公把平時的積蓄都拿了出來,給鐵匠辦了一場風風光光的葬禮,算是對他辛勞一生的告慰。處理完鐵匠的后事,外公就開始著手另一件事:復仇。 任何時候談起人類對老虎的搏斗,不僅是一件趣事,也是一件巨大的難題。媽媽從四舅口中聽到外公曾與老虎有過一番較量后的反應,跟我從她口中聽到這件事情后的反應,兩者的激烈程度是一樣的。外婆上過私塾,媽媽從小就聽過外婆給她講的武松打虎的故事,還一度對那傳說中的打虎英雄懷有無限的敬仰之情,卻萬萬沒想到這個人竟是剛剛揍了自己一頓的父親。外公和外婆對此事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出一致的低調,竟從來不主動向子女們談及,四舅也是從姨姥那里聽來的,而后再從外公外婆口中得到了證實。話說外公決意向那只老虎復仇后,做了一切可能的準備:他向獵戶學習獵槍以及布誘餌和下陷阱的方法,并親自鑄了一把鋒利的匕首,他還向當?shù)氐拇迕窳私饽侵焕匣⒌哪印Ⅲw型、習性和活動規(guī)律。那只老虎據(jù)稱是兩個月前從福建或者江西逃亡過來的,當時內戰(zhàn)正酣,誰也顧不上一只餓了好久肚子的大貓。結果剛到那個村子沒幾天,它就襲擊了兩個村民。這時大家才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連忙召集了附近的獵戶商量著如何對付它。這是一只對人類懷有深度怨恨的怪物,不但手段毒辣,而且相當狡猾,不易上當。它行蹤飄忽,并無固定規(guī)律,且似乎對誘餌有著天生的警覺,專門以落單的弱者為目標。獵戶們在好些地方都設了陷阱,但沒有一個取得效果。無奈之下村民們只好在村口村道等處貼上警示,并禁止人們單獨外出活動。本來因此已經平靜了一段日子,但從外村而來的鐵匠不知是沒看見告示,還是看見了卻不以為意,為了抄近道,結果就出了事。

外公了解完情況后,心里已經暗暗有了計較。他安慰村民們說,大家放心好了,老虎包在我身上,我一定會殺死它,為我繼父報仇。之后為了方便行動,他就在那個村子住了下來。外公謝絕了獵戶的結伴,因為那樣反而容易打草驚蛇,尤其是對于這樣狡猾的家伙。他弄來假發(fā)粘在頭上梳起發(fā)髻,借來村婦的衣服穿上,勾腰駝背,假扮成一個軟弱無力的老嫗,獵槍則偽裝成拐杖拄在身前。除了吃飯睡覺的時間外,外公都會將自己當作誘餌,孤身一人到野外各處閑逛。就這樣堅持了十多天,終于把它給引誘了出來。當時剛過正午不久,氣溫微熱,外公正靠在樹下小憩,突然間就刮起了一陣涼颼颼的風,外公頓時感到一股寒意從脊骨直透心臟,他轉過頭去,便看到了它的真正面目。這是外公生平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一只老虎,他看到它擁有金子般的瞳孔,火焰般的皮毛,房子般的身軀,鋼鑿般的爪牙,尤其令人震撼的,是它盯向獵物的眼神,跟想象中的詭譎或者兇狠不同,那是一種超乎凡人的冷靜,是建立在必定能殺死獵物的信心之上的自然流露。外公完全被它的華麗和雄威給震懾住了,倘若不是背負著殺父之仇,恐怕此時也只能束手待斃。說時遲,那時快,老虎前爪一按,怒吼一聲,朝外公猛撲而來。外公連忙就地一滾,閃到一旁,接著舉起獵槍還擊了一槍。因為過于緊張,子彈差之毫厘地從老虎的肚子下方穿過,打在后面一棵樹的樹根上。但老虎也吃了一驚,后退了兩步。它望著黑洞洞的槍口,馬上就意識到了其中的危險性,掉頭就跑。沒等它跑遠,外公就射出了他的第二槍,正中老虎的臀部。老虎吃痛低吟了一聲,但沒停下腳步。外公見狀拿著槍緊追了上去。

人虎賽跑大概持續(xù)了幾里路,一開始外公被遠遠甩在后頭,但后來負傷的老虎有所減速,外公漸漸追了上來。眼看快要追上,外公舉槍準備射擊時,它突然一個拐彎,鉆進灌木叢里。等到外公繞過去時,已經不見了它的蹤影。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叫,外公連忙循聲跑了過去。聲音是從腳邊一條溪流的下游傳來的,外公趕到那里時,只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站在溪邊,扎著紅頭繩,身穿一件粗布寬袖衫,用手掩著嘴巴,一副受驚的神情。旁邊放著木桶和未洗完的衣服。

你看見一只老虎經過嗎?外公問她。

姑娘眼睛很大,露出一種童心未泯的慧黠。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轉了一圈,然后搖搖頭,依舊用一只手掩著嘴巴。

外公再三向她詢問,她就是緘口不言。雖然感到奇怪,但也拿她沒辦法。外公轉身沒走幾步,姑娘卻叫住

了他。他看到她的表情似乎在強忍著笑意,這才意識到自己滑稽的扮相,原來她一直用手掩著嘴巴是因為這個。外公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問她什么事。

你一個人去抓它嗎?姑娘問。

是。

這豈不是很危險?

它受了很重的傷,外公說,它跑不了多遠了。他已經開始有點不耐煩了。

能不能帶上我?姑娘說,我知道它在哪兒。

不行!外公口氣很嚴厲,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是出了事怎么辦?你要是知道它在哪里就趕快告訴我,然后馬上回家去。

你為什么要抓它呀?

它殺死了很多人,包括我的親人。我要向它報仇。

原來如此,姑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接著突然一板面孔,不行,你要是不答應帶上我我就不告訴你它在哪兒。你永遠也別想找到它。

外公被她的古靈精怪弄得哭笑不得。兩人對峙了幾秒,最終外公選擇了妥協(xié)。他把插在腰間的匕首交給她,你拿著這個防身,外公說,你得保證要緊跟在我身后,不許擅自行動。姑娘點著頭,臉上盡是抑制不住的緊張與興奮之情。它在那片稻田里,她用手指出了那個方向說,我親眼看到的。兩人走到田地前面,外公再次向她確認了一次,然后再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田地很大,槍桿似的稻葉筆直向天,就連低垂的金黃色的稻穗也有腰部以上的高度。這果真是一塊藏身的好地方,外公心想。他緊緊抓著手中的獵槍,眼睛緊張地捕捉著周圍的狀況,冷汗不斷地從發(fā)鬢處沁出來,姑娘緊跟他身后,同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偌大的田地里只有兩人一致的步伐聲。大概走了有二十米,外公停了下來,轉過身去對姑娘說,不行,這里太危險了,你趕快回去。姑娘挑了挑眉,說,怎么?你想過河拆橋?說話不算話,可當不了英雄好漢。我沒說我是英雄好漢,外公急了,你怎么就這么小孩子氣?我可是為你好……話沒說完,姑娘突然大叫了起來,快看,那是什么!外公朝著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見地面的雜草沾了一串淺紅的血跡。那里也有,姑娘說??磥硭驮诟浇?,外公說,小心點。接下來他們循著血跡,沒多久就找到了它。它一動不動地側躺在地上,屁股上的槍傷十分醒目,似乎已死去多時。外公試探性地打出了一槍,打在它的后背上,它依舊沒有動靜。你站在這里,外公說,沒我的允許不許過去。然后外公提著槍走了過去,走到距離老虎還有半米的地方,出乎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只見“已死”的老虎冷不丁一個翻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外公撲倒在地,外公還沒來得及扣動扳機,獵槍就被撞落在地。幸好外公應變及時,在被它撲倒之前用手緊緊卡住了它的脖頸,才不被它后面的一咬咬中。變故發(fā)生了一兩秒后,姑娘的驚叫才傳進了外公的耳朵。他媽的,外公喘息著大喊道,它還活著,你快跑!老虎兩只鋒利的前爪扎進了外公的肩膀,張著血盆大口,粘稠的唾液不斷地滴到外公的臉上。外公拼盡全力抓著老虎的脖子,不讓它咬下來,肩膀處的疼痛漸漸讓他感到乏力。就在這時,外公突然看到面前的兩只金色瞳孔迅速地黯淡了下去,按著他的爪子也松了開來,他連忙一使勁,把老虎從身上推開,這才看到姑娘一臉驚魂未定的表情,她的手上滿是血跡。外公往老虎身上看去,只見它的后頸上插著那把匕首:原來是她救了他。你沒受傷吧?外公問她。姑娘轉轉眼珠子,瞄到了外公肩膀上的傷口,搖搖頭。外公走到老虎跟前,怕它還沒死透,拔出匕首又刺了幾下。哎哎,你別再刺了,別糟蹋了一塊好虎皮,姑娘嚷了起來,還有啊,今天是我救了你一命,你得好好報償我。外公回過頭去,剛好看到她笑起來就像一朵純潔的野菊花。

兩人抬著死虎到了姑娘家。姑娘一進門就指著外公跟父母說,爹爹媽媽,我將來要嫁給他。

于是后來這個姑娘就成了我的外婆。

大?!?zhàn)爭

等一兩年后外婆變得穩(wěn)重了些,外婆的父母就將女兒嫁給了外公。外婆過門后過了半年,外公為了完成鐵匠的遺愿,賣掉了鐵鋪和一點老師祖的遺產,把家搬到海邊的漁村,跟幾個人合租了一條很大的木帆船,開始當起了一個漁夫。那時候已是內戰(zhàn)末期,十月份新政府宣告成立,到了十二月份,隨著大舅的呱呱墜地,戰(zhàn)火也終于燒到了大陸最南端的半島上。次年二月,一支先頭部隊來到了鎮(zhèn)上,每個村都派出了代表來迎接,外公也去了。打頭的是一位陳姓的團長,他熱情地跟大家握手,并做了一番富有激情的演講。他希望村民們多多支援解放工作,尤其是漁民們,他強調說,在協(xié)助軍隊渡海方面責任重大。外公當時就打算好了報名,回去后跟外婆說了,外婆十分反對。那可是打仗啊,她說,搞不好就會沒命,就算你不為我著想,你媽咋辦?孩子咋辦?你想他像你那樣,小小年紀就成了孤兒?外公安慰她,我不會有事的,你救過我,還記得不?我這條命是你的,我不會白白送掉。外婆無論怎么說也改變不了外公的決心。之后不久家里就住下了四名士兵,他們將乘著外公的船渡過海峽。其中有一對兄弟,哥哥叫馬榮,弟弟叫馬福,兩人恰好分在同一班里,性格開朗又不失禮貌,跟外公很合得來。兩兄弟都二十四五歲的年紀,比外公大不了多少,三個人經常在一起喝酒聊天,一起到海邊練靶子。外公就在那時候第一次摸到了真正的步槍,那種感覺跟拿著獵槍是完全不一樣的。他練了好幾天,才把百米開外的一只酒瓶給打中。

四月中旬,上級終于下達了正式渡海作戰(zhàn)的命令。當時東北風一刮,大大小小幾百只帆船便在港口集合,蓄勢待發(fā)。外公離開家前外婆抱著大舅把他送到門口,

眼淚汪汪地說,他爸你可別有什么事,你得記住你還欠我一條命呢。外公吻著外婆和大舅的臉頰,然后跟他們告別。集合完畢大概是晚上七點鐘,夜幕剛剛降臨,灰沉沉的海面看起來就像是一塊巨型的鍋底。大家宣誓過后接著就是喝血酒。外公也跟著眾人戳破指頭,把血滴到酒盆里。收集完后每人一口,那種粘稠的口感讓外公至今難忘。酒也喝完后,就該動身出發(fā)了。上船、起錨、上炮、揚帆,沖鋒號嘀嘀噠噠地響了起來。外公的那艘船上坐了二十來號人,包括他在內有四個船工,其余的都是戰(zhàn)士。馬榮和馬福分別被分到了同船的火力組和支援組,三人出發(fā)前相互擁抱了一下,然后回到各自的崗位。

外公他們的船在平靜地行駛了兩個多小時后,開始遇到了狀況。兩只敵機像蚊子似的嗚嗚咽咽盤旋在他們頭頂,一開始沒什么動作,但沒過多久就投下炸彈來。本來海面上一片漆黑,幾艘附近的船只不幸被擊中,火苗撲剌剌地騰起來,把四周的水面照得一片紅亮。幸存的人們跳到水里,抓著一兩塊木板不至于沉下去。外公他們把船沿路開過去,救上來幾個人,使得本來就狹小的船艙變得更加擁擠了。幸好敵機上攜帶的炸彈不多,丟了一會兒就停止了,改投照明彈。借著瘆人的白光,一艘白色的敵艦像幽靈般突然出現(xiàn)在了視野里。只見它不斷地朝周圍的帆船開炮,火力猛烈,被擊中的船只馬上像紙灰一樣散成了碎片。外公他們想把船繞到它的背面去偷襲它,可是在沒到達之前就被發(fā)現(xiàn)了。當時的情況連喊一聲“趴下”的指令也來不及,外公剛剛意識到這點時,就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沖擊力從身側襲來,整個人不自主地從船上飛了出去,掉進了海里。所幸他的頭腦還清醒著,也并未受傷,一入水就馬上雙腿一蹬,浮上水面來。他聽到了兩兄弟喊著他的名字,循著聲音游去,游到船邊,我在這里,他大喊道。他還活著,馬榮的聲音傳來,快,拉他上來!馬福將一根炸斷的桅桿伸了出去,外公用手抓住了,馬福便用力一拖,把外公拖上船來。上船后外公喘著粗氣,但意識變得更加清醒了,他環(huán)顧四周,看到船尾裂了個大口子,支援組的幾個人正在拼命地堵漏。情況怎樣?他問身旁的兩兄弟。船還能走,馬?;卮?,但是我們死了好些人,尤其是船工,除了你之外,兩個失蹤了,一個受了重傷。外公搖搖頭,說,不能就這么算了,我們要還擊。它身子大,活動不便,我們只要靠到它身邊去,它的大炮就沒用了。說得對,馬榮說,但你是我們僅存的船工了,我們要保護你。馬福跟著你,不能有事。商量完畢后外公跟馬?;氐酱?,他們看到船舷上斜掛著一個船工的尸體,外公認出了那是同村的南叔。外公忍痛把他抱起來,放進了海里。

接下來外公開始留意天空中照明彈的情況,在每一輪的照明彈燃盡之前,確認敵艦的方向,然后趁著短暫的夜色的掩護,小心翼翼地朝著敵艦的背面駛去。這一次沒花多久就靠近了那只艦艇,當它上面的敵人發(fā)現(xiàn)外公的帆船時,為時已晚,大家心有默契地在第一時間向敵人的艦艇發(fā)出攻擊,火箭筒、手榴彈、機槍,甚至連步槍也參加了進來,噼噼啪啪一陣響,許多敵方士兵來不及反應便被擊中,掉進了海里。打他奶奶的!船上的戰(zhàn)士們一齊嘶聲大喊,聲音甚至蓋過了炮火聲。這時候許多帆船也趁機圍了過來,大家一起朝艦艇開火,就像是一群餓狼困住了一只老虎。新一輪的照明彈把敵艦的每一寸肌膚都照得跟面粉一樣蒼白,露出一種陷入深淵之前的絕望。不知為何外公突然想起了那只垂死掙扎的老虎,它的每一根纖細的毫毛都在外公的眼睫前微微顫動,仿佛輕輕地刮過了一陣涼風。那一瞬間他已經什么也聽不見了,只覺得像是有人把自己撲倒了,自己的腦袋磕在船尾柱上,傳來持續(xù)的眩暈與疼痛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的一張面孔漸漸清晰,這是一張年輕又熟悉的臉。外公看到他朝自己擠出了一絲笑容,接著向一側倒去。外公連忙爬起來,扶著他的身體,從他后背上不斷涌出的濕熱液體讓外公感到手足無措。外公這才記起來是剛才艦艇上的一架機槍做出的垂死反擊。外公拼命地張了張嘴巴,努力使自己喊出來:衛(wèi)生員!馬大哥!二哥他——還沒說完聲音就啞了。聽到外公的叫喊,衛(wèi)生員和馬榮迅速沖了過來。衛(wèi)生員馬上給馬福檢查傷勢,神情黯然,但還是給他進行了簡單的止血和包扎。馬榮和外公一左一右分別握住了馬福的兩只手,仿佛不約而同地要記住他的體溫。馬福在去世前神志清醒了至少有一分鐘,他始終保持著嘴角的一絲微笑,讓人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在哪一刻離開的。

那只敵艦在大家的圍攻下沒存活多長時間。外公和馬榮把馬福的遺體暫且放入大海,然后船只繼續(xù)前進。一路上碰上了幾只敵人的艦艇,但它們都遠遠地繞開了,沒做什么阻攔??罩械娘w機也不再投彈,海面上漸漸恢復了晦暗與平靜。像是一股潛伏的情緒在醞釀。風越刮越大,外公把船帆調整了角度,張得滿滿的,讓船只以更快的速度向彼岸奔去。一路上偶爾遇見一些帆船的殘骸,漂浮的船帆,以及撲鼻可聞的燒焦木頭或者尸體的味道。大概又過了幾個小時,海南島的陸地逐漸出現(xiàn)在眼前。離海灘不遠的地方生起了幾處篝火,借此可以看見已經有不少帆船??吭诹税哆?。這些跡象顯示了這片海灘已經被解放軍占領。外公這一批的幾只帆船靠岸后,又有其他船只陸陸續(xù)續(xù)地??窟^來。沙灘上已經有一隊人舉著火把在等候著,看到戰(zhàn)士們上岸后,就走了過來,詢問各船的剩余人數(shù)。一個士官模樣的人扯著嗓子大喊,全員聽著!201高地需要支援!可以戰(zhàn)斗的拿起兵器,以排為單位,臨時組起來,跟我走!當時外公就站在馬榮身邊,他也扛起了一支槍,說,我也去。馬榮一把把槍奪了下來,你以為學會了開開槍就可以上戰(zhàn)場了?他罵道,你他媽什么也不懂。外公剛想去反奪回來就被馬榮一胳膊按在了船舷上,給我聽著,你不準去,馬榮狠狠地盯著他,你去也是白白送死。弟妹和侄子還在等著你回去。否則我寧可現(xiàn)在一槍斃了你,也不想讓你死在敵人手上。馬榮的眼里滿是失眠過后的血絲,滿臉漲紅,露出一副外公從未想象過的兇狠神情。外公根本說不上一句話來,他舔了舔干澀的嘴唇,然后緊緊抿上。馬榮把手松開,看了外公一眼,隨即頭也不回地跟在隊伍后面走了。外公背倚著船,看著他的背影滲入一群千篇一律的背影中,最后一齊消融在夜色里。

外公在海灘上不知等了多久,他親眼見證了岸上的火把漸漸燃盡,黑夜消隱,海上的第一絲曙光從球體的另一面慢慢地爬上來。其間依舊有部隊陸陸續(xù)續(xù)地登上岸來,然后被等候在那里的人給支派走。傷員都被抬到了附近的帳篷里,各船上就只剩了一群完成了任務的船工們。他們悠閑地坐在甲板上,用雷州音輕松地聊著天。倘若有水煙槍在手,恐怕能夠更盡興些。外公沒加入他們的談話,他的雙眼始終緊盯著沙灘的盡頭,仿佛那端會有什么像縫衣服的銀針頭一樣從棉布里蹦出來,尖銳,冰冷,毫無選擇余地。太陽完全升上來的時候,來了一隊人,他們臉上堆滿了喜色,是來傳遞勝利消息的。我們贏啦!他們高呼著,并揮手招呼船工們,辛苦了一晚啦,大伙一塊兒喝酒去!船工們馬上哄鬧著,從船上跳下去,跟著他們走了。只剩下外公留在原地。這時那隊人中走過來一個跟外公年紀差不多的年輕士兵,他口中吐出外公的名字,想確認外公的身份。外公說我就是,有什么事嗎?年輕士兵的眼睛里閃爍著異樣的神色,你的朋友想見你一面,他說,他讓我來找你。 根本沒有所謂的最后一面。外公一聽年輕士兵說完就知道了真相,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著那位士兵一路走到帳篷里的,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光陰,那段路回想起來根本毫無印象。外公只記得走進低矮的帳篷的時候,完全不能確定哪一具蒙著頭僵硬地躺在椰子葉上面的尸體叫馬榮這個名字。衛(wèi)生員幫外公指了出來,只見那具尸體胸脯以上的皮肉都焦黑翻裂了,臉上蓋著棉布,瞧不見神色。外公忍住了伸手掀開那塊棉布的沖動,轉過頭去向衛(wèi)生員詢問相關的情況。衛(wèi)生員告訴外公,馬榮被抬進來那時已經快不行了,被炸傷得很厲害,沒多久就斷了氣。但臨終前至少意識相當清醒,他把外公的名字告訴衛(wèi)生員,并且想跟外公見最后一面。只是可惜,他根本撐不了那么久,衛(wèi)生員說著,臉上露出了遺憾的神情。他還說了什么嗎,外公問,不打算放過任何一條訊息。最后他好像說了點什么,衛(wèi)生員努力回憶著,然后模仿馬榮臨終前微弱的語氣說,他說……回家……回家。嗯,沒錯。衛(wèi)生員為了確認記憶無誤,又不容置疑地重復了一遍。

……回家。雖然當時外公沒把這句話念叨出來,但至今估計它已經在他心里反復翻滾了不下億萬遍。那天下午他悄悄一人乘船回去,同村的船工們還在黎族部落里喝著慶功酒,因此也就沒跟他們打招呼。茫茫的海上只有一人一船,沒有風,海面異乎尋常地平靜。到處都能看到像水蠅般漂浮的東西。半路上外公居然離奇地遇見了南叔,更離奇的是外公居然一眼就把他辨認了出來。外公把船開過去,像撿到只瓶子似的把他撿了起來。

半個月后,海南島全境解放。

遺產·病癥

這兩個故事讓媽媽對自己的父親的看法大大改觀,兩人的敵對關系至少是緩和了許多。媽媽知道外公口中還藏有這兩個故事的許多后續(xù),而他愿不愿意告訴她得看她愿不愿意做出良性的改變,于是媽媽不得不讓自己順著外公的期望發(fā)展。媽媽不再貪玩,不再搗蛋,開始好好學習,尊敬師長,天天向上。對此外公感到十分滿意,他同樣做出改變,放棄了一直以來的暴力手段,訴諸另外一種相反的文明教育方式。媽媽一旦犯錯,就只有加倍努力補償過失,才有機會讓外公給她講后續(xù)的故事。在那個知識匱乏的年代,這兩個故事的容量顯然比那些簡陋的課堂要豐富得多。那樣的故事講多少遍媽媽也不覺得乏味。外公雖然沒多少文化,但跟外婆一樣是個講故事的高手,故事里許多的心理描寫,就是他后來給媽媽講的時候加上去的。從他口中,媽媽得知了許多四舅沒講到的事情。比如外公把南叔帶回村,送到他的家里,見他家實在是窮得叮當響,便把老師祖遺產里的一只翡翠觀音送給他們,讓他們給南叔辦葬禮;在外公回來后沒多久,村里的船工們也都回來了,大家跟解放軍一起展開大規(guī)模的撈尸工作。一共撈了三天,雖然海域廣闊,但也撈了個七七八八。人撈上來后確認身份,是戰(zhàn)士就送到海南島上去,船工就送回漁村,讓他家人來認領。馬福的尸體始終沒有找到,他就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鹽塊,進了水中就迅速地溶化消失掉了;馬榮的墓碑倒是很快就建立了起來,不過那不是僅僅屬于他一個人的墓碑,他跟一群在登陸作戰(zhàn)中死去的英雄們葬在了一起。還有一件事,它是后來我出生以后,外公有一次跟媽媽閑聊的時候,才無意間透露出來的:在紅衛(wèi)兵驕橫肆虐那會兒,南叔的家人還把外公給告發(fā)了出來,理由就是外公當初送給他們的那尊翡翠觀音,有可能是什么所謂的地主資產。所幸外公的身世底子跟蔥拌豆腐似的一清二白,那些人實在審查不出什么來,才放過了他。盡管如此外公在這個過程中還是吃了點苦頭,在群眾集會上被結結實實地踢了幾腳,回家里養(yǎng)了一周才恢復過來。當時媽媽才六七歲,懵懂無知,也夾在圍觀的人群里,充當了一回故事的見證者。

故事中提及的老師祖及其遺產,對媽媽來說就像是充滿了神秘感的符號。外公本來對老師祖了解不多,再加上自己又是遺產守護者的身份,因此不管媽媽如何死纏窮問,也沒有透露出過多的信息。媽媽只知道,迄今為止,三十多年來,外公最后一次動用老師祖的遺產,是在那之后的兩年后,一九七六年。由于一個發(fā)生在媽媽身上的意外事故。

媽媽在那年暑假得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古怪病癥。毫無征兆地,一天早上醒來,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出話來了。喉嚨仿佛被石塊堵住了一般,同時在外面的喉結部位漸漸地凸起了一個紅色的腫塊,只要輕輕一碰就會產生疼痛。在這種情況下,連吃飯也變得艱難,在那段日子里,媽媽只能喝著稀粥,營養(yǎng)缺乏加上藥物的副作用使她整個人瘦了好幾圈。外公帶著她四處尋醫(yī),幾乎走遍了整個縣城,但無一奏效。后來他們到了市醫(yī)院,糊里糊涂地住了十幾天,最后主治醫(yī)師才提出了動手術的方法。這是目前為止最有效可靠的方法,他說。院方報出的價錢讓外公沉默了好幾秒,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時,他告訴他們,讓我們回去準備一下。

回到家后,有朋友就傳來消息,海南島那邊有位專治疑難雜癥的回族老醫(yī)生,不妨讓媽媽給他看看。外公決定最后試一試,第二天就帶著媽媽出發(fā)了。這就是媽媽第一次登上海南島的經歷。盡管她不能說話,但臉上的神情就像吃了千年難逢的糖果一樣興奮。她斷不肯安安靜靜地呆在座位上,而是跑到最頂層的甲板上,扶著欄桿,吹著海風,看著船側劃出兩道巨大的雪白浪線。媽媽曾經在課堂上看過一幅簡陋的中國地圖,上面清楚地展示出她的家鄉(xiāng)和海南島之間,隔著一道不足半厘米的海峽。我現(xiàn)在正在跨越它,媽媽想。大約兩個小時后,站在最高處的媽媽率先看到了海岸線的輪廓,并沒有想象中的奇異或者優(yōu)美。普通,平靜。故事中的島嶼就在眼前。

外公和媽媽到了??谑泻螅肿藥讉€小時的公共汽車,到達一個縣城的小鎮(zhèn)里。傳說中的老醫(yī)生就住在這里。外公按著朋友給出的地址,又問了當?shù)氐膸讉€人,總算找到了老醫(yī)生的家。敲開門,走出來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自稱是老醫(yī)生的小徒弟。外公說明來意后,男孩露出為難的神色,他說師傅由于身體原因,一年前就不再行醫(yī)。在外公再三懇求下,男孩回屋里詢問完老醫(yī)生的意見,然后把外公和媽媽請進了屋子里。老醫(yī)生家里的院子雖不大,但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幾種美麗的小盆栽,藥廬的頂蓋上盤著繁密的綠色藤蔓,有些甚至垂到了門檻上,給人一種自由愉快的感覺。男孩把外公和媽媽請到了老醫(yī)生的臥室里,只見這位傳說中的老醫(yī)生躺在床上,背倚墻頭,形容枯槁,但兩只眼睛炯炯有神。他讓男孩給他取來老花眼睛戴上,聽完外公對媽媽病情的描述后,他態(tài)度和藹地讓媽媽走到他跟前來,細細地觀察了一番。他的目光里有一股溫泉般的特性,漸漸化解了媽媽的窘迫與不安。完后他把男孩叫到身邊,附耳低語了幾句,接著男孩走了出去。老醫(yī)生朝著外公和媽媽點頭微笑,不用擔心,他溫和地說,這病雖然罕見,但不是特例,完全可以治好。外公聽完十分高興,連忙拉著媽媽向老醫(yī)生道謝。過了好一會,男孩從門外端來一碗墨綠色的藥湯,老醫(yī)生讓媽媽將它喝了下去,喉嚨的刺痛伴隨著的是腥澀的味道。喝完藥老醫(yī)生又給媽媽扎了幾針,過了半個小時,又扎一次。時間像屋檐的雨滴一點一點地消逝,等到治療完畢,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老醫(yī)生也露出了疲憊的神色,此時男孩便把外公和媽媽請了出去,悄悄地關上了門,讓他安靜休息。當晚外公和媽媽就在老醫(yī)生的家里過夜,當然這也是老醫(yī)生的意思。

第二天媽媽的癥狀果然減輕了不少,腫塊有所消退,并且嘴里可以發(fā)出一些模糊的字音了。大家都很高興。外公一個勁地向老醫(yī)生和男孩道謝。男孩顯得有些羞澀,紅著臉連連搖頭。老醫(yī)生慈祥地微笑著,吩咐男孩把剩余的草藥包起來,讓外公帶回去,并詳細說明了煎熬和服用方法。男孩把外公和媽媽送到門外告別,這時外公從懷里取出了一尊翡翠觀音,讓男孩收下。男孩說什么也不肯,但外公也很堅決,兩人推揉了片刻,最終經驗更加老道的外公取得了勝利。這是媽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近距離地接觸到老師祖的遺產,就像當初外公接觸那只老虎一樣。它本是一對,如今只剩一只,就在眼前,透體碧綠,發(fā)出溫柔奇異的光芒,安安靜靜地在兩個男人之間來來去去。

風聲·尾聲

回去之前外公還帶媽媽去了馬榮的墓地。準確地說那是許多英雄烈士們的墓地,他們共享著一個墓碑,正面寫著兩行大字;“永垂不朽,萬古長青”。墓碑背面則密密麻麻地用小楷鐫刻著烈士們的名字。媽媽在上面費勁地找了片刻,終于找到了馬榮的名字。馬福的名字沒在上面,在這座龐大的陵園里,每一個名字對應一具尸體,沒有尸體的名字,只能刻在心里面。外公用右手手指撫摸著粗糙的碑面,左手緊緊攥成拳狀,仿佛在努力壓抑住一種歇斯底里的情緒。過了好久好久,兩滴淚水才從石縫似的眼眶里慢慢地滲出來。媽媽坐在一旁,也不去打擾他,因為她知道外公的心思此時并不在現(xiàn)實的時空里。濃郁深綠的羅漢松。周圍的風聲很安靜。

下午他們登上回家的渡輪。登船的人數(shù)比來時多了一倍,船內已經沒有空余的座位,外公和媽媽只能和一群人像舊貨般囤積在甲板上??墒遣恢獮楹物L聲總很安靜,不管是陸地上還是在海上,跟來時的情況截然不同。周圍的人群似乎也不怎么喧鬧,空氣就像粘滯了一樣。媽媽能清清楚楚地聽見輪船的破浪聲以及船內廣播里微弱的革命音樂。她察覺出那臺廣播每隔半個小時就通告一次;今天下午四時有重要廣播,請準時收聽。是什么消息呢?媽媽心里冒出了一個疑問。她相信大家都聽見了通告,因為風聲很安+cvVX0SaJXk6PHo9GJMarUkDuHD2IrW4bz47Q29k0L0=靜。果然在四點的時候,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豎起耳朵聽著船內的廣播。廣播在沉寂了片刻后,響起了莊重肅穆的男中音,以一種認真緩慢的語調,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念著一篇訃文:

……我黨我軍我國各族人民敬愛的偉大領袖,國際無產階級和被壓迫民族被壓迫人民的偉大導師、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主席、中國共產黨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名譽主席毛澤東同志……終因病情惡化,醫(yī)治無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時十分在北京逝世……

事實上很多人還沒聽到廣播員讀出毛主席的名字就開始哭了起來。每個人的反應有快有慢,但最終無一例外地指向同一點:嚎啕大哭。一時間大家呼天搶地,悲傷的音響似乎能讓大海靜止不流。這真是多災多難的一年。外公也紅了眼圈,兩只手緊緊地抓著欄桿,眼淚不斷地順著臉頰掉下來,撲通撲通地墜入了海里。對他來說這是一個毫無顧忌的宜泄情緒的好時機。媽媽張了張嘴,也想哭,但她哭不出來,喉嚨的疼痛抑制住了悲傷,她只能將頭埋起來,安安靜靜地蹲在角落里。她閉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只有耳朵里傳進來浩蕩的哀聲。黑暗中似乎有個像秒針的東西,以心跳的速度計算著消逝的時間。媽媽一邊數(shù)著心跳,一邊在腦海里回想著外公的兩個故事。一個是稻田的故事,一個是大海的故事。還有那神秘的老師祖的遺產,一位神奇的鑄刀師留下來的遺產。她只見過那尊泛著奇異光芒的翡翠觀音,它只是遺產里面的一小件,而其余的部分,則像幽晦的深淵,像漫長的未來時間一樣,難以預料。上岸時已是傍晚時分,稻田般金黃的夕陽照著灰藍色的大海。媽媽在港口邊對外公說,我要好好讀書,將來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她的概念里,“很遠很遠的地方”具體意味著什么,她也不清楚。她的口音依舊很模糊,但外公聽明白了她的理想。

那一年媽媽十六歲。

責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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