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東北最大的二手車交易市場很奇怪。經(jīng)營它的塔灣車行50%的員工都是刑釋解教人員。它的老板張立祥說,幫助這群像他—樣的“浪子”,就是對過去的自己的救贖。
“浪子”
2010年3月17日,沈陽第二監(jiān)獄。面對臺下黑壓壓一片服刑人員,老板張立祥第一句話就是:“我坦白地告訴大家,我曾是四進宮的人?!眻鰞?nèi)頓時鴉雀無聲。他深深吸一口氣,又說,“但是,兄弟們,你們千萬不要背包袱。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改了就是好人。我可以肯定地說,在座的各位獲得自由后,通過自己的努力,都會成為好人?!贝藭r,一位服刑人員站了起來:“我出去以后,你要不要我?”張立祥大聲說:“要!不但你,在座的各位,如果愿意到我那去工作,我都要!每月工資1500元,交三險,供吃供住!”
1955年出生的張立祥有兩段人生。前三十年,他曾因跟人打架,入獄兩次,出來后跟人學做生意,倒賣小商品,又被檢舉走私,因“投機倒把”罪再入獄兩次。
第四次出獄后,張立祥接觸到讓他發(fā)跡的機動車業(yè)務(wù),開始他的第二段人生。近二十年艱難打拼,他所經(jīng)營的沈陽塔灣車行已成為東北最大、全國第三的二手車交易市場。2012年,擁有12萬平方米營業(yè)面積的塔灣車行二手車交易數(shù)量超過6萬輛,交易額近35億元,輻射整個東北三省及一部分華北市場。
而連接張立祥這兩段人生的,正是塔灣車行里占員工總數(shù)50%的刑釋解教人員。
他比誰都理解這些員工。時隔多年,張立祥還記得自己第四次出獄后,找工作屢屢碰壁的情景?!懊髅骺吹綄Ψ介T口貼著招工啟事,進去應征,來人只要一聽我有前科,就說已經(jīng)招滿了,而比我后去的人卻被順利錄用?!弊詈螅可┳咏榻B,隱瞞了他的“過去”,他才終于在紙箱廠謀到了一個裝卸工的差事。他曾經(jīng)非常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工作,每天上工第一個到,收工卻是最后才走。但沒想到三個月后,他還是被辭退了,因為“壞事傳千里”,工廠還是知道了他的事。
他是四次入獄的“浪子”,周圍的人看他的眼光早已改變。那時張立祥就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做出一番事業(yè),不再任人挑剔他的過去。他開始在沈陽郊區(qū)的塔灣,這個自發(fā)形成的“倒車”市場經(jīng)營倒車生意。1993年,揣著二十萬元積蓄,張立祥和三個朋友一起創(chuàng)立塔灣二手機動車行,靠檔口租賃收取租金、收取汽車“門票費”和交易服務(wù)費來盈利。2000年開始,塔灣車行保持了每年交易車數(shù)量20%以上的增長,2005年,塔灣車行就已成為東北最大的二手車交易市場,每年納稅近600萬元。
二十年后,他終于成功。但是面對記者,提起他的員工們,那些刑釋解教人員,張立祥一點沒有老板的架子,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還是,“我就是這堆里出來的”。
“大哥”
塔灣車行的員工們都親切地叫張立祥“大哥”,“大哥,今天車行的生意不錯”,“大哥,有個事要請示你”——對這些走出監(jiān)獄或許就無家可歸的人來說,張立祥就是他們的大哥。
剛開始,他只是接收那些找上門來的,他曾經(jīng)的獄友,安排他們在自己的車行做門衛(wèi)、保安、秘書或者汽車修理工。后來名聲傳出去了,那些飽受冷眼和不公的刑釋解教人員,有的甚至家在河南、黑龍江、陜西,都不遠千里地趕到塔灣車行,希望被張立祥收留。張立祥至今記得,有一位年紀與他相仿,入獄18年,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的刑釋解教人員,無親可投,無家可歸,無人可依,當張立祥拿芒果款待他時,他竟脫口而出“這是主席吃的呀!”然后不知道要剝皮就往嘴里塞,當?shù)弥约耗苓M入車行后,更是當場給張立祥跪下?!斑@樣的人與社會脫離得太久,失去謀生能力,即便我沒有‘浪子’的經(jīng)歷,看到他們這樣也會于心不忍”。
至今為止,塔灣車行里的刑釋解教人員,已經(jīng)占到員工總數(shù)的50%。企業(yè)做大了,張立祥不是沒想過招聘一些高素質(zhì)人才。2008年到2010年間,他就曾組織校園招聘,招聘了一批高校畢業(yè)生,沒想到反而出現(xiàn)很多問題。
比如,車行不比4S店,交易方式更加草莽,每到周末交易高峰期,人數(shù)最多時足有七八千人來往其中,收車、買車,各色人等不一而足,大多高校畢業(yè)生都很難適應。相反,那些刑釋解教人員卻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如魚得水,工作起來得心應手。這是效益層面。又比如,偏見無處不在,高校出來的員工與有前科的員工各成一派,互不理解,甚至互相對抗。這是管理層面。發(fā)展到最后,張立祥干脆市場部里一刀切,將所有高校畢業(yè)員工辭退,“畢竟他們到了外面,比留下的更容易找到工作”。
事實上,這不僅出于情感上的同理心。張立祥讀書不多,小學都沒畢業(yè),學問不高,卻最擅長管理這些留下來的員工。他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需要的就是‘家’的感覺?!?/p>
有一次,有員工早會沒來,張立祥問起才知道是病了。趕去宿舍一看,人已痛得臉無血色,說是沒錢,只好忍著,張立祥沒有半分遲疑,馬上叫來車輛直奔醫(yī)院。后來查出是闌尾潰爛,再遲一步就有生命之憂。張立祥當場墊付了兩萬元醫(yī)藥費,之后卻從未提起還錢的事。
又一次,有員工與女友吵架,女方責怪男方拿不出結(jié)婚禮金,一陣激烈爭吵后,女方割腕輕生。那時已是半夜,張立祥接到這名員工的求救電話,立即開車趕著帶女孩子去搶救。院方收費,張立祥搜遍全身,只有兩千塊,立馬脫下腕上的表,塞到醫(yī)生手里,央求說:“我只會用存折,半夜取不到錢,這個當是抵押,天一亮,一定拿錢來,你先救人。”
作為一個老板,張立祥不僅要管員工的考勤、工作效率,還要管員工們的心事、家事甚至身后事,他不僅解決員工們的生活保障,甚至還鼓勵員工挖自己生意上的“墻角”,讓員工們在車行里經(jīng)營二手車副業(yè),賺取外快。而員工們回報他的,就是再不做犯法的事,更盡心盡力地打理車行。
2012年,張立祥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入院,員工們深知大哥的脾氣,不敢送錢就改送花。他做手術(shù)那一天,長長的醫(yī)院走廊被鮮花湮沒,就連他的主治醫(yī)生都說:“我行醫(yī)幾十年,送這么多花的還是第一次見到?!?/p>
對手
從1993年開始至今,張立祥先后接收了400名刑釋解教人員。他們有的在塔灣車行里安心工作,也有的學到修車、電焊等一技之長就脫離車行自主創(chuàng)業(yè)。在張立祥看來,都是善果。然而在別人眼里,尤其是競爭對手眼中,這些員工的“成分”卻是打壓塔灣車行的最好武器。
2005年前后,與塔灣同在沈陽的另一家車行規(guī)劃完畢,到招商階段卻遇到困難。原來,這家車行地理位置偏僻,而隨著沈陽城區(qū)十幾年的擴建,塔灣已經(jīng)處于城市的二環(huán)邊,地理位置優(yōu)越。再者,塔灣是歷史悠久的老市場,幾乎成了沈陽的一處地標,人氣旺盛。因此這家新車行幾輪宣傳攻勢下來,卻應者寥寥。
同城競爭,兵戎相見。這家車行主人想到在張立祥的“前科”身份和其員工“成分”上做文章。
2006年到2010年,整整四年,張立祥遭到對手打壓,疲于應付各種調(diào)查、各方質(zhì)疑。這比他四次入獄的經(jīng)歷,比他出獄后屢屢遭人白眼,比他二十年辛苦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還要讓他難以承受。
據(jù)悉,對手曾給市里多個部門寫舉報信,造謠說張立祥“涉黑”。顯而易見,信一去,立即引起有關(guān)部門重視。張立祥一度進入市里的“黑名單”。隨后,相關(guān)部門對塔灣車行進行了長達四年的不定期檢查。
不僅如此,對手還明目張膽地主動挑釁。曾有數(shù)次,對方車行工作人員趁著塔灣車行的周末交易高峰,把車開進塔灣用高音喇叭播放招商廣告,在人群中發(fā)放自家傳單。雙方對峙最激烈的一次,塔灣車行里一個員工氣不過去沖上前去,忍不住就要動手,張立祥不得不趕緊沖進人群,攔在兩撥人中間。
他勸阻下自己的員工,隨后更在全車行范圍內(nèi)設(shè)立“委屈獎”——遇到故意挑釁的,口頭勸阻不采用任何過激方式的員工,將受到車行獎勵。
他也感到莫大的委屈,但他更清楚,對方明知道這樣的招商方式意義不大,卻偏要到自己的“地盤”上來尋釁滋事,目的無非是要激怒自己和員工,一旦雙方有任何肢體沖撞,塔灣車行“涉黑”的罪名就坐實了。
然而盡管張立祥和員工們不為所動,但對手鐵了心要“黑”塔灣車行,就從經(jīng)營戶們下手,打心理戰(zhàn),不斷“策反”。
那幾年,由于市里面的調(diào)查小組頻繁出入,經(jīng)營戶們已經(jīng)開始動搖,“我們知道張總不‘涉黑’,可塔灣車行貌似得罪了政府部門,這樣下去會不會影響我們的生意?”
2010年,張立祥去韓國考察當?shù)囟周囀袌?。誰知前腳剛踏出國門,立刻就接到員工打來的越洋電話,說現(xiàn)在市場上到處都在傳“張立祥攜款潛逃了”。更滑稽的謠言還在后頭。因為塔灣車行租用的是塔灣鄉(xiāng)政府的土地,當時市場上又傳出“鄉(xiāng)政府要收回用地,車行即將動遷”。
這是對張立祥打擊最沉重的一次。當時塔灣車行里人心惶惶,近一半的經(jīng)營戶要求撤出車行,想法都是“趕在塔灣動遷之前,先在其他車行占一個好檔口”。
張立祥很少因為自己的事在人前流淚。但是這一次,他的壓力太大了。這個倔強的東北漢子終于甩掉所有人,一個人把車開到偏僻處,放肆地哭了一回。
這種舉步維艱的狀況一直持續(xù)到2010年,關(guān)于張立祥和塔灣車行“涉黑”的揣度才終于塵埃落定。2010年,遼寧省正在開展“回歸人員安置幫教基地”的普及工作。張立祥積極申請,當?shù)卣ㄎ?、司法局核實情況后,終于將塔灣車行設(shè)立為全省示范性安置幫教基地,向全國推廣。與此同時,相關(guān)部門再次針對塔灣召開專門會議,定性了塔灣的正當經(jīng)營性質(zhì),張立祥也從“黑名單”中被剔除。
至此謠言不攻自破,當初遷出去的經(jīng)營戶幾乎全部要求遷回。塔灣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
過去VS未來
夢中,張立祥偶爾還會回到過去:狹小的天窗、父親的沉默、母親的眼淚。
他對那些曾被他深深傷害的親人贖罪的方式,就是安置更多的刑釋解教人員,幫助他們走上正軌,“他們沒有錢就上外面搶,上外面鬧,如果他上我這個企業(yè)給我干了,愿意服從勞動了,我給他們花錢也是心甘情愿,我從心里覺得值,愿意扶持這些人?!?/p>
張立祥告訴記者,“為拿到這個‘安置基地’稱號,企業(yè)投入150多萬元建了20多間寢室,單身的住集體宿舍,結(jié)了婚住單間。每間宿舍都安裝了有線電視和上網(wǎng)電腦,還購置了健身器材、洗浴設(shè)備、娛樂設(shè)施。有時候覺得,我這些錢原本可以投入在企業(yè)發(fā)展上。不過反過來想想,也好,算是形象工程吧?!?/p>
人總得為自己的過去埋單,總得為自己的選擇埋單。張立祥選擇了安置這些員工,選擇了這條路,就必須比別人付出更多。他很清楚,要保證這些員工零犯罪,僅靠兄弟的情份是不夠的。因此在企業(yè)原有的規(guī)章制度基礎(chǔ)上,他制定了更有針對性的嚴格的規(guī)章制度,比如,周五上法治課、實施告假制度、結(jié)對子、個人每日信息記錄制度,等等。然而盡管如此,直到現(xiàn)在,每當有警車停在塔灣車行門口,他都提心吊膽,生怕是手下的員工犯了事。
為此他總是很忙,忙著打理車行,忙著照顧員工方方面面的需要。他會幫經(jīng)濟拮據(jù)的員工張羅操辦其父親七十歲的壽宴,默默為身患絕癥的員工支付醫(yī)藥費。他忙得連自己的兒子都埋怨他說,“爸,好幾年沒跟你好好吃飯好好嘮嗑,到底是我這個兒子親,還是你那些員工親?”
張立祥無奈地笑笑。他最近正忙著思考在未來幾年車行所在土地租約到期后,塔灣又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