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期，你的更年期

那一天，我正在上班，突然，嬸娘打來電話，急促地說：“小茹，你快回來，你媽得了急性闌尾炎，需要手術(shù)?！?/p>

我心急火燎地請了假，拿上工資卡，坐了當日回家的車。當我趕到醫(yī)院時，已是深夜12點多，她已經(jīng)做了手術(shù)，躺著睡熟了。她瘦了許多，呼吸均勻睡得很沉。我看到枕頭上有幾根脫落的發(fā)絲，便用手拂掉了。倏地，鼻子酸了那么一下，但我沒有哭。我的鼻子和眼睛早已經(jīng)有了抵抗力，這些年來，它們不知道酸了多少回。

12年前，她痛苦地經(jīng)歷了一場痛徹心扉的婚姻沙塵暴，風暴過后，她噙著淚水，帶著我離開了爸爸。那一年，我13歲，剛上初中。

相安無事地共處了一年后，拉開了我們之間戰(zhàn)爭的帷幕。她拿著一把剪刀，一面唾沫四濺地罵我是短命鬼，一面把我的波浪卷發(fā)剪得面目全非。我淚流滿面，那是我攢了兩個月生活費才燙的??！我惱怒地反啐她：“更年期女人！”

我在一本雜志上看到過，女人由于心理的原因，容易提前進入更年期。我認為，她離了婚，遭過重創(chuàng)，心理已經(jīng)不健全。

她順手操起一根木棍，眼睛里似乎要噴出火來：“你再罵一句，我打碎你的骨頭！我辛辛苦苦送你上學(xué)，好的方面不學(xué)，卻學(xué)會了詛罵大人。你也不想想自己的情況，打扮得像個狐貍精一樣。造孽啊，造孽！嗚嗚……”

她聲淚俱下，立刻引來了許多鄰居的同情。最后，我被兩位伯伯教訓(xùn)了一頓。在他們的斥責下，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低頭向她認錯，并寫下了一份保證書。

為了不讓類似的事件再次發(fā)生，她又逼迫我簽下了一個所謂《中學(xué)升學(xué)條約》，將條約貼在我的床頭。我如同受了奇恥大辱一般，將這個更年期女人詛咒了沒有千次，也有百次。我暗自發(fā)誓：“更年期，你別欺人太甚，明年我一定要讓你乖乖地把它摘下來！”

可是，我僅僅收斂了兩個月，又忍不住“舊病復(fù)發(fā)”，與幾個不學(xué)習的男女生混在一塊，且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那天，我偷她兩塊錢買了包煙。就在那天中午，她去買鹽時發(fā)現(xiàn)少了錢。

一進家門，她把我叫到跟前審問，我倔強地不肯承認，卻心虛地低下了頭。她更是怒火萬丈，一個巴掌打過來，口里罵道：“你這個短命鬼，小小年紀，開始偷錢了，長大了還得了！”可想而知，我那天的下場如何。

我邊哭邊頂嘴：“不就是兩塊錢嗎，以后我還你兩百、兩千塊！”

她朝我吼：“就你這點出息，恐怕連普通高中都考不上，夸什么?？凇！?/p>

最后，我在皮肉之痛下，屈服于這個更年期女人，答應(yīng)她除了一定戒煙酒，脫離那伙男女，以后還要好好學(xué)習，力爭考入重點中學(xué)。

那晚，撫摸著被她抽得疼痛的皮膚，淚水一次次濕了枕巾。我更加固執(zhí)地恨她，恨這個更年期女人為什么要爭到我的撫養(yǎng)權(quán)，恨我為什么會是她的女兒。

但從此之后，我再也沒有抽過一支煙，也沒有喝過一滴酒。因為她在那個《中學(xué)升學(xué)條約》中加了一條：如果小茹考入重點中學(xué)，我甘愿像傭人般侍候她。這種條件，激勵我再次暗下決心，一定要發(fā)憤圖強，以后也對她頤指氣使。

我的暗戀，你的心碎

我拼命刻苦了一年半。

我的努力沒有白費，通知書下來了，縣一中，省級重點中學(xué)。郵遞員送來錄取通知書時，她正在屋后的菜地里澆菜。她打開錄取通知書，看著看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把一旁幫助她提水的我嚇了個半死，以為信中傳達了什么噩耗。

她的確沒有食言。整個暑假，這個被我在心中詛咒過無數(shù)次的更年期女人，“喋喋不休”飛到了爪哇國，“河?xùn)|獅吼”也銷聲匿跡。她對我簡直像影視劇里的老媽子，溫溫和和，輕言細語。我喜歡喝排骨湯，她每天早上早起，把湯煲好，再喊我起床。

我們的關(guān)系，漸漸好轉(zhuǎn)了，我開始叫她“媽”，雖然還是不大自然，但感覺兩個人的距離已經(jīng)慢慢拉近了。

哪知，時隔不久，我和她的關(guān)系又再一次回到了從前。

青春的生命總是充滿渴望和澎湃。開學(xué)才兩個月，一個高年級男孩觸動了我心底那顆叫做愛情的種子。我把它們一一記在了日記本里。

事情就敗在那本日記。那個星期天，我回到家，竟將日記本遺落。

當我星期五忐忑不安地回到家，她“啪”地將日記本摔在我面前，隨即，一巴掌甩了過來：“死丫頭，我讓你早戀！我讓你小小年紀就想男人！”

我憤憤地反擊：“你和爸爸離婚后，心理就有點變態(tài)了！我17歲了，你們那個時代，都嫁人了呢?！?/p>

她又甩過來一巴掌，簡直一個孫二娘母夜叉，罵道：“我含辛茹苦地供你上學(xué)，圖什么呀？不就是圖你將來有出息……”

很快引來了圍觀的鄰居。我忍耐著，站得很直，任她破口大罵。有鄰居讓我快認錯，我抿著嘴，就是不出聲。她于是更氣憤，掙脫鄰居，抓住我細瘦的胳膊狠命地打。

我哭了，她抱著我也哭了。我模糊地看到她的頭上竟然有幾根白色的長絲線，隱隱地，心被觸動了一下，原來她已經(jīng)白了頭發(fā)。

就這樣，這場一個人跳舞的愛戀破碎了。可是，我和她又陷入了冰封的河流，久而久之，似乎忘了我們是一對母女，很少說話，更談不上交流。

我的怨恨，你的付出

我開始拼命讀書。因為我下決心要離開她，而考上大學(xué)是最佳選擇。

終于，我考上了一所有名的高等學(xué)府。夕陽西下，絢麗的晚霞映紅了半邊天，在習習涼風中，將通知書遞給她時，我看到她流下了眼淚。她說：“學(xué)費早就備好了，你不要有什么顧慮?！闭f著說著，就哽咽了。

那個暑假，她是快樂的，前所未有的快樂。有時樂到極處，還會情不自禁地哼唱幾句。

當我志得意滿地乘車去上大學(xué)時，對她的送行不屑一顧。但身處千里之外，不知為什么，我慢慢對她的牽掛越來越濃厚起來。那次寫信，我情難自禁地勸她，別去水泥廠掃地了，那些嗆人的水泥灰塵對身體健康是無形的殺手。

她回信給我，勸說我學(xué)生要安心課堂，創(chuàng)業(yè)或者勤工儉學(xué)，她都不贊成。想要賺錢孝順她，以后有的是機會！那幾張信箋上，明顯有幾個字跡模糊的圓圈。我知道，一定是她的眼淚滴在了信箋上。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想先回來看看她再去參加各種招聘會，她頓時在電話中把我狠訓(xùn)了一通，并要我一定答應(yīng)：在落實了工作并穩(wěn)定后，再回來見她。

沒想到，上班才3個月，一向身體健康的她竟然病倒了。

她醒后喝了一點稀飯，說要去小解。她的身體很虛弱，我于是要抱她去，她沒有拒絕。

我輕輕地抱起她，她很輕。

在衛(wèi)生間放下她的時候，她突然動情地說：“閨女，讓我擁抱你一下吧。自從我們相依為命后，我一直沒有抱過你。”

我觸電般站定，淚水情難自禁地流了出來。

這些年，我一直怨恨她對我的不近人情，詛咒她更年期提前，卻從沒想過她的付出和犧牲。十余年的時光里，她用艱辛、堅韌支撐著自己，終于換來我如花綻放的嬌顏，可她卻已經(jīng)沒落成了一株枯萎的老樹。歷盡滄桑不言疲倦，卻欣慰女兒的成長，這便是最質(zhì)樸的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