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場景像一場虛幻的夢,在尋常的日子里輕描淡寫地迷離著,幽靜里,又讓人徐徐回味。而我的記憶卻拴在那些美好的時光上,那是我繽紛的童年歲月,草垛一樣清悠飄渺的夢。
在我們蘇中農村,金黃的草垛隨處可見,和楊柳桑榆、小橋流水一起,把嬌小的鄉(xiāng)村裝點得樸素而動人,把村民們的希望撩撥得熱情而火爆,把孩子們新鮮的快樂演繹得淋漓盡致。
你瞧,菜籽揉了,麥子剮了,水稻摜了,玉米掰了,山芋挖了,田凈場空時,家家便忙著堆草垛了。屋山頭、茅坑角、堤壩邊、河坎上、老樹下、庭院里,都是堆草垛的理想場所。麥秸和高粱有股甜津津的氣息,和著月季與梔子的清香,彌漫在清澈的空氣里,令人如啜一盅醴泉,嘴角散著余香。
堆草垛是很講究的,必須是有經驗的老者操持,一般都是村里的麻大爺。一捆捆麥秸和稻草散亂于地,健壯的女人用桑木杈叉住一捆,往上一甩,男人蹲在上面穩(wěn)穩(wěn)地接住,這樣一層層疊起來,最后覆蓋草簾,揪去牽掛的碎草,勒上長草繩,一篇“杰作”就誕生了。草垛堆得像山一樣高,堆草垛的麻大爺怎么下得來呀?別急,法子妙著哩——遞過一根黧黑的竹篙,人握住篙子,順著草垛滑下來,泥鰍一樣輕捷、利落。麻大爺拍拍身上的草屑,沖著旁邊的人嘻嘻笑著,露出一對大虎牙。
草垛外形呈“人”字、“口”字或“介”字,而高粱卻碼成圓錐形,以防浸雨發(fā)霉。雖然形狀相似,酷似圓塔,但還是各領風騷,有的顯得雍容肥碩,恍如粗獷的鄉(xiāng)野漢子;有的盡展文雅高瘦,仿佛清純樸實的農家姑娘。每逢水瘦山寒,草垛總是詩意地佇立于蕭瑟的村莊之中,再現晉人水墨山水的清寒意蘊。
草垛里面仿佛藏著莊稼人的富足和祈盼,要不,為何人人看到它都有一臉8caca5986f490da1243bd78216151216喜氣?遠處的草垛,像一個老婦人,目光深邃恍惚,又像一塊巨大的面包,誘惑著年少的我們攀爬的欲望。
草垛可是寶呢,農家生活哪一天離開過它呢?蓋草房時,可用麥稈苫頂,住在里面冬暖夏涼,有一種回歸山林的清蒼疏曠??|縷炊煙撩開鄉(xiāng)村的早晨,雞鳴犬吠,竹影輕舟,水樁碼頭傳來媳婦們咯咯的笑聲和有節(jié)奏的棒槌聲。黃昏時分,牧歌飄渺,茅檐頂上便升騰起裊裊炊煙,你儂我儂,玉臂勾引,一種溫柔甜美、清新自然的感覺頓時溢滿心胸。
我們常常爬上草垛再滑下來,弄得一身邋遢相??绰短祀娪皶r,我們喜歡爬到草垛頂上,俯視著黑壓壓的人群,抬手即能攬到星星,那份愜意,至今還潛藏于心。有時從草垛里還能端出鳥窩或逮到刺猬、黃鼠狼、野雞什么的,引得他人好生歆羨。夏天的黃昏,躺在草垛中睡覺,是頗有情趣的。那松軟熨帖的干草像柔嫩的玉指,輕輕地按摩著肌膚,癢絲絲、麻酥酥,通體洋溢著難以言表的愜意。
臘月里,我們都蹲在草垛下曬太陽、擠暖和、斗雞。常常,我們嘴里銜著一根稻秸,瞇縫著眼,吸溜著鼻子,看不怕冷的麻雀們把純藍的天空撕開了一個個閃亮的豁口,不知不覺中,寒冷的冬天就過去了。
村里散落的草垛很像浩瀚沙漠上殘破的古城堡。稻草垛、麥稈垛、菜稈垛、高粱稈垛、棉花稈垛、蒿茼垛和蘆竹垛,各種草垛如鄉(xiāng)間的樹木,隨意點染,水墨畫一般,在樹影動蕩中溫暖了吉祥的村莊,溫暖了我們鮮嫩嫩的鄉(xiāng)村生活。
村里的老人都會用麥稈和稻草編草帽、草簾、草鞋和草籃。麥子脫粒后,剝掉麥稈上的葉片,把一根根麥稈合攏起來,放進清水桶里漂養(yǎng)幾日,待麥稈柔軟鮮潤開來,即可取用。月光如水,男人或女人坐在拙樸蒼茂的苦楝樹下編草帽、編草鞋、搓草繩。月光透過樹枝的罅隙篩下來,他們周身鑲了一道銀邊兒。女人的肌膚麥稈一樣光滑,她們有時結網,有時編精致的草罐、草籠和焐窠。麥稈和稻草在手中棉線一般溫順柔軟,月光下的庭院里彌漫著梔子花的清芬,令人如飲醇醪。
燠熱的夏日,我家的大狗子黑毛總是伏在草垛下耷拉著長舌頭。幾只老母雞在草垛邊上扒拉著,找食吃,地上被啄成了一幅地圖。雞們有時蜷縮著躲在草垛根的背陰處歇涼。那只氣宇軒昂的雄雞總是來回穿梭,管理著它的部下。有時我們會意外地撿到幾只黃澄澄的草雞蛋,喜滋滋地跑回家“邀功領賞”,晚上,又能嘗到雞蛋燉麻蝦的美味了。鄰家的幾只山羊總在草垛旁嚼著干草,不時咩咩地招呼著遠處的同伴。它們氣定神閑,高貴優(yōu)雅,是朵朵盛開在綠草地上的睡蓮。常見駝背張爺家的老水牛趴在草垛旁嚼著干枯的穰草,嘴角泛著白沫兒,長長的牛尾巴很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身上亂飛亂咬的牛虻和花蚊子。鄉(xiāng)村的白天便在水牛的嘴邊悄悄地滑進了無邊的黑夜里。
我們喜歡在草垛場上打仗、躲躲擒擒、捉特務、辦家家。打仗時,我們分成兩陣,各自選出司令、軍長、師長、團長等等,有的握著笨拙的木頭槍,有的握著一根枯樹枝扮槍,有的把手勾起來當手槍,草場上一陣激烈的“砰砰砰”“啪啪啪”“轟轟轟”的槍炮聲后,有的中彈倒地,佯裝不起,有的中彈了,還繼續(xù)投入戰(zhàn)斗。我們打仗時,喜歡戴著綠軍帽,還別著一顆五角星,有時還在腰間系上爸爸的褐色皮帶,儼然一個個小紅軍,威武著哩!
晚上,螢火飛動,光怪陸離。我們幾個小伙伴,捏著手電筒,到草場上捉麻雀。麻雀兒躲在草隙里,見到電筒光,不叫也不動,這時,我們迅速用手一摁,嘖,一只麻雀就被捉住了。第二天,補漁網的爺爺會喝斥我們,要我們把麻雀放了,我們總不情愿地把掙扎著的小麻雀放掉。
玩躲躲擒擒或捉特務的時候,我們就鉆進草垛洞里,屏聲靜息。有時秀珠和阿香也跟著我躲在草垛洞里,女孩家特有的香氣直鉆鼻孔,有點像艾香,有點像梔子花香。我如同站在大橋墩上直挺挺地往下跳水一樣,緊張、興奮、空白。我們玩累了,就蹲在穰草垛上,望著如碾如盤、瑩瑩汪汪的月亮,唱起了歌謠: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蓮塘背,種韭菜;韭菜花……歌聲悠悠揚揚,唱得鄉(xiāng)村的夜晚溫馨而快活。
那個冬天的夜晚,我和幾個伙伴去北邊桑灣村看完電影《人生》后,就獨自爬上自家草屋西邊的穰草垛上為劉巧珍拋灑一掬同情之淚。劉巧珍出嫁時,騎著毛驢,對著高加林家的方向,默默凝望良久。她的眼睛美麗而憂傷,幾滴清涼的淚珠順著姣好的面頰,滴到胸前的紅蓋頭上。血紅的夕光,涂滿周身,鑲了一道絢爛的金邊。那幾滴淚,滴在我年少的心里。這時,悠遠的更聲溫軟地拂過心頭。
劉巧珍的美麗清純、苦難悲傷以及無邊的清風明月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月光下的草垛如海上的島嶼,村里詩性般的更聲若隱若現,我躺在草垛頂上,凝望著透明的藍天,以及玉盤般的圓月,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感傷和激動。鄉(xiāng)野間的如詩月色、電影里的悲歡離合滋潤著一顆少年的心,這顆心變得敏感多情,變得內向謙抑,變得富饒豐盈。
我時常被一幅油畫深深感動,畫題是《垛草》,是法國著名畫家勒帕熱的經典之作。畫面上坐著一個眼神呆滯的婦人,她的男人睡在其身后,臉上蓋著一頂大草帽,背后是開闊的草場,天空飄滿金色的飛蟲。經年后,我的眼前總是浮現出故鄉(xiāng)秋收時的場景,總會想起我那胼手胝足、躬耕隴畝的父老鄉(xiāng)親,我總是熱淚潸潸。
草垛維系著鄉(xiāng)民的生活,它們如靜默的老水牛,如亙古的金字塔,總是謙和地站在村莊邊緣,透著恬淡與溫暖,默默地佇立,守望著寧謐的村莊,守望著純樸敦厚的鄉(xiāng)村歲月。
草垛是莊稼呈現的另一種豐收,是土地對鄉(xiāng)民們一種豐厚的饋贈。草垛如香甜的面包,營養(yǎng)著我們的精神,當饑饉如潮水一樣向我們襲來時,是草垛讓我們把快樂放飛,風箏一樣飄過鄉(xiāng)村寂寥的上空。草垛的謙和與寬容,坦蕩和忠誠,讓我們和村莊一起成熟和豐滿,讓我們伴著星光月色、蛙鼓蟬鳴,拔節(jié),灌漿,抽薹,最后結出豐碩的果實。
草垛是村莊的標識。草垛漫射的光芒直射我們的靈魂。草垛里蘊藏著童年的野趣、少年的青澀、青年的叛逆。草垛溫暖著吉祥的村莊,在炊煙生起的地方,如一輪太陽,轉動著村莊的四季輪回,高矮胖瘦,殘殘缺缺。草垛給了我們精神上的溫暖,一種充滿祥和安寧的守候。
房前屋后聳立的草垛,守護著鄉(xiāng)村恬淡而靜謐的日子。夕陽下,草垛披一身霞光,線條優(yōu)雅柔和,如古代的瓷器。草垛散發(fā)出的幽香與歡樂的童年糅合在一起,定格在心靈的底片上。草垛偎依著村莊,時刻召喚著我們,找回失落的勤勞、善良和堅毅。草垛是我們最后的精神歸宿。
“金黃麥那個割下,秧啊來栽了,拔根蘆柴花花,洗好那個衣服桑來采……”每當聽到這首動聽的家鄉(xiāng)民歌時,我的眼前便會浮現出那金黃的草垛、那麥稈苫頂的草屋、那編草帽的窈窕村姑、那小河邊就著草垛嚼穰草的老水牛……
發(fā)稿/沙群shaqun2009@yahoo.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