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下了好幾天雨，天氣非常糟糕。

我已經(jīng)深入到森林內(nèi)部，好幾天都沒有看見人煙。每天晚上，我睡在樹洞里，瑟縮成一團，忍受著寒冷與黑暗。而白天，最令我恐懼的是，我似乎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該去往何處，卻又不得不前行。

在我的意識開始模糊之際，突然有一道閃電，照亮了我前方的路。

我猛地抬起頭來。山坡下的白蠟木樹海臣服在我走過的足跡里，我的斗篷發(fā)出獵獵聲響。然后，光亮洶涌地來了又迅速地退去，只剩下我和前方那座盤旋于天地之間的方塔……

希望

我終于順利地進入了城鎮(zhèn)，找到一間下榻的旅店。

酒足飯飽后，胖胖的老板娘來收拾碗筷，我頂著圓滾滾的肚子，全身像浸在溫水里一樣愜意。

“先生，你來的真是時候?！崩习迥镎f著，停下手中的動作，露出了少女一般夢幻的表情，“很快就要到‘種子’誕生的時候啦！”

“種子？”我疑惑地皺起了眉頭。

“是的，種子?！崩习迥镫p手合十放在胸前，低下頭，虔誠地說，“世界之樹的希望，全人類的希望?！?/p>

面對這么多的新名詞，我不得不花了一點時間，才弄懂老板娘口中的“世界之樹”與“種子”到底是什么。

這棵神話中用枝干構(gòu)成世界的巨木，就是我進入城鎮(zhèn)前看到的那座方塔。而它的本體，出乎意料，居然是一座圖書館。而所謂的種子，就是經(jīng)過層層困難的試煉，選拔出的類似圖書館管理員的人。

能夠管理這么大一間圖書館的，那該是怎么樣的人??！

正當我想向老板娘詢問更多細節(jié)的時候，另外一桌的客人大聲喊著老板娘要求加菜，老板娘只好抱歉地笑笑說：“先生，你過幾天可以去那邊逛逛，到時候自然會明白的?！?/p>

“好的，謝謝?！蔽冶е鴿M心疑問點了點頭。

少年

天氣不錯。我起了個大早，匆匆吃過早飯后，就前往世界之樹。

在世界之樹大門口，我辦了一張圖書卡。憑借這張卡，我可以自由進出世界之樹和借閱書籍。

世界之樹里面并不像外面看起來那樣古老。里面的圖書都有精確的歸類，比如說食譜的分類，就有根據(jù)地域的劃分，和根據(jù)前菜、主菜、沙拉、甜點的劃分。你所需要的只是將圖書卡插入一樓的情報終端機里，然后按照指示輸入你的要求，就可以知道想要的書籍到底在這棵樹的哪條枝干里。

我在情報終端機前玩得不亦樂乎，最終才決定前往三十六層，去看一本關(guān)于電路與電路計算的書，這本書里面有許多有OP+CiRzzGtF+k5WsZtJKAA==趣的小實驗。

三十六層的枝干里，四周的桌子坐滿了人。我走到最深處，才發(fā)現(xiàn)一個空位。我急忙坐下，對面是一個正在認真讀書的少年，他捧著一本巨大的古書，并沒有因為我的到來而抬頭看我一眼。

很快，我也被我手中的書吸引了進去。電路之間的組合交錯真是一種神秘的東西，十分枯燥的內(nèi)容，卻被這本書的作者寫得很有趣。我埋頭讀著書，等我緩過神來，天已經(jīng)黑了。而我對面的少年還沉迷在書本里，似乎一動也沒有動過。

突然，我的旁邊傳來了一個聲音。

“我弄到了我爸的證件，明天我就帶你們?nèi)ヒ话賹娱_開眼界！只要我爸說一聲，就連金宮，我也照樣能大搖大擺走進去！哈哈！”

說完，就有嬉笑打鬧和窸窸窣窣收拾東西的聲音傳來。看樣子，應該是離開去還書了。

“就憑這樣，還想去金宮？”坐在我對面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從書本里抬起頭來，他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不屑地發(fā)出一句評論。

少年揚著尖尖的下巴，作為這個年紀的孩子，他顯得過分蒼白與瘦弱，但是一雙充滿神采的眼睛，那樣肆無忌憚，飽含無限的自信與驕傲。

“金宮？”我的話音剛落，少年就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打量著我，我瞬間就后悔這么直接地表露出無知。“我昨天剛到這里，所以還不是很了解。”我抓了抓腦門，想掩蓋自己的不好意思。

少年的兩道眉毛緊緊擰在一起，似乎還想說什么，不過最后只是嘆了口氣，收起戲謔的態(tài)度，認真地說：“世界之樹以一百層為分界點，一百層以下叫做中庭，對外開放，是圖書館與休息室，一百層以上，由彩虹橋連接，政府高級官員和學者出示證件能夠進入，是特殊書籍儲存地與實驗場。而位于世界之樹頂點的，就是金宮?！闭f到金宮，少年突然停下來，他吸了一口氣，雙眼充滿了神往，“金宮，那里有整個世界的瑰寶！”

“整個世界的瑰寶？”我想了想，仍不太理解，“是說到達金宮的人就可以獲得無盡的財富與權(quán)力嗎？”

“財富與權(quán)力？你開玩笑嗎？那里是諸神棲息的場所，是整個人類智慧與知識的結(jié)晶！”少年的一雙眼睛熠熠生輝，“只有種子！世界之樹的種子！經(jīng)過歷練，才能到達真理之泉的盡頭！”

我沉默了一會，努力消化著接收到的復雜信息。少年也一起沉默著，情緒似乎慢慢從激烈中平緩過來。

“你在看《神奇電路》？”少年問我。

我將書本翻到封面。的確，封面上大大地寫著這幾個字。

“你也看過？”

“我？哦，我當然看過，這是一本好書。”

“你知道嗎？”我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睛，“我也這么覺得！”

我們兩個都笑了。

我對他伸出手，“你好，我是瓦利，一個冒險家?！?/p>

他回握住我的手，“你好，我是維達，一個學者?！?/p>

寶石

旅店里養(yǎng)了一只叫餡餅的小狗，不知道為什么非常黏我。老板娘說，動物總是更容易看清一個人的心靈。不過，我一直懷疑餡餅是覬覦我背包里那塊還沒吃完的肉干。

我開始試著制作《神奇電路》里提到的節(jié)能手電筒。自己動手去實踐、去探索，將虛無的理論變成真切的現(xiàn)實，這個過程非常美妙，讓我沉醉著迷。

為了研究節(jié)能手電筒，我連續(xù)幾天都泡在世界之樹里，因此我和維達已經(jīng)混得非常熟了。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拿著書本請教他，他像一個活著的流動書庫一樣，我問什么，他都能夠回答出來。我不明白，他跟我的年紀差不多，是從哪里生出時間閱讀過這么多的書籍。

我跟維達并排坐在巨大的落地窗邊，維達皺眉研究著書籍，我在一旁，把鉛筆放在鼻子上，試圖維持一個絕妙的平衡姿勢。

“瓦利，你能不能安靜地把這段話看完？”維達不知道什么時候合上書本，微慍地瞪著我，我不好意思地乖乖坐好。

這是一個擁有明亮陽光的下午，我仰起頭，藍色的天空和柔軟的云朵就會墜入我的眼睛里。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于是轉(zhuǎn)過頭對維達說：“維達，你不想體驗一下冒險家的生活嗎？”

在世界之樹與白蠟木樹海之間，有一條叫“寶石”的小河，據(jù)說它四季流動，永遠不會凍結(jié)，這個時候去，可以看到漂亮的野花和小小的游魚。

而我說的體驗，是要帶維達去探索這條小河。

我們走出了宏偉的世界之樹，陽光燦爛得像不要錢的金子一樣。我?guī)狭寺玫甑男」佛W餅，它在我的身旁歡快地跳來跳去。

進入森林之后，路比較難走，我在前面開路，維達和餡餅在后面跟著。

“瓦利，到了沒？”

“不對啊，‘寶石’應該就在這附近?！蔽宜奶帍埻艘粫?，忽然雙眼一亮。

我飛快地向著前面的亮光跑去，維達不得已只能一同跑起來。

青草不斷被踏倒，我們跑過參天的大樹，跑過繁盛的花朵，各種光怪陸離的景色都一擁而上，又迅速淡去……最后，我的雙手撥開灌木的枝葉，就看到，一條銀白色的河流，烙印一樣在森林深處，由上自下流動。

我拉著維達脫掉鞋子，踏進“寶石”。餡餅在旁邊做了一個超長距離的助跑，一路飛奔，然后像顆流星一樣投入水中。餡餅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我們的衣服，維達和我相互看看，忍不住大笑起來。

黃昏的時候，我們走在回去的路上，我的手上提著我和維達合力抓到的魚。談到晚上的加餐，兩個人一條狗都不由一陣向往。

老板娘站在旅店門口，正朝我們揮手。

“維達，你感受到了嗎？這就是我向往的生活，有激情與快樂，有危險與戰(zhàn)斗，每一瞬間的明滅都是浪漫，這就是冒險！”我提著魚轉(zhuǎn)了一圈，像要擁抱世界一樣地張開雙臂，“維達，你難道不想用自己的腳踏遍整2K9cfUoacubjVQxVXCrc4Q==個大陸嗎？”

維達像被我的話震撼到了，怔怔地看我，然后，他止不住地大笑起來，“整個大陸？哈哈哈哈，用雙腳走完？哈哈哈哈……”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如此發(fā)自內(nèi)心，沒有嘲諷，也沒有鄙夷，只是單純地笑著。

片刻后，維達擦去眼角的淚水，對我說：“瓦利，你敢和我約定嗎？你在有生之年走完整個大陸，而我在這里看完世界之樹所有的藏書。瓦利，你敢嗎？”

一切好像靜止了，野花在橘黃的風中停止搖曳，發(fā)絲定格在精靈一樣輕輕舞動的瞬間。

如果此時有一位畫家在場，一定能畫出一幅很美的畫。

我看著維達，他眼里熾烈的火焰幾乎要將我燃燒殆盡。于是，我對他說：“好，維達，我們一言為定。”

直到很多年后，我成為大陸第一的冒險者，而再也沒有人比維達的學識更淵博，我仍常?；叵肫疬@個時刻——這個時刻，夢想那么大，我們那么小，但我們卻一刻也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諾言，一刻也沒有。

種子

維達沒有出現(xiàn)。

我向四周看了一圈，最后下了結(jié)論。自從上次去“寶石”探險后，維達露面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今天，是我制作節(jié)能手電筒的最后階段，只差一個步驟就完成了。

晚上的旅店很熱鬧，老板娘正往墻上掛一朵又一朵紅色的塑料花。

“先生，明天種子就誕生啦！儀式過后，會有一場盛大的嘉年華，請務必玩得盡興??！”說完，老板娘大叫一聲，“不好，忘記準備烤雞了！”就匆匆往廚房趕去。

明天，是種子的誕生日嗎？

我回到房間，手里把玩著剛剛制作好的節(jié)能手電筒。在寂靜與黑暗中，我按下開關(guān)，一道明亮的光芒從手電筒中發(fā)出，照亮了在我的包里扒肉干的餡餅。我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這道光里的餡餅，從包里拿出刻刀，在節(jié)能手電筒上刻起字來。

第二天，全城的大屏幕都在轉(zhuǎn)播新種子誕生的畫面。

我站在人群中，抬頭抬得很吃力。而當維達出現(xiàn)在屏幕上的時候，我忘記了脖子的酸痛，驚訝地張大了嘴。

“你愿意擯棄你所有的財富與權(quán)力，來交換一口智慧之泉的啜飲嗎？”

“我愿意?！?/p>

“你愿意放棄世俗的過往與未來的可能，將一生奉獻給崇高的知識之神嗎？”

“我愿意?！?/p>

“即使惡龍啃斷樹根，巨人撼動大樹，你也愿意為真理戰(zhàn)斗，直到死亡的那一刻嗎？”

“我愿意！”

“我的孩子，你愿意成為世界之樹新的種子嗎？”

“我愿意！”

短暫的靜默后，鼓掌和歡呼的聲響爆發(fā)式地炸響，驚天動地。

“可惜啊，這么年輕就一輩子耗在這里啦?！?/p>

周圍是如此的嘈雜喧囂，不知道為什么，我卻捕捉到了這句話。我立刻拉住在我身旁發(fā)出評論的男子?！耙惠呑雍脑谶@里……是什么意思？”

“這位小哥不知道嗎？通過無數(shù)次考試與觀察后，成為種子的人，可以隨意使用世界之樹的一切，成為知識的支配者。然而，世界之樹藏書之多，不乏有所謂的禁書和遠古流傳下來的珍貴典籍。為了保護這些，防止壞人對知識的濫用，成為種子的人，一生都不能再走出世界之樹。”

頓時，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清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到了世界之樹的九十九層。在彩虹橋的中間，維達靜靜地站著。彩虹橋的這頭，是人的世界；彩虹橋的那頭，是神的國度。

“維達！”

我也到了橋中間。維達轉(zhuǎn)過身來，我們面對面站著。

“為什么你不告訴我你是種子？為什么你不告訴我成為了種子就一輩子不能走出世界之樹？”

我心里五味雜陳。為什么這么大的事情，維達不和我商量一下呢？這可是一輩子的事情?。《S達只是將雙手抱在胸前，一如平常的平靜。我簡直不能想象，過了今天，我們就再也見不到，連通信都不能夠。

“瓦利，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維達遙望著遠方，眼神堅定，“這是我的夢想。這是我選擇的道路。無論別人說什么也不可能改變。無論要付出什么代價我都會向著它前進。瓦利，你明白嗎？”

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刻，我想起了年幼的我，拿著粗制濫造的木劍，向天下宣告：“我要成為大陸第一的冒險家！”

年幼的我小小的身影，晃晃悠悠地，就和站得筆直的維達重合在了一起。

此刻，這個對知識充滿狂熱的維達，這個熱愛冒險的我，如果失去了自己的夢想，我們還會是我們嗎？

這樣想著，我的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

忽然，聽見“咻”的一聲，我和維達還來不及眨眼，一朵禮花就在我們兩人的身后炸了開來。

我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嚇了一跳，在耀眼的光芒中，我們看到對方呆滯的模樣，然后，我們大笑起來，笑得像大海的波濤。

維達從他的斗篷里拿出一本書遞到我手上，我仔細一看，是《神奇電路》。

“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讀書，很少與外界接觸，從真正意義上來講，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這本《神奇電路》是我第一本獨立讀完的書，送給你，瓦利?！?/p>

打開書的封面，扉頁上寫著——致冒險家：瓦利。

我笑了，“巧了，我也有東西送你?！?/p>

我從口袋里掏出節(jié)能手電筒，上面刻著歪歪扭扭的字跡——致學者：維達。

“瓦利?！本S達握緊了我的手電筒，“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你要替我踏遍整個大陸！”

“我會的，維達。我會的！你也要答應我，要成為引領世界前進的光芒，永遠不停止對知識的追求！”我說。

“我答應你！”維達鄭重地回答。

這一刻，整個天空都被五彩的光芒照亮。那些光芒，就好像最美麗的傳說里描繪得那樣爛漫。

向著夢想

站在城門口，白蠟木樹海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老板娘和餡餅來送我。我雖然沒有了肉干，但餡餅依舊愛黏著我。我不得不有些自得地想，我可能真有點所謂純粹的氣質(zhì)吧。

今天是一個非常晴朗的好天氣。我又開始了向下一站冒險。我聽說在下一個城鎮(zhèn)里，有著永遠不會凋謝的玫瑰花。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