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天很熬人,4月的梅雨季節(jié)過后又是難耐的濕氣和暑熱。夏天我總在陽臺上種薄荷,放在冰水里做飲料喝。摘下一把薄荷,粗粗切碎,刨一點辛辣的檸檬皮屑,加上一大堆冰,再兌上一點菠蘿汁或可樂。空氣中清涼辛香的味道,薄荷青綠檸檬嫩黃,還有玻璃杯上的水霧和冰塊叮當?shù)穆曇?,當下心里的暑氣已?jīng)消去大半。
香料和香草不只讓人開胃,似乎也把腦袋里的混沌驅散一空。印度廚師八然教給我的一道以番茄和芥末籽調味的燜米粉semiya upma,是我夏日菜單里的??汀0阉槊追鄯诺綗徨伬锍闯勺厣珎溆?,然后用油稍微炸過香料—芥末籽必不可少,另加些小茴香、干辣椒、小青辣椒、姜黃粉之類。等香料的香味散發(fā)出來,加入洋蔥和番茄炒軟,放幾片咖喱葉和香菜也不錯,最后放入先前準備好的米粉碎,燜個5分鐘就做好了。
semiya upma是許多印度人的家常早飯,常勾起印度人的鄉(xiāng)愁。八然說,聽見芥末籽在油鍋里撲撲爆開的聲音,他會想起媽媽、姐姐,還有他自己。
八然是典型的新印度人。他不相信印度教的眾神,不聽印度的流行音樂,休息時總邊喝著可樂,邊搖頭晃腦地用iPhone聽英國流行音樂排行榜。新印度人對印度的身份認同很微妙,八然雖然偶然會為朋友做些印度家常菜,卻從不上印度餐廳。他在印度的英國殖民區(qū)長大,家里開私人醫(yī)院,從祖父那一代起就受英語教育。在新西蘭的廚師學校念了一年書之后,便留在當?shù)氐奈鞑蛷d做熱廚。他不時和我說起,自己已經(jīng)沒辦法以印地語說些復雜的事情,表情顯得頗以為榮。
八然是我在打工的餐廳認識的同事,曾經(jīng)是個不怎么受歡迎的家伙,因為他融不入白人廚師的圈子,又看不起其他的印度廚師。一天,他似乎是因為口音被同一部門的白人羞辱,氣得拋下煮了一半的白醬跑了出去。那天不怎么忙,老板把我派出去找他。在海邊,他從口袋里拿出一顆看起來很好笑、插滿丁香的洋蔥—那本來是要給白醬調味用的,用力把它扔向大海。
八然的許多印度親戚都覺得他是新西蘭人,白人同事卻始終當他是外國人。對自己的身份,他感到焦慮而迷惑。同是印度人的老板找他談話,問他,你5歲時家里吃什么早餐?他滿頭霧水地答,semiya upma ,或是印度炸餅aloo puri。老板又問:“那你昨天吃什么早餐?”“semiya upma……”老板拍拍他肩膀:“你是印度人,認同你的家,別人才會認同你。”
印度教沒有退教之說,只要出生在印度又沒有其他宗教信仰的人,或是宣稱自己是印度教徒的人,都是印度教徒。即使吃牛肉,即使號稱自己根本就不相信,也不能退教。像少年派一樣對宗教花心完全沒問題。因為印度教的神仙都有不同的身份和相貌,相信所有其他宗教的神都是印度教神的不同身份。與生俱來的宗教和食物,像是一件老土又合身的袍子,過去八然總想要把它脫掉,現(xiàn)在雖然仍有些不情愿,卻多少已經(jīng)學會如何與它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