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繩先生80誕辰時,寫了《八十初度》詩并一首80自壽銘。詩有“生逢亂世歌慷慨,老遇明時倍旺神。天命難知頻破惑,塵凡多變敢求真”句,銘有“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惑?;蠖唤猓谷d。七十八十,粗知天命”語。詩與銘對照讀,頗令人感慨??鬃又v自己“三十而立”后,“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而胡繩卻說自己“七十八十,粗知天命”,“惑而不解”達30年。
這30年,用胡繩自己意思來說,大致“是從上世紀50年代后期一直延續(xù)到80年代后期”,也就是1957年到1987年這段時間(鄭惠:《程門立雪憶胡繩》,第161頁)。
李普在《悼胡繩》一文中(《炎黃春秋》2000年第12期),援用蔡仲德評論他老丈人馮友蘭的話,認為胡繩一生也有“早年實現(xiàn)自我,中間失去自我,晚年又回歸自我”三個階段。這一評價,與胡繩80自壽的詩與銘相對照,是很確切的。
現(xiàn)在,學者們喜歡提“某某人現(xiàn)象”。有現(xiàn)象,自然有產(chǎn)生這種現(xiàn)象的本質(zhì)。本質(zhì)是什么?“早年實現(xiàn)自我,中間失去自我,晚年又回歸自我”三個階段是焉。楊繼繩把這三個階段簡而言之為“兩頭真”,可謂一語中的。
就胡繩而言,也可歸結(jié)到“兩頭真”現(xiàn)象之中。而他晚年探求真理的勇氣和閃光的思想,則是“回歸自我”后的“真”的本質(zhì)體現(xiàn)。
胡繩是公認的“神童”。15歲時,開始學習、接受馬克思主義;18歲,學習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寫了《新哲學的人生觀》;20歲,寫了《辯證法唯物論入門》;30歲,寫了《二千年間》《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這兩部著作,成為上世紀四五十年代進步青年學習馬克思主義的啟蒙讀物,產(chǎn)生過很大影響。其后,這位“少年早慧”、被夏衍稱為“神童”的理論家,雖然仍時有著作問世,但當年那個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求實的學者和堅強的民主斗士”已不復存在。在胡繩的人生歷程中,就進入了“惑而不解”的階段。
對此,胡繩自己有過概括:
從1957年以后,我越來越感到在我的寫作生活中從來沒有遇到過的矛盾。似乎我的寫作在不是很小的程度內(nèi)是為了適應某種潮流,而不是寫出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我內(nèi)心深處究竟有什么,自己并不十分清楚,但我覺得自己的頭腦和現(xiàn)行的潮流有所抵牾。現(xiàn)在看來這種矛盾的產(chǎn)生是由于我不適應黨在思想理論領域內(nèi)的“左”的指導思想。但當時我并不能辨識這種“左”的指導思想。正因為我不理解它,所以陷入越來越深的矛盾。為順應當時的潮流,我寫過若干與實際不符合、在理論上站不住的文章。寫作這樣的文章,不能使我擺脫而只能加深這種矛盾。由于這種矛盾,我在寫作的方向和目標上感到茫然(《胡繩全書 》第二卷“引言”)。
從1957年開始直到“文化大革命”,是我們國家“左”的傾向發(fā)展并愈演愈烈的20年。在這20年的時間里,對形勢的發(fā)展感到困惑的,遠不止胡繩一人,所以并不奇怪。令人奇怪的是,胡繩這種“茫然”一直持續(xù)到1987年——“垂三十載”,又多了十年。他在與鄭惠等人談話中明確地談到,“文革”結(jié)束,對于思想理論領域的方向問題,大約到1987年他在思想上才整理清楚,而這距離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差不多晚了十年。而在這十年間,胡繩差不多有好幾年沒有寫出什么東西。即使寫出東西來,也給他的朋友留下這樣的印象:“感到他在作文處事中那拘謹?shù)囊幻娲蟠蟀l(fā)展了”(李普:《悼胡繩》,《炎黃春秋》2000年12期)。
當然,這并不表明這樣一個事實,即在這歷史大轉(zhuǎn)變的十年期間,胡繩如同1957年到“文革”結(jié)束20年間一樣,始終處于一成不變的困惑狀態(tài)。誠如鄭惠所說:“總的說來,他是伴隨著形勢發(fā)展的主流而逐步前進的。但面對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風風雨雨,他仍然在大方向上有困惑不解的地方。”
在現(xiàn)今已經(jīng)達“七十八十”而對所經(jīng)歷的歷史有過深切思考的老前輩的回憶中,大都說自己在1978年以后多了一點獨立思考,少了一點盲從,卻很少提到在1978年到1987年十年大轉(zhuǎn)變期間所有的困惑。作為一個著名的理論家、思想家,胡繩卻坦言,自己在這十年中間“仍然在大方向上有困惑不解的地方”,這不能不令人感到驚異。不過,追溯一下這十年的歷史背景,就可以理解,胡繩這樣說,著實表現(xiàn)了他對歷史的自省意識。
從1978年到1987年社會大轉(zhuǎn)變的十年間,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風風雨雨,有人曾有這樣的概括:雙年反“左”,單年反右。這樣的概括雖然不能說很準確,但大致說明了這十年間在大方向上的搖擺——當然,從主流上來說,一直是反“左”的。
在這期間,胡繩在做什么?答案恐怕只能這樣:他在思索中為“七十八十,粗知天命”實現(xiàn)理論上的重大突破蘊積著力量。
談到胡繩,他在1978年真理標準大討論中的作為,一直為人所詬病。胡繩在“文革” 中大部分時間是批斗對象,住過牛棚,備受摧殘。可是在真理標準大討論中,他卻犯了和“兩個凡是”相關的錯誤,說了一些錯話。個中最深層的原因是思想框框。
1979年1月24日,胡繩在理論務虛會中談到這一時期的認識時說:我在反對這種說法時,自己陷入矛盾。我也認為這里不是純理論的問題,而是個政治問題。我自以為也是從實際、從政治出發(fā)來看問題的。當時在我看來,實際情況是,經(jīng)過若干年的政治動亂,群眾中存在著很大的思想紛亂,以為馬列主義不靈了,毛澤東思想不靈了,社會主義不靈了;現(xiàn)在報刊上片面(當時我認為有片面性)強調(diào)實踐的權(quán)威,同時說,馬列也有錯誤,毛澤東也有錯誤,閘門一開,是值得擔心的?,F(xiàn)在看來,我這種擔心是錯誤的。
胡繩還說:我雖然對那十多年間的許多事情有許多帶根本性的疑問,但沒有勇氣把它提出來,其實群眾中已經(jīng)提出許多疑問,并且努力加以解決,而我卻總是擔心在群眾中造成思想混亂。
把胡繩當作一個知識分子,而不是一個官員、政治人物來看待,可能有很多人不同意。這不僅因為對于什么是知識分子的評價標準有不同的看法,而且還因為知識分子與文化官員這雙重身份雙重責任之間,又常常出現(xiàn)緊張的沖突與矛盾。
李輝在評價周揚時指出,對于仕途中的知識分子來說,“不能不在個性與政治之間做出選擇,或者為適應政治需要而改變自我,或者因保持自我而被政治所淹沒。政治家是否都如此,姑且不論,知識分子特別是文人,往往無法避免”(李輝編著:《搖蕩的秋千是是非非說周揚》,深圳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5頁)。
胡繩大致與周揚一樣,也是仕途中的知識分子。在粉碎“四人幫”后真理標準大討論興起與“兩個凡是”對立的思潮中,胡繩當然是“從政治出發(fā)來看問題的”,但在汪東興、李鑫(兩人都是“兩個凡是”的得力倡導者)領導下“毛選辦公室”工作的背景(胡繩似是這個辦公室的副主任),使他的思想多了一些框框,即使是從政治出發(fā)看待真理標準大討論,看待兩種思潮的對立,也離不開“兩個凡是”的束縛。
對于這次錯誤,胡繩沒有替自己辯護洗刷,反而檢討說:“我當時思想確實糊涂,是鄧力群同志給我打了招呼,才猛醒過來的” (李慎之:《回應李普<悼胡繩>的信》,《炎黃春秋》2001年第6期)。諸如此類的檢討,胡繩自覺地進行了很多次,理論務虛會上的檢討,就有兩次。這樣的檢討,不是避重就輕,而是觸及靈魂的。
不能小看胡繩這一經(jīng)歷對他后來的影響。在我看來,正是有了這次經(jīng)歷,使胡繩從此擺脫了本本和條條框框的束縛,在反思中不斷地完善自己的理論觀點,艱難地然而是堅決地找回了自我。
可是,對于一位仕途上的知識分子來說,尤其是像胡繩這樣具備理論洞察力的人來說,找回自我值得慶幸,可是,慶幸之余,隨之而來的必然是困惑。
在西方,知識分子被認為是“社會的良心”,認為他們是人類的基本價值的維護者。當代的許多學者也愿意用這些西方的判斷來分析中國的知識分子?!吧鐣牧夹摹边@一行為準則,既是一個對社會認可和被社會認可的過程,又是一個自我的要求原則和自我的認同標準。當然,對于知識分子來說,前者倒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在于后者,只有具有了這種自我要求,才能做到不為世俗所影響,保持自我的批判立場和清醒的認識。但是,對于仕途上的知識分子來說,常常會發(fā)生這樣的情況:就像周揚在《〈鄧拓文集〉序言》里所說的,當“一個作家發(fā)現(xiàn)自己在思想認識上同黨的觀點有某些距離”的時候,特別是“由于黨的政策和工作上發(fā)生了偏差,或者是作家本身存在著錯誤的、不健康的情緒”,從而“出現(xiàn)兩者之間不一致或不協(xié)調(diào)”的時候,作為一個仕途上的知識分子,要如何面對呢?難道要“把自己擺在黨之上,以為自己比黨高明”嗎?當然不行。所以,這就不是一個簡單的知識分子立場是否堅持的問題了(參見葉凱:《作為知識分子的周揚》)。
胡繩在與鄭惠談到這十年的困惑時,說過這樣一個例子:1985年12月,胡繩代表社會科學院黨組向中央書記處匯報工作。匯報的題目是社會科學研究和精神文明的關系。當時中央主管意識形態(tài)的領導人認定思想文化界的混亂現(xiàn)象十分嚴重,強調(diào)思想理論戰(zhàn)線的首要任務是堅持馬克思主義,批判對馬克思主義的懷疑和動搖。而黨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則強調(diào),近百余年來歷史有了巨大的發(fā)展變化,因此我們在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同時,更重要的是發(fā)展馬克思主義。要以實踐為依據(jù),勇于沖破過時的論斷,提出新的論斷,使馬克思主義得到充實和發(fā)展。
在開會討論這個問題時,胡耀邦對社科院匯報提綱的一些說法不以為然,很不高興,后來這件事變得很難辦,也就沒有什么結(jié)果了。鄭惠說,正是在此前后,胡繩說他差不多好幾年沒有寫出什么東西。
面對這種沖突,胡繩當然有自己的看法,從一個知識分子的立場來說,說出自己的看法并不難,但作為一名官員,也就面臨著難以選擇的困惑:知識分子的立場判斷使他不愿隨波逐流,但黨的紀律他也不能違背,對此他也是痛苦的。鄭惠談到的另一件事,也能讓我們看到這一點。
1987年,胡繩發(fā)表了《為什么中國不能走資本主義道路》長文,受到思想界和社會上的普遍贊揚,被譽為“中國社會科學最高水平的表現(xiàn)”。
但據(jù)李慎之回憶,胡繩當年在一次社科院黨組會上聽到對他的贊揚時對李說:“其實我不過回答了一半的問題;還有一半問題根本沒有談呢!”胡繩這樣說,當然是意味深長的。鄭惠說:“這里所說的一半問題是什么?不難看出,就是指中國在按照歷史的邏輯不走資本主義道路而走上新民主主義道路之后,為什么不從容地建設新民主主義而又很快進入社會主義呢?為什么在建設社會主義中又出現(xiàn)了那么多挫折和失誤呢?胡繩在這篇長文中沒有回答這些問題,但此時他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已經(jīng)‘整理清楚’,有了比較明確的認識了。”即使在“慢慢把思想整理清楚”的1987年,胡繩行文中還必須有所顧忌。
不過,對于胡繩來說,一旦“有了比較明確的意識”,也就從困惑中走出來,進入到思想發(fā)展的新的階段了。
鄭惠認為,“反映胡繩思想發(fā)展的一個關鍵性標志”,是胡繩在1989年寫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四十周年》一文。在這篇文章中,胡繩一改以往的作風,直言不諱地談到了自己的思考。他在文章中言簡意賅地回答了關于中國社會主義發(fā)展的四個大問題:
一、中國走上社會主義道路對不對?二、為什么在長時期內(nèi)犯“左”的錯誤?三、為什么必須進行經(jīng)濟體制改革?改革的基本思路是什么?四、關于政治體制改革。
其中講到經(jīng)濟體制改革要過商品經(jīng)濟關,政治體制改革要過民主政治關,講到“社會主義的舊模式必須通過改革開放而得到改造,否則社會主義制度也是堅持不了的”。
文中還講到,我們應該勇于接受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世界形勢發(fā)展對馬克思主義的挑戰(zhàn),“使馬克思主義有新的大發(fā)展,否則我們就不能克服各種懷疑論和否定論,馬克思主義將失去其戰(zhàn)斗力和生命力”。文章對于當時社會上存在的企圖回到“文革”前的老路上的思潮,毫不含糊地回答說:“實踐證明此路不通”,“抱殘守闕,只會使社會主義制度失去在這世界上生存下去的權(quán)利,更談不到擴大其影響”。胡繩的文章是有強烈的針對性的。在1989年,否定改革開放、企圖回到“文革”前的老路上去的思潮又一次掀起;一些所謂理論家又一次對改革開放挑起“姓資姓社”的喧囂。因此,鄭惠認為:“胡繩這篇文章,同這種思潮針鋒相對,堅定不移地維護黨的新時期的路線和理論,有許多新見解,表明他確實已走出長期的思想困惑,進入‘知天命’的新境界了。”
擺脫困惑的胡繩,雖然仍然是官員,甚至是“黨和國家領導人”行列的政協(xié)副主席,但是,理論上卻煥發(fā)了青春。而一旦“天命難知頻破惑,塵凡多變敢求真”后,胡繩的驚人膽識也就顯現(xiàn)出來了。
胡繩晚年理論的重大建樹,是關注和研究社會主義發(fā)展的問題,尤其是關于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關系問題。著名學者吳江認為,“這也是胡繩在其一生中最后抱病為社會主義操心的一個問題”(《胡繩病中來信和他最后關注的一個問題》,《炎黃春秋》,2001年第1期)。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與改革開放的歷史相伴隨的,就是關于“姓資姓社”的爭論。對于理論家來說,搞清楚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關系,才能為改革開放保駕護航。
可是,在我們這個“左”的思潮曾經(jīng)泛濫過的社會中,以往“興無滅資”的舊范式,舊的思維方式,依然有很大的市場。要在理論上重新闡發(fā)這一問題,清理舊有的“左”的思維模式,是相當艱難的。胡繩曾意味深長地說:
共產(chǎn)黨的確是很為難,它的任務就是搞社會主義,無產(chǎn)階級的階級任務是建立社會主義,結(jié)果你倒要它為資本主義發(fā)展開辟道路,實在是個很難講清楚的問題。形勢發(fā)生了大變化,這個問題卻越搞越糊涂了。到了改革開放以后,這個問題應當重新清理了(《胡繩論“從五四運動到人民共和國成立”》,第51頁)。
要重新清理這些問題,闡發(fā)鄧小平理論,不僅需要馬克思主義理論素養(yǎng),還需要有直面責難的勇氣。
胡繩很早就關注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關系的問題。早在1985年,他就以《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關系》為題,論證了必須運用資本主義的文明成果來建設社會主義的問題。他根據(jù)馬克思、列寧的著作闡釋了一個人們不太熟悉的馬克思主義觀點,即社會主義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除了對立的關系以外,還有一種繼承關系。在資本主義不發(fā)達的國家里,能否解決好繼承資本主義的文明遺產(chǎn)的問題,是關系到社會主義成敗的重要條件,也是中國必須實行對外開放的原因之一。
關于這一問題,胡繩也向鄭惠多次談過自己的思考。他說,現(xiàn)在西歐、北美一些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國家所創(chuàng)造的巨大的生產(chǎn)力、先進的科學技術成就和組織社會化大生產(chǎn)的普遍經(jīng)驗等,都達到了人類社會已有的最高程度。社會主義要代之而興,就必須在這一切方面至少與它們并駕齊驅(qū),以至超過它們。而現(xiàn)在的一些社會主義國家要得到這一切,除了向這些發(fā)達國家的資本主義文明學習以外,沒有其他捷徑可走。對這個問題的忽視,可能是20世紀許多社會主義國家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中國在過去提出“興無滅資”、“割資本主義尾巴”、“打倒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權(quán)威”等等簡單化的錯誤的口號和做法,都表現(xiàn)了在這個問題上有重大失誤。
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發(fā)表后不久,胡繩就在4月21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舉辦的所局級干部讀書班上發(fā)表了《關于防“左”》的長篇講話,就鄧小平理論,以及鄧小平南方談話中的這一著名論斷,發(fā)表了見解。
于這篇在理論界引起很大反響的文章中,胡繩開宗明義地說出了這篇文章的主題:“主要說明兩個問題:一、當前防‘左’,防什么?二、為什么產(chǎn)生‘左’,怎樣防?”直切問題的實質(zhì),回答人們所關心的問題。
關于第一個問題,胡繩的回答是,“防‘左’就是要防止再‘以階級斗爭為綱’”?!耙噪A級斗爭為綱”是挑起這場爭論的“左”的理論家們的武器,其目的是以此來沖擊我們黨所確立的“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的改革開放的正確國策。對此,胡繩旗幟鮮明地說:
不能沖擊一個中心,必須維護一個中心。不能說有兩個中心:一個是經(jīng)濟建設,一個是階級斗爭。兩個中心或者類似兩個中心的說法,都是錯誤的。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說法問題。
關于第二個問題,胡繩指出:“防‘左’就是要防止因為怕資本主義而不改革開放?!贬槍Α白蟆钡睦碚摷宜羝鸬摹靶召Y姓社”的爭論,胡繩指出:
前一陣子,有人說,什么事都要問一問姓“資”還是姓“社”。這樣提問題可不可以呢?我想是可以的。但是,我們不能脫離具體實際問姓“資”姓“社”,是姓“資”的就不要,是姓“社”的就要。這樣問姓“資”姓“社”,改革開放的確邁不開步子,甚至會根本取消改革開放。
以計劃和市場來區(qū)別“社”和“資”是不對的。社會主義也可以用市場經(jīng)濟,資本主義也搞計劃。所以,事情不是問姓“資”姓“社”就能解決了的。鄧小平同志說:“判斷的標準,應該主要看是否有利于發(fā)展社會主義社會的生產(chǎn)力,是否有利于增強社會主義國家的綜合國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边@是標準。符合這個標準的,那么資本主義社會里產(chǎn)生的東西也可以為社會主義社會所利用。有些東西甚至就是資本主義的,但是對我們有利,我們也要用。
1994年6月,胡繩發(fā)表《什么是社會主義,如何建設社會主義?》長文,從四個方面闡發(fā)了“鄧小平理論是馬克思主義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這個主題。
胡繩高度評價鄧小平的“把發(fā)展生產(chǎn)力作為中心,而公有制和按勞分配制的發(fā)展,必須服從于發(fā)展生產(chǎn)力的要求”的思想,認為這是對幾十年流行于國際和國內(nèi)的“生產(chǎn)關系至上”的錯誤認識的突破;在談到“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時,胡繩指出,這一個新概念的重要性在于表明,我們所實行的一切方針政策都必須符合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實際,而不能依據(jù)抽象的社會主義純潔性的標準;在談到“改革也是解放生產(chǎn)力”時,胡繩認為,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所受到的束縛不是來自資本主義,而是來自與某些對社會主義的錯誤觀念相聯(lián)系著的不適當?shù)纳鐣髁x經(jīng)濟體制;在談到“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時,胡繩先生認為,打破對計劃經(jīng)濟的迷信,打破對市場經(jīng)濟的禁忌,不但肯定社會主義社會可以利用市場經(jīng)濟這種手段,而且肯定社會主義社會應當把資本主義制度下積累起來的、有利于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進步的一切市場經(jīng)濟的經(jīng)驗,利用過來為社會主義服務,這是鄧小平對社會主義理論的一個極重要的貢獻。
胡繩在回顧和總結(jié)人類在20世紀中搞社會主義的經(jīng)驗之后指出,20世紀的歷史經(jīng)驗,并不證明社會主義制度已經(jīng)滅亡,但的確證明社會主義制度必須改革。在20世紀大部分時間通行的社會主義模式并不是唯一可能的模式,隨著世紀的更替,新的模式正在促成社會主義的更生。胡繩還滿懷信心地預言:在新世紀中,社會主義制度由于總結(jié)經(jīng)驗而恢復其生命力,并在下一個世紀和更下一個世紀(2201年-2300年)取得更偉大的勝利。人類世界如果在21世紀、22世紀、23世紀三個世紀大體上完成從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的過程,這在人類歷史年表上不算太慢。
胡繩晚年對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關系問題的論述,是基于總結(jié)人類的歷史經(jīng)驗教訓,是為了對鄧小平理論進行闡述和傳播。他在病入膏肓的殘年,仍不遺余力地思考,并提出了一些新論點。就學術探討而言,是十分值得稱道的。至于觀點本身是否存在瑕疵,本可以進行平等地學術探討,大可不必扣各種各樣的“帽子”?!皩W術批評百家爭鳴是好事,但卻出了些棒喝和流言?!饼徲貞浾f:“曾有人問我:‘聽人說,胡繩認為三百年不要談社會主義,怎么回事?’這真是匪夷所思!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三百年社會主義全世界勝利的樂觀堅信論變成了三百年不談社會主義的悲觀絕望論!”(《送別歸來瑣憶》,《百年潮》2000年12期)
實際上,只要任何一個不帶偏見的學者都可以看出,胡繩晚年關于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關系的論述,從根本上講,是闡述鄧小平利用資本主義來建設社會主義的新思路的。這一問題的重要性,誠如吳江所言:“談鄧小平理論如果撇開(或不重視)這個問題,是否能夠弄清楚鄧小平理論的全貌?”
1998年12月,胡繩抱病參加了湖南舉行的紀念毛澤東誕生105周年學術會議,最后一次面對公眾發(fā)表學術演講。這就是前面提到的《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再評價》一文。這也是胡繩最后發(fā)表的一篇學術論文。
《再評價》“從毛澤東是不是帶有民粹主義的思想說起”,對建國后我們黨犯一系列“左”的錯誤作了最深刻的理論剖析。他指出,毛澤東在建國后的重大失誤之一,是離開新民主主義的正確道路,以民粹主義觀點看待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關系,急于消滅資本主義。這一評論,觸及到了建國后我們黨在毛澤東領導下一系列“左”的失誤的思想認識根源。胡繩以非凡的勇氣指出這一點極其重要,不但對于我們從更深的層次,即從究竟應該以馬克思主義還是以民粹主義看待問題制定政策這一理論層次,來理解和總結(jié)毛澤東的失誤非常有益;并且,在中國這個農(nóng)民和小資產(chǎn)階級占絕對多數(shù)的國家,警惕那種往往容易從民粹主義出發(fā),誤把民粹主義路線當作人民大眾路線,來處理路線方針政策問題,更是具有理論和現(xiàn)實雙層針對意義的(參見李一蠡《胡繩周揚現(xiàn)象背后》,《炎黃春秋》2002年7期)。
民粹主義是19世紀中葉發(fā)生在俄國的一種小資產(chǎn)階級思潮。當時一些代表小生產(chǎn)者的知識分子,以人民的代表者和社會精粹自居,提出“到民間去”,發(fā)動農(nóng)民打倒沙皇的封建統(tǒng)治制度,建立以村社為主體的社會主義制度。民粹派否定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必然性,甚至本能地、先驗地仇視資本主義,認為通過貧苦農(nóng)民的“村社建設”就可以過渡到社會主義。
早在1935年,胡繩就接觸到俄國民粹派的問題。上世紀40年代后,胡繩在中國近代史研究中多次涉及民粹主義問題。針對太平天國綱領中描畫的不要商業(yè)、不要城市、盡力保持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平均主義的理想社會圖案,胡繩批評說:“這種圖案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而且這種圖案并不是為著使社會生產(chǎn)力向前發(fā)展,卻是使社會生產(chǎn)力停滯在分散的小農(nóng)經(jīng)營的水平上的。因此這種空想主義的思想在實質(zhì)上是帶有反動性的?!?/p>
在論述孫中山希望把政治改革、社會革命“畢其功于一役”的思想時,胡繩指出,孫中山認為由于中國的資本主義不發(fā)達,實行社會主義很容易,這是一種主觀社會主義。胡繩由此發(fā)揮說:“對孫中山的主觀社會主義思想,我們不能厚責于前人,倒是要看到其中的某些弱點也是中國共產(chǎn)黨人也曾有過,而且是通過后期實踐才逐步克服的。”胡繩由此認為,中國幾個不同階級的革命代表人物往往從善良的愿望出發(fā),想使落后的中國更快地進步,又要避免資本主義帶來的大痛苦,因此不約而同地產(chǎn)生跳過資本主義提早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設想。這是有他們的共同背景的。
具體到毛澤東及中國共產(chǎn)黨人所具有的民粹主義色彩,胡繩也做了系統(tǒng)的歷史考察。胡繩指出,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認為中國民主革命勝利后的社會不是資本主義,又不是社會主義,而是新民主主義,還容許資本主義存在和發(fā)展。在《論聯(lián)合政府》中,毛澤東甚至說要使資本主義有一個“廣大的發(fā)展”。胡繩指出,在那個時候,說共產(chǎn)黨搞革命可以為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條件,從理論上和實踐上堅定地反對民粹主義,毛主席是我們黨內(nèi)第一人??上У氖牵▏髲?953年開始,毛澤東提出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強調(diào)這條總路線的實質(zhì)是解決所有制問題,實行消滅一切私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這就把新民主主義理論放棄了。在這以后三年急速完成了對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社會主義改造,真正做到使一切個體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經(jīng)濟“絕種”。1958年又實行農(nóng)村人民公社化。胡繩指出,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力沒有任何顯著提高,國家的工業(yè)化正在發(fā)端的時候,當時認為從人民公社就能進入共產(chǎn)主義,這是什么思想?只能說這實質(zhì)上屬于民粹主義范疇,和馬克思主義距離很遠,此后20多年間與公社制度相聯(lián)系的種種混亂思想,都是如此,如“割資本主義尾巴”“窮過渡”等,都是如此,都在實踐中起了壞作用(參見鄭惠《程門立雪憶胡繩》,第170-176頁)。
由此說來,胡繩《再評價》一文中對1949年后中共在毛澤東領導下一系列“左”的失誤的思想認識根源的剖析,“決不是什么一時即興之作,而是他長期思想積累達到的成果。這一新論點是十分精辟和富有遠見的,對于中國的改革和建設極為有益”(龔育之:《猶思奮筆追班馬》,《中共黨史研究》1999年第1期)。
但是,胡繩提出這一觀點后,卻受到一些粗暴“圍攻”。圍攻者從無限上綱到人身辱罵,重彈“文革”大批判的老調(diào)。對此,胡繩不但坦然處之,并且在給吳江信中,對這種“圍攻”(胡繩原話)表示不屑回答。他說:“我覺得在此問題上尚有發(fā)揮余地,不過我已無精力奉陪那些英雄好漢了?!?/p>
代表胡繩晚年思想的著作,收錄在他逝世前不到十天出版的《馬克思主義與改革開放》一書中。這些著作,可以說是他“知天命”也就是比較能夠更好地把握歷史命運和自己命運的著作了。寫這些著作的時候,胡繩年紀漸入老境,思想?yún)s是年輕的,是與時代的前進而俱進的。就像他的又一首詩中說的:“此心不與年俱老”(龔育之:《胡繩的最后著作》,《百年潮》2001年第4期)。胡繩在理論上實現(xiàn)的一系列重大突破,形成了一個光彩的“胡繩學術晚年”;同時,“回歸自我”后的“真”,也打造出一個后人“須仰視”的不為名譽所動的勇于探求真理的光輝形象。
作者為北京大學現(xiàn)代中國研究中心研究員